那一晚韓師爺大發雄威的事情,當晚睡在韓師爺床上的二十六弟沒有當面看到,後來在兄弟們的傳言中,倒是聽到了事情的原委。不過事情可能會與當時情況有些差異,因為他聽到了有不下二十個版本。
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就是:新來的公子想討大王歡心,結果大嫂吃醋,捉姦在床,痛打那對姦夫淫婦。
第二個版本就是:大王想出軌,結果好事沒成,被大嫂提早發現,把大哥好一頓教訓,害得大哥第二天起來鼻青臉腫。
在此基礎上還有一個更強的版本:大哥被大嫂抓進房痛打一頓,怒氣到了極致,化為最強的性慾,結果大哥就被……
不管哪個版本,不管大家怎麼說,在第二天雷籐醒來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臉上多了好幾個「五指山」,自己的衣服被人撕得稀巴爛,自己的房間裡找不到長寬超過五公分的傢俱就差沒有將所有的殘木碎屑化為碎粉,自己的牆壁不知何時被抓下來,一大塊牆上裸露著從山上搬過來的大岩石,而且石縫裡不停地往下掉著灰,自己的地上不知何時被印上好幾個入土三分的五指印的時候,我們的韓師爺正好端端地坐在縣衙裡,悠閒地幫著小縣令審問一名新抓到的犯人,一邊慢悠悠地以一種極其優雅的姿勢做著筆錄,一邊溫文爾雅地極富有師爺風範地極有知性地微笑,據小福說,那一天韓師爺的那種笑容簡直就像是一隻貓吃了腥之後的笑,而且笑得那樣子陰惻惻,笑的時候不小心讓人聽到了咬牙的聲音,讓人看了之後從脊背處至尾椎都一陣一陣地發毛。
而那一天早上,柳蕪君的幾個手下望著一起床打扮得當,就往雷籐的房間方向走去的大少爺,一個個不安地跟在他身後,「大少爺,您不是說您此次來這兒的目的是那個二大王嗎?」
柳蕪君微笑,摸摸臉上那猶未消的五指印,「除了這個大餐,我難道就不可以吃點飯前開胃的東西嗎?嗯?」那溫雅嫵媚的笑容同樣的讓人心裡發毛。
「當然可以,大少爺想的,絕對不會有錯。」幾個手下連連點頭。
那一天,那一輪紅日就在雷籐對著水盆中自己臉的倒影哀嚎、在柳蕪君意氣奮發地往獵物進發、在韓師爺熬夜兼一大早處理掉衙門所有的事,提著睡眼惺忪的二十六弟往山上走的時候升起。
那令人感覺到無限暖意的陽光灑在黑風寨的門口,照在黑風寨那三個大字上,當然,還照在大門邊被韓師爺第一次上山時踩碎的木屑上。
暖意濃濃,不是嗎?
就在這樣令人感到舒適的天氣下,黑風寨迎來了被韓師爺統治的新時代。
*****
新時代的作息時間很簡單:
卯時起床,幹活。
午時吃飯,幹活。
戌時回來,睡覺。
簡潔的二十個大字貼在黑風寨的鐵門上,也貼在每一個兄弟的房間門上,還貼在了黑風寨過往的所有道旁的樹上。
韓師爺的治寨法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
而在韓師爺每日上山監督,山大王暈乎乎的只顧著在韓師爺身旁跟前跟後,老老實實地帶點頭做韓師爺微笑地吩咐下來的每一件事的情況下,黑風寨一個半月一下子就過去了,在大嫂像是隨時會引爆的臭臉以及大哥好言好語的相勁下,寨子裡的山賊們過著一種辛苦的生活。
「媽的,累死了!老子今天流的汗可以用臉盆裝了。」黃昏的時候,一回到寨子裡,山賊們就嚎叫起來,一個個扯開汗濕的衣服往地上甩。
「這真不是人幹的活啊!今天老子拚死拚活,也才砍下那麼幾十棵樹。這玩意兒也賣不了多少錢,就為了這麼一點錢累死累活,真是窩囊啊!」一個山賊「鏘——」的一聲把一柄大斧頭摔在角落,累得趴了下來。
「是啊是啊,還是以前的日子好,有的時候一起吃,沒的時候一起餓肚子,挨到肥羊上山,苦日子就到頭了,搶到東西就又有油水,雖說經常餓肚子吧,但是兄弟們小日子過得稱心如意,那個叫自在,那個叫滋潤啊。」另一人抓起脫下來的布衣一擰,汗水淅淅啦啦地流了下來。
「你做的還不是最苦的吧,我才苦呢,翻了一大片地,彎了一個下午的臉,拿著那麼些小苗苗,一捏就捏斷好幾根,我已經有七八年沒有種地過了!」抓起衣服來擦擦臉上的汗,另一三十上下的山賊道。
「這日子沒法過了,太苦了,兄弟們不想過了!」其中一山賊大聲叫嚷起來。
一大堆人叫苦不迭,「是啊是啊,咱哥們兒是誰啊!我們是賊啊!堂堂正正的賊啊,大嫂居然把我們一大堆人叫去種地,這還像樣嗎這?這樣子不偷不搶,簡直是丟人哪,這還能叫賊嗎?」山賊也是有骨氣的!
