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揚、羅若珈的故事,和諧、完美的浸於他們的婚姻生活裡。但,另外一個人,一波痛苦未熄,另一波,在預料中,卻來的突然籠罩了他——徐克維。
徐老太太病逝了,這個主宰兒子的自私母親,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好——好好的相處,知——知道嗎?克維,芝——芝茵——」
老太太乾枯得只剩一層皮的手,乏力的握住李芝茵和徐克維。徐克維已經泣不成聲了,跪在老太太床前,整個人因悲傷過度,幾乎癱軟。
「媽,芝茵是個賢慧的妻子,她明理,又識——識大體,我們會——會好好的相處的,請媽放心——」
李芝茵的每一顆眼淚都不是做戲,從老太太彌留狀態開始,李芝茵就痛不欲生的嚎啕大哭,哭的是老太太一走,撐腰的人沒有了,今後,難遭真如當初所想,帶著女兒靠已經被父親拿去了二十萬的那筆錢生活?
徐克維當著老太太面前說的那些完全不符的話,李芝茵哀號大哭的心,抽縮了一陣,就在這麼一剎間,李芝茵深深的恨,變成了刺痛的內疚,賢慧的妻子?從開始,自己就沒賢慧過,不管徐克維的話是不是在叫老太太放心,李芝茵嚎聲大叫的眼淚,滴下一串串的懊悔。
老太太去了,徐克維的悲痛到了無以復加,一夜之間,三十多歲的男人竟蒼老得令人不忍卒睹,他不進食,不言不動的,像一具被掘起的化石,灰黯的隱在死寂中。
李芝茵也起了極大的變化,那雙充滿恨、充滿報復的眼睛,不再四處地掃射,完全是個哀極的婦人,善良、同情、憐憫、懺侮這些情緒,憂鬱地沁在她的靈魂中。
「克維——都一個禮拜了,吃點東西好嗎?」
「謝謝你,——我不餓。」
「一口飯、一滴水沒進,克維——」李芝茵端著面的手,被掉下的眼淚滴濕了,「克維,吃一點吧!」
「我真的不餓——謝謝你。」
「克維。」
李芝茵這聲克維,淒惋的令聽到的人肝腸寸斷,她端面的手,不可自制的發抖著,一身的素衣,未施脂粉的臉,兩頰凹陷,你怎能猜到一個禮拜前,她是個多麼有心計的女人。
「不要有意跟我拉距離,我也難過,我也是徐家的人,我也是——」
徐家的人?徐家的人又能拾回什麼?克維化石般的身軀,死寂的目光。他對「徐家的人」的反應是空白的。李芝茵多麼明白,懊悔已經搶救不回任何東西了,縱使她用一萬倍的力量去贖罪,她所能得到的,也只是像對「徐家的人」四個字的反應一樣——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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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徐家,像一潭死水。
一天、一天,徐老太太去世已經兩個月了。
李芝茵真如徐克維在老太太臨終時所說的:賢慧的妻子。
默默地理家,默默地帶孩子,照顧終日無一言一語的丈夫。她不再大著嗓門作潑婦狀。輕言輕語的,甚至連腳步都盡量放輕,她盡量避免騷擾丈夫仍在悲鬱中的心境。
李芝茵完全做到一切賢慧的妻子所該做的了,而她的煩惱,就如她自己所預知的,已經搶救不了任何一點什麼了。
兩個多月過去了,徐克維沒對李芝茵多說一句話,對一個正努力彌補過失的女人來說,李芝茵是夠傷心了。每天臨睡前,清晨睜開眼睛時,李芝茵的第一個意識是:今天他會提出什麼來嗎?老太太走了,約束他與自己婚姻的壓力已沒有了,而這個家,除了恨,他沒有留戀,他隨時可以離開,他真的會離開嗎?
