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殘霞橘紅掩映,如火燒焚,染紅了天。
楚楚撐著把紙傘,無人陪伴,獨自到了渡口。
江邊水長天闊,風有些刺寒,凍降入骨,疼進心裡。
楚揚立於岸邊,渡口幾艘擺渡的船來來去去,他的目光灼熱,只守著來時的路,不多做挪移。
楚楚走至楚揚跟前,小臉藏匿傘下,吳儂軟語盈盈開口。「家父不會來了,他前夜喝得酩酊大醉,現下臥床不起。」慕平已睡了兩天,楚揚就在渡口吹了兩夜風,楚楚看著楚揚蒼白病容,聽見他淺淺的咳嗽聲。
「不,家父沒醒過,更不知我來。」
楚揚別過首,遙望江面水色風光。「我會等下去,直至他來了為止。」
「家父若不來?」
「我便不走。」
「楚大人與家父若為舊識,便該明白家父生性。家父只求平淡過日,大人聲望如日中天,家父哪可能多靠近一步?」楚楚聽著楚揚的嗓音,沙啞萬分。
現下雖已入春,然而渡口風大傷人,楚揚枯槁面容血色盡失,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昨夜的一場大雨來得急促,不知他是否也守著沒有離開過,這麼下去沒等到他爹,他便會先不支倒地!
「富貴如浮雲,一切皆可拋。」
「大人此話可真?」
「楚揚從不眷戀官場。我盼的,始終只有一個。」
楚楚淡然笑了。「我相公與我,來渡頭前,已經散了酒肆。那間店裡如今半個人也無,我與相公也決定即日上京,為楚大人善後。」
「你」楚揚回過頭來,望著這名慧黠女子,有些意外 。
「我只求大人這回能解了家父心結,其餘別無所求。我爹爹他只想躲著大人,從不敢面對自己心意,請大人讓他瞭解吧,知曉誰才是愛著他的,而他和躲避,傷得那人有多重,傷得自己有多深。」語畢,楚楚轉身離去,與渡口遠處佇立守候的張勖相偕,上了停在一旁的轎,就此遠行。
悖禮逆道者,天地之所不容,楚楚即梗驚駭,卻也不願阻止這兩人該有的結局。她爹爹此生歷經無數風浪無數打擊,憔悴滄桑的心滿目瘡痍,她不願見爹爹孤老一生寂寞下去,有一人定能讓爹爹展露笑顏,那人名為楚揚。
斜陽下,晚風吹拂,他淌著淚依偎進夫婿懷中。
一隻青瓷杯,一壺開了封的女兒紅。她如今有人相守,也希望爹爹偕著誰共度殘生,直至白頭。
夢裡,慕平似乎又聽見了楚揚的咳嗽聲。
在揚州舊宅空蕩的宅第裡,楚揚撫著那把早已破碎的琴,殘音不全,垂首撥弄著,只希望圍牆那頭有誰會再翻過,與他相見,與他把酒言歡。
一聲一聲,咳啞了嗓子,一聲一聲,咳傷了心肺;一曲一曲,割傷了指腹,一曲一曲,盼紅了雙目。
悠悠地,慕平轉醒。伸手不見五指的房內,他掩面歎息。
都已那麼久了,楚揚仍是惦記著他,那時,他曾以為思念會隨光陰流逝,而後消失心底再不復想念。
就猶如十姐出嫁時哭成淚人兒,她那時是如何惦著楚揚,然而為人婦後第三年京城再見,一切均已消逝,在十姐的眼裡楚揚什麼也不是,而是害他散盡千金與東廠苟且的楚家人。
三年、六年、十年這生已成唯一的愛戀,楚揚與他相同,早已深刻入了骨,再無法抹滅。然而然而楚楚大婚夜裡,那麼多人窺視著他與楚揚一舉一動,他的慌亂挾著害怕,他只想逃。
就如同京師最後一夜,他欲遠離楚揚,不願一切呈現眾人眼前。他的怯懦如昔,無法正眼看著楚揚。
他的妻,始終是繡娘,不會是誰人。
睜眼,下了床,慕平點燃油燈,疲累地坐在桌前。酒味瀰漫的室內亮光緩緩暈開,慕平此時突見桌上擺著一對青色瓷紋杯。杯身裂痕細碎,有著牢牢補過的痕跡,慕平盯著其中一隻杯緣上的小小刻痕,震驚地捂起了嘴。
他記得,這對杯為官窯所產,有著其餘瓷器難以比擬的雨過天青色。這是他開始接掌揚州酒莊生意時,爹特地買來贈與他的。杯緣上的細微刻痕,是某回他醉倒推落楚揚手中青杯所致,杯身上的細碎裂痕,是他一次又一次傷害楚揚,一次又一次摔碎地上所成。
杯子,該是留在揚州楚揚舊宅,他沒想過會在此地再見。是誰帶來的?是楚揚留給楚楚的嗎?
