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揉了揉有些濕紅的眼睛,吸吸鼻子,調整好因為奔跑而急促的呼吸,這才大步走向小攤子。快收攤了,最後一個客人放下了碗和銅錢後,滿足地撫著肚子離去。賣粥的大嬸不在,只剩下小女孩坐在爐火前,慢慢揚著柴火。
男孩走向剛才那個客人坐的桌子邊,數了數他放下的銅錢,順口問著:「你娘呢?還有你姊姊呢?」
小女孩聞聲抬頭,可能是靠著爐火的關係,蒼白臉蛋難得看起來又紅又熱。
「你下次得看清楚客人到底有沒有付足粥錢,剛剛那個人少放了三文錢,八成是看攤上沒大人,欺負你小丫頭一個。這竹筍粥一碗不過才十文錢,連這點便宜也要占,真是個無賴!」男孩把銅錢放在小女孩的手心,滿臉不高興。
小女孩把錢收好,站起身來,把爐子上正沸騰著的湯粥端了過來。「請喝粥。」
「喂,你還沒說你娘上哪去啦?怎麼只剩你一個人顧攤?」
「娘……昨晚又咳嗽起來,今兒便頭暈站不住,姊姊……去找成老爺幫忙,送娘去大夫那兒,叫我看著攤子。」小女孩慢吞吞地解釋著,又拉來了小凳子,靠著男孩坐下。「還叫我……陪著你,說說話。」
男孩感覺到那個小身子緊挨過來,他臉上一紅,又瞪她,卻沒斥退她。反正現在……沒別人看見。
「你這個月好常來吃粥啊。」小女孩扳著指頭算著:「一、二、三……今天是第五次了。咦,你又哭了嗎?」
一點意外也沒有,小女孩慢吞吞地起身抱住他,一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嘴裡哄著「不哭、不哭,乖」……
男孩紅著臉,沒有推開她,甚至期待著她湊上臉來……啊,果然,她又親他了,一樣涼涼軟軟的觸感,輕輕印在他頰上。這些個月下來,他不知道得到她多少擁抱、多少親吻,他也不是只懂佔人便宜的無賴,他說了他會負責,他要娶她,她也答應了。等她長大,他就會親自把蝴蝶扣掛到她脖子上。
「我才沒哭。你娘煮的粥好吃,所以我才常常來,不行嗎?」
「喔……」小女孩偏頭,研究他那張怎麼看都很好看的臉蛋。「那你吃吃看今天這碗粥,看好不好吃。」
「怎麼?今天這碗哪裡不一樣了?」
小女孩慢慢垂下眼,如扇睫毛在她蒼白的臉上映出黑影。「這碗是……」
是?想等她把說了一半的話說完,卻只等來一陣好長的沉默,男孩不耐煩,忍不住朝她大吼:「厚!這碗是什麼啦?慢死了!到底說不說啊你!」
小女孩微愣,才又小聲地說:「今天這碗粥,是我煮的呢……」
「你?你煮的?」男孩有些驚訝。這娃兒比他小得多,真的已經會煮粥?他甚至懷疑她連那鍋鏟都拿不起來。「不會吧?你真學會了?這麼厲害?」
難得聽到他說出讚美的話,小女孩怯怯一笑。「是真的,你喝喝看,有跟娘煮的一樣好吃嗎?」
男孩半信半疑,捧起粥碗,小心翼翼地喝了兩口,細細品嚐……
「好吃嗎?」
男孩點頭,又喝了兩口。「好吃。」
小女孩臉上出現興奮的潮紅:「跟娘煮的一樣好吃?」
「好吃是好吃,可是跟你娘煮的吃起來不一樣。」男孩從碗裡抬起的臉上有點古怪。「你放了糖?」
「糖?」小女孩一怔,搖了搖頭。「沒有。」
「明明就有!」男孩又低頭呼嚕呼嚕地喝起來,直到碗公見了底。他舔舔唇,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滿足的微笑。「你如果沒放糖,怎麼會吃起來甜甜的?」
怎麼會甜甜的……
在床上翻了個身,衛尋英忽然睜開眼,很不情願地發現自己醒了。他瞪著眼前的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正是夜半時分哪,自己卻已睡意全消,他只好翻身下床,照往例般來到桌前翻看帳冊,好打發漫漫長夜。可怪的是,今晚他才翻了幾頁就沒心情看下去了,只覺得心煩意亂得很。