「你還好啦,就只要在山上種地,碰到的也都是兄弟們,大夥兒都慘,沒有人會笑你,我就慘了,天天背著東西下山去賣,去趕集市,今兒個我背著一大堆柴火下山去賣的時候,就遇上了青風寨的人,那幾個人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還是一個個神氣活現地對著我嘲笑啊,心裡憋得那個叫氣啊!可是又不能跟那幾個人打架,一打架的話回來晚了,大嫂又得罰我去洗一大堆衣服,嗚,老子活到這個份上,還從來沒有這樣子過,都快修練得跟個聖人一樣了!」
山賊也是極有自尊心的!山賊的臉皮也是很薄的!
「是啊,」還有一人苦著臉道,「好幾天沒肉吃了,嗚嗚,大嫂說錢少,死摳門,不給兄弟們買酒買肉,連我昨天抓到的十五隻野雞也給拿下去賣了。嗚——明明可以有肉吃的,結果還只是吃白米飯。」
「受不了了!大哥呢?大哥哪兒去了?」其中一人揭竿而起。
「是啊,大嫂雖然重要,但是大夥兒是大哥的兄弟啊,兄弟們如果都不同意去做這種事的話,大哥也不能把我們怎麼的吧!」
「找大哥去!」
「對對,一定要找大哥!兄弟們受不了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吼了半天,群情激昂,在一大堆人裡面看來看去,卻不見大哥人影。
「大哥在哪兒?你不是跟大哥一起砍樹的嗎?」一山賊問之前的人。
「不知道啊,大嫂說大夥兒可以回來了,就領著大哥首先下山了。我跟在後面,一會兒就不見那兩人影子了。」那人咂咂嘴道,「大哥就是大哥啊,一天下來砍的樹都可以堆成山了,都還那麼的有精神,走路的時候那個步子,那叫步步生風啊——」兩眼崇敬之色。
「那是當然,大哥嘛——」一大群人點頭道,突然聽得大廳後面傳來好大的「嗯——」的一聲。
「大哥的聲音。」一個小山賊道。
「噓——」另一山賊把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大家安靜。
「嗯嗯……舒服啊……這兒……嗯……」隔著一層布,從雷籐的房間裡傳出他低沉慷懶的聲音。
一大群人面面相覷。聚義廳內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就在這樣的寧靜當中,那從布簾後面傳來的聲音尤其的響。
「……嗯……對……這兒……啊啊啊……好痛……」
「你放輕鬆些,放鬆……」是大嫂的聲音,此時聽起來竟然是那般的誘人溫柔。
廳內一片吞口水的聲音。
「哈哈哈……好癢……哈哈……」
「……不要碰那兒,不要啊……哈……啊啊——」突如其來的拔高二十分貝的叫聲,令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這這這……
大哥叫床的聲音……一定要那麼響嗎?
