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遙坐在冷清的元福樓大廳裡,臉色相當難看。「這是怎麼回事?」
「小李爺,這幾天的生意都是這麼差,人潮全跑到宛在軒去了。」掌櫃的指了指對街,在通往宛在軒的白石橋頭前排隊的人潮多到讓人傻眼。「尤其是早上,生意更是差得可以!以前會來吃早粥、喝早茶的客人全都不來了。」
「半個月前我才請走了他最重要的煲粥廚子,他不是還因此提早關門不敢做早上的生意嗎?怎麼短短時間內,又把我的客人全拉走了?」李子遙鳳眼半瞇,想不透衛尋英是怎麼辦到的。
「早啊,二哥!這麼緊急一大早就派人顧轎子,把小弟我從家裡抬到了元福樓,敢問是有什麼嚴重的大事啊?」害他甚至來不及好好梳洗穿衣就被拖出門了!瞧瞧他手上這把竹青扇,跟他身上的綠錦袍,跟他腳上的綠頭靴--多不配啊!渾身是綠,搞得自己跟棵樹一樣,他敢打賭,他只要往樹叢裡一站一定就能隱身……
「如果不親自派人把你接來,怕你一出韓府就又整天不見蹤影了。三弟,你最近跑宛在軒倒跑得挺勤快啊?」
何止勤快?根本是天天報到!韓雍尷尬地一笑,連忙揮扇。「別這麼說,我以前還不是都往元福樓跑嗎?我只有一個人,總不能同時要我捧兩個人的場嘛,只好輪流,呵呵呵……二哥,你千萬別多心啊。」
「多心倒是不會,難為你這小弟對我跟大哥如此用心哪。」李子遙本來就生得風流俊美,可那雙鳳眼一笑啊,就滿是邪氣!看得韓雍冷汗如雨。「既然你那麼愛往宛在軒跑,你該知道大哥他最近又請了什麼名廚吧?」
「名廚?沒有啊。」忽然冒出來的沒沒無名小廚娘倒是有一個。
李子遙猛地拉住了韓雍的領口,把他拖到窗前,一手指向宛在軒。「那你告訴我那一大堆人是為了什麼東西在大排長龍啊?l
「啊?咳、咳!二哥,松點啊!我會被你勒死!」韓雍臉紅氣喘,連忙出賣敵情。「不就是為了吃一碗絕世好粥嗎?咳咳!」
「絕世好粥?」李子遙一愣,鬆開了韓雍的領口。「那是什麼玩意兒?」
「二哥啊,你不會不知道吧?自從你請走了大哥的煲粥廚子,大哥就四處尋訪煮粥名廚,沒想到名廚沒找到,倒是買回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廚娘!」
「小廚娘?他花了兩千兩幫個病妓贖身我倒有聽說。衛當家與小李爺同有偏愛病女之好--這種小道消息在蘇城傳得很快。」
「那個病妓本來就是妓院裡的廚娘啊!二哥,最、最、最沒想到的是,這小廚娘竟然還熬得一手好粥,教人只要吃了一次,就不能不再吃第二次哪!」想得他都餓了……韓雍嚥回差點流下的口水,滿臉依戀。「唉,好吃到讓我忍不住想歎氣。二哥,你沒有親自嘗嘗看是不會明瞭這種感動的。」
「真有這麼好吃?」李子遙瞇眼思索,這世上怎麼可能還會有能做出絕世料理的廚子而不被他網羅到元福樓的呢?
「二哥,你臉上的傷都好啦?」韓雍看著李子遙的臉,忽然轉了話題。「沒什麼疤痕,眼睛上的瘀青也都消了,恭喜你!終於可以再度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不用遮遮掩掩了。」
「哼,想到這個我還是一肚子火!我還沒碰她一根寒毛呢,那死丫頭竟然敢先打我!我告訴你,我準備派人拆了蜜玉園,然後將花二娘和那死丫頭一群人都給--」
「咦?好像有件事要跟你說?」韓雍用竹青扇搔著頭,總覺得李子遙剛剛講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奇怪,我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事情……啊!啊啊啊!我想起來啦!二哥,她--大哥買回來的小廚娘!就是那個把你揍得渾身是傷,害你半個月出不了家門的病姑娘!」
「什麼?你說衛尋英花兩千兩買的--就是蜜玉園那個死丫頭?」他現在一想到她揍他的情景,還是心有餘悸呢……「那婆娘會煮絕世好粥?」
「沒錯!這世上的事情有時候還真是巧啊!你說是不是啊二哥?呵呵呵呵--l韓雍呵呵的呆笑在不小心被李子遙的邪冷目光給驚到後,自動停止。
「果然很巧,想不到衛尋英在路上隨便抓一個就剛好是身懷絕技的大廚師!」那死丫頭一副快病死的模樣,竟然會煮好粥,還會揍人,這還不算身懷絕技嗎?