眼角瞄向窗外,月光淡淡灑在園子裡那棵梧桐樹上,像是鋪了一層銀粉,顯得朦朧虛華;而不知是哪片荷葉底下的蛙鳴一聲接著一聲不停地傳來,大概也是只睡不著的笨蛙吧?此情此景不斷勾引著他走出房門來晃晃,衛尋英扔下帳本,披衣-鞋就往庭園走去。他的腳步像是受了驅使,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那座造景池邊,他抬頭看了眼白石假山,忍不住深深歎了口氣--
真是熟悉的情景啊。
別把責任推到月光和蛙鳴身上,分明是自己的潛意識教他走到這兒來的。是有意也是無意,他知道有人總是晚上不好好睡覺,一個人不點燈也不秉燭,穿著單薄的白衫就在園子裡亂晃!她是不知道自己臉色白又腳步輕嗎?這樣無聲無息地在樹叢花影問飄蕩,很容易讓人產生幻想的,而且是恐怖的幻想!這些天已經有四、五個半夜起來跑茅廁的小廝在議論紛紛,說看到了衛府庭園裡彷彿有不乾淨的東西在遊蕩……啊啊啊!就像現在他眼前看到的景像一樣--
「任、流、光!」衛尋英低吼著,坐在造景池邊的流光聞聲回頭。
她剛剛在散步,姊姊那張浸在水裡的芙蓉面卻忽然浮上心頭,吸引著她,讓她不知不覺跟著走進湖裡……走到一半,卻又忽然清醒了,因為想起衛尋英通常這個時候也會來這座池子邊散步,找她聊天。
好奇怪哪,連續好幾個晚上都會在這裡遇到他,難道他也有半夜睡不著的毛病?更奇怪的是,他每次一看到自己,就一副她又做錯什麼事了一樣的臭著臉……
「你又在幹嘛?」瞧她,不知道什麼叫夜涼如水嗎?天氣那麼涼,她卻穿得那麼薄,薄到連他都替她覺得冷,薄到他還以為她的衣衫幾乎被月光穿透,纖弱的女體隱約可見……
衛尋英忽然瞪大了眼,猛然一驚!這才發現流光全身竟像是濕透了,單薄的白衫已經有些透明,濕漉漉地貼著肌膚,連袖口都不停地滴著水。「你--」衛尋英錯愕地瞪著她,卻又忽然臉上一熱,連忙收回了視線。
她--沐發了嗎?連頭髮都是濕的啊。是因為水的關係吧,她的發顯得豐厚潤澤,像流泉般,潺潺流瀉而下……原來只要是女子,都會有她動人的一面嗎?他可從沒想過像流光這樣瘦弱蒼白的小丫頭,竟然也會讓人……怦然心動?
對啊,她已經不是小丫頭了,看她現在那個模樣……濕滑的髮絲貼著頰,水滴流過了她的項頸,蹦落在纖細的鎖骨上,掉進衣襟……那雙太過幽深的黑眸,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像兩潭流蕩的水澤,引著人想掬取清涼以解渴……
她--是個大姑娘,是個女人了,而且是這樣地吸引著他……
「我睡不著。」流光緩緩地站起身,一陣夜風襲來,吹得她微微打顫。
衛尋英低咒了聲,忍下吼她的衝動,相當君子地背過身去,把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脫下,往後一遞。「喏,快披上。」
當伸長了的手開始有些酸,那件外衣依然原封不動地掛在他手上,無人理會。陣陣寒風像是刻意找碴,吹得連他都開始發抖,這時卻聽見背後忽然傳來了很小聲的「哈啾」噴嚏聲--「你--」
「哈啾」!又一聲。
衛尋英的無名火又燒了起來!顧不得再裝君子了,他轉身看向依然站在原地,既沒伸手接過他的外衣、也沒移動過半個腳步的任流光,大步跨到了她面前,將外衣往她身上一拋:「穿起來!」
像往常般,流光驚慌失措地想維持安全距離,可是衛尋英比她快了一步抓住她的手臂,不容她逃跑。
「放--」
「穿起來,我就放!」衛尋英瞪著她,完全忘記他之前說過絕對不會在她面前抓狂的誓言。見流光受威脅而忿怒的眼神,他更火大!決定施以--更重的威脅!「你不穿,我就要幫你穿了!」
流光也瞪他,氣焰不比他小!她的手在底下握起了拳頭,嘴緊抿成了一條線,相當有骨氣地和他對峙了好半天。
衛尋英可耐不住了,果真把流光整個人拉過來,抓起了那件外衣就粗魯地往她身上包!女子柔軟的身軀一貼近,他立刻暈紅了臉。眼神閃啊閃,自欺欺人地忽略她濕透的白衫底下的春光,認為自己已經很正人君子地盡量做到目不斜視!
