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過了輾轉難眠的一夜,翌日,藍采依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來到公司。
整個早上,她瞪視著電腦螢幕,思緒卻無法控制地飄向鄰室。
他來了沒有?正在做什麼?如果來了,是否會過來示意些什麼?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他?
就這樣,藍采依在反覆掙扎中捱到了十點。她拿起整理好的文件,來到總經理室。
夏仲淮正坐在桌前辦公,神情除了疲倦之外,和平日並沒有太大的不同。藍采依如常地呈遞文件,沉默地站在桌邊等候。
他很快地將文件批示完並交還給藍采依,她一接過之後轉身就走。
才走了幾步,身後便傳來他的低喚:「采依!」
她一頓,面無表情地回轉身子。他一向很少以任何稱謂喚她,若有也是「藍秘書」;此刻他忽然直呼她的名,但,她卻未有太大的驚喜。
他顯得有些窘迫和猶豫,半晌才說道:「昨晚……我很抱歉。」
「道什麼歉?」她冷冷地問。
「唔……我……我吻了你。」
「沒那回事,你根本醉得一塌糊塗!」
「其實我沒醉,你應該也很清楚……采依,我鄭重向你致歉,請你……原諒我的魯莽。」
她的心在隱隱作痛。「沒關係,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對,我們都該忘了它!」他熱切地說:「我希望你別誤會,我絕對不像你以前的上司一樣,曾蓄意藉著職權之便而占女同事的便宜。你明白嗎?」
她咬牙道:「我明白。」
「太好了!」他深深一呼吸,如釋重負地說:「好吧,那麼你可以回位子去了。」
她快步回到了秘書室,關上門後,她虛脫地靠在門上,伸手掩住了嘴,努力遏抑衝上眼眶的淚水。怎麼可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要忘記又談何容易?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藍采依迫切地希望自己化成一顆石、一朵雲、一塊鐵,或是任何一種物體都行,只要讓她不再有愛或憎的感覺!
星期假日,晴朗的好天氣。
下午,藍采依帶了許多吃的穿的,前往位在郊區的一所安養院。
除了工作,到院裡來探視父親是她最重要的事,而辛勤工作也是為了能多賺些錢,早日把父親接回家照顧。父女倆分隔兩地實在是情非得已,原本,藍采依特別請了人到家中看護父親,孰料鄰居向她透露,說請來的小姐根本不管病人,自顧自的蹺著二郎腿吃東西。藍采依證實確有其事,接二連三換了幾個都無法令人安心,幸好有位朋友的親戚在安養院當看護,為人相當熱忱;經過慎重的考慮,藍采依便依依不捨地把父親暫時安置於該處。
來到院中,藍采依先是向工作人員探詢父親的狀況,之後才與他見面。
見到了懸念萬分的親人,藍采依熱切地噓寒問暖,並且把帶來的物品一一安置妥當,殷殷叮嚀道:「爸,這些衣眼是新買的,一定要穿哦!」
藍文昭看著女兒細心張羅一切,既窩心又不捨,「采依,你辛苦了。」
「我一點也不苦,你只管安心養病,你早日痊癒,我也能早些接你回家團圓。」
聞言,藍文昭淒然地笑了笑,他明白自己有如日落西山,也已作好了心理準備,以平和的心情面對燈盡油枯之時。
藍采依以輪椅推送父親來到戶外,晴朗的天空下,風和日麗、風景怡人。父女倆邊散心邊話家常,聊著聊著,藍文昭感慨地歎道:
「如今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你能覓得好歸宿,組織一個美滿的家庭。」
父親的話牽動了藍采依的心弦,她停下腳步,望著小徑旁一片碧綠的草坪,沉思片刻,問了一句:「愛情一旦發生,就很難消除吧?」
「多半如此。」藍文昭細細端詳女兒,發覺她眉目之間蒙著一層輕愁,那種愁雲是以往未曾有過的;他推敲著,心底大約有數。「采依,許多人在動了感情之後,常會思考值不值得的問題,其實很難下定論。如果產生猶豫之心,可能是因為彼此之間存在著某些無形或有形的問題,逃避或面對,總得選擇一種,前提是——要想清楚。」
「爸……」
「那個人是誰?」他富含深意地盯著女兒。「讓我女兒陷入煩惱的傢伙,我得瞧瞧才成!」
「噢,爸!」藍采依略顯激動而赧然地嚷道:「根本沒有什麼讓我煩惱的傢伙,你可別瞎猜!」
藍文昭瞭解地望著女兒。她一向就是如此,若是快樂的、喜悅的事,便會和他分享;煩愁的、惱人的事就往心裡藏。此刻她不願提那個人,絕對非干害臊或羞於啟齒,她必定懷著什麼隱憂。
「無論是否真有其人,爸爸要祝福你尋得好姻緣。別看我半生戎馬,苦心經營的婚姻也以別離收場,對於愛情,爸爸仍舊相信它的存在和價值。采依,若能親手把你交給某個疼愛你的好男人,那麼這一生我也就了無遺憾了。」