這一天終於來了。
徐克維這天回來的特別晚,蓓蓓早就睡了。李芝茵守在客廳等著,十二點多了,徐克維回來了。
情形很特殊,兩個多月來,徐克維第一次主動找李芝茵講話,端坐著的李芝茵竟有些受寵若驚的喜悅。
「芝茵,我想,打擾你點時間。」
受寵若驚是一回事,但徐克維那過度的客氣,和明顯的陌生,把李芝茵的喜悅擊得一塌糊塗。
「當然可以。」壓下被沖掉的喜悅,李芝茵勉強的表露出一絲笑容,「要不要——我先給你泡杯茶?」
「不用了,謝謝。」
徐克維坐下來,點了根煙,抽了好半天,才開口。
「首先,我要謝謝你,謝謝你在媽過世的這段日子裡對我的幫助。」
更多的客氣,更多的陌生,李芝茵真是傷心極了,幾次眼淚都湧上了眼眶。
「我總是徐家的媳婦,談得上什麼幫助,又怎麼能說謝謝呢!」
「還是謝謝你。」徐克維漠然的表情,有幾分客套的誠意。
「你所謂打擾我時間,就是要說這些話?」李芝茵輕柔的問,卻能聽出她的悲切。
一根煙,轉眼到底了,徐克維繼續點了第二根煙,抽了有一會兒,拿開了煙,說:
「——明天下午三點的飛機——我要走了。」
就像徐老太太去世的一剎,是意料中,來得突然,將近一分鐘,李芝茵張著沒有血色的嘴巴,慘灰著一張臉,有如一隻動物標本。
「你要走了?」
「公司我已經結束了。」徐克維從椅子旁邊拿起一隻箱子,打開,「這是公司的轉讓和盈餘,總共九十五萬,還有,這是房契,照目前的估價,我們這房子也值個幾百萬。」
徐克維關上箱子,把一張支票和房契放在桌上。
「除了媽的遺照,這裡的一切都留給你和蓓蓓,我相信,節省點的話,夠你們母女用了。」
李芝茵的臉已經淹沒在無法掙脫、克制,甚至掩飾的痛苦中了。她驚恐的搖著頭,這一天會來是她早料到的,但來得太突然了。
「你要走?丟下我和孩子?」
徐克維沒有說話,煙霧模糊了他的臉。
「——你恨我到連原諒的餘地都沒有?」
「我想,我們不需要再談什麼恨這個字了,我走了,它自然就會消失了。」
「就算——你對我沒有留戀,但對蓓蓓,她總是你的骨肉,難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當然愛她,但,與其讓她在我們互相傷害下長大,不如讓我做另一個選擇。」
「別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克維,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你難道沒發現,我已經努力的在替自己贖罪了?」
李芝茵淚溢滿面,激動的跑到徐克維面前,半蹲半跪的仰起被痛苦淹蓋的臉,懇求的捉住徐克維的手。
「克維,我知道我做錯過太多的事,可是我為什麼做那些?你明白我為什麼,你全明白,你為什麼只記得我做錯的行為,而不肯去想我的動機?克維,讓我彌補我做錯的一切,給我機會——」
徐克維慢慢的站起來,扶起淚流滿面的李芝茵。
「去睡吧——別吵醒了蓓蓓。」
「克維。」李芝茵啞著嗓子,「你就——那麼不肯原諒別人嗎?」
徐克維望了李芝茵一會兒,轉身朝臥房走去。
李芝茵伸出手,捉住徐克維,哀懇的。
「克維,我求你,別丟下我和蓓蓓,我知道我錯了,我會改,我會彌補,你給我個機會,我求你給我個機會,不要丟下我們。」
眼淚和懺悔永遠令人無法抗拒,但是,眼淚和懺悔又能改變多少已經沉澱的情緒?徐克維閉起眼睛,轉身走進了臥房。
李芝茵瘋了般地跟著衝了進去,徐克維搬下皮箱,打開衣櫃。李芝茵一把撲上前,擋住衣櫃的門。
「不!不!克維,別這樣,你不能這樣,求你,你不能,你不能這樣!」