「二哥,不是隨便抓到的。我看大哥跟那小廚娘似乎早就認識,可能曾經有過節吧。」而且是相當嚴重的過節,他想。「大哥一看到她立刻風度全失、氣急敗壞地吼出她的名字!姓任,叫做……什麼光的。」
「早就認識?那咱們怎麼可能會不認識?」
「是啊,我也覺得怪……更怪的是,根據我這幾日的觀察,我總覺得大哥不太對勁。大哥對那姓任的小廚娘,似乎--」韓雍回想著那天衛尋英不太尋常的表情,實在很難不懷疑他……
「似乎怎麼樣?」
「似乎有--很特別的情感!」只能這麼下定義,因為他不想承認他完美的大哥會喜歡那個蒼白如鬼的丫頭。「那小廚娘的脾氣很怪,怕靠近人,跟咱們說話時一定得離得老遠才行,好像咱們會傳染瘟疫似的!沒想到大哥也怪,竟然規定宛在軒的夥計們跟她說話時都得站離十步遠,連我也不能例外!還有啊,大哥每天早上一定會跟她同桌用膳。她睡得晚,動作又慢,幾次我湊熱鬧陪大哥一起等她吃早飯,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她才出來!」
「他沒發火?」不太可能吧,他跟韓雍是從小被他吼大的,儘管旁人都不相信他們溫柔有禮的衛當家其實脾氣暴躁得很。這偽君子……
「一開始會吼她幾句,後來習慣了吧,我看大哥現在倒很有耐心。」真是偏心,若換了他眼大哥相約,哪裡敢遲到半刻啊!
「她與衛尋英同住?他收了她當侍妾?」他還以為自從小南離開,衛尋英果真過著清心寡慾的日子。
「咳!」韓雍一口茶噴出來!李子遙抓起韓雍的竹青扇擋在臉前,不過還是露了幾滴……「咳咳,抱歉啊。你剛說什麼?侍妾?不會吧?她只是宛在軒的廚子之一,剛好無家可歸,然後大哥就把她帶回衛府,免錢供她吃喝住宿……』仔細想來,未免太偏心了吧?「我搞不懂,大哥雖然向來愛惜人才,但我可從沒見過大哥如此厚愛宛在軒的哪個廚子了。大哥那麼重視她,可見她在大哥心裡佔有很重要的地位……」
「喔,果真是這樣嗎?」鳳眼一挑,李子遙心中有了計畫。「吳勇、吳謀!」
李子遙的兩名隨從聽命上前,熊腰虎背的粗壯身形一靠近,韓雍立刻嫌惡地掩鼻閃避。「奴才在!爺兒有何吩咐?」
「照往例,替我約見這位大廚,就說元福樓出比衛尋英多十倍的薪俸請她。」
「你又想網羅大哥的廚子?可是我覺得,這個小廚娘可能不會答應--」
「答不答應是由我來決定的。」李子遙唇畔泛笑,顯得異常陰冷。「你們知道該怎麼做,還不快去?」
吳勇與吳謀兩人領令而去,韓雍嘖了兩聲。「不是我在說,你手下怎麼淨是些看起來跟冷酷無情的殺手沒兩樣的傢伙?」
「三弟你不懂,這樣--」李子遙執起桌上酒杯,一仰而盡。「才好辦事哪。」
「任姑娘,那我進來了。」雲娘手裡拿著一個盒子,敲著流光的房門。
「雲娘,你早。」
「早啊,任姑娘,我給你送衣裳來了。」雲娘笑著,將手中的盒子擱在桌上,從裡面捧出了一套簇新衣裙。「是少爺叫我拿來給你換上的,你瞧這料子多好,是在南華綢莊買的。來,快試試看。」
流光看著那套襦裙,桃色綢緞上細細繡著粉蝶翩飛,月華裙的褶縫微微發亮,風吹裙搖,果如月色光華。「給我的?」
「是啊,其實這套衣裳是少爺老早就差人給你做好了的,一直沒送來。難得今日你要上市集逛逛,剛好少爺要去劉大爺家裡拜壽,可以順路陪你去。你們倆一起出去散散心也好,別整天窩在宛在軒。」
流光乖順地讓雲娘替她裝扮,臉上卻掛滿疑惑。「我以為是你要陪我上市集。」