「啊啊啊……輕點……嗯……」伴隨著呼吸聲。
「這樣子?」韓師爺的聲音。
「再輕點……啊啊啊……輕點……人家會痛的……」
「……,…… 」
大廳裡一片沉寂。好一會兒,沉默的人群中有人輕輕地發言了,「這個……」
「現在是什麼狀況?」 無奈的聲音。
「大哥跟大嫂在上床……」
「我們……要不要去叫大哥?」另一個山賊提出目前必須回答的問題。
「這個……」另一人重重地嚥下口水,「目前不要了吧……」
「還是大哥的事……比較重要吧……」另一山賊無限嚮往地望了望那布簾,哀怨地答道,「我們不能不管大哥啊……大哥他……也很可憐的……」這聲音伴隨著從簾後突然傳出的一聲尖叫聲,令所有的人都心有慼慼地重重點頭。
確定了不能去打擾大哥現在的事情,一大群山賊又開始討論了。
「媽的,我還以為大哥怎麼會那麼有力氣,跑得那麼快,原來是要跟大嫂回房做這種事情——」
「做這種事情的話,每一個人都會跑得很快的吧。媽的,猴急成這種樣子,一回來就真槍實彈地幹上了!」布簾後傳出床的「咯吱——」「咯吱——」的聲音,讓人的心也浮浮燥燥起來。
「說起來,要是讓大嫂白白的小手摸上一回,就是讓我把這山上的樹全砍光,我也心甘情願哪。」一山賊聽得那簾後聲音,浮想聯翩,兩眼不由地開始放光。
「你不想活了!大哥非得把你大卸八塊不可!到時候就剩了個肉醬兄弟們還可以配飯吃。」另一人嚥了嚥口水,習慣成自然地呼號道,「大哥啊——」
「得了吧你,大哥一看到大嫂,還不乖得跟個綿羊一樣,大嫂讓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讓他去跳河他還一臉傻笑一臉幸福地奔過去跳,有什麼用啊!」
「不只是大哥吧,你自個兒一看到大嫂,不也乖得跟綿羊一樣!」另一人嗤之以鼻,「今天早上大嫂剛起床上山來,你還不是立馬就奔出去迎接,跑得比大哥還快。」
「這不能怪我啊!寨子裡就大嫂跟小乖看起來最賞心悅目,讓人看一眼後心裡就舒坦。」
「是啊,其實這樣的日子說起來也不錯,起碼兄弟們累是累點,但是總算每天也有東西吃吧。而且小乖今天早上吃飯的時候,有給我夾菜呢。」一山賊陶陶然道。
「是啊,種地雖然累,還好有小乖給我送水過來,聽小乖說了兩句話,老子就感覺到舒坦多了。這日子,還是得有美人在才好過啊。」
「嗯,說得也是,雖然沒肉吃,可是每天都能吃飽也很不錯。」之前那個嚷嚷著要吃肉的山賊摸摸腦袋道。
「咳,你也真沒用,只打下十五隻,兄弟我昨兒個可是抓了三十隻野兔、一隻鹿哪。大嫂說,這樣子的日子再過幾天,大夥兒都能吃上一點肉了。這樣子的話,小乖也可以補一補身體了,這兩天我看他臉色不好,真的擔心死了。」
話一說到小乖,「咦?小乖哪裡去了?怎麼沒看到小乖?」
這一問話,一大堆老爺們兒都驚慌了起來,團團找了一通,還是找不著小乖的身影,一個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乖不是跟你一起的嗎?」幾個人突然抬起頭來問另一個跟小乖一起挖草藥的人。
「我……我我……」那人囁嚅著。
「你把小乖怎麼了?」一大堆人氣勢洶洶,向那人逼近。
「不是我的錯啊!」那山賊抱著頭蹲在地上,「小乖說他要一個人靜一靜,讓我先走,我就先回來了,如果小乖真的遇上什麼事的話,不是我的錯啊——」
「你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一個山賊立馬跳出來,「小乖身體不好,你怎麼可以丟下他一個人!你你你——氣死我了——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的話——」
「咚——」的一聲,門被撞開,柳蕪君半死不活地進來,一頭栽在地上,只有了的氣沒有進的氣,手裡還提著幾根不知道是什麼名的草,「誰有三長兩短了?哪個又在咒我?」
一大群光著膀子的山賊像看到寶一樣兩眼發亮奔過去,一陣寒暄問候。
「小乖你身體好不好?」
「小乖你累不累?我幫你擦擦汗……」
「……小乖要不要喝水?我幫你倒水……」
「小乖你腰酸?哥哥趕緊幫你揉揉……」
柳蕪君坐在用布條綁好的虎皮椅上,接受著一大群山賊的照顧,享受著女王般尊貴的待遇。坐了好一會兒,喝了一點水之後,人不那麼疲勞了,這才把自己貼在頸項間已經被汗水浸濕的頭髮撥開,懶洋洋地問道,「二哥呢?」
「呃……」在一大群人中找找,一山賊道,「二哥去洗自己的衣服了,他說洗完後就回房,晚飯前再去叫他。」
