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得太好了,宣永元死了便以為危險都沒有了。
霍老四。
那張齷齪的臉都快忘光了。
也不過是不到兩年前的事。
我是被賀家在外地隱匿的家將從宣永元那裡救出,那戰之慘烈,今日想起來尤是心悸。四十多個一等高手竟只剩下了三個。可是我還是被救出來了。他們沒一個後悔這麼做。也許賀盛川確實有過人之處,否則哪來這些多給他盡忠的下屬呢?
那三個人歷盡千辛萬苦將我送到帝國邊境一處村莊,那裡住著賀千吉的乳母。可那是賀千吉的乳母,不是我的。
家將在外多年不認識賀家七少爺,賀家乳母怎會認不出奶大的孩子。
又怎麼會認不出我這個唯一沒在臉上烙奴印的賤奴。
可想而知三個幸存的家將何等悲憤。
拼死救出來當作少爺一樣伺候的竟是個賤奴。
我先是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們並沒殺我,這不是太便宜我了。
還能怎麼,無非被干了又干。
經過宣永元那場生死煎熬,我哪害怕這些,使出誘惑伎倆,他們這些奔波已久饑渴已久的男人哪會捨得殺了我。漸漸都上起癮,對我都變好了些。
直到二十三盜來劫掠村莊的時候,除了女人和幾個白嫩些的男孩兒整個莊上的老老少少被趕到了挖好的大坑裡活埋了。
賀家三個僅剩的家將竟然加入了二十三盜,跟殺了他們主人的朝廷對著干。
不過和我總算有些露水情的家將不願我被二十六個人一起分享,與另外二十三個起了紛爭。
他們本沒說我是奴隸,奴隸即使在賊窟裡也是最低賤的,平民好歹還能賣幾個錢,奴隸不許買賣,只有死路一條。
但是,那日他們吵得太厲害,就有人說索性賣了我,免得內訌。
有個家將實在捨不下我,說出我是個奴隸,賣也賣不出去。
還是沒多少人信,我沒有奴印,我還識字。但他們也沒打算再賣我。
我恨極,如果被賣出去,也許還有活路,至少不是奴隸。我第一次覺得恨他們,於是有一天瞅准機會挑了二十三盜把三個家將都殺了。
可就是這個如今還活著的霍老四從來都堅信我是個奴隸。
因為我太順從太懂得討好。
有時候我覺得,宣永元也是從這兒知道。
我已經不想以前的事情,我並不是怎麼都要活下去的人了。我最想的事情是和英亢永遠在一起。我想過我愛他,他愛我的生活。
有人真心眷愛的日子。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不愛我,我寧願死。
活著干什麼呢?
活著還不如死了。
也許老天還會繼續眷顧我,也許霍老四想不起我是奴隸這件事情。
可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
我趕到英府,找到綁著的霍老四,他笑得那麼淫褻下流,我一陣陣想吐。
好多好多不堪攔也攔不住從我腦子最最底下裡面冒出來。
他竟又叫我小心肝,我直直地看著他,我曾在這樣齷齪的人下面苟延殘喘,搖尾乞憐。
他張口想說什麼,我再不要聽一個字,手上匕首插入他的心髒。
淚從眼睛裡狂湧而出。
卻就在那一刻,我聽到了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
英亢站在外面已經很久了。他的小家伙向來沒警覺性,包括這次。
他看著他將他們的定情匕首插進那個惡心得直讓人想吐的霍老四的心髒。
瞬時,眼前一陣黑。
其實在聽到線報的時候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可總有點僥幸的心理。
很巧,在得到線報的同一天,霍老四自己送上門。
他把知道線報的所有人都殺了。
他還在保護這個“賀千吉”,並不想別人知道他是個奴隸。
他的小賀,他的小家伙,是個冒充主子的奴隸!
奴隸!
賤奴!
天在懲罰他?
笑話他?
不准主奴行奸,是他訂下的帝國法令……
他捧在手心裡的是個騙子,下賤的奴隸。
好暈……
黑鷹神英亢,會有這天?
恍忽間,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你把匕首弄髒了。”然後看到了那雙圓睜著的彌漫著不知情緒的愛極了的眼睛和流滿臉的淚水,他竟然想抱住他給他抹眼淚,問他誰欺負他了,英郎給他報仇。
可是又恨不得撲上去將他撕成一千片一萬片,這個欺瞞他的背主的奴隸!