「欸,我臨時有事要忙嘛……對對,我家裡養的那條狗這兩天就要生了,我跟少爺請了假,要回去顧著它。」雲娘有些尷尬地笑,連忙拉著流光在梳妝台前坐下。她一邊細心地替流光將長髮用綾紗綰起,甚至拿起胭脂花粉在她臉上拍抹起來。「來,我從沒見過你用這些胭脂,我幫你用,包準等會兒少爺看了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對了,任姑娘,之前我拜託你在少爺跟前說的話,可說了?」
「嗯,說了。」好香的胭脂膏子,甜甜的氣味溢滿唇頰,她好想吃吃看……
「你說啦?那少爺有沒有什麼反應?他怎麼說?」雲娘一興奮,手上的力道就過重了,紅澄澄的胭脂被厚厚地抹了一層在流光蒼白的左頰上,顯得過度艷麗。
「他……」流光回想著,慢吞吞地回答。「他說他早沒親人了,我就……提起你和王總管……和李爺、韓爺他們。」
「你有沒有強調你也很關心他?」
見流光點頭,雲娘拿著胭脂盒的手幾乎顫抖了!她喜道:「那他怎麼說呢?」
「他問我……能不能嫁他?」
「啊!」雲娘一驚,手沾著胭脂就在流光頰上重重抹了一大把!太好了,原本只是想先幫他們倆起個頭就好,沒想到少爺根本不需要提點,那麼快直接提親。她就知道少爺心裡對任姑娘是很有意的!「他當真這麼問你?那你怎麼回答?」
「我說……我不能。」
雲娘興奮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任姑娘,你是不是--不喜歡咱們家少爺?」
喜歡?流光思索著這兩個字的含意。這幾年來她跟人群走遠了,幾乎連喜歡或厭惡這兩種感情是什麼感覺都忘了。流光正想著,衛尋英那張好看的溫柔笑臉卻忽然浮上了心頭,而持續沒多久,又變成了他明明很不耐煩卻又強忍著怒火的臭臉。
一絲笑意出現在流光眼裡,她不自覺地伸手摸摸昨晚被他親吻的頰畔,竟然還是熱呼呼的?而更奇怪的是,每次只要她一想起衛尋英說他一定繼續等她的承諾,她心中那抹甜味就馬上-濫成災!而且有愈來愈嚴重的趨勢……
「欸,你別怕羞,我也是女人,你不妨把心事跟我說。」雲娘神色有點兒苦惱,心不在焉地又沾著胭脂往流光右頰抹去。「萬一你不喜歡,我也不能勉強你,畢竟這種事兒是靠緣份的。可是啊,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人海茫茫的,咱們家少爺沒遇見別人,卻遇見了你,這不就是有緣嗎?既然有緣,就得好好把握,培養感情,才不會枉費了這段緣份嘛,你說是不是?」
流光怔怔地聽著,總覺得雲娘最近怪怪的,不斷對她說這些緣份啊、感情啊之類的東西。「雲娘,這兒抹過了……」
「所以萬一你現在不喜歡少爺也沒關係,慢慢來,相處久了,自然就會有感情,你也會發現他除了脾氣暴躁了點以外,其實有很多好處的。」雲娘語重心長地說著,再次把胭脂抹向流光的左頰。
「雲娘,我沒有不喜歡。」流光睜著漆黑的水眸,很誠實地說:「這裡,還有宛在軒的人,對我都很好。我喜歡雲娘你、喜歡大家,喜歡看你們開心的樣子,我看了,也跟著開心。你少爺,他是好人,可是愛生氣,不過我也……喜歡他的,也喜歡看他開心。」
「任姑娘--」這孩子說話很慢,卻句句真心到底,教她聽得都不禁感動起來。「大夥兒也都很喜歡你,因為你實在是個很好的姑娘。既然你也喜歡少爺,那就還是有希望的!不過光是這點兒喜歡還不夠,我可得叫少爺多努力點,若是少爺真能將你留在身邊,那真是他的福氣。好了好了,這事兒慢慢再說,我不會放棄的!再怎麼樣我都得促成你和少爺的婚事,少爺有了好媳婦兒,夫人和老爺在天之靈看了才會安心,咱們衛府裡大大小小也才能放心。」雲娘信誓旦旦,朝流光篤定地一笑。