徐克維木立著,一言不發。李芝茵的哭泣聲,迴盪在空中,由強轉弱,由弱變低,這樣擋在衣櫃前,哭了好久好久,李芝茵終於讓開了,從衣櫃前讓開了。
徐克維木立的站著,李芝茵抽動無聲的背影,在徐克維的眼中強烈的引起憐憫,徐克維想說些什麼,想伸出手去撫慰,然而這一切徐克維放棄了,重新打開被李芝茵關上的衣櫃門,開始拿出自己的衣服。
「起碼——總可以讓我幫你整理行李吧?」
抽動的肩不再抽動了。走開的李芝茵,數步之遙,背對著徐克維,哀切地。
徐克維沒說話,停下手上的動作,半天才回答她:「不用,謝謝你,你去睡吧!」
李芝茵傷心到了極點,整個心被打得碎碎的,有一種痛苦,不是忍耐就可以捱過去了,這種痛苦會令人發狂,令人刺到骨髓般的難受,李芝茵歇斯底里的轉過臉,眼淚模糊了那張一向漂亮的面孔。
「為什麼那麼殘忍?你就冷酷到一點人性基本的同情都沒有嗎?就算——就算這一輩子你再也不願意看到我,但在明天你走以前,我總還是你的妻子吧!難道,讓我盡一點做妻子的責任,這點施捨,你都辦不到——」
那張被淚水弄模糊的臉奔出去了,徐克維靜止的,耳朵聽到客廳裡傳來的哭泣和蓓蓓醒來叫媽媽的聲音,打開衣箱,徐克維繼續未整理完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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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月了?」
羅若珈點著頭,陶揚的兩隻眼睛睜得再大也沒有了,指著自己的鼻子,不相信的。
「你是說——像我這樣的人,也要——也要做爸爸了?」
「嗯。」羅若珈笑著又點點頭。
「噯呀!」
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袋上,陶揚原地跳了起來,跳了兩三下,還是不敢相信,走近羅若珈,慎重無比的,再問一次。
「小母雞,如果是尋我開心,現在趕快跟我說是騙我的,不然,這個打擊太大了,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懷孕了?」
「要不要帶你到醫院去證實?」
這回,陶揚跳起來的高度,差點撞到吊燈,跟個孩子似的,在燈下轉著圈。轉完了,想起了什麼似的,陶揚樂不可支的搓著手。
「快要做爸爸的人,實在太高興了,是不是可以抱你轉兩圈?」
「當然可以。」羅若珈張開雙臂。
「會不會影響胎氣?」陶揚小心的端詳羅若珈仍不太顯眼的肚子。
「早著咧!」
「呀呵!」
一聲怪叫,羅若珈被陶揚強壯的手臂抱起來,一圈又一圈的轉,羅若珈被轉得頭都暈了,邊笑,邊叫嚷著。
「放我下來,我會頭暈。」
陶揚馬上停了下來,像怕碰壞一件珍品般,又輕,又溫柔。
「你現在太重要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說我是只掃把,我都認了。」
輕輕的把羅若珈放在沙發上,陶揚高興得什麼似的,始終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聽說你們女人一旦懷了孕,這個——」陶揚扳起手指算著,「第一,多吃各種一人吃、二人補的食物,這是一定的啦!第二,沒事的時候,做丈夫的要多抽空陪孕婦散步,據說這樣生產時能減輕痛苦。第三,要多看些美麗的圖片,將來生下來的孩子,才不會面目可憎……」
坐到羅若珈旁邊,陶揚喜孜孜的。