「你是不是有病?為什麼三更半夜的時候你渾身濕透地站在這裡吹風?想得風寒啊你?我好心拿我的衣服讓你披,你竟然還不領情!你不怕冷,我還會怕呢!衣服脫給了你,你不穿,搞得你冷我也冷,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流光沒回話,衛尋英卻發現被他抓住的那雙臂膀抖得比剛剛更厲害了,也許應該說--被他抓在胸前的流光這會兒竟像是整個人都在發抖!
「你--你幹嘛?」衛尋英一驚,連忙放開她,退得老遠。
望著被他包得密不透風的流光,她臉上的惶恐這會兒才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委屈又強忍著不肯哭的表情。衛尋英心中惱怒,又有點後悔……「你真奇怪,我--我只是怕你著涼,我--我又沒吼你!我有很凶嗎?」
流光抬頭瞪他,欲言又止了兩次,才說了出來:「有!」
「有什麼?你說我有凶你?」衛尋英想狡辯,卻發現睜眼說瞎話這招在她面前竟派不上用場。「好--好吧,我承認我有凶你!不過那是因為你莫名其妙不肯接過我的衣服!」
「因為……」她爭著想解釋,卻仍是想了半天,才開口:「因為,你離我太遠了。」
「我離你太遠?那你就不能上前幾步自己過來拿嗎?你沒看見我特地轉過身去不看你的……」話到嘴邊,衛尋英猛地嚥住,說不下去。「咳!你真是太莫名其妙了,幹嘛非要跟我保持那麼遠的距離?我瞧你跟雲娘說話就站很近,我是哪裡可怕了?」
流光低頭,又賞他一陣沉默當回應。衛尋英深深吸氣,忍住不耐煩的火氣。
「好吧,你總該解釋一下,為什麼大半夜裡不睡覺,渾身像是浸了水似的在園子裡亂晃?別告訴我,你因為睡不著所以跳下池子游了一圈回來!」
流光聽聞,神情忽然恍惚了……就像上次那樣,好像思緒飄到了好遠的某個地方,就是不在她的身體裡。衛尋英盯著她,真的不懂這是為什麼?三番兩次想問,卻都一樣只得到她的沉默以對。
自從他再見到流光,老覺得她身上似乎藏著好多秘密,卻一個也不肯透露、不肯講。這幾天的朝夕相處下來,他漸漸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他懷疑--如果他沒問的話,搞不好流光根本也不會記得她有那些秘密!
「你覺得--」流光忽然出聲,眼神仍然有些空洞。
「嗯?」第一次她向他提問,衛尋英小心地回應著。
夜風停息,流光看向毫無波瀾的池水,聲音軟軟幽幽的:「你覺得,投水而死的人,會感到痛苦嗎?」
寒--寒氣逼人哪……
「當然會!不管怎麼個死法都會很痛苦的!你這不是在問廢話?」
「是嗎……」流光的聲音好輕,卻仍然清楚地傳進了衛尋英耳裡,一字不漏。「我真希望投水而死的人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衛尋英瞪她,有些氣她無緣無故地忽然就陰陽怪氣起來!看看她那詭異的神色……可惡!真不知道她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他發誓他明天一早就要找工人在池邊建座高聳的圍牆才行!不不,還是找人來把這池子給填土封了比較妥當,以防萬一!