柳蕪君坐在椅子上,目光幽怨,恨恨地咬著手指甲,一臉不爽,再想起另一個獵物,「大哥呢?」
「……,……」一大堆人無語。
好久,一山賊惴惴不安道,「這個……小乖啊……這兒不只有大哥二哥是好男人……兄弟們這麼多……小乖你想要哪個,只要勾勾手指,兄弟們都很樂意陪你的……」
就在這時,「嗯……嗯……不要停……還要……」從柳蕪君身後的土牆內傳來他所要找的大哥的聲音。柳蕪君慢慢地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身後的那堵牆。
一大堆山賊吞下一口口水,小心地望著柳蕪君的臉色由白變紅,再由紅變青,再由青變黑。
「小乖小乖,你不要衝動啊——」驚恐的叫起響起來,一大群山賊連忙跑到那布簾前,擋住一臉殺意的柳蕪君。
「讓開!」柳蕪君道。
「不要啊小乖……」一大堆山賊痛哭流涕,「大嫂會殺了你的小乖……我不要啊……」
一個腳印印上他的臉。柳蕪君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人,昂然走過去,那迷人的丹鳳眼眼梢處都帶有殺意,原來保養得當,但是現在沾了好多黃泥的七公分長的指甲掐在那布簾上,手一揚,那布簾一下子被掀了起來。
「啊啊啊——」一大堆山賊叫了起來,伴隨著吞口水聲,抽氣聲,掩眼的動作。
「大大大大……大王,小的不是故意看的……」
「幹活回來了?」韓愈的聲音響起,那般的慢條斯理,那般的幽雅動聽,「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喊一聲。」
「……,……」幾百雙眼睛死死地盯在他的胸前,那兒,藕荷色長衫好好地穿在韓愈身上,領口的扣子扣得好好的,再往下,所有的扣子都扣得好好的,一點都沒有臨時扣上的樣子,連長衫下擺都直直的,一點都沒有皺了的樣子,有幾個小山賊不死心地盯了他的下擺間隙好一會兒,確定裡面的褲子也好好的穿著,不由狐疑地將視線移向床上。
就見床上他們的山大王光著上身趴躺在那兒,雖然上身赤裸,雖然露出的背部肌肉迷人,但是下半身確確實實的是穿著褲子的。
「這……」一大堆人瞠目結舌。難道,難道他們在房內不是做那種事情?
另一大堆人不約而同地發出遺憾的歎息聲。
「真是遺憾哪……」二十六弟跳上雷籐的床,「大哥你居然沒有跟大嫂好好做一回。」
雷籐望了一眼湧過來的山賊們,慢騰騰地坐起來,「大嫂已經打發伙夫殺豬了,這幾天兄弟們都辛苦了,今兒個晚上都吃點肉,明天休息一下。」
「好啊!」
「大嫂真好!」
「大哥好啊——」 剎時房間裡一片歡呼聲。
「一個個都去把自己的髒衣服洗掉!再去洗澡!」韓愈拿一條布擦擦手,緩緩道,「一個時辰後,全部人都來吃飯,晚了的就沒吃的了!」
「你們在做什麼?」柳蕪君環視了一圈,問道。
「幫這個不會休息的蠢貨按摩一下。」韓愈把一件衣服摔上雷籐的臉,「下次再叫得那麼大聲,再那樣色迷迷地瞅著我,小心老子我廢了你!」
*****
黑風寨對面山頭上有個青風寨。
話說某一天,青風寨的山大王早起伸了個懶腰,突然覺得最近的生活極為沒勁,不但找不著東西吃,全身沒勁,而且黑風寨那群本該比他們還窮的人最後居然沒有過來串串門送上來讓他打一下,心裡就覺得怪怪的。
早起之後喝點野菜湯,昨晚難得捉到的一隻小鳥早就被兄弟們扯得連毛都不剩了,在早飯過後無精打采領著兄弟們在山林裡巡視自己的領土的時候,青風寨大當家的眼睛突然地瞪大了,手伸過去,從一棵樹上扯下一張紙來,瞪大銅鈴般的眼睛愣是瞅了半天,「這是什麼東西?」
「回大王,這個是……字……」身邊的一個青風寨小兄弟望了半天那紙上龍飛鳳舞的字道。
「笨,誰不知道這是字。」大當家的拿起那張寫滿字的紙翻來覆去地望了半天,半晌,聞一聞,若有所思,「咱們這山上有幾年沒有出現這種東西了?」
「回大王,有兩年了。」一小兄弟道,「自從黑風寨那個酸不拉嘰的二把手離開之後,這山上就清靜多了,這樹上也乾淨多了,也不用聽他時不時地念一些酸不拉嘰的東西了。」
「笨,那叫文化!」大當家嗤之以鼻,無限嚮往地摸摸那張紙,小心地把那紙後的木屑撣去,諄諄教誨,「俗話說的有勇無謀就是你們這種人,真正有才華的人,就像老子,就明白會寫字的傢伙的用處,老一輩的說過,這種人一個就比得上你們十個。」
身邊幾個小山賊戰戰兢兢,「大王,那我們怎麼辦?」
「給我下山抓人!」青風寨山大王一揮手,「會識字的全部給我抓上山來,讓他給我看看那張紙上到底寫了些什麼字!那些黑風寨的傢伙到底都在搞什麼名堂!」