千吉看到英亢的表情,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還是抽出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拿衣服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髒了就不會干淨。”
冷冷的聲音。
千吉愣在那裡,他有好多好多話想說,不是那樣子的,我們可以那樣子的,英亢……
門口的情郎再不說話,轉身即走。
千吉一下子從屋裡竄出去從背後抱住他,沖得太急,一下子跪在地上。
頭緊緊貼在他腰上,手緊緊絞在一起。
他突然想到當日香貞貞從閨房裡沖出抱住秀正的情景。
香貞貞當日就死了。
英亢一根一根掰開千吉的手指,繼續往前走,還是一句話沒有。
抖顫著聲音:“英……亢……”
怎麼也留不住要走的人,看著漸漸消失的身影,千吉想起那頓約好一起吃的晚飯。他在飯廳對著一桌的菜等著,等著,直到熱菜的師傅第三次來問,他才離開。
也好的啊,至少英亢沒有跟別人說這件事情。他沒把事情做絕啊!
還有希望的是不是?
他在溫泉浴池裡洗得干干淨淨,直挺挺赴死般走到英亢的臥室。
英亢竟還沒回轉。
他脫下衣物,鑽到被窩裡,靜靜地等著。
英亢走進臥室時,希望生命裡沒有出現過那麼個人。他還是他,雖然寂寞雖然不知道愛一個人可以愛到什麼程度,但他還是他。
他現在不是他了,他竟然下不了手,這麼個背主的賤奴,這麼個欺瞞他的賤奴,他竟然下不了手!
看著這麼個人窩在床上,圓圓大大的眼睛直直看著他,長長卷卷的眼睫翼動不止,翻騰的情緒直要將英亢逼瘋。他撲過去一把掐住最愛的鶴一般的頸子。
死去吧,消失吧。
詛咒著,手卻慢慢松下來。
千吉拼命地咳嗽,呼吸著狂湧而入的新鮮空氣,兩只胳膊圈住英亢的腰,心裡狂叫著,他捨不得殺我!他捨不得殺我!
可只一刻,他便被重重地拋在床上。
英亢仇恨地瞪住床上昨夜還是可愛無比的裸體,從牙縫裡迸出:“滾出去。”
緊緊咬住牙,千吉還是撲過去抱住他,嘴也去親那張闊嘴,不就是昨日麼,還曾那麼親密的結合的啊,沒變什麼啊,我還是我,不是麼?
這次被推在地上。
“滾出去!”
咬住唇,狂亂地搖頭。
英亢赤紅著眼睛:“你想干什麼?你不是害怕和我做愛的麼?那個霍老四告訴我你以前——”
“不——”更狂亂地搖頭,別說,求你,別說!
“怎麼,不是真的麼,你不是那麼羞澀,嗯?我要上你的時候,你貞婦一樣,結果十三歲的時候就勾引二十三個人去殺了另外三個!你那些伎倆是不是也要拿出來用用?你聰明,對我便是以退為進,欲擒故縱,對那些人又是另一套,很不錯,很不錯,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想到你就想吐!”
不要聽,不要聽,可是一字不漏地鑽進耳朵裡腦子裡心裡,他想吐,他想吐。
不是的啊,我對你是真的,不同的。
你別討厭我。
這個世上只有你對我這麼好,我只得你的。
看著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小人兒,英亢竟是一陣滿足。
他知道這是最大殺傷力的話。
可不是麼,那麼可恨。
他英亢拿出所有對他,他什麼時候拿出過所有?
他那些事情為什麼從不告訴他?
他是個奴隸,他什麼都不敢說。
英亢知道答案。
這個男孩什麼都不敢說。
殺掉霍老四的時候流了一臉的淚。
看著地上縮成一團的東西,他又那麼想把他抱起來,疼惜,不管不顧地疼惜,告訴他其實他根本不會在意那些。
可是他又確實在乎他是個奴隸。
奴隸是什麼東西?
他英亢竟和一個奴隸睡覺,竟和一個奴隸談情說愛,這跟那個該死的傳玉又有什麼區別?
