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鶴記(上) 第六章
    原來希域是那麼厲害的。怪不得他們這麼擔心我。

    我不明白宣永元在搞什麼花樣,反正我從來就猜不到。

    我殺了他外甥,他報復,讓我和最厲害的劍客比試。可又要我去跟他見面。

    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會不會和英亢有關呢?

    我才不去!

    一生人都不要見到他。

    雖然,也許,他曾救了我的命。

    那年,也就是九年前,我是賀家的小奴,還是晚上經常陪老爺睡覺的小男奴。我可以讀一點書,可以不用去和女奴配種,可以不用在臉上紋上醜陋至極的奴印。

    和我一起幹活的小狗、尾巴、骨頭都特別羨慕我。他們都去配種,配種很容易死人,一天要和十幾個女奴配種,不累死才怪。

    有一天尾巴回來哭了。說吃了第二頓飯後和他配種的女人是他親姐姐。同一個男奴和同一個女奴配出來的親姐姐!

    他真幸運。

    我從來不知道我是哪個奴隸和哪個奴隸配種配來的。

    我很小就去伺候老爺了,老爺特別喜歡我,現在想想除了幹那種事很痛,他對我其實還算不錯。也沒打我,也沒不給我飯吃。

    聽說其他家的奴隸更慘,主人會放大狗出來吃他們。吃剩下一堆骨頭。

    後來,尾巴死了,他比我大五歲,十三歲。臨死前他說很羨慕我有好聽的名字。

    對啊,老爺還給我取了名字,不過,不久後我就用不著那個名字了。

    聽服侍管家的骨頭說,老爺得罪了老爺的主人的女人,主人家要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呢?

    老爺突然把我藏起來,說我死了。

    他把我肩上的奴印連皮帶肉削掉了,又給我洗澡,吃好東西,穿少爺的衣服,說我以後改名叫賀千吉。

    我是識字的,我知道那是少爺的名字。

    老爺狠狠地盯著我,說我敢說出去就讓我去餵狗,後來又抱住我,插我屁股,插了很多很多次,我痛死了。等醒過來,我就在另一個地方。

    看到了一個長得一點也不凶的人。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就是宣永元,他和帝君的離夫人關係很好,賀家送了他很多很多錢,讓他一定幫忙轉圜。他看到那些錢還嫌少,老爺說實在拿不出更多的,以後再補上。他信不過,提出讓老爺最疼愛的七少爺先住到他那裡。

    七少爺是老爺的心頭肉,從小就不停地生病,受這折騰肯定沒了小命,而我正好和少爺一樣大,個子也差不多,還念過書。

    我就代替賀千吉做了人質。

    不曾想,宣永元說情都沒用,我被送到宣永元那裡第二天,賀家就被滅了滿門。

    我是聽送飯的人說,我「家裡人」全死光了。

    我以為遲早也會被殺掉,結果我活下來了。

    我騙英亢和所有的人我是賀千吉,我佔了賀千吉貴族少爺的位置。

    但是,這是我該得的不是麼?

    我活下來完全因為我自己……

    又開始發顫,我不往下想了。後天就要比武,我要好好睡覺養足精神。

    我一點不害怕比武戰死,死了以後反正什麼都不知道了。

    英亢,英亢,我不該和你好的。

    好像挖了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可是沒有退路了。

    我喜歡他,我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老天這麼眷顧我,也會一直眷顧下去的!