結果那一隊人馬剛回到青風寨,又見二大王送上信來,「大王,這是黑風寨送上來的拜帖。」
幾個人面面相覷,半晌,視線移向那封信上。
簡簡單單的紅紙糊上的信封上寫著幾個黑色的字,那二大王毛手毛腳地就要打開,被青風寨山大王連忙攔住,喝令幾個人快去找會識字的人上山。
結果找了半天找著一個駝背老頭上山來,一上山就喘了個半天,連帶著他們幾個小山賊也捶了半天,才摸摸索索地拿起那張山大王從樹上揭下來的紙,瞇縫著老花眼瞧了半天,顫顫地搖頭晃腦道,「昨日打獵點將名單:黑有福:野兔二十隻,鹿一隻,野雞十隻。藍悠:野馬一批,野鹿七隻,野雞野兔共計二十二。……」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回大王,這可能是他們昨日的收穫,有幾位壯士特別能幹的,把名字跟昨天他們抓到的野物列出來,以當大家表率。」
在場幾個人再獎面面相覷。
「那這個呢?這最後一排黃色的是什麼字?講些什麼?」
「嗯……嗯……待老朽細細看來……」那老頭瞇細了眼睛,老花眼揉了又揉,才慢慢地張開沒有剩下幾顆牙的嘴道,「不在名單內的仍為我黑風寨好兄弟,兄弟們務必同甘共苦。」
青風寨內,一大人面面相覷。
半晌,二當家的一捶桌子,「那群賊在偷我們地盤上的東西!怪不得我昨天找不著我養的那只黑白耳朵的小兔子了,原來是被他們抓去吃了!兄弟們,我們要報仇!」
「對!我們要報仇!竟敢到我們的地盤上撒起野來了!還寫什麼酸嘰嘰的東西,這不明擺著瞧不起我們兄弟們嘛!」
「士可殺不可辱!大王,兄弟們今兒個晚上就去翻了他們的寨子,搶光他們的東西!」
一時群情激昂,那青風寨大當家的站著一動不動,看著那駝背的老頭把那拜帖拿到眼前,揉揉眼仔細看看,突然老淚縱橫:「一手好字啊!以柳體為骨,以顏墨為肌,字須飛動,氣勢雄媚,我老頭子活到這把歲數,居然能在藏州再次看到這一手好字,真是不枉此生了。」
那大當家的聽著不對,還沒來得及作出什麼反應,就見那老頭兒打開拜帖,瞇眼略微地看了幾眼,突然就臉色赤紅,雙手顫抖地拿著那封拜帖跌跌撞撞的就往門口沖,一邊沖一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叫道,「閨女啊……我的閨女啊……我的女婿啊……」
「喂,你說這老頭怎麼了?」眼見那老頭子突然激動得涕淚交流兩眼不清的就要撞上門口的大樹,幾個小山賊連忙衝過去把那老頭拖回來。
「喂,老頭,快說那上面寫著些什麼東西?」那青風寨大當家的瞪著他。
「謹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苦咎咎於芥末,耿耿於懷,兩寨毗臨僅一山,何不釋怨續歡,結為良朋?謹修此書以願兩寨重修舊好。就是說黑風寨的人想跟大王和好啊。」那老頭子激動得抓著那紙道,「有道理啊!真是太有道理了!是我的好姑爺!真的是姑爺……真的是他回來了啊……」
「大王,我們怎麼辦?」剩下幾個當家的走上前來,「兄弟們沒有一個想跟黑風寨的人混在一起,那邊的人全是囊種!」
「是啊,大王,我們瞧不起那群傢伙!一個個比我們還窮,比我們還笨,比我們還不會打架!」
「要說跟那幫人一起過日子,甭想了,非得餓死咱們!」
那青風寨大當家思考了半晌,一捶桌子,把那老頭兒揪起來,虎目對著他,「臭老頭,你會寫字吧?」
「……會……」那老頭兒被嚇到,顫慄著道。
「快給我準備傢伙!寫回信!說我們這邊都是英雄好漢,不屑於跟那群人一窩鑽。快給我寫!」
「這個……」那老頭抓著紙道,「大王,也得要文房四寶啊……老頭兒的傢伙……全在山下啊……」
「媽的!」那二當家一上前,一腳踢掉那老頭兒,「大王,你不是想要一個會寫字的嘛,我們衝到黑風寨去,把那個會寫字的人給抓過來不就結了!從此以後,就是我們青風寨有人會寫字,他們黑風寨照舊是一窩笨傢伙!」
「對啊!神氣什麼?哼,趕明兒我們也寫幾張字來貼到他們門口的樹上,氣氣他們!」
「不就是有一個會寫字的人嘛!我們搶過來不就是了!大王,兄弟們支持你!」
「……,…… 」
就因為一張紙,就因為幾個字,青風寨炸開了窩。
*****
當日黃昏的時候,黑風寨一片喜氣洋洋。一大堆人吃完了飯,眼巴巴地等在雷籐的房外,等著韓師爺出來。當韓師爺拿著一疊紙出來的時候,一大堆人都歡呼起來。
韓愈把最上面的一張貼在聚義廳大堂上,微笑著站到一邊。