愛恨疼惜厭憎在胸中東沖西突……
地上的千吉卻又爬起來抱住他。
他對這具裸露著的軀體還是動心。
“英亢,你故意這麼說的對不對?你知道我沒辦法的,我不這麼我就不能活下去,活不下去我到哪裡去遇到你呢?你說過的對不對,我變成什麼你都歡喜我的,我變成馬、狗,就算是豬,你也會歡喜我,我不是假的,我不是假的,我真的喜歡英亢,我不是討好你,我原先是有點討好你,後來不是,不能沒有英亢的,我真的喜歡英亢,那天,在浴池那天,我當是第一次的,英亢不要這麼說,英亢不要說想吐,我難受得要命,你別這麼說啊!”
英亢站在那裡,伸出手摸摸哭得全身發抖的小人兒。
心裡也酸酸,你不是賀千吉,你又是誰呢?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掏心挖肝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說過你變成什麼我也變成什麼,可是你要我也變成奴隸陪你麼?”
千吉愣愣地放開了手,看著英亢:“我是奴隸不是奴隸有那麼區別麼?我還是我啊,我還是喜歡英亢的我啊!”
“可是英亢絕不會喜歡奴隸,和奴隸睡覺的。”
說完這些的英亢大步跨出了房門。
千吉真的很不明白,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第一次他這麼這麼恨世界上為什麼要分主人和奴隸?
愣愣地穿好衣服,千吉還是追了出去,英亢不在這裡睡要在哪裡睡。
英亢走向久已不去的內院姬妾居住的小樓,因為千吉的緣故,姬妾散得七七八八,只剩得照清等少數幾個。
看著英亢走進照清房內的千吉,這時方知萬箭穿心的滋味。
他試著輕喊“英亢”的名字。
那個向他發誓不和別人行房的英亢,笑他自私愛吃醋的情郎,要和別人結合了麼?
英亢在他面前關上了照清的房門。
可以想象屋內的情景,寬衣,上塌,喘息,沖刺……
“啊——”千吉大叫起來。
“英亢,你別啊,你別,我求求你,不要,不要和別人,你答應過我的!英亢,英亢,你別,我不會原諒你的,我不會的!你別——”
“啊——”
頭好痛呀!
他沒出來。
淚都流不出來。
是啊,自己怎麼那樣笨,不是早就想好的,要是英亢發現了,要是英亢不喜歡自己了,就去死。
活著干什麼?
這個世上本來就沒什麼是自己的。
從頭到尾都是賀千吉的,不是他的。
英亢喜歡的也是貴族賀千吉而不是他。
那麼多那麼多人那麼折磨他,他這麼多年的屈辱生活為了什麼呢?活著承受這些麼?
為了遇見英亢麼?
英亢不會喜歡奴隸。
他是奴隸,英亢是主子。
他活著做什麼,死了也許會好很多。
他在多年前就該和那個哥哥一起尊嚴地死,從頭開始只是做了件極傻極傻的事情。選擇活著,哈哈哈!
“啊——”他抱頭大叫,手卻伸進懷裡掏出匕首。
殺了這個早該死的家伙。
一刀,兩刀,三刀,腕子上的血四濺……
“賀將!賀將!”聽到淒厲大叫的管家匆忙趕到,看到倒在血泊裡的賀千吉驚得不知該說什麼,難道是吃醋?英帥早就不找其他姬妾了啊!
照清的門“啪”被推開,全身上下一絲不亂的英亢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渾身是血的千吉。
猛地推開管家,將小人兒抱在懷裡。
點住手臂上的穴道,英亢的心快要跳出胸腔。
他不能死,絕不能死。
管家叫來大夫,給千吉包扎。
英亢直接將小人兒搬到臥室。揮手讓下人離去。
屋子裡很黑,英亢靜靜地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千吉慢慢醒過來,轉了下眼睛,看到床邊的英亢,竟然開心地笑起來:“我就知道英亢還是喜歡我的。”
英亢閉閉眼睛,剛剛千吉喊著“不原諒你”,他想這麼也好不是麼,可竟是心疼得一陣一陣。照清淡淡地點出事實:“英帥早就墮進情關了。”
可,他是個奴隸!
可,那張笑著的臉這麼炫目,他願意付出一切來換。
他沉沉笑了聲:“你不是不要我和別人麼?”