    ***

    比武那天,盛況空前。

    希域從沒在人前比武,戰無不勝的劍客使的什麼劍法,長得又是什麼模樣,好奇的人不在少數;賀千吉的名頭雖然響,卻不全因武功,很多人是想一探英亢座前第一嬌客的真面目。

    市面上早就開起賭盤,千吉的賠率都到了一比一千,有那麼幾個去買他贏的多半是狂熱迷戀英亢賀千吉戀情的貴族小姐。

    輸贏幾乎早就定了,沒人關心。大家關心的是,此戰,賀千吉能不能撿回條小命。

    比武的地方廣雲殿裡擠滿了觀戰的各方貴族,有的還是從千里外快馬連夜趕來。連平日裡不露面的小姐夫人都盛裝出席。其中就包括了英亢的老相好雅楓聖公主。

    聖公主是先帝君的獨女,而傳玉是先帝君的幼弟。兩人卻長得一點不像。傳玉陰柔、男生女相;雅楓濃眉大眼,英氣十足。

    一反帝國女性矜持羞澀的常態,雅楓明朗爽快、處事決斷,頗有乃父之風,很得一些臣子的擁戴。她一到殿內,就得到一片掌聲,神氣地四掃一眼,看到了英亢,兩眼一亮,直接就衝了過去。有人大搖其頭,堂堂公主偌大年紀沒有駙馬,卻和妻妾成群的英亢曖昧糾纏。

    雅楓才不在乎,可是英亢卻難得皺眉:「別太囂張!」自那天他去私會公主,千吉就有點不對勁,吃醋?其實雅楓那種女人怎會和男人相好,男人在她眼裡全是狗屎。英亢充其量就是不太臭的狗屎。他去還不是為了小傢伙的寶貝性命麼。

    「哼,你凶什麼,當心我家希纖不幫你!」雅楓翹嘴。

    不錯,巫女希纖是雅楓的情人。依照雅楓的脾氣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雅楓愛的是女人,可偏偏希纖害羞,於是只好湊合找了風流老男人英亢做掩護傘,既然是湊合,兩人一把傘也就行了,這就是傳聞的由來。

    「希纖聽我不聽你。」英亢老神在在,氣得雅楓扭頭就走,希罕你麼。

    雅楓投奔帝君叔叔,卻看見一旁坐了宣永元,頓時就濃眉倒豎:「宣永元,你給本公主讓座。」也只有雅楓才敢這麼命令宣永元。

    「公主不陪英亢麼?」

    「英亢眼裡只有那個小白臉,哪還有我這舊愛的位置。」雅楓眼一瞟,「如今帝國的男人真是越來越沒用,各個兒喜歡小白臉,英亢是,叔叔也是。叔叔怕早把離秋給忘到腦後了!」雅楓聲音高,這話聽在眾人耳裡都不知該怎麼反應。

    「放肆!」傳玉喝道。

    雅楓卻只當沒聽到:「宣永元還不給本公主讓座!」

    宣永元倒是好涵養:「好,公主請坐,永元坐到英帥那席去。」

    待鐘鳴三聲,身穿銀白貼身薄甲的千吉首先到達殿中臨時搭建的擂台。一時間掌聲震天,尤其一些年輕小姐,更是連聲尖叫——怪不得英帥會喜歡他哦,好可愛哦!