「喂,三更半夜的別談這個!你……趕快回房把濕衣服換了吧,再繼續吹風真的就要著涼了。你如果想要拿生病當借口偷懶不幹活,我可是不吃這套的!」
「你--」流光看著衛尋英,黑眸裡很多疑惑。「為什麼願意幫我贖身?」
真難得,今晚她竟然有興致跟他聊天嗎?衛尋英興匆匆地正要回答,卻又忽然念頭一轉。「你想知道嗎?可以,不過咱們打個商量,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你也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才行,不然我吃虧。而且--不能拿『不知道』、『忘了』當借口!』他可是生意人呢,不做虧本生意的。
流光考慮了半天,才慢慢點了個頭應許。
「好!大丈夫說話一言九鼎!我先回答你的問題。為什麼願意幫你贖身?因為你剛好是我失散多年的……兒時玩伴,眼見故友有難,我衛尋英當然要拔刀相助!更剛好的是,我正亟需一名天下第一的煲粥廚子來對付李子遙那渾蛋!所以呢,基於道義與私利的考量,我只好幫你。」
「這樣啊……」流光若有所思的,看他的眼裡依舊有懷疑。「可是,兩千兩,很多錢。」
「是不少啊,所以你更應該努力地為宛在軒工作,就當作是--報答我的恩情。而且我還收留了你,任你在衛府裡是包吃包睡又包住,每個月依舊付你薪俸!這麼好的差事哪裡找?」這麼好的老闆哪裡找!
專注地凝視他的眼神,想要確定他沒在口是心非。「我懂,就像花二娘當初收留我,讓我在蜜玉園工作那樣?」
「蜜玉園那老鴇?拿我跟她比?真不知道你良心在哪裡!」衛尋英忍不住吼她,可見她臉蛋一皺,露出那種好像小時候被他嚇到時的表情,他雖然恨得咬牙,卻仍勉為其難地收斂起自己的火冒三丈。
衛尋英撇過臉去,手抱著胸,老大不高興地澄清。「你這蠢蛋,一個老鴇收留無家可歸的小姑娘會安什麼好心眼?我跟她不一樣,付那兩千兩只是幫你解圍,讓你從此以後不用再跟蜜玉園有任何牽扯;也沒叫你還錢,只是想拜託你幫我個忙,別讓宛在軒被元福樓打垮,讓李子遙稱心如意,僅此而已!」他轉過臉來,俊白的臉上仍隱約可見火氣未消,表情卻頗為嚴肅。「況且你在衛府是自由身,沒有什麼賣身契。你高興要走隨時能走,我不可能像花二娘那樣把你再賣給別人!」
流光聽言,不禁一愣。他收留她,一樣有所求,可聽他說的,卻又好像能隨她意願任她選擇去留?那麼,他和那個人,是不一樣的吧?
「喂,該我問問題了。」衛尋英打斷了她的沉思。「既然你提到了蜜玉園,我實在很好奇,你怎麼會躲在蜜玉園的廚房裡當廚娘?不但裝瘋賣傻,還裝跛腳!幹嘛把自己搞得那麼狼狽?」
「因為我……想回蘇州,可是沒錢。那天……餓極了,受不住,昏在路邊,花二娘撿了我回蜜玉園……」流光斷斷續續地答著,像是在努力回想,偏又想得很慢。「醒來,才知道是妓院……我想走,可碧水姐留我,我就住下了……碧水姐,是個好人。」
衛尋英覺得自己的耐性被她磨得大有進步,勉強聽完了她這段拖拖拉拉的解釋,他竟然還能心平氣和地跟她說話。「那好好的幹嘛裝成腦袋有問題的跛子?」
流光偏頭思索,微微皺眉。「姊姊說……如果是又瘋又傻、又醜又跛的,就沒人會喜歡、沒人想靠近……或是像整天咳嗽的癆病鬼兒、挑糞的漢子那樣,又髒又臭的,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我不喜歡髒、也討厭臭味,只好……裝傻裝跛,果然花二娘就嫌棄我了,要我在廚房幫忙,不准到前頭去。」
衛尋英像是豁然開朗,瞪著流光的眼裡有些不可思議的讚賞。「原來如此,好個在妓院求自保的高招,沒想到你頭腦那麼遲鈍也想得出來啊?而且說真的,你說話老是慢吞吞的,動作也慢人半拍,看起來就很傻,不用裝也像。」
流光抬眼看他,分辨著這句話是褒是貶?