人隨話聲已撲到千吉身上。
手下幾下用力將小人兒剝得精光。
千吉死勁地看著英亢:“你來吧。”
熱鐵毫不溫柔揮刀直進,大肆殺伐。千吉本來就受了傷,哪經得起這番故意為之的粗野穿插。
輕晃著纖腰,怎麼努力也跟不上那種瘋狂的節奏,“啊——”,似乎裂了,痛……他皺緊眉毛,卻怎都不吭聲。
英亢想這麼撕毀身下的人,可到一半只感覺小家伙輕顫陣陣,便怎麼也下不了硬手,緩緩停下來,慢慢用起兩人早就熟悉的節奏。
再一會,細細的抽氣呻吟和粗粗的喘息又在臥室奏響。
不知多少回,最後兩人糾纏在一塊睡過去,千吉手上的傷口早就重新綻開,床上一朵朵的血花,也不知有好看。
英亢看著這麼的畫面。
他知道他是個奴隸,卻還和他睡覺。
自己是怎麼啦?
他狠狠地一拳砸向牆壁。
又一拳。
再一拳。
千吉醒過來看他一拳一拳生似要將這牆壁砸爛。
心裡竟不知什麼滋味。只是一陣淒涼。恍忽間對上那對細長的鳳眼,裡面全是痛苦。
雨點般的拳擊終於停下來。
千吉臉上一涼,他知道那是英亢的淚。
***
夏日炎炎,一騎黑旗軍旋風般駛來。路邊茶鋪裡的歇腳客人議論紛紛,更有大膽的指向領頭的黑衣上繡著銀色鷹紋的年輕將領。
“那就是賀家老七呢,才多大就頂了黑旗雙鷹的位置!”
“英帥跟前的紅人哪!”
“那可確憑了真本事,你說誰能一腳踢死希域啊?!”
“長得可真俊,怪道英帥都……”
“輕點兒……”
黑旗軍已經在茶鋪邊停下來。
這隊黑旗軍不過二十來人,都是千吉相熟的老紅鷹兵。
千吉看茶鋪裡剩下空位不多,便領著兵士坐到茶鋪邊的樹蔭下,黑旗軍向來軍紀森嚴,一行人坐下來,徑自拿出干糧飲水也無多話。只有老油子桓福和平西冠偷偷打眼色,這個二十七也不知怎麼得罪了枕邊人,名頭上雖還頂著奚將一庭的位置,可是實權給削得差不多了,能管的便只剩下這麼二十多個!
還真沒說錯,伴君如伴虎啊!
寵起來能捧到雲頭裡,冷下來就給摔到爛泥上。
你瞧,二十七那個鬼樣子,黃白憔悴,都快打回剛救出來時的原形啦!
桓福和平西冠齊齊歎了口氣。
千吉遠遠地坐在離眾人三五丈的樹下,默默地掰著手中的干糧,卻一口也咽不下。他知道軍中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可又能怎樣?
他這次帶著手下僅剩下的二十多個人去西梁辦事兒。距離上次,也不過一月而已,卻仿佛天上人間,恍如隔世。
輕輕伸手到背後撫摩酸痛的尾骨和腰肢。
昨日好瘋狂。
英亢喝醉了,沖到他房裡,瘋一樣地跟他做,酒醒了後悔得不行,看都不看他一眼便離開。
還清楚地記得,臨走前,他眼裡的厭惡。
他厭惡了吧?厭惡這具軀體,這具賤奴的軀體。
千吉用勁握住發抖的手指,努力睜大眼睛看著遠處,眼淚這種東西怎麼來了就不會離開?
自那天,英亢就讓他睡在自己的房裡,再不碰他。
看到他便如無物。
呵呵——呵呵——
還能怎麼做?
千吉輕撫左手腕上三道新愈的刀痕,心下慘然。求也求過了,死也死過了,還能怎麼做?