「從現在開始,我幫你到醫生那裡弄份孕婦食物表,以後呢,我少接點戲,有時間我就拉著你去散步。然後嘛!從明天開始,我就搜集各種漂亮的圖片,我們的小孩生下來,絕對要心地善良,面貌可人。」
一樣未完,又一樣,陶揚樂得簡直到了暈陶陶的地步了。
「依你估計,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應該是長得不錯吧?爸爸相貌堂堂,很少為非作歹,昨天還給了個乞丐一百塊錢。至於媽媽,那更不用說了,眼睛、嘴巴、鼻子,樣樣都是美人的水準,心地善良,不是蓋的,這種老婆,台灣還是難找幾個咧!」
摟著羅若珈,陶揚突發奇想的問。
「一個嬰兒,他非得在他媽媽肚了裡待十個月,才肯出來是不是?」
羅若珈都要笑死了,擰著陶揚的鼻子。
「你要我生個怪胎呀?」
「噯,我聽說有七個月就跑出來的。」
「早產嬰兒,十個月有九個長大了比別的小孩子瘦弱。」
「那——」陶揚沉思了一會兒,很正經的下了個決定,「好吧!那我們還是讓他十個月期滿了再出來好了。」
「老天!」羅若珈笑得腰都彎了,「期滿?什麼形容詞,你當他是在坐牢啊?」
「的確嘛!根本沒道理,七個月出來的,也是五官端正,能哭能叫,哦,非得捱到十個月?」陶揚站起來,手擰到腰後,學著孕婦走路的姿態,「懷孕的女人,一個個挺著大冬瓜似的肚子,累不累人——」
電話鈴響了起來,羅若珈要去接,陶揚按住羅若珈,拍拍羅若珈的臉。
「別勞累,我們還是按照傳統,生個足月的健康兒子好了,我來接。」
跑到電話機前,拿起電話,「喂」的時候,笑容還掛滿了陶揚的臉,等「喂」聲完了,笑容在陶揚的嘴角消失了。
「徐,雙人徐。」
陶揚回頭看了羅若珈一眼,重新對著聽筒。
「你等等。」
放下電話,陶揚臉上一團疑霧。
「你的電話,一個姓徐的男人!」
陶揚把「姓徐的男人」說得特別重,電話交到羅若珈手上,陶揚坐回沙發,心中莫名的煩躁起來,點了根煙。
她再也沒想到,接到的竟是徐克維的電話,聽筒那邊傳來吵雜的聲音,像是在飛機場。
「今天就走?三點的飛機?」
徐克維要走了?這是羅若珈驚訝的,徐克維誠摯的懇求聲,從吵雜的機場傳來。羅若珈很清楚陶揚接到電話的變化,羅若珈更清楚,如果答應了去機場,將引起陶揚多少不必要的諒解,但,三點的飛機,徐克維就要走了,雖說,對徐克維的愛情,已經逐漸讓自己的丈夫取代了,可是,就算送一個普通的朋友上飛機,也是應該的。
掙扎了幾秒鐘,羅若珈看看表,決定了。
「二樓出境的咖啡室?好,我馬上到。」
羅若珈一放下電話,陶揚質問、甚而強制羅若珈放棄的目光,逼視著。羅若珈衝進臥房,衣服都沒換,拿了皮包,抱歉的望著陶揚。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說完,羅若珈飛快的下了樓,連到地下室開車出來的時間都省掉,衝到街口,招了輛計程車。
「中正機場,請你開快點!」
手上的手錶已經一點十分了,到機場起碼兩點。三點的飛機,最少要有半個鐘頭至四十分鐘辦出境手續,算起來,只有半個鐘頭的時間。
車子開得算是很快了,羅若珈仍然不停的看表,不停的催司機。
趕到機場,正如羅若珈所料,兩點了。車錢一丟,也沒等找錢,羅若珈一口氣衝上二樓出境口旁邊的咖啡室。
羅若珈幾乎不敢認坐在靠窗口位置的人,就是那個曾經支持過自己生命的徐克維。
一頭亂髮,一頭參差的鬍鬚,眼圈周圍凹陷,臉色蒼灰,原來那麼高壯的人,竟萎縮得如久病未癒,令人覺得甚至經不起一場風雨。
羅若珈是呆愣了,久久,不敢相信。
「——我以為,我不能再見到你。」
徐克維開口了,那熟悉的聲音,喚起了記憶中的徐克維,羅若珈難過得要哭出來,是什麼使一個原本健壯的人,一下子變成這個樣子?