「不過可惜,你的計謀被李子遙那傢伙給搞砸了,愛好病女之風都是他帶動的,虧他搞得出來,真是空前絕後!」衛尋英不屑地哼了聲,卻又突然想到。「不過要不是因為他四處找尋病姑娘找上了蜜玉園,可能我一輩子再也遇不到你。這麼算起來,我竟然要感謝李子遙才對……喂,你是不是真的很冷啊?我已經沒有衣服能再脫給你穿了,要不要回房去啦?」
這人,好像很需要她的樣子。雖然他老是愛吼她,吼完又自己忐忑不安起來,真是個矛盾的人。流光盯著他輪廓優美的臉,此時正毫不掩飾地展露著他最真實的情緒,是失而復得的喜悅,是不得不感謝某人的無奈,是擔心她著涼的惱火……
「雖然常常生氣……不好,可總比整天戴著一副面具,皮笑肉不笑的虛情假意好……藏起了情緒,能討好別人,卻會悶壞自己。」
「啊?」面對流光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來的一段話,衛尋英微怔,/心中又是一動,他想到了那天在他臉上扯出了個扭曲笑臉的纖纖素指……「你--你都--看得出來?」
流光的黑眸裡映著他的桃花眼,認真地點頭。
「怎麼可能!我掩飾得那麼好,向來無人能看穿我此時到底是喜是怒。若不是這臉上功夫做得好,你以為我是怎麼能同時討好官、討好民,怎麼能讓宛在軒天下第一?」惱羞成怒,衛尋英轉身不看她那雙幾乎看透他心思的幽深黑眸。
「可是……你的親人,都看得出來。他們,都心疼你。」
心疼?這麼露骨的表達?衛尋英俊白的臉上不禁微微發紅。「胡說!這世上我已經沒有半個親人。娘老早就不在了,爹在我買回宛在軒前兩年也病故了。大夫說他酒喝太多,救不了,他甚至沒能看我重振宛在軒!」
「你爹娘……」流光慢慢伸手,指向夜空上皎皎朗列的幾點繁星。「都在天上看著你,就像我爹我娘……和姊姊一樣,始終看著我。」
衛尋英聽了:心中愕然。難道任大嬸和她姊姊--
「而且,你還有王老總管、雲娘……李爺、韓爺他們,他們也是你的親人,都很關心你、心疼你。」流光慢吞吞地數著人頭。「還有我,我也是。」
什麼?衛尋英心跳亂了數拍,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咳咳!你說什麼?」
抬起蒼白的臉,睜著深黑的眸,流光說得倒很大方。「我說,我啊,也是你的親人……我也關心你,也心疼你。」
衛尋英瞪著她,深深吸口氣,轉開臉,又忍不住轉回去與她四目相對。
她為什麼跟他說這樣的話?從那年離開他,到忘記他,到再遇見他,到又想起了他,如今她跟他講話時還得站得遠遠的,還那麼害怕他的觸碰,她怎麼能說這樣的話?而親人,是多深遠的涵義,可以是父女、可以是兄妹、可以是夫妻……
難道她記得?記得那個十年前答應嫁他的約定?