他執相楚揚慣用的那只杯,想起揚州無憂無慮那些年,當時,他偶爾會見楚揚的笑,楚揚總望著他,將心牽掛在他身上。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楚揚,十多年來,一直都是。每回楚揚尋他而來,都被他所推開,一再一再地,宛若這碎了又碎的青瓷杯,遍體鱗傷。
房門之外傳來幾聲咳嗽,太遠的距離令聲音模糊不清。慕平放下青瓷杯,推開房門往樓下走去。
幾個琴音,在誰人指下被幽幽勾起,響著淒滄、響著無奈。
慕平耳際嗡嗡作響,他下了樓,看見空蕩晦暗的酒肆一角,一個人,拿著把琴,捂著胸口,緩緩撥弄著。
那人深邃的眸湛著鬱鬱藍光,那是慕平最為熟悉的色澤,伴了他多年,在每個月明星稀的夜裡。
酒肆關門了,眾人皆走無人留,慕平環顧四周想尋找楚楚與張勖身影,然而他很快便明白,楚楚也離開了此處。
他明白楚楚是想讓他與楚揚獨處,只是只是他的心慌亂無依著
楚揚的咳嗽聲猶若那年揚州夜,聲聲劇痛,咳人心扉。他些微揚起首來,見著慕平,緩緩一笑,笑得哀然。「琴好久沒練,生疏了。」
楚揚停下了琴,起身走來。慕平猶若驚弓之鳥,連連退後。
楚揚止住腳步,牽起一抹笑。「你總是躲著我」
慕平低下頭去,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女兒與張勖進京,酒肆也關門了。如今再沒有誰看著你我,我能暫且留下嗎?」
楚揚問著。
慕平眼神左右游移著,好或不好皆未說,停頓半晌,便急急忙忙舉起步伐往樓上廂房而去。
「平兒」楚揚一把攫住慕平手腕。
慕平嚇了一跳,連忙想收回手。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楚揚始終無意放開他。
「青瓷杯我粘好了,雖然裂痕仍在,然而杯子完整了。是不是過了這麼多年你都無法原諒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旁罷了,這點乞求,你都不願答應?」楚揚咳著。
「不」慕平搖首。
「人生至此,已要油盡燈枯了。倘若你也念著我,為何不肯」
「不」慕平猛地甩開楚揚的手,他嗚咽著:「我沒有念著你沒有從來沒有」
楚揚抿起了雙唇,蒼白的臉色枯槁憔悴。他半刻後才得由慕平回絕中,找到僅剩勇氣,繼著開口:「我說過,我會辭官,會遠離朝堂。只要你點頭,我與你便離開此地,遠離眾目,過著只有你與我的生活。」
「塵世如此之大,又怎會只有你我?」慕平仍是無法走近楚揚身邊。
「會有的。」楚揚黯然道:「你爹過世後,你姐姐們賣了祖宅,將你娘接往他們家中就近照顧。那宅子荒涼前,我買下了。如今福伯正在揚州等豐,等著我與你回去。我們可以足不出戶誰也不見,就在那兩座宅第間,朝夕相處,釀酒鳴琴,隔絕塵囂,度過殘生。」
慕平搖首,轉身離去。「你前程似錦別自毀一生」
「你難道還不明白,沒有你,一切繁體都只是虛無空洞。」楚揚咳了起來。
「就當是我負了你你走吧楚大哥」慕平無力回首,走回了房去。