他,自己喜歡的他,愛的是“賀千吉”不是他,如此待他算是仁至義盡了。
自那天,英亢就削他的軍權,是啊,奴隸麼,遲早會得什麼都沒有。
早幾日,他曾叫他過去,那時欣喜若狂,似乎看到了希望。結果只是淡淡的幾句話,以後不准使用英族的不傳武功,如有犯必重罰。
何必呢,何必呢。
看著能使出英族最神秘武功“偷天”的右臂,千吉笑得淒涼,沒廢他武功已是天大的恩德。
身後的密所還是陣陣抽痛。
換了以往,定是給他塞到溫泉裡休養,那時……
想過去做什麼?昨日無情瘋狂的沖插刻在腦海裡,怎麼都抹不掉,如今的自己和過往的賤奴又有分別麼?不過壓在身上的是自己喜歡的罷了。
不知道自己還在等什麼。
等他回心轉意?便是下輩子也不可能。那就是等著死的那一日。
趁現時能看他便多看幾眼,至少一生人最幸福的時光是他賜予。
千吉有點想念一庭,像哥哥一樣的一庭。
不知道一庭會怎麼對他?
可是不能讓一庭哥再為難了。
默默地發著呆,等千吉發現周圍氣氛有變為時已晚。
路對面草叢裡突然縱出多名灰衣面具人,領先的幾個直撲他而來,一看身法就知道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們是誰?想干嗎?殺他?
一連串的疑問電閃般在千吉腦海裡轉過,手上卻沒耽擱,拔出佩劍向身外一圈擋下其中五名。
千吉的打法純粹是以命相搏。
反正也不想活了,這麼死至少還是戰死沙場。
對方顯然沒料到年紀輕輕看似文弱的千吉反應如此迅速,上來又這般凶悍。劍法快捷不算,招招都不給自己留後路,只管往對方身上招呼,頃刻間,千吉左臂、右腿分別中了兩劍,可同時卻刺死對方四人,殺得其他灰衣人都禁不住有些膽寒。本想速戰速決,刺死賀千吉迅速撤離,卻不料非但刺殺不成功,還給二十多個紅鷹兵包圍起來。
不過畢竟是久經沙場的高手,略一定神,立即有序地開始分工突圍,五名對付紅鷹兵,剩下六個對付負傷的千吉。
千吉在又干掉三名灰衣人後,感到後繼無力,原本昨夜他就消耗巨大,這時全力廝殺下身形漸遲滯下來,另外三個對付他的灰衣人見狀暗喜,略一對望,三劍直向千吉招呼過去。
那一瞬,千吉腦裡竟是響起英亢冷漠的聲音。
“不准使用英族不傳武功,若有犯必重罰!”
冷冷的眼神。刺得渾身發寒的眼神。
那不是他能使的功夫。
不是……
想發出“偷天”神功的右手停在半空,只本能地避開要害,三劍中兩劍刺中肩膀、左肋,吃痛下,眼前一陣發黑,千吉卻覺得解脫,死了也好,這世界他活夠了,只不知他死了英亢會不會有一點點傷心呢?
呵呵,呵呵,他也會覺得解脫吧?
閉目待死那一刻,耳畔卻傳來桓福的慘叫,桓福……那個一向照顧自己的老大哥,驀地他精神一振,自己死了便死了,卻不能連累手下的弟兄!
手上的劍立時擋住三人攻勢,定睛看向旁邊,五個灰衣人攻勢仍強,紅鷹兵卻已倒下七八個,桓福右肩上插了一把長劍仍在死拼,形勢很不妙。
他拼著身上又中了一劍,硬是擠到紅鷹兵那塊,替他們擋下兩個,嘴裡喝道:“我擋著,你們先走!”
這意思顯是要犧牲自己保全他們了,紅鷹兵都是感激異常,身上熱血上湧,平西冠大喊:“賀將你貴重先走,只日後莫忘了給兄弟們報仇!”
千吉眼眶一熱。
他一生孤苦,受盡虐待,待他稍好的人他都看得格外重、記得格外清楚。
他心中暗喊:“我便是將死的人,拼了自己也得保全他們。”
猛一咬牙,劍交左手,右臂一伸直抓向其中一個灰衣人的劍身,右手頓時血如柱流,紅鷹兵們大急下正要救他,奇變已生,被抓住劍身的灰衣人臉色灰白,渾身發顫,眨眼間便倒在地上。
其他灰衣人睹狀大驚,有一個驚喊出聲:“偷天!英族的偷天神功!”