「我掙扎了很久——我還是打了那個電話。」
那枯乾的唇,那像從死亡中掙脫回來的萎縮,羅若珈禁不住的難過。
「——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我母親去世了。
羅若珈記起來了,記起了他有病的母親,更記起了他是令人尊敬的一個孝子。羅若珈靜默著沒說什麼,心中在為徐克維這樣一個敬孝母親的兒子難過。
「母親去世了——我曾經發誓終生愛她、照顧她的,上帝不讓我廝守她。」徐克維枯乾的唇,像久未沾水似的,聲音沙沙澀澀的,「留在這塊土地上,我曉得,那對我只是無盡期的痛苦。」
「克維——」
羅若珈想伸手去握那隻手,沒有別的,只想像一個朋友般給一點誠摯的安慰。但,羅若珈沒有伸出手去,羅若珈曉得這時候的任何舉動,都將引起任何異樣的情況,羅若珈誠摯的望著徐克維:「到美國去,準備做什麼?」
「修完我的學位。」簡單回答後,徐克維不再說話,直直的看著羅若珈,眼中盛著蒼涼和疲倦。
好久,兩人靜止著,徐克維痛苦的神色,令羅若珈難過,不曉得說些什麼,或該說些什麼?徐克維始終一刻不瞬的看著羅若珈,那目光中有著深濃的留戀。
「若珈——我不該這麼說,但——我奢侈的要問,今生,我再不能看到你了嗎?」
都不是小孩子了,羅君珈也是從那段艱苦的愛中走過來的,她還不明白徐克維眼中企求著的答案?
「克維,你回台灣時,歡迎你到我們家來玩。」
「你明白我的意思?」
「克維,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我現在愛我的丈夫。」這是衷心之言,而羅若珈說出來,唯恐傷害了他,「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適應了他,也瞭解他,我能愛他,而且,已經愛他了。」
那份蒼涼與疲倦,在徐克維臉上加深、加濃了,一份終生無法磨滅的愛,在他胸口,橫衝直撞地搗著,搗出了徐克維的激動,搗出了徐克維不能自制的感情。
「若珈,請給我一句實話,只要一句實話。」徐克維捉著機票,「只要一句話,我甚至可以改變,我並不一定要去完成那對我並不很重要的學位。」
記憶中那個天塌了都能沉著不變色的人,竟然像一個性格脆弱的憂鬱患者,羅若珈真想不顧一切的抱住他、安撫他,疏導這個三十歲的男人,認清一些事實。
「克維——冷靜一點,太多事情你不明白,我是要告訴你實話,今天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實話的。」
羅若珈俯向前,她盡量的讓自已的聲音柔婉,她不要傷了這個自己曾經愛過、曾經強壯的,而今脆弱不堪的男人。
「克維,我愛你,我瘋狂,不顧一切,願意捨棄所有,只要能愛你——我曾經這樣,這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一句實話。」
手掌放在桌上,羅若珈的眼中隱隱閃著難過,有更多的歉意與同情。
「愛分很多種,每個人都希望追求到最美、最好的那種。但,最美最好的東西,是要付出最高、最大的代價的,在你付這些代價的過程中,你精疲力盡,你累了,你仍然去付,因為你總會擷取到結果。而我們是不幸的,我們精疲力盡的去付代價,我們累極了,我們不在乎,可是我們不幸,我們同樣付出代價,我們卻失掉了我們該得到的。」
羅若珈停下來,用眼睛尋找徐克維的表情。
「選擇了最美好的,而我沒有得到;我接納了另一種。在當時,我覺得我痛苦極了,我想,此生我將不會再快樂,我把愛情逼在一個死角。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個事件,我把我的目光從死角中移開,我發現,死角以外的地方,還有太多可追求的,只要我用心,我付代價,我會建立一個像從前一樣最美、最好的情感,我在我丈夫身上找到了。」
羅若珈繼續尋找徐克維的表情,她婉轉的剖析,她要在沒有任何傷害的情況下,讓這個曾經愛過的男人明白,她現在愛著她的丈夫。