「大哥,你要出門哪?」幾乎把衛府當自己家的韓雍大步踏進大廳,看見衛尋英身上穿著件玉色長袍,上頭有銀線淡淡繡著縹緲瑞雲;如緞黑髮用白玉環束起,眉目疏朗間溫柔滿溢。整個人看起來就是溫文儒雅、超逸絕塵,簡直是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完美至極!「太美了!」
「大清早的,你在胡亂喊什麼?」衛尋英慢慢放下茶盅,抬眼看向門口一臉激動的韓雍。
「啊--沒事沒事。」記取教訓,韓雍只得小聲地自言自語。「只是小弟我一看見大哥的好風采就忍不住失控……」
站起身來一整衣袖,看看時辰,流光也該出來了吧?「一大早跑來幹嘛?又想來白吃白喝一整天?我看貴府可能要準備一筆相當龐大的膳食費付給我,免得哪天他們的韓少爺進得了衛府卻再回不去。」
「嘿嘿,大哥你愛說笑,你會跟我計較這一點小錢?」韓雍嘻嘻哈哈的,又仔細觀察了一下滿面春風的衛尋英。「大哥,你今天心情很好啊?有喜事?」
「喜事?是啊,不過是別人的喜事。我今天可沒時間招待你,得去劉大爺府裡拜壽。」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吧。」韓雍跑到衛尋英身邊,討好地笑。
「跟我一起去?」衛尋英眉毛一皺,想到了流光。「你就天天這麼閒嗎?你爹這幾日上京了,你還不如回家多陪陪你娘,省得她又找你找得急。」
韓雍臉一垮,苦惱地揮扇。「唉,我不是三歲小孩了,幹嘛一不見我就心急,她不煩我都煩了。」
「她要是知道她兒子這麼說,不知道會有多失望難過。」衛尋英涼涼的一句話,說得韓雍心裡的罪惡感頓時高漲到幾乎決堤。
「大哥,你怎麼老是偏袒我娘?她是不是給你什麼好處讓你--」發現衛尋英表情古怪地瞪著它方,根本沒在聽他說話,韓雍連忙跟隨他的視線方向,看見了……「喝!這是--」韓雍霍地一跳,倒退兩步。「任小廚娘?」
「韓爺,你早。」流光站得遠遠的,朝韓雍微微頷首。
「早、早啊早啊!呵……」
「衛當家,你早。」流光乎上提了個籃子。「我……要去市集了。」
衛尋英從呆愣中清醒過來,連忙道:「我陪你去!」
「大哥!你不是要去劉大爺府裡?」韓雍抹抹冷汗,一把拉回了衛尋英。
「是啊,可我要先陪流光去市集。」衛尋英說完,便朝流光喚:「走吧。」
韓雍眼睜睜看著他完美的大哥就這樣和那丫頭雙雙離開了衛府大門,仍然無法平復受驚的心情。他轉頭問站在一邊的衛府奴僕們:「哪!你們剛剛有看到吧?那個丫頭她--她臉上是不是--」
「是,韓爺,咱們看到了。」眾僕們冷靜地回答著。
「我就知道不是我在作夢!」韓雍一跺腳,抓了抓怎麼也想下通的頭。她們看到了,他也看到了,難道獨獨大哥眼瞎了不成?怎麼敢走在她旁邊啊?
「哎呀!任姑娘呢?有誰看到她了?」雲娘忽然從裡面衝出來,焦急地問。
「她剛剛和少爺一起出門了,說要去市集。」
「這下糟了,少爺會罵死我!」
「怎麼回事兒?」韓雍忍不住問。
「你瞧啊!」雲娘把手一攤,露出了一個幾乎見底的困脂盒子。「我剛剛一邊幫任姑娘梳妝,一邊聊天,聊得太起勁,不知不覺竟把整盒困脂全抹到她臉上去了!她也不阻止我,就這樣傻愣愣地上街去!噯,這能看嗎?」
當然不能看啦!韓雍瞪著那空了的胭脂盒,一想到完美的大哥身邊配著一個兩頰通紅的像猴屁股似的蠢丫頭,他就--惱火!