就見得一大群山賊手裡捏著之前寫好的寫有他們名字的紙張,都湊上來跟貼在牆上的字對一對,不一會兒,整個大廳裡的人就興奮開來,
「嘿嘿嘿,七哥,今兒個有我的名字在上頭啊!」
「好好幹!七哥今兒個也還是在上面,嘿嘿嘿,你還排在我下面呢!」
「要不是大哥就喊收工了,我砍的樹絕對會超過你!」那小伙子不服氣。
韓愈微笑著看著一堆山賊在跳來跳去,一會兒,等人興奮的勁頭過去一點,走到那紙下,指著一個字,「還記得這個字嗎?」
一大群人搖搖頭。
「酒。最近大夥兒辛苦了,今天寨子裡還有些銀子剩下來,明天都有酒喝!」他微笑道。
歡呼聲四起。
那雷籐擦著滴水的頭髮剛出來,就被一大群山賊撲倒在地,「大哥!您真了!跟了大哥您真不錯!」
「是啊,大哥,兄弟們現在很開心哪!」那二大王道。
雷籐被撲翻在地,仰面朝天,正對上韓師爺的微笑,一時咧開嘴就嘿嘿嘿地憨笑起來。
且不說兩人當時眉目傳情,電流相通之時是如何的令人耳熱腮紅,就看當時那被一大堆山賊們簇擁著的柳蕪君柳眉倒豎狠咬指甲的勁兒,就看那二十六弟鬼鬼祟祟地蹭到雷籐跟前,「撲通——」的一聲奸笑著壓在最上面,就看得出這寨子裡是多麼的溫馨美好。
*****
亥時,黑風寨裡鼾聲四起。
勞累了一天的山賊們個個剛剛酣睡入夢。
雷籐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忍耐不住,穿著一條褲子就爬下床來,轉回到旁邊原來的二師爺房間,那兒一盞小油燈下,韓師爺正埋頭計算寨子裡所有財產。
躡手躡腳地打開虛掩的門走過去,想不要驚醒他,沒想到手一放到門上就聽得坐在桌前的人兒頭也沒回地問:「誰?」
「我。」被發現了,雷籐乾脆大大咧咧地大步闖進去。
「坐。」韓愈拿筆指一指身邊凳子,「有事?」
「嗯……沒事……」想不出自己為什麼要過來看看他。
韓愈點點頭,渾然忘了他似的,繼續苦幹。
那雷籐坐在旁邊半晌,無聊至極,偷眼窺視韓愈,見他一臉嚴肅正經地望著那紙上,一邊撥弄著不知從哪兒找到的鼻盤,那側臉在燈下顯得格外寧靜,一時心裡咚咚兩下。
「韓愈……」啞著嗓子輕喚一聲。
「嗯?」那抿著的薄辰輕啟,好聽的聲音從那齒間蹦出。
望了望那嚴肅得令人心有點慌的側臉,雷籐捏了捏衣角,想起那天韓愈發飆之後房內淒慘狀況,吞下一口口水,膽子不夠大,只得囁嚅道,「沒事。」
兩手放在腿間,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再半會兒,那人兒似乎一點都沒有想起身招待他,跟他說說話做一些事情的意思,不由得心頭略微地有些惱了起來,「韓愈……」
「有事?」開始有些變冷的聲音,令得雷籐心裡咯嗒涼了一下。
「沒事。」人家好像對他有點不耐煩了。
「韓愈……」
「……」燈下的人兒懶得回答他了。
舔了舔唇,一時色膽包天,伸出爪子一下子搭在那端坐在桌前的人兒的大腿上,再戰戰兢兢地抬頭看看,見韓愈臉色依舊,還是原來的樣子,一臉嚴肅正經,兩眼盯著那紙上,右手持著毛筆在沉吟。
隔著那柔軟的布料,手掌可以感受得到那層薄薄的布料下傳過來的人的體溫,可以想像得到那層布料下的人兒的肌膚是多麼的柔膩,大掌輕輕地揉了揉,理智突然跳出來提醒他觀察一下敵情,雷籐就像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渾身一激靈,抬頭看韓師爺。
韓愈危坐不動安如泰山。
雷籐一下子振作起來,兩眼炯炯有神,原來只敢做些小動作的大手倏地竄上他的大腿根部,摸到腰帶處,手指靈活地就想解開,突然就感覺到自己頸脖處有一絲涼意。
「你想幹什麼?」悠然的聲音,韓愈兩眼仍舊注視著那紙上,頭也沒回地問道,但是左手食指與中指卻夾著一張紙,那張紙就像刀子一般的姿勢架在雷籐的脖子上。
雷籐「咕咚——」一聲,一口口水落肚,灰溜溜地縮回手,用手指捏住那張紙,乖乖地把那張紙放回原處,乖乖地打開房門回去他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內之後對著被子一陣亂扯亂打,砰哩叭啦打累了,才氣喘吁吁地躺倒在床上,橫倒成大字型,對著天花板生悶氣。
明明不知他武功深淺,說不定真的打起來他也不會是他的對手,明明剛才只要一狠勁壓下去,就可以把他制住壓在桌子上,再扯開他的衣服……
可是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心虛?