    千吉往貴賓座席上看,竟看到英亢和宣永元坐在一起,還不時私語,一顆心直往下掉。可比武在即,絕不容半點分心,忙扭頭默默定神。

    不一會,希域也到場,長得可說是平庸之極。女士們或多或少都有失望,打心眼裡不希望可愛的千吉命喪他手。

    兩個主角站定,在希域拿出兵刃的同時,千吉卻向帝君坐著的地方單膝跪下:「千吉有一事相求!」

    「說來聽聽。」傳玉細聲慢語。

    「千吉想借用帝君的碧靈寶劍一用。」

    「啊?」傳玉有點不捨得新到手的寶劍,正猶豫間,身旁的雅楓已冷哼一聲:「小氣鬼!」傳玉最受不得激,低哼一聲,立即道:「那有何難,拿寶劍來!」

    眾人都沒料到臨比武千吉還出花樣,臨陣換槍,並不是好主意,大概是心虛下病急亂投醫了。

    站在千吉對面的希域一直抱劍而立,似乎外界的事都和他不相干。就這個境界,已是目前的千吉不能到達。

    碧靈寶劍半柱香的功夫才被送到千吉手上。千吉掂了掂份量,也沒抽出一試。

    萬事俱備,只等開場,橫空又殺出一個英亢。

    他站起向帝君請奏:「英亢今日見到絕世高手,竟也熬不住手癢,如果千吉戰敗,請陛下准許英亢和希域先生再戰一場。」

    言出大嘩,這分明就是告訴希域,你打輸了賀千吉也沒用,還有英亢等著你。你若打死了賀千吉,當心英亢要你小命。想黑鷹神英亢名震天下,又是攜怨而戰,希域怎能不受影響。不過宣永元讓初出茅廬的賀千吉對戰希域就不公平,因此英亢的提議也無可厚非。

    傳玉很高興:「好啊,再多打一場也好,朕多年未見英亢出手。」

    英亢向帝君一揖,轉身看向擂台,千吉感應般與他視線相撞,兩人會心地微微點頭,千吉的心頓時踏實許多。

    比武終於正式開始。

    雙方都抽出寶劍,希域的劍只是一般的鐵劍,千吉手中的碧靈,抽出來便是一整圈的藍色光暈,映著千吉的白衣,美不勝收,少女們又是不免尖叫連連。

    這場比武,實力本就懸殊,希域多少存了輕敵之心,不過對方手執絕世寶劍,他也不敢硬撞,只斜斜開式,準備接招。

    只不過他沒料到千吉使出這樣的招數。

    一柄名貴的寶劍竟被當作柴刀用,一上來就大違劍理,橫劈豎劈斜劈,劈頭蓋臉的藍光斬向希域。驚詫中希域下意識揮劍去擋,頓時斷掉半截。場下立刻一片叫好聲,敢情都支持千吉了。

    不過這樣的招式只可一,不可再,希域的斷劍不直接迎向碧靈的劈斬,順著劍身借力化力,千吉立落下風,向後直直退去數十步,再一個踉蹌竟被逼飛出擂台,眼看他要落地,碧靈劍被直直插進擂台基木,借力一躍又跳上擂台。動作精彩連貫,眾人一個勁兒叫好。

    明明處於優勢的希域卻無人喝采,略顯煩躁,進劍更是狠歷。

    失了碧靈的千吉從懷裡掏出定情匕首,一伸右臂直撲向希域。

    「叮」,清越無比的一聲響,匕首尖和希域的斷劍劍端似是說好般相撞,又閃電般分離,千吉一下子又給撞出擂台,卻恰恰落在擂台邊上的碧靈上,碧靈劍受力,藍色光暈中隱約閃現赤焰,藉著碧靈千吉重又躍回,匕首尖再次和劍端相碰,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相撞分離躍回再相撞,希域的臉色越變越白,手開始微微發顫。這情形古怪得連看台上的宣永元都不禁皺起眉頭。

    眾人正不解,突變已生,腳點碧靈的千吉躍回時一個迴旋腿,直直將希域從擂台上踢飛出去。

    大殿裡針落可聞,戰無不勝的希域再沒站起來,就這麼莫名其妙死在了賀千吉手裡。

    轉瞬間,瘋狂的喊聲充斥大殿。

    奇跡發生了!許多貴族輸得血本難歸,那幾個買千吉的小姐頓成豪富。

    宣永元驚得從座席上站起,覺察失態又不動聲色坐下。

    英亢對著千吉的回眸一笑,心花怒放。

    那日雅楓叫他過去,希纖就告知了碧靈劍的妙用和希域所練的巫國武功的特點。

    英亢教授了千吉英族千年來最神秘的武功「偷天」,該功法運勁右臂,可將一切內功吸收為己用,但千吉練功時日尚短,易受反噬,而碧靈劍在希纖的巫術下正好將他不能承受的餘勁傳出。