那時起,楚揚坐在樓下,慕平居於樓上,兩人相隔從不遠,但卻有道跨越不了的鴻溝橫隔。楚揚守著不走,慕平便不下樓。空蕩的酒肆裡新婚夜開了封的女兒紅香醇仍在,但婚宴喜氣早已全失。
夜裡,慕平睡著醒著,總會聽見殘缺不全的琴音。琴,是張勖自京城買回來的,慕平初聽楚楚試音時便愛上了那溫潤音色。
就像是楚揚碎在揚州的那把琴一般,音色樸實,但也唯有如此之琴,彈在有心人指下,才能顯出指下的豐盈多情。
一聲一聲,音調夾雜著楚揚的咳嗽,慕平不忍,遂掩耳不聞。
夜裡,匡啷的瓷杯落地聲響驚醒淺眠中輾轉反側的慕平。好些天只有琴聲與咳嗽聲的酒肆樓下,傳來了別的聲響。
慕平緩緩起身,打開廂房門,往樓下看去。幽暗的廳裡無了琴聲,一切平靜異常,只有楚揚的咳嗽聲細微響著。
楚揚病了。這是慕平這些天來唯一念頭,然而他不與楚揚見面,楚揚便留在酒肆內不肯走,楚揚病起來總入膏肓、藥石不靈折磨久矣,他想起楚揚這舊患便憂心不已,然而他的腳步卻定止著無法向楚揚再邁半步。
見了楚揚,他的心便軟了傷了痛了,他明白楚揚若再不走,他的堅持亦無法停留太久。就猶如繡娘處處希望他好一般,他也盼楚揚能永永遠遠位列朝堂,當個令人崇敬的父母官,而非留在他身旁,與他躲著眾人過日子,什麼也不是。
楚揚的手執不住杯子,喉間若火焚痛苦難當,他不住地咳嗽著,胸口撕裂般的疼,湛藍雙目佈滿血絲。再拿起另一個瓷杯,他斟水入內,怎知一個天旋地轉襲來,他眼前發黑軟倒在地。
想支撐起自己身軀的手,按著地,落正方才碎裂的瓷杯之上,楚揚擰起了雙眉,碎片深陷入掌割裂手心,讓血溢了出來。
「楚大哥」慕平臉色刷地雪白,他立即由梯上奔下,拼了全力趕至楚揚身旁。
然而,楚揚就在身前了,慕平欲伸出的雙臂卻又遲疑了。
「沒事我沒事」楚揚掙扎著起身,卻又跌回地上,弄出更多傷口。
慕平紅著目,別開臉,半晌之後還是伸出手來攙起楚揚。
楚揚咳著肌膚灼熱難當,熱度隔著布料緩緩透過來,慕平嚇著了,不知楚揚竟發著高燒。
「你病成這樣還說沒事?」慕平將楚揚扶至長凳上坐下,他燃起了油燈,照亮廳堂,回過神來見著楚揚滿手鮮血,他不忍,淚遂落。
「你來了我便沒事」楚揚臉龐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他猶如將死之人氣息微弱,但眼中卻泛著笑,只因慕平跨過了那道鴻溝,願意來到他身邊。
慕平即刻拿來乾淨白布為楚揚裹上,他也不知道楚揚掌中是否有碎片未清,血肉模糊地他無法逼自己仔細去看,所以布條壓得輕,於是血仍在滴落。
「我去我去為你找大夫」慕平舉步離去,拉著門閂,就要開啟酒肆緊閉許久的大門。
「平兒!」楚揚焦急狂亂地走了過來,他不穩的腳步一絆,整個人往慕平身上撲抱而去。
慕平貼臥於門板之上,因楚揚突如其來的動作,僵直了身無法動彈。
慕平的唇齒、他的身子,不停細微顫抖著。
「別走你別走」楚揚嘶啞的嗓音痛苦哀求著。
「我為你找大夫」慕平仍害怕著楚揚的碰觸。
「我知道你這一去,便要逃離了我,不再回來。」
「不是的」