韓雍轉身追出去,一邊不忘咒罵著:「真是!怎麼搞的嘛!」
「你--穿這樣很好看。」
「謝謝。」
「你喜歡這套衣服嗎?」
「嗯,喜歡。」
「喜歡就常穿,我再派人給你多訂作幾套,別老穿一身白,看起來像鬼,你跟桃色很配。」
「好,謝謝你。」
……沉默。
衛尋英刻意不理會路人的指點,狀甚輕鬆地伸了個懶腰。他看向旁邊水道上的小船。「今天天氣真舒服,最適合坐船遊湖了,你想不想去?」
「我要買食材,煮粥用的。」
「其實你只要寫個單子,我叫人照著去買就行了,不用親自走一趟市集。」
「每一道食材,一定要自己親手挑,才能掌握煮出來好不好吃……娘說的。」
「你娘煮的粥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她把所有手藝都傳給了你,現在只有你能煮出全天下最好吃的粥了。」
「娘說……只要是用了心去做的料理,就會好吃。不只要自己吃起來好吃,也要想著讓別人吃起來也覺得好吃才行。」
「這太難了,怎麼掌握得住別人的口味?」
「人的口味總是在變……可是真的好吃的東西,卻是永遠不會變的。娘說,只要用心,就對了。」
用心就對了啊……反覆思量這句再平常不過的話,並不是什麼很深奧的大道理,但也許真的能做到的,竟是沒幾人吧。
「我一直有個疑問。」衛尋英停住了腳步。「只要吃過你煮的粥的人,每個都讚不絕口!他們稱之為絕世好粥,我也相當同意。只是為什麼你的粥吃起來……總是有點兒淡淡的苦味?有時又有些甜。」
流光聞聲,停了腳步。
「好吃嗎?」
「好吃。」
「跟娘煮的一樣好吃?」
「好吃是好吃,可是跟你娘煮的吃起來不一樣。你放了糖?」
「糖?沒有。」
「明明就有,你如果沒放糖,怎麼會吃起來甜甜的?」
流光轉頭望向衛尋英,眼底有些驚訝。「有嗎?」
「有啊,怪的是竟沒有別人吃得出來。」衛尋英忽然笑起來。「很詭異吧?從小時候我第一次吃你自己煮的竹筍粥,我就一直吃到奇怪的味道。有的時候是淡淡的甜,有的時候是淡淡的苦,偏只有我吃得出來,我還懷疑是不是我的舌頭出了問題?更有趣的是,吃久了,我才漸漸發現,當我吃到的是甜甜的粥,你那天看起來就特別開心;若是吃到苦的,你那天就整天悶悶不樂的。你說這是不是巧合?還是你不小心把你的心思都一起煮進粥裡去了?」本來是說玩笑話,可是他頓時發覺他似乎把謎團解開了。
流光愣著,忽然感到心頭一熱,不懂眼前的衛尋英為何有些模糊起來……
「你--一直都不開心嗎?在蜜玉園工作的時候,甚至來宛在軒工作以後,也一樣不開心嗎?要不然為什麼你煮的粥吃起來會苦苦的?」衛尋英看著她的臉,目光膠著於那雙幾乎漾出水來的瞳眸。「我說對了,是嗎?沒想到,竟然只有我吃得出你的心思,真的沒想到……」
流光甩甩頭,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樣,卻甩落了幾滴水珠子。水珠子落在衣衫的蝴蝶刺繡上,盈盈地顫動。流光抬頭看天,沒有下雨啊……
「為什麼……要哭?」衛尋英看見了她臉上的濕熱,和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迷惘,他只是不懂、只是心裡跟著慼然。他緩緩上前一步,她沒後退;再上前一步,她有些動搖,卻沒躲開;更上前兩步,他伸出手環抱住她,終於鬆了一口氣……過了昨晚,她終於不再堅持與他遙遙相望了嗎?他的祈求,上天果然有聽到。
像她小時候對他做的那樣,也像昨晚那樣,伸手輕拍著她的背,一個極輕的吻落在她過度紅潤的頰上。他知道自己脾氣其實不好,傾倒眾人的翩翩風度都是裝出來的,但他沒想過他真的也可以這麼溫柔。小時候總是她來哄他,她知不知道其實他也很樂意擔任這個負責哄她的角色,永遠擔任,只要她不再怕他……
流光閉上眼,再次確定自己真的不會害怕他的碰觸。
好奇怪啊,她不怕他了嗎?他也是男子,可是他身上有她夢裡的香氣,跟其他男子不同;而且,他竟能吃出自己煮進粥裡的心思……她忽然想起了蝴蝶扣上的那雙蝴蝶。會不會其實,她跟他就是那雙彩蝶,冥冥之中注定要比翼翩飛?雲娘早上跟她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流光心中香甜四溢,嘴角微微勾起,覺得自己的想像有些不切實際,而奇怪的是……她竟很願意沉浸在這種想像裡啊。
