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大的降落傘,毛絨絨的大拖鞋,這是喬克塵熟悉的。但今天這雙近乎憂鬱的眼神,卻是喬克塵陌生的。
「我喜歡你家,喜歡你家的每一個人,喜歡你家團結和諧的氣氛。」
「我家是很可愛。我媽媽是喬家的棟樑,我們都綁在這根棟樑上,由她緊緊地維繫著我們一家的快樂。」
沙蘭思毛絨絨的大拖鞋窩進沙發裡了,整個人縮得好小,好小。
「你爸爸跟你媽媽問了我家的情形了嗎?」
「問了。」
「你怎麼回答?」
「我說你家住高雄,你爸爸是哈爾濱人,你媽媽是蒙古人,你是獨生女。你所讓我知道的就這些了。」
沙蘭思脫下了一隻拖鞋,拿在手上轉呀轉的:「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家嗎?因為我有一個叫人不喜歡的家。」
那只拖鞋還在轉,活像轉個毛絨絨的玩具。
「我有一個喜歡玩外遇遊戲的爸爸。他蠻有兩個錢的,也因為他有兩個錢,所以他玩得很開心,很不慚愧。我還有一個不平凡的媽媽。她不爭吵我爸爸的婚姻態度,並不是她容忍了我爸爸的行為。她相當偉大,她超脫了一個平凡人的觀念,她原諒了人性。我很愛她,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第二個這樣的女人。」
毛絨絨的拖鞋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沙蘭思的腳上了。
「你也不要覺得我媽媽很可憐,聽起來一副又寂寞,又孤獨的樣子。她是全天下最懂得安排生活的女人。她是婦女會的會長,是獅子會的會員。她管盡了天下事,什麼颱風水災捐助啦,什麼慈善義賣啦,她跑得比誰都快。不過,你不要以為她是衣衫樸素,每天爬起來,洗把臉,梳個頭就完成儀態的老女人。」
「那是我媽媽。」喬克塵笑著說。
「對不起,我不是說這種女人不好。我要告訴你我媽媽每天活得很熱鬧,她愛漂亮,她是從年輕就漂亮到老的那種人。她衣著考究,有一套精雕細刻的化妝術。從起床到出門,她要花一個鐘頭以上的時間整理自己。她還要上健身房做健美操,每週固定打高爾夫球,沒事還要聽個音樂會。不過,她可不是故作風雅,我媽媽的音樂修養相當高。臨睡之前,總要念幾首詩給自己聽。中文詩,英文詩,高興了,還有法文詩,她有語言天才。」
穿回去的拖鞋又脫出來了,這回是兩隻。套在沙蘭思的手上,像木偶戲那樣晃動著。
「我媽媽可愛吧?二十四小時被她搞得不剩一秒,活像個大名人。喂,哪天認識我媽媽好不好?我媽媽已經曉得有個從未談過戀愛的男孩在追她女兒了。」
喬克塵做了個紳士的姿勢。
「怎麼樣?你媽媽大概很滿意吧?」
「不滿意也沒辦法,她女兒就這麼一個人追。」
「不用謙虛。」
喬克塵一把將沙蘭思從沙發裡抱起來。
「我很有冒險精神。說吧,到目前為止,我需要擊敗幾個英雄好漢?」
「不蓋你,沒有。」
「你這麼頗具姿色,沒有人動心?好傢伙,沒有誠實的美德,把你扔出去。」
沙蘭思尖叫大笑地緊抱著喬克塵的脖子。
「真的沒有嘛。男生都不敢追我,都被我的驕傲嚇跑了。如果不是你這個哥倫布的嫡傳弟子,死不灰心地發現我原來是這麼優秀,這輩子我只好跟著去喊婦女運動了。」
「蘭思……」
喬克塵一臉正經的要講幾句心底的話,緊扣著脖子的沙蘭思突然哈的笑了起來,搞得喬克塵一肚子話嚥了回去。
「我想說……,你笑什麼?哪裡不對了?」
「你好鮮哦,你剛叫我什麼?」
「蘭思呀。」
「可是你從來都連名帶姓叫我沙蘭思,突然一聲不響的叫我一聲蘭思,聽起來亂滑稽一把的。」
「我總不能一輩子喊這個一定是我老婆的人,連名帶姓的吧。」
那種生成是一雙智慧的眼睛,睜大的時候,亮得像點著的燈,照得人動也不敢動。沙蘭思好半天,就這麼睜著大大的眼睛。
「兩隻眼睛睜那麼大幹嘛?」輕觸著那雙眼睛,喬克塵故作輕鬆的問。
「你已經愛我愛得一塌糊塗了?」
「我給你的感覺會遭到疑惑嗎?」