一時間竟沒人敢往前。
其實千吉已是彈盡糧絕,強弩之末,只能赤手發功,不能借物傳力,更無把握再使出第二次,於是索性又伸出滿是鮮血的右手……
剩下的灰衣人都忌憚地退後,只一個膽大提劍向前一步,千吉的右掌直向劍尖迎去,劍尖透掌而入,可一經刺入想收回卻再也不行,便欲撒手棄劍,那劍也好像長在手上似的,怎也甩不掉。那人嚇得膽戰,全身也似適才倒地的那個發起抖來,只覺得身上真氣經由劍身源源不斷往外流失……這時千吉的左手已同時出劍刺向他的胸部,再出步向前把他頂向其他幾個灰衣人,有個不及躲避,身體和這個灰衣人相撞,一撞之下,也是再不能掙脫,兩人緊緊黏在一塊兒,簌簌發抖,驚恐下淒厲高喊,直至一起力盡而亡。
見這恐怖情形,莫說是灰衣人,便是紅鷹兵也都驚懼萬分,原來傳說中的“偷天”神功真的存在!瞬間將人的功力吸光,還能借物相吸,接觸到一點的人也會黏在一起通通被吸光!
剩下的灰衣人無聲無息逃走,千吉也力盡倒地。
說來凶險,其實只是一刻間的事情,旁邊茶鋪裡的客人早逃得遠遠,剩了幾個膽大這時才敢走過來,替兵士們包扎並趕去西梁報告。
等千吉再醒來,已到了西梁。
竟是沒死麼?
還是使了不屬於他的武功。
紅鷹兵對他都是畢恭畢敬,可他心裡卻惴惴,英亢必會知道自己使了“偷天”,會不會怪他?會怎麼重罰他?
直到這刻,他總是抱著英亢不會捨得自己死的想法,再說自己是為了保住手下那麼多兄弟啊!
不過,即使重罰總也好過不理不睬。
心緒復雜,也不顧眾紅鷹勸他在西梁多歇幾天,一定要連夜趕回大都。
拿他沒法,從西梁又調了幾十賀家家將隨行,一行人返回大都。
還好他練了“偷天”,吸了不少功力,雖然外傷頗重,其實並無大礙。
天剛剛發亮,快進大都城門時,千吉才在馬車上睡著,卻被一聲叱喝叫醒。
剛坐起身,車門就被拉開。
竟是久不見的雅楓。
“拜見聖公主!”千吉略略欠身。
雅楓皺皺眉:“怎麼傷成這樣,你相好怎麼照顧你的?”
千吉尷尬笑笑,不知怎麼接話:“不知聖公主有何事……”
“切,別聖公主聖公主的,如今我還聖個屁啊!”雅楓更不耐煩,“你跟我去見個人罷,再不去就見不著了。”
千吉一愣,見人,誰?有誰會要見他。
雅楓卻不容他回答細想,著幾個侍衛一把將他拖出塞到一邊停著的她的車裡。
紅鷹兵正著急,雅楓喊著:“回去告訴英亢,雅楓把他弄走療傷去了。”載著千吉的馬車已經遠去。
雅楓將千吉載到城中一處幽靜的居處,告訴他這是她和希纖的相愛小窩,言辭中頗是得意。
進到居處的東廂房,裡面一股藥味,千吉本就受傷體弱,聞著那股難聞的味道身體一陣搖晃。
“不過破了幾個小口,就這般沒用!”雅楓罵著,一手扶住千吉將他架進東廂房的內間。
侍女掀開層層幔簾,露出的榻上,躺著個病到只剩皮包骨頭的老婦人。
千吉定睛看,似曾相識,竟是那日大鬧廣雲殿的離秋!
她要見我做什麼?
雅楓推醒昏睡的婦人,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躺著的婦人激動得一定要坐起來,看到千吉更是伸出鳥爪似的手,“呀呀”地想說什麼,淚滾珠般從深陷在眼眶裡的眼睛裡流出。
雅楓和侍女默默離開。
千吉愣愣地看著激動莫名的離秋。一代妖姬竟落得此等下場,紅顏薄命是一點沒說錯。
離秋向他伸手,似乎讓他過去。千吉卻是遲疑。
“嗚嗚……”婦人的淚流得更急,嘴裡發出較清晰的聲音,“小秋,小秋,小秋……”
渾身巨震,“小秋”!她竟然叫他小秋!