那種淡淡的悠雅的聲音,清閒如風,為什麼會讓他感覺到毛骨悚然?
這廂雷籐只顧著生悶氣,卻不知那廂韓愈等到他走後,轉過身來望了望那虛掩的門,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若有所思了好長一會兒,才站起身來收拾早就已經算完的帳目,搖搖頭歎一口氣,開門準備下山。
門一開,就聽得那簾子疾風響,從雷籐房內傳出「砰——」的一聲,竟是那雷籐氣極敗壞地把被子摔了出來。
韓愈啞然失笑,剛想掀簾進去,手放在簾上好一會兒,又沉思了一會兒,終是沒有進去,轉過身來拍拍身上灰塵就往門口走。
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一掀布簾,進去的時候就見雷籐四肢攤開,已經呼呼大睡了。
韓愈搖搖頭,坐到一旁靜靜地凝視著那床上的魯莽人兒。
但見那人兒額頭寬闊,雙眼輕闔,那長長的濃密的黑色睫毛覆在眼瞼之上,有一種單純的性感就在這睡眠之中淡淡地透露出來,韓愈伸出手摸摸那人眼睛,笑了笑,坐在一旁沉思著,半晌竟似乎也是感染了這房間裡的睡意,一時也低垂著頭,也有些昏昏欲睡之意。
就在這時,聽得遠處傳來黑風寨大門「砰——」的一聲被撞開的聲音。
「兄弟們搶了人就走!」那青風寨大當家的帶頭衝進來,喊道。
一大群山賊衝進來,四散開來,劈劈叭叭地闖門踹門,四處亂搜。
「怎麼了怎麼了?」一大群黑風寨的山賊揉著眼醒過來。
「搶人啦——青風寨的人來搶咱們的大嫂啦——」半夜裡黑不嚨咚,就聽得有人扯一嗓子喊。
黑風寨的兄弟們一下子都暴動起來,「媽的不想活了,竟然就這樣過來搶大嫂!大嫂可是咱們寨子裡的光榮啊!」
一個個套上褲子摩拳擦掌地就幹上了。
「來人啦——來人啦——兄弟們上啊——」
「兄弟們要保護好大嫂啊——」
半夜裡就聽得一片嘈雜。
那雷籐打了幾個呼嚕,突然被喊聲驚醒,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媽的不想活了,敢動老子的人!」風風火火地就衝了出去。
那床邊韓師爺正半醒半睡之際,忽然臉畔一陣風過,抬頭看時,就看見那布簾不停搖晃,再看床上,已經沒有人影了。
「人哪?人哪?」衝進原來韓愈待的房間一看,沒人,雷籐一下子就眼紅了,莽牛脾氣一上來,箭一般地衝出去,就見幾個青風寨的人殺氣騰騰地衝進大廳來,連帶著後面也湧進幾個黑風寨的兄弟們。
「交出人來!」青風寨大當家的站出來道。
「對對對!交出人來,饒你們不死!」青風寨幾個小山賊衝上來喝道。
「你他媽的太不給老子面子了吧!」雷籐一揮手,幾個黑風寨的人就衝上去,撲通撲通地打成一團,三個青風寨的小山賊被扔回去,一個個跌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爬著起來,那三個打贏的黑風寨小山賊拍拍手,一個個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大當家的再一揮手,再上來三個青風寨的山賊。再撲通撲通三下五除一,這會兒換成黑風寨的人個個被扔了回來,個個跌得鼻青臉腫,個個趴著爬著起來。
「敢打老子的兄弟!」兩人一吼,同時衝上前去你一拳我一拳地就開始揍起來。
韓愈剛出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搖搖頭,正張口想說句話,就見那雷籐一看到他出來,一下子連架也不打了,撲過來就抱住他,「韓愈啊啊啊——」叫得驚天地泣鬼神,「我以為你被他們抓走了啊啊啊——」