「起碼……」沙蘭思清晰地注視著喬克塵:「你倒底清不清楚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你以為我是隨便就決定了跟我生活一輩子的人嗎?」
「你沒有回答我。」
喬克塵走到沙發旁,重重的把沙蘭思一放,繞到沙發的另一頭。
「你驕傲,你自以為強過任何人,你壞脾氣,你不能忍受半點委曲,你要全天下的人欣賞你,而且禮待你。」
喬克塵走到沙蘭思前面。
「這是不是你?」
停了有一會兒,喬克塵雙手一攤,帶點無奈的忍受。
「不過,我也承認,你有條件玩這種個性。」
「可是我卻沒有條件做任何男人的妻子。」
「這我也承認。」喬克塵雙手又是一攤,又是一臉無奈的忍受:「你不是那種丈夫回家時,會擺出新鮮菜飯的女人。也不是丈夫情緒不好時,能耐心等待他開朗的人。而你最沒有條件做任何男人妻子的地方是:你不會抬頭看你身邊的男人。你永遠是用眼角去打量他,甚至這個男人跟你在熱戀。」
沙蘭思一躍而起,勾住喬克塵的脖子,親吻喬克塵的下巴。
「嫁給你,老五!哪天你想結婚時,千萬請你只考慮我。全台灣再沒有第二個傢伙知道我這麼多,全台灣再沒有第二個傢伙把我看得這麼清楚。被你瞭解得這麼透徹,不嫁給你嫁給誰嘛!我要嫁給你,我就是要嫁給你!」
開心極了,談戀愛談得這麼深,缺點跟優點又有什麼差別了?談戀愛談到這麼近於死去活來的地步,人生觀,生活態度不同,又怎麼樣?
* * *
「我覺得你可以再考慮考慮。你想想,兩個月的時間,每天唱兩場,輕輕鬆鬆的賺正當錢。何況還可以順便看看歐洲風光,等於是去旅行嘛。」
於嘉嘉的經濟人彭新利,嘴皮都快說破了。沙蘭思撥弄著吉它,猶豫著。
「嘉嘉去嗎?」
「當然去。」
「你為什麼不找別人呢?」
「我的天!你要我說幾遍?人家這次請的不是只有長相的歌星,是要真有點本事的。我也不是奉承你,這樣吧,我把話說開了。」彭新利歎了口氣:「歐洲那邊要請兩個最好的歌星,我當然首先考慮到嘉嘉啦。可是,憑良心說,嘉嘉實在不挺突出。所以我想到你,如果有你的話,起碼可以把素質提高點。人家花錢的也不是聾子,上一次當,下回我還想不想再做這個生意了?」
「那麼你是利用我嘍?」沙蘭思笑了笑。
「我是請你幫忙。蘭思!我彭新利的為人,你平常看得很清楚。我不是拆爛污的,也不會對歌星玩花樣。現在幫不幫忙,回我一句話。」
吉它一扛,沙爛思站了起來。
「好,就這麼決定。」
「一言為定,決不更改。」
「決不更改。」
彭新利高興地伸出手來。
「下個月中旬走,明天把相片給我,我給你們去辦護照。」
「明天下午四點,我在第二攝影棚錄影,我會準備好。」
離開了電視公司,才出大門,就有這麼巧,那個好久不見的唐吉,騎了部好漂亮的摩托車,神氣巴拉的迎面過來,唰地一聲,停在沙蘭思面前。
「嗨!」
沙蘭思嚇了一跳。這可是認錯人了?嶄新的西裝,套在那張娃娃臉的身上,那是記憶裡的唐吉?
「好小子,穿西裝啊!發達啦?」
「怎麼樣?」唐吉跳下車:「一表人才吧?」
沙蘭思上下地打量了一番。
「嗯,還真像回事。一兩個月不見,換了個人了,穿西裝,開新車,怎麼?撿到錢啦?」
「錢到沒撿到,薪水跳了好幾級。」
「哦,遇到伯樂了。」
「嘿!」唐吉傻傻的露出稚氣的笑容:「老闆欣賞我簡直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一天讚美我三千次,薪水袋都要論斤算了。」
「所以西裝也穿上了,新車也買了。」
「嘿!」唐吉的臉上又是一片傻笑:「西裝是老闆送的,規定要穿。車嘛,嘿,舊的,二手貨,噴了層新漆。噯,上哪兒去?有沒有事了?今天我請客,不能拒絕。」
「好呀。不過,我跟老五約好了。」
「一起請啊!我有錢得很咧。跟老五約在哪兒?」
「加樂。」
「我們一起去。不過,先陪我回公司一趟,我得把支票送回去。」
沙蘭思手一攤,上車了。
唐吉上班的這家廣告公司,規模還真不小,光是那塊牌,就氣派十足。
「這是賞我飯吃的老闆。」唐吉對老闆曹述威介紹沙蘭思:「經理,這就是偷了她東西,她還放我一馬的沙蘭思。」
「從唐吉談話的隨便,沙蘭思知道,這個賞飯吃的老闆,對唐吉是真的好。否則,天下哪有對老闆這麼說話的夥計?