藍采依動容地凝視著父親,蹲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久久無法言語。
倚在窗邊思考良久,藍采依收回落在遠方的視線,踱回辦公桌前坐了下來,桌面上攤著一張離職書,她拿起筆開始填寫。
已經下定決心了,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這麼做似乎才是最好的決定。
寫完之後,藍采依拿著離職書,來到夏仲淮面前,把它呈了上去。
夏仲淮乍見這份辭呈,先是一怔,接著懷疑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如你所見,我決定辭職。」
他的目光略帶遲疑及顧忌地投射在她臉上,面色微微轉紅。
「為什麼突然要走?是——因為我嗎?如果我的道歉還不夠彌補那次的冒犯行為,你儘管告訴我,可是千萬別辭職!」
「我這麼做,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腦中很快地想到一個借口。
「有另一份更好的工作機會等著我。對不起,總經理。」
「這樣嗎?」他喃喃地道,沉重而掙扎地思索一陣之後,才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好為難你;我希望你留下來,但若阻礙你的理想,卻又可能造成你的困擾……」他忽然抬起頭,不死心地再問:「你確定要離開?不再多考慮一下?」
「我考慮夠了。」她深吸一口氣,「而且,我希望從明天開始生效。」
夏仲淮一愣,完全不解她的去意為何如此堅決;然而從她的口吻中,他明白挽留她的機率是微乎其微。最後,萬般不情願地,他在辭呈上簽了名。
「謝謝你,總經理。」藍采依如釋重負地說:「祝你早日找到得力助手。」
說完,她轉身回秘書室。
夏仲淮呆望著她的背影,彷彿受到了某種打擊似地,一顆心慢慢往下沉。
下午,藍采依辭職的消息經由秦主任的透露,傳遍整個公司。聞者莫不大表震驚,紛紛進入秘書室探問究竟。
「藍秘書,待得好好的,幹嘛要走?」
「該不會是……總經理欺負你吧?」說的人壓低了嗓子。
面對一連串驚訝又好奇的問號,藍采依僅只「另有高就」來回應;有人堅持認為必定是夏總的作風終於令她無法忍受而求去。
她鄭重而嚴肅地糾正這種說法,「夏總是個好上司,你們不也覺得他的脾氣改了很多嗎?」
眾人為之語塞,藍采依所言確是實情。
離職後,一連好幾天,藍采依為了謀求新工作而四處奔波,但有時一份理想的工作可遇不可求,每晚,她總抱著失望和沮喪回家。
儘管謀職不順利,藍采依卻絲毫不後悔當初做的決定。因為若不馬上快刀斬亂麻,她害怕自己會越陷越深,而終至無法自拔。
原本,她十分有把握,認為自己一定能穩穩地控制心裡那株不知何時已悄悄滋長的愛苗,直到那天晚上的吻,擊潰了她所構築的防線,於是她開始有了期待和懷想。然而,翌日一早,當她見到夏仲淮的神態時,她便知道一切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她為了那個吻而心醉神馳、意亂情迷,而他竟只把它當成了一種「冒犯」的行為,這教她情何以堪!?
怨是會怨的,但她不能讓自己困在怨懟的漩渦裡,路還是要走,而除了自己,沒有人能成為她的主宰者!
夏仲淮推開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頹然站起身,踱到落地窗邊,望向遠方,神思不自覺地恍惚了起來。
一個禮拜了。短短的一個禮拜,怎麼竟漫長得像是一年?
當初,藍采依呈上離職書的剎那間,他委實愕得無法思考,甚至懷疑她只是在開玩笑。他萬分不願讓她走,可是,即使她嘴裡否認,他終究不免臆測她堅定的去意其實是由於他——
是的,他輕薄了她。儘管已道過歉,她必定仍心存芥蒂!
思及此,他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把頭抵在玻璃窗上,顯得沮喪而無奈。
他是如此小心翼冀地要博取她的信賴呵!
藍采依去職的第一天,他常常忘了這個事實而多次打內線到秘書室,等了許久沒人回應才猛然想起;有時候,他會不由自主打開兩室之間的門,而迎面襲來的冷清總令他冷不防打了個哆嗦。
這幾天以來,雖然在工作上他已漸漸能自行應付,但在內心深處,彷彿有個無法填補的缺口,而且這缺口一天比一天要大,直令他幾乎窒息!
他離開落地窗,踱到置物架旁時,架上那只花瓶吸引了他的目光。瓶中一株半枯萎的薔薇散發出一縷淡淡的餘香,那嬌客低垂的模樣極惹人憐愛。
數個月來,藍采依總會不定期在這瓶中換上一株新鮮的花,而他竟魯鈍得忽略了花兒所帶來的蓬勃朝氣和欣欣的生意!
他伸手觸觸枝葉,不禁落寞地喟歎:惜花更要顧惜栽花人!