「當然,一次又一次的去付代價,是十分痛苦的事,它使人精疲力盡,它使人累。一生,毫無波折的付一次代價,就獲得了永遠,該是多美好?可是,這個世界,這麼多的人,有幾個能這樣的幸運?」
羅若珈望著窗外一架一架起降的飛機,起與降之間,空氣受震壓,引起一陣風,風停了,人接二連三的下來,機艙空了,不知何時,人又接二連三的上去,一陣風,又飛去了。羅若珈拉回目光,誠懇、歉意的望著徐克維傷痛的臉。
「克維,讓我們把能忘掉的都忘掉,別站著回頭去看舊日的痕跡,離開你站著的位置,去踩出一陣風來,讓風吹淡它。」
「讓風吹淡它?」徐克維喃喃地念著。
「對,讓風吹淡它,別站著,別回頭去看舊日的痕跡。」
徐克維望著窗口外的飛機,像說給羅若珈聽,又像說給自己聽。
「讓風吹淡它?能那麼瀟灑的就踩出一陣風嗎?」
「試試看。」羅若珈不再顧忌,坦然的伸出手握住徐克維:「別站著。」
飛往美國班機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擴音器裡,播音小姐一遍一遍地廣播著,羅若珈站起來,再一次伸出手,握住徐克維。
「我不送你了,進去吧!」
「——我會記住:讓風吹淡它。」
「希望你能順利拿到學位。」
「謝謝。」
「回台灣時,別忘了通知我,我和陶揚一塊兒為你接風。」
「代我問候——陶揚。」
「我替陶揚謝謝你。」
「——再見!」
「再見!」
徐克維走了,他的步履好快,好堅定,他沒有回頭,一路朝著出境口走,那高大的身軀,竟令人覺得在他步履中,揚起陣陣的風。
他走了,他沒有回頭,他會忘掉該忘掉的,他會去付另一個代價,也許,那個代價他會付在李芝茵身上,也許他會在另一個人身上付出。總之,隨著飛機起飛,他會忘掉該忘掉的。
羅若珈想起自己離開時,陶揚質疑和變化的臉,提起皮包,連忙下電梯,一秒也不停留,衝到機場門口。
正要叫車,羅若珈突然看到一張臉,那張她離開時,質疑和變化的臉,站在機場門口,不安、焦慮、恐懼,甚至還帶一些痛苦、傷心和呆癡,雙手插在褲袋裡,尋望著一張張從機場出來的面孔。
遠遠,從人群中奔跑過來的人,愈來愈清楚了,陶揚那份驚喜,所有的不安、焦慮、恐懼,所有的痛苦、傷心和呆癡,一下子化開了。他跑上前,無視機場進出的人群,張開雙臂,死緊的抱起羅若珈,一絲空隙也沒有,緊緊、緊緊地抱著,內心充滿了喜悅。
「我以為——哦,小母雞,我以為你會跟他走。」
緊靠著陶揚的胸,羅若珈仰起臉,愛憐、責備的望著陶揚。
「我怎麼可以丟下我的丈夫?有誰比我丈夫對我還重要?」
「哦,小母雞。」不顧一切,陶揚瘋狂的在羅若珈的額頭、鼻尖、唇畔忘情的吻著,「我的思想真卑鄙,我應該被送到火燒島去,一輩子別放我回來。」
「我愛你,知道嗎?我愛你。我們回家吧!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出了機場,他們那輛漂亮的紅色跑車,閃著亮光,停在太陽下。羅若珈仰起肩膀被摟得好親密的臉,微笑的看著陶揚。
「來接我的?」
「那麼有信心?我準備看不到你,就開車去找一個能摔得粉碎的懸崖,等被發現時,只剩一具燒焦的大軀殼了。」
「那我只好澆一身汽油,點把火跳下去了,連我們那個只有一個月的孩子。」
「噯,別嚇我,我心靈滿脆弱的啊!」
上了車,引擎都發動了,陶揚突然把手從方向盤上拿下,沉思著。
「怎麼了?」
陶揚十分正經的,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對著羅若珈的臉研究。
「七個月你真的沒辦法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嗎?」
等了半天,竟等到這麼一句笑死人的話,羅若珈眼珠一翻,歪著臉點點頭。
「可以呀!不過不要後悔喔!可能是個怪胎。」
車子颼地在朗笑中向前飛馳,羅若珈差點被彈了出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