「我姓曹,曹述威。」曹述威伸出手,歡迎地:「唐吉常談到你,實在叫人佩服。」
「佩服?」沙蘭思笑著握了握手:「好像我做了什麼英雄事跡似的。」
握手,只是禮貌的一種表示。但,沙蘭思發現,這隻手握得已經超過禮貌的時間了。
曹述威也覺得自己失態,連忙放鬆。然而,眼睛裡的光,卻沒有鬆開,驚歎地追蹤著沙蘭思。
唐吉傻傻的,沒有察覺任何不對,一點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沙蘭思故意看了看表。
「我們該走了。」
「沙小姐還有事?」曹述威有點失望地問。
「我們約了朋友。」
「哦。」
那聲哦,充滿了遺憾。
遺憾中,目送唐吉的摩托車,帶走了沙蘭思。
喬克塵早到了。對於沙蘭思高興了就遲到的習慣,也沒有從前那股恨得牙癢癢的脾氣了。
「老五,看是誰?」
老遠,沙蘭思叫著。喬克塵一看,歪個腦袋,誇張地瞄唐吉那身西裝。
「好小子,幾天不見,一副大老闆相。」
「別窘我了,大老闆的夥計。」
「噯,老五,今天唐吉要請客。」沙蘭思用手比了個厚度:「人家現在薪水都論斤算的呢。」
唐吉那張孩子臉,開心地笑了。
「沒辦法,老闆就是賞識我。他愛加我薪水,我又不願故作一副不貪財的樣子。不過憑良心說,我這個夥計也是挺賣力啦,小聰明也有一點。伯樂和千里馬,大家都有眼光。」
「當心哪,現在流行同性戀。」
唐吉指著喬克塵,雙手一陣亂飛。
「不要冤枉人好不好?每天都有很多女孩子打電話找我們老闆。我這個夥計雖然沒人找,從小可是正正常常長大的。而且,一沒事,除了盯女孩子,我還沒別的興趣呢。」
唐吉的手筆,還真像暴發戶。吃了奢侈的晚餐,又到酒吧喝酒。沙蘭思在旁邊算了算,至少花了有三千塊。
幾次,沙蘭思想提到歐洲演唱的事,都沒機會。有唐吉在,話題永遠象瀉不盡的瀑布。
十二點多了,酒吧要關門了,三個人才結束回家。
到了家門口,,沙蘭思勾住喬克塵的脖子,仰著臉。
「老五,如果兩個月見不到我,你會不會發瘋?」
「發瘋?我會跳海。」
「這麼叫人感動!」
「好了,這麼晚了,該上去了,別考驗你的魅力了。」
「我不是開玩笑的。你以為我酒喝多了,窮極無聊呀。」
這下,喬克塵表情開始慎重了。
「你到哪裡要去兩個月?」
「歐洲。」
「演唱?」
「我答應了。」
喬克塵久久沒開口,從口袋摸了根煙出來。
「幹嘛了?老五,怎麼不講話?」
「什麼時候走?」
「下個月中旬。」
「你……決定了?」
「我答應了。」
「我的意思……」喬克塵吸了口煙:「天下沒有非守不可的諾言。」
沙蘭思把下巴放在駕駛盤上,歪著臉,瞅著繼續要說話的喬克塵。
「你可以隨便找個理由……」喬克塵把沒抽完的煙彈出著窗外,捧起駕駛盤上的那張臉:「蘭思,這個男人很自私。兩個月的時間,足夠培養一段新的感情。以現在這個時代的速度,還可以培養得相當完美。」
喬克塵撫弄著沙蘭思的髮絲,憂慮地望著。
「……你十分吸引男人,你是個有特色的女孩。從愛上你的第一天起,我都在恐懼中,我害怕稍縱即逝這句話。我是個很能跟已成的命運妥協的人。如果有一天,你走出了我的範圍,我會沒有能力拉你回來。所以,我必須在我仍然有你的時候,緊緊地掌握著。」
沙蘭思吻了那只撫弄髮絲的手,輕輕地將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等我上了樓,我就打電話找理由拒絕,……毫不考慮的。」
協調地多麼美的一份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