「你說謊,你總是趁我轉身之際便遠遠離去。你可知上元節後,我在那裡等了多久。」整整月餘,楚揚留在慕平京師家中整整月餘。
然而慕平卻失了蹤影,只留下繡娘的墳,留下他的遺憾。他緊守著那道不知何時才會有人回來的門,抱著卑微的希冀等下去。直至後來家人發現他失蹤,大舉搜索京城,才在荒廢了的宅院裡尋著了他。
楚揚不知自己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只記得自己過了段行屍走肉的日子,而後才寄情功名,將一切時間精力花費於朝堂之上,以求轉移這生不如死的痛楚。
至今,多次多次與慕平擦肩而過,此回更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前來見慕平。
他們倆受的苦已經夠多,此生若不能偕子之手與子相守,那這生再如此痛苦苟活下去,又有何用。
楚揚緊緊地擁住慕平,用那雙滿是鮮血的手抱緊慕平不放。
「楚大哥你放開我」慕平無處可躲。
「除非你的心裡一直沒有我,除非你從未想我念我,那我便會放手不再打擾你,永遠永遠不再見你。」
「你病得很厲害,你的手正在流血。」
「平兒告訴我你是愛著我,我們回到揚州去,從此不再見誰,只有你我,永不分離。」
「不」慕平緩緩搖首,而後加劇。「不,我沒愛過,從未曾有過。我心裡的人只有繡娘,她是我的妻,我所念所想只她一人,從無別人」
突地,慕平緊錮的桎梏鬆開了,他踉蹌兩步往後退去。
慕平轉過身來,見楚揚以滿是鮮血的手後著額,眼中渙漫遊移失神。
楚揚的手揪著發,細細的韌線扯著傷口,溢出了更多的血。
「楚大哥」
楚揚暈眩著,森冷無情的暗潮襲來,滅了他所有希冀期望,將他推入萬丈深淵之中。
楚揚跪倒在地,緩緩由眼眶中落下的淚,滾燙不已,熔毀了最後一絲求生的念頭。
他的喉頭發出淺不可聞的嗚咽,雙後掩面,生著淺得無法再淺的悲鳴。
「楚大哥」慕平靠著門板,身子滑落在地。他不敢見楚揚,楚揚受傷甚深的神情狠狠地扎入了他的心。
楚揚眼前光芒盡逝,他合上了眼。倘若慕平不需要他,那他留在人世又有何用。從揚州、至京城,一切繁華皆如夢,只有在慕平眼裡他才感覺得到真實。他這一生,都在追尋著慕平,他盼著自己能擁有慕平一小片笑顏,一些些傾心。然而,一切似乎太難,在他傾盡所有之後,仍無力挽回。
若是如此,當初,上蒼為何要讓他與慕平相識。美好無憂的揚州風景,如今卻成了扼殺他明日的劊子手。
楚揚胸中積鬱翻騰,嘔出了口鮮血。
血由唇角落地,哀然的色澤,淒紅不已。於是,他失去所有足以堅持的氣力,往後倒去。他說服自己慕平並不愛他,一切都只是自己癡心妄想。於是,他該離去。他已為慕平帶來太多困擾,他該離去。
「楚大哥!」慕平倉皇地起身,雙膝著地,往楚揚挪去。他拚命地搖晃著楚揚身軀,然而楚揚動也不動,全無反應。
「楚大哥你醒醒,別嚇我啊楚大哥!」慕平顫抖著唇,緊緊擁住了楚揚。
「不要不要你醒來啊」慕平的淚不停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