韓愈伸出左手來拍拍他的肩膀,剛開口想安慰他,自己的左手就被人扣住手腕,定睛一看,是那青風寨大當家的,「兄弟,跟我們寨子裡的人走吧!我不會虧待你的!」
韓愈哭笑不得,正要做出回答,右手就被幾個人扯住,「大嫂啊啊啊……您不能離開我們啊啊啊……」黑風寨的一大幫人像拔河般狠命地扯著韓愈往他們那邊拉。
結果左手那邊青風寨的幾個小山賊也一窩蜂地湧上來,個個抓住韓師爺就往他們那邊拉。
中間就剩了個雷籐抱著韓愈正嚎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嚎不知今夕是何年,正嚎得不管何處何地,韓愈眉峰略微地蹙起。
「好了……」低下頭來,聲音淡淡的,帶有一絲連他自己也覺察不出來的寵溺感,是對著雷籐講的。
「嗚嗚嗚……韓愈啊啊啊——」
「行了……別叫了……」揉揉睛明穴。
「嗚嗚嗚嗚……老子傷心啊……」
「夠了!」韓愈一聲吼,驚得雷籐一下子止住聲音,驚得左右兩邊的人同時放手,震得整個聚義廳都似乎晃了幾下。
雷籐嘴一撇,眼神哀怨,「我就知道你一點都不體諒我的心情。」
韓愈敲了他額頭一記,「你以為我會離開你嗎?」話一說完,留下愣在那裡發傻的雷籐,逕自走到那青風寨大當家面前站定,衝著他微微一笑,溫和地伸出手來,「歡迎來黑風寨。」
「嗄?」那青風寨大當家的愣在那裡,而他的左手卻不聽使喚地已經伸了出來,抓住韓愈的手。
「沒想到大當家會親自來拜訪,真是榮幸之至。兩寨如果能和好的話,我很樂意同時也為你們服務。」韓愈唇畔一抹微笑,淡雅道。
那青風寨一大堆人愣在那裡。
「不好嗎?」韓愈挑眉,問道。
「好……」那愣成木頭狀的青風寨大當家像被催眠似的連連點頭。
「那就說定了,現在很晚了,你們大家都回去睡覺吧,明天再過來噢?」韓愈面帶迷人微笑道,「明天小弟會在這兒等這位兄台的」。
「一定一定。」那青風寨大當家的點點頭,轉進身帶著一群人走了。
望著一大堆青風寨的人簇擁著他們像機器人一般走路的大當家離開,「這麼簡單?」幾個黑風寨兄弟咋舌。
韓愈微笑著衝他們點點頭,拿起手邊的東西就要走。
「等——等一下。」被晾在一邊的雷籐連忙衝上去抓著他回來,「媽的,你他媽的這麼快就完事了?」
韓愈轉過頭來回眸一笑,「那你還想怎麼樣?」
「可是兄弟們也許不想跟青風寨的人混在一起!」雷籐道。
「是嗎?」韓愈悠悠道,從一個小山賊手裡接過一把刀來,在手裡捏弄兩下,直直的刀柄立刻就變成了彎月形狀,再伸出食指在那彎月上角戳個洞,找根繩子穿好,韓愈若無其事地拍拍手,把那把經過改造的刀再放回到那小山賊手裡,再似乎是極其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聚義廳所有直直地盯著他嚇得魂不附體的山賊們,好心情地勾起嘴角,微笑著問道,「你們不喜歡青風寨的人?」
不不不不不——
一大堆人頭搖得跟鼓轆一般。
「搖頭是代表不喜歡?」
「喜歡!」一大堆人異口同聲。
再回過頭來對著雷籐,「大王,您看,兄弟們都很樂意兩寨交好。」
那雷籐一愣一愣的,好久才似是醒悟過來,手仍抓著韓愈胳膊,眼睛直直地望著韓愈唇邊那抹狡猾的微笑好半晌,方莽莽撞撞道,「媽的,韓愈,你剛才真像以前那個漢子樣兒——」
韓愈微笑地拍開他的手,「怎麼,你看著心動了?」那笑容可掬,一時明媚得讓雷籐當場赤頭赤臉地紅了個遍,連耳朵根都紅得像要滴出血似的,一時讓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這樣當場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