「咳!」路人尷尬的咳嗽聲劃破了衛尋英和流光之間曖昧不明的氣氛。意識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這樣親密的舉動不太合時宜,衛尋英只好很不甘願地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
流光伸手抹去臉上的水珠子,不自覺地朝衛尋英歉然一笑。
衛尋英看她笑,也無奈地彎了唇角。「有人說女人的眼淚滴滴都像珍珠,很珍貴的,可我還是比較喜歡看女人的笑,尤其是當這個女人總是難得一笑的時候。」
「我……不常笑?」
「跟衛府裡那些整天都嘻嘻哈哈的女僕們相比,你的確很不常笑。」衛尋英故作思考狀。「我想可能是我對待下人都太好了,工作太輕鬆了,你說是不是?,」
流光唇邊的笑意加深。「原來,你也會講笑話。」
「我--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樣?整天不苟言笑、板著個刻薄的臭臉對他們大呼小叫嗎?」衛尋英有嚴重受辱的感覺。她為什麼老是把他想成壞人?心中惱怒,他忍不住又吼起來。「算了!反正你把我當成惡老闆、惡少爺、十大惡人看也不是一天的事,我習慣了!」
才想稱讚他今天脾氣很好,都沒吼她,沒想到現在又爆發了。流光看著又擺上臭臉的衛尋英,實在覺得他連生氣都還是很好看呢。
衛尋英瞥見流光又伸手抹著臉上的殘淚,實在忍不住想跟她說……「別抹了,你臉上的胭脂都糊了。」拿出了手巾,一蹲身在旁邊的水道裡沾了點河水,遞給流光。「正好把它給擦掉吧,誰給你塗那麼厚一層胭脂,搞得滿臉通紅。」
流光聽他說了,忍不住探頭往水邊一照,赫然發現自己的頰上果真是兩團火紅!「我--就這個樣子出來?」好像猴兒屁股啊。
「是啊,你沒發現一路上受了很多注目禮嗎?」衛尋英瞪她,氣她後知後覺得太誇張。
流光搖頭,慢慢擦拭著,忍不住又低低地笑。「原來,雲娘給我抹了那麼多,難怪我總覺得香過頭了……你剛剛跟我一路走來,也跟著受注目了。」
「廢話!真受不了你!」衛尋英沒好氣地又瞪她一眼。看她抹去了多餘的胭脂後,只剩一層淺淺的粉紅在頰上,襯著她極白的肌膚,淺笑裡帶著點羞澀……
他心中一動,想起了那天夜裡她渾身濕透地站在他面前時的模樣,就跟現在一樣吸引著他……那夜兩人的對話恍若餘音繞樑,鎮日在他腦海裡縈繞不絕。
「對了流光,我想--」
流光見衛尋英從袖口裡掏出了一個錦囊,裡頭裝的正是久違了的蝴蝶扣。
「這個--咳,還是放你身上吧,你掛著,跟你的衣裳很搭……」真是!他堂堂男子漢,在吞吞吐吐什麼?
流光怔著,沒伸手接。「我沒有要離開,沒有要遠行。」
「我知道!誰說非得你要離開的時候我才能把它送你?」衛尋英惱著,大跨兩步來到她身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蝴蝶扣掛在她脖子上,順便幫她撩起了長髮,感覺一抹微乎其微的女子氣息迎面拂來,在他心海裡吹起陣陣漣漪。
流光還來不及想,蝴蝶扣已經安穩地掛在她項上,光彩燦燦。流光微微一瞪,才慢慢伸手摸了摸蝴蝶扣。「謝謝。」
衛尋英沒回應,看著流光站在旖旎春光下,她衣上的蝴蝶像是有了生命,甚至連蝴蝶扣上的彩蝶都要紛飛起來。他以前從沒發現,原來她很像蝴蝶呀……
「怎麼?」發覺他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流光不解。
「咳!」來不及收回熱切的視線,衛尋英顯得有些狼狽。「沒有,那個,我是想--我得去劉大爺府上拜壽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流光揚了揚手上的空籃子。「我還沒買好食材。你自己去吧。」
衛尋英還想說什麼,又想到了她剛才那番得親自採買食材的理論,只得作罷。「好吧,那你買完了早點回去,我也很快回來,再同你一起上宛在軒。」
流光點頭,轉身往市集的方向走去。衛尋英歎口氣,只好一個人往反方向走。
「你--」流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衛尋英立刻回頭。
「怎麼?」回心轉意了?