千吉突然記起那天在比武場,離秋被拉走前嘴裡發出的也應該是這兩個字,那日,宣永元離她最近……他一直想不透宣永元是怎麼知道他為奴時的名字,這時突然像是抓到些東西。
“小秋!”婦人極盡哀求的聲音讓千吉走向前。
被拉著坐在床沿的他也沒問什麼,只是由她看著他。
她緩緩伸手在他臉上細細撫摩,眼裡的淚流得更急。
“小秋,我的小秋沒死,沒死,嗚嗚嗚……”
老婦想起什麼,癡癡地說:“小秋,我的小秋右腋下有塊紅色的滴珠痣,讓我看看,長成什麼樣子了!”說著竟去解千吉的衣服。
千吉輕輕發顫,並不說話,心卻擂鼓般地急跳。
那顆滴珠痣,被英亢多次舔弄,他還笑話他,流淚流到胳肢窩去了!
可是離秋,她怎麼知道。
看到那顆紅色淚痣離秋笑起來:“沒變啊,和小時一樣,就是變大了。小秋也變大了啊!大得娘都認不出了!讓娘好好看……”
“娘?”千吉直想笑,他有娘的麼,離秋莫不是想兒子想瘋了。
“小秋,你不信麼?”離秋病前就有些瘋癡,這時說話也跳跳落落。“你真是我兒子,你不是賀盛川老婆的兒子。真的!”
見千吉不說話,離秋急道:“真的,我那天見到你就知道了,我們離家的孩兒額上都有美人尖,賀家的孩兒都沒有。你看!”離秋伸手到千吉的額上,“你看,這個美人尖,你的兄弟們都沒的,真的。”
千吉知道自己額發有美人尖,“賀千吉”卻是沒有,賀家兄弟一個都沒有。
“你看,你眉毛細長,鼻子挺尖這都是像我呢,還有這耳珠和你舅舅長得一式一樣,還有還有,你看這虎牙,你三個舅舅和外甥都有這虎牙!”離秋一路點指,還掰開千吉的嘴,最後指向顴骨,“唉,只這處和賀盛川像了,小秋不覺得和其他兄弟不像麼?離秋真是糊塗,我以前見過賀家老七啊,怎地不覺得老七像我呢?”
千吉渾身發寒,抓住離秋的手:“你在說什麼啊!”
前一刻還高興著的老婦卻又開始哭,一邊哭一邊咳嗽,咳得聲聲見血,眼看是病入膏肓不能治了。
“小秋,我沒去找你,我、我是怕再壞了你的事情,英亢很厲害喔,宣永元都不是對手的……盛川為何不早告訴我呢,我不知道你還活著啊,如果知道你活著,離秋怎會要帝君殺了姓賀的全家呢?”
“這麼說,盛川還算對得住離秋了。當日他和我相好,指天咒地說要愛我一輩子,可一見我懷了小秋就不高興,硬是要我打了孩子,我怎願意呢?我知道他嫌我們離家是蠻族,蠻族是奴隸,生出的孩兒也是奴隸,可是我想要小秋啊,小秋好大了,在我肚子裡踢我,長大定是娘的乖孩兒……”離秋枯槁的臉上露出母親才有的慈輝,“小秋可以在我們離家長大,娶我們離家的女孩兒,沒什麼不好,離秋才不要他進西梁賀家。賀家的人都不好!”
“啊——”突然,婦人的手指甲掐入千吉受傷的右手掌,兩眼凶獰,全身發顫,“賀盛川你搶走離秋的孩兒,小秋,啊,孩兒,賀盛川將小秋兒殺了,我的孩兒,我的孩兒!你好狠心,你殺死我們的親生骨肉!”
望著千吉:“小秋,娘以為你死了,娘好恨賀盛川!我要殺了他,替我孩兒償命!”兩眼發直,“後來……宣永元找我,把我送給帝君……”又露出癡笑,“帝君很寵愛離秋……後來……帝君還向天下宣布我們蠻族不是奴隸了。”捧著千吉的手,“小秋,娘親不是奴隸,你也不是奴隸,我們不用怕,我們不用怕了!可,可,盛川為何要瞞我,永元為何不告訴離秋賀家的老七是我的小秋呢?”
“你說為什麼?”離秋蒙上灰霧的眼睛閃著疑惑。
千吉腦中一片空白,被離秋抓住的雙手不能自控地微微發抖。
是不是在做夢?