    千吉比試的時候,希纖便在殿外隱蔽處施術。

    雖然計劃天衣無縫,英亢還是擔心萬一,才又定下和希域的再戰之約。不過,他的小傢伙不但保住小命,竟還力斃希域當場,實出他意外。

    「小賀可真是習武天才!」宣永元面帶微笑,彷彿不曾失了一員猛將,接著不經意地問英亢,「英帥你可同意廢奴?」見英亢凝眸,他也不等回答,「英族世居壽陽、燕平銅礦盛產處,我想英帥是古斯最不願廢奴者。」

    英亢不言聲,只注視宣永元。

    「我和英帥同朝多年,誤會實多,我那不爭氣的外甥逆我行事,英帥實是替我除了心腹大患,此次派希域與小賀比武也是斷斷不會傷了英帥的心頭肉。」他突然伸手握住英亢的手。「英亢,你我都知如今帝國深陷水火,帝君受明昔流等奸商蠱惑,心有動搖,永元絕不願廢奴事成,不如我們攜手共禦敵患?!」

    英亢眼望他處,問:「宣大人對明昔流和右烈怎麼看?」

    「右烈傖俗南蠻絕不成大器,明昔流的艷奴明玉狐媚禍國。」

    「好!」英亢大力回握宣永元,「英亢和大人精誠合作。」

    正當兩人議定,千吉被歡呼的人群上下拋動時,從殿外衝進來一個釵落鬟亂、兩鬢斑白的婦人,後面跟著的宮侍大喊:「夫人,夫人請留步!」

    那婦人甩開宮侍徑直衝向傳玉處,喊聲淒厲:「帝君,帝君你為何欺騙離秋!」

    殿中眾人交頭接耳,失寵多年的離秋久不露面,竟已淪落至此,卻不知和她有滅門之仇的賀千吉會得如何處置。

    「帝君,你答應離秋殺盡天下姓賀的,你為何欺騙離秋,傳玉,你還記得當年怎麼答應我的——」神情已見瘋狂。

    傳玉殊不耐煩,直要人將她趕出,卻被雅楓攔住:「我說男人薄情寡義呢,奉她若神明是叔叔,棄她若蔽履也是叔叔,你便讓她說兩句又有何妨。」

    傳玉最拿雅楓無法,只得皺眉忍耐。

    「那個姓賀的小雜種呢,小雜種!」被人攔住不能撲向帝君的離秋轉而撲向呆立在擂台下的千吉。「你拿命來!」眾人都抱著看戲的心情,還讓了道兒給她。

    千吉見衝來的婦人滿面皺紋,神情猙獰,哪還有半點美人的模樣,竟有些惻然,他對離秋從無仇恨,並不想和她為難,反倒是英亢情急將她攔住。

    「你是誰,作甚攔我,小雜種納命來!」瘋人的力量格外大,竟又給她往前掙出兩步,她伸出指甲老長的爪子抓向千吉,伸到一半卻突然停了下來,愣愣地直盯盯看著千吉,半晌嘴緩緩張開,無聲地念叨著什麼,突然渾身顫抖昏倒在地。

    大家都以為她瘋癲發作,將她搬出去便了。只有離她最近的宣永元清楚看到她嘴型變化,眼中幽光一閃,瞬間即復。

    ***

    英府的慶功宴上秀正最是開心,他就是買了千吉贏的少數人之一,這回大大掙了一筆,興奮得手舞足蹈:「賀老七,這回你比我長得高郎將我也不計較了!」

    眾人哈哈笑起來。

    酒醉飯飽,一個小廝送上來一堆信箋,說都是大都各府小姐公子送來的,大家又是捧腹大笑:「這回比武這小子又不知捕獲多少芳心!」

    千吉羞窘低頭,英亢貼在他耳邊:「小賀,英亢也會吃醋的喔!」

    晚上,千吉約略拿出信來翻翻,竟有封寫著「賀公子秋展閱」的信,他又定睛看了一眼,拿著信的手都開始發抖,展開信紙:

    賀君小秋見上,廣雲殿比武,一見傾心,望與公子見晤,小弟於明日午時城外楓樹林恭候大駕。

    千吉臉色慘白,他、他怎麼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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