這樣的意念在腦晦中閃過時,他便毅然下了個決定。此時,秦主任適巧叩門而入,
「總經理,今天有兩個應徵者,她們都表示隨時可以報到,我想從兩人中擇其一,為了慎重起見,你是否要過目一下履歷表?」
「不用了!」夏仲淮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雀躍神情,「秦主任,毋需另外征秘書我……會設法把藍秘書找回來!」
「哦?」秦主任一愣一愣地,有點兒欣喜,又有點兒因總經理那股神情而感到匪夷所思。
秦主任退出去之後,夏仲淮立即繞回桌前,從抽屜裡翻出藍采依的簡歷,把地址默背於心。
他一定要把她找回來!
長久以來,他視女人為洪水猛獸,對於愛情也避之唯恐不及,而藍采依的孤傲他很清楚;他可以不越雷池一步,只要她留在身邊,就算偶爾會被那伶牙利嘴訓話他也不在乎。只要她能在身邊!
翌日下午,夏仲淮按照地址,驅車前往藍采依的住處。
將車子停在巷口後,他獨自步行至藍宅大門前。站定後,舉手按鈴之前,他忽然一陣躊躇而頓了頓,還下意識地整整領帶。
怎麼搞的,他十足像個十幾歲因害羞而緊張的小男生!
他終究按了電鈴,不久,一陣拖鞋聲從屋內傳至院中,大門隨即開,一個輕快的聲音同時響起:「誰呀?」
看到他,來開門的女孩馬上怔住了。
夏仲淮望著眼前這位面熟的女孩.她身穿一件淺橙色洋裝,頭髮垂肩,五官像極了藍采依。
「呃,你好。」夏仲淮不自在地問:「請問藍采依小姐在嗎?」
她又是一愕,接著讓出一條路,「請進來坐。」
夏仲淮跟著她穿過種了幾盆盆栽的庭院,進入客廳。她請他落座,並倒了開水擱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後自己在另一張單人椅上坐了下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夏仲淮終於按捺不住,客套地問:
「那個——采依不在嗎?」
「我不就是采依嗎?」
「你?」他訝異地張著嘴,吐不出話來,仔細打量後,才吶吶地道:「你跟她很神似,可我一直以為你是姊姊或妹妹——我印象中的采依總是綰著頭髮,素色套裝、戴著;—副黑框眼鏡……對了,你的眼鏡呢?」
「我平時習慣戴隱形眼鏡,但自從上一個主管無禮的對待後,為了自我防禦,所以上班時戴起了有框的。」她一笑「我從剛才就一頭霧水,還為你造訪他人的方式感到納悶哩!」她斂起笑容,問:「專程光臨寒舍,有什麼事嗎?」
「你——過得好嗎?」
她聳聳肩。「馬馬虎虎。」
「新工作呢?順不順利?」
藍采依一時為之語塞,半晌才心虛地應道:「挺順利的。」
「那麼,我是該恭喜你,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回來!」
她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夏仲淮剛硬的五官緩緩地趨於柔和,語氣也不自覺地透露些許關注和期待。
「我知道自己的造訪太唐突。其實來這一趟,我是鼓足了勇氣來的,因為我極有可能失望而返。但我終究得試試看,一次不行,再試一次,直到你點頭為止。」
「總經理,你真是令我受寵若驚;沒想到不可一世的你也會紆尊降貴,我怎麼敢當?」
藍采依的揶揄之語,夏仲淮聽了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微笑了起來。
「劉備貴為一國之尊,為了求得蓋世的得力助手,三顧茅廬也不覺得辛勞;同理,能請到你這樣一位優秀的幫手,多跑幾趟也值得!」
藍采依頓時感到酸甜交加——他突然親自登門造訪固然令人驚喜;但,在他心裡的定位上,她只是個優秀的秘書。
「如何?采依。」他企盼地問:「回萬成上班吧!」
藍采依陷入了矛盾掙扎中。連日來求職諸多不順遂,已使她開始為經濟問題擔憂,如今他來表達了共事的誠意,於現實生活上,不啻是道曙光。
至於另一方面——不分黑夜白晝,他的形影總是佔據著她的心,揮也揮不掉!
也罷,若能見著他的面,聽見他的聲音,便一切足矣,其餘的她不奢求。
她抬起頭迎視他那雙期待的眼,輕聲答道:「好,我回去。」
夏仲淮欣喜若狂而忘形地坐近她,握住她的手大喊:
「太好了!采依,我真是太高興了!」
藍采依不自在地笑笑,把手抽了回去。「我明天就回去上班。」
「明天?明天最好!可是你那邊不用說一聲嗎?」
「我……根本沒有找到新工作。」她赧然道:「那只是個搪塞的借口罷了。」
夏仲淮抿著唇審視她,「我就知道!采依,我就知道你是因為我冒犯的行為才離開的。你放心,我會努力做個讓你信賴的好上司!」
藍采依勉強地笑了笑,笑裡只有苦澀。
她送夏仲淮到大門口,他回過頭叮嚀道:「對了,以後你無需戴黑框眼鏡,也不必為了防我而梳髮髻、穿素色套裝,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謝謝你,總經理、」
終於又能夠朝夕處了——
駕著車奔馳在馬路上的夏仲淮,和佇立在院中大樹下的藍采依內心皆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