「你……要一起用午膳嗎?」雲娘交代的話,差點忘記問。
衛尋英微愣,這樣的邀約讓他有些受寵若驚。「當然!」
流光點頭,猶豫了一會兒。有句話……倒是她自己想說的:「那,早點回來。」
早點回來、早點回來……衛尋英心跳再度亂了節奏,深怕自己又多心了。只是這樣的交代,多像個體貼的好妻子……
「好,我會的。等我回來--咱們一起用午膳。」
流光再度點頭,一個人走向了市集。
「那兩個人到底在哪?到底在--咦?只剩下她?」從衛府裡追出來的韓雍好不容易找到了流光和衛尋英,偷偷跟蹤了半天,卻還是跟丟,只好又開始在大街上苦尋,這回卻只找著流光。「還好,她終於脫離大哥身邊了。我實在無法想像有多少男男女女因為看見大哥身邊帶著個猴屁股臉的蠢丫頭的情景而心碎!」
天氣正好,市集上人很多,流光慢慢走著,小心避開了群聚的人潮,總得等攤子上人散了,她才敢走近。韓雍發現,一路買下來,她只跟女人買東西。「怪了,她是不是對男人有偏見啊?只要是男老闆的攤子她連看都不看一眼。」
流光手中的籃子已經滿載,她用雙手提著,步履很慢地緩緩走出市集。
韓雍遠遠跟在她身後,盯著她那弱不禁風的單薄身子,忽然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惜這念頭很快又瞬間消逝了。「那籃子不輕哪,身為男子漢我應該過去幫她的,況且她又是大哥喜歡--不,只是看重!大哥看重的人,我更應該幫她,可是可是……」
就在韓雍還在婆婆媽媽地給自己找個有力的理由,好說服自己上前幫流光提籃子時,他忽然看見兩個身影很熟悉的魁梧漢子一左一右地走近她,她驚慌失措地想躲,卻被那兩個漢子堵在牆角邊,無路可退。
「那不是--」韓雍瞇起眼,不太確定地看著那兩個身形龐大到幾乎可以把流光壓死的臭漢子。「我的天啊!那是二哥的手下!像殺手一樣的那兩個!」
韓雍躲到了一棵樹後面,覷著眼偷瞧。那兩個漢子先是面無表情對流光說了一堆,流光只是忿怒地瞪著他們;漢子變了臉色,面目猙獰得像是在恐嚇,流光這時候卻忽然舉起拳頭揮向臭漢子的眼睛,又抬腿踢向他的下身……
「呃?她她她她--她又打人!」而且這次打的不是大哥或二哥,卻是像殺手一樣、連他都不想靠近的恐怖男人!
韓雍驚詫著。沒想到她敢!
「怎麼辦?基於我跟大哥的兄弟之情,我應該去幫她--可是,我跟二哥也有兄弟之情啊,如果我壞了他的好事,那就太不夠義氣了!怎麼辦?怎麼辦?」
當韓雍再度婆婆媽媽、反覆徘徊於與兩個兄長之間的義氣問題而始終不得其解時,流光微薄的反抗更引起兩個大漢的怒火,被踢中下身的漢子滿臉殺氣、怒喝一聲,舉起掌來就劈--
「啊!殺人--殺人啦!」韓雍驚得一喊,看見流光軟軟地倒下。
兩個漢子朝他的方向望了望,臉上猙獰一笑,將流光裝進了個大布袋,扛上肩,拍拍手,若無其事地走了。
「慘了!慘了!殺人了!我怎麼跟大哥交代?」韓雍惶恐地從樹後跑出來,奔向剛剛流光被襲擊的位置,只剩下翻倒在一邊的菜籃子和滿地散落的食材。「這下真的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