眼前的是他的母親?賀盛川是他的父親。
這是什麼樣的笑話啊。
“小秋,小秋,你不信?我真的不是不要你,我不知道啊,我天天想你,我真的天天想你,你在賀家好不好?他們對你好不好?你怎麼能逃出來呢?娘真的不是故意要對付賀家的?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血從她口中湧出。
千吉心裡竟是一陣揪痛,想也未想就伸手替她抹去血跡。
“孩兒,我的乖孩兒!”緊緊抱住千吉,離秋興奮地簌簌發抖。“兒子,娘終於抱到你了,娘不是做夢吧,我把眼睛哭瞎了也盼不回來的小秋呢,你想不想娘親,咳咳咳……”又是咳血。
屋外的雅楓和侍女進來。
離秋咳著向雅楓輕笑:“聖公主,咳咳咳……這是離秋的孩兒,離秋的孩兒沒死!離秋的孩兒可俊俏了!”眼睛裡那麼自豪。
千吉霍地轉向雅楓,一向豪爽的雅楓竟是雙目微紅,他還沒說話,離秋已輕輕說:“賀將,離秋雖瘋,可她說這個事兒該是真的,胎記都認了,娘不會認錯親兒的。她那日從廣雲殿出來就換了個人似的,高興得不得了,後來忍不住才來告訴我的。”
千吉怔怔。
“唉,你一時接受不來,畢竟是她殺你父親全家,可,賀將當年風流,他和離秋要好過,很多人都知道。誰讓天下男人都是薄幸的呢,離秋真可憐,怕是活不過今朝了……這會兒是回光返照……”後面的話越來越輕,“你便對她好些吧,過了今朝,大家只當什麼都沒發生。”
離秋還在絮絮叨叨:“小秋,娘帶你去蠻族,我們離家,小秋,娘給你做好看衣衫,做好吃的,娘很厲害喲……小秋,咳咳咳,小秋,你還沒叫我娘呢!”眼睛一亮,“叫我一聲好不好?叫我一聲‘娘’好不好 ?”
娘?
千吉,從來都以為自己是賀家的奴隸配種得來的,娘?
一時間,離秋的黑爪子變得那麼溫柔,丑陋的老臉也變得好看起來,她真的是自己親娘?她會疼自己嗎?不管自己是什麼都疼自己?是她把自己誕生到這個世界?
自己孤苦卑賤的一生就從她這裡開始麼?
她——
她為何要生下自己呢?讓他承受這一切。
可她又何辜?
賀盛川,賀將盛川……
千吉情不自禁叫了聲:“娘……”聲音輕不可聞。
離秋卻聽得明白。
仿佛完成了一生的宿願,枯槁憔悴的老臉竟也散發耀眼光芒。
“嗯,小秋!”
“娘——娘——娘——娘——”
“嗯!乖,乖……”
千吉一聲比一聲叫得響,生似要將一輩子的份兒都叫完,叫著叫著撲在離秋身上嚎啕大哭。
離秋的眼神漸漸黯下去,卻變得清澈,在最後的時刻全然清醒過來。
看著兒子這般哭泣,身上又都是傷,想他定是受了諸般苦難,都是自己給他帶來,輕輕拍他背:“乖兒,小秋,你莫怪娘親,我不敢早些認你,我怕你恨我。你和英亢相好麼?那日他對你可真好,捏得我生疼,他最厭奴隸,我也不敢找你。你過了今日便把離秋忘了,過你的日子吧,你叫我娘我死得也不冤了。我也害了賀家那麼多人,到地下正要問問賀盛川呢!乖兒,你別嫌棄離秋,離秋不是奴隸了,你也不是奴隸,你還是賀家少爺……你不是奴隸,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娘親到了地下定保你周全……你別哭了,乖……”離秋話聲漸弱,手拉著千吉的手伸向自己懷裡。
千吉摸出一冊黃色封皮小書。
離秋朝他笑笑:“留著,會有用……”
說完便閉上了眼。
千吉伸向她唇邊,竟已斷氣。
死了嗎?
死了?
“啊——”
千吉似是沒受傷般,瘋了般沖出雅楓的居處,雅楓擔心地想追,身後的希纖輕聲說:“讓他一個想想清楚罷。可憐人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