流光不敢移開目光,因為衛尋英似乎也沒打算停止這樣兩兩相望的局面。他現在在想什麼呢?溫柔刻劃出來的五官此時表露著複雜的情緒,是矛盾的懷疑,是深深的期望,是努力克制著的羞赧……
「流光--」
「嗯?」他還好吧?他臉上的紅暈已經蔓延到脖子上,很像在發燒呢……
「你--」不行,他說不出口……不行,他一定要問!就算放下他堂堂雄偉大男人的尊嚴:「你--你記得--你小時候說過--願意--願意嫁我嗎?」
流光偏頭,想了好久。那晚的夢境跳進腦海,又軟又甜的……她眸光一閃,蒼白的臉上忽然生起了難得的暈紅。「嗯……記得。」
「你記得?你真的記得?」衛尋英心跳快得好像快從他嘴裡進出來了。他的衣袖裡藏著她前幾天還給他的蝴蝶扣,伸手緊緊抓著,好想把它重新掛在她脖子上,正式向她宣佈蝴蝶扣的含意,再次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你答應過,長大後就嫁我,我可都沒忘……我一直在等著你回來蘇州實現承諾,一等就是十年。如今好不容易你終於回來了,我想--咱們是不是該--」
流光盯著語塞羞煞說不下去的他,沉默了許久,卻搖搖頭。「不能。」
不能?不能嫁他?她反悔了?衛尋英胸口一緊,困難地問:「為什麼?」
流光沒說話,只是搖頭。
「是不是,你不再喜歡我了?」聲音好輕,衛尋英忽然有些懂。人是會變的,她小時候說喜歡他,不代表過了十年還是一樣喜歡他。從她當年決定離開蘇州那天起,他就該懂的,只有他才會笨到這樣死腦筋地等她十年、想她十年……
流光仔細看著衛尋英臉上表情的轉變,那股甜味又湧上了心頭,跟她的心情混成一種很奇異的滋味。「我只是……不能,不敢……我--會怕。」
衛尋英抬眼看她,心中猜疑更深。會怕?怕什麼?他嗎?她不怕家中女僕,不怕雲娘,卻不敢靠近宛在軒那一群夥計跟廚子,也不敢靠近他。誰都能看出她對男人有著異常的恐懼,到底是為什麼?相隔十年,她變得封閉、處處防人,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她這麼不信任男人?難道--她曾經遭逢不幸?曾遭人侵犯?
思及此,胸口再度緊縮,衛尋英只覺得呼吸困難。
過去種種,她像是刻意逼自己忘記,怕想起什麼不願看到的畫面,她總是與人維持十步遠的距離,對男人避之唯恐不及,一步也不敢靠近--從這些跡象看來,他的推論八成沒錯……太可恨!如果讓他知道當初傷害她的人渣是誰,他絕對饒不了他!衛尋英咬牙,渾沌思緒中卻忽然出現了一道光--
若真是這個原因……她不是因為討厭他才拒絕他的,那麼他還是很有機會?只要他能讓她坦然面對那些不美好的回憶,打開心房,讓她知道他一點都不在意她那些不幸的過往……這一切都得從找回陝西那空白了的十年開始!心中一大振奮,衛尋英腦筋一轉,小心翼翼地轉移了話題:「你知道嗎?我曾去陝西尋你。」
流光一聽到陝西二字,渾身立刻一顫。
衛尋英看在眼裡,卻依然說著:「你走後四年,陝西鬧饑荒,我曾去尋你,卻沒找到。後來幾年,因為生意的關係,我斷斷續續地又去了十幾趟,逛遍了整個陝西,想順道打探你的消息,可惜卻像大海裡撈針,一無所獲。」
陝西……流光回想著,語調有點恍惚。「陝西人,很悶,似乎不大愛喝茶。」
「那是因為連年大早的關係。我記得一年前去陝西時,只覺得荒上無際,滿街窮人。他們連肚子都填不飽了,哪裡還有那種閒情雅致上茶館喝茶?街上路人每個看起來都好累,無精打采的;要不就死板著臭臉,好像每個人都欠他錢似的。」
「是嗎……」那邊,還是那個樣子嗎?自從她逃回來,從此封鎖所有記憶,那個塵埃漫漫的陝西小鎮就不曾再出現在她的腦海裡。
「但也不能怪他們,連年大災大旱,陝西百姓們生活當然疾苦。還是江南好啊,豐衣足食的。我在陝西時看到許多窮人家的孩子,渾身髒兮兮地在路邊乞討,可憐。」衛尋英皺著眉,慢慢回憶著。「說到窮人,有一次的際遇讓我印象好深刻。那天雲娘同我走在街上,忽然一個小男孩衝了過來,拉著雲娘就死命往巷子裡鑽,大夥兒嚇了一大跳!以為他當街強搶良家婦女!結果你知道他是要幹嘛?」
流光慢慢搖著頭,看著衛尋英手腳並用的生動演出。
「我好歹也練過幾年武,所以我就這樣使了一招擒拿手,抓住那小鬼的後領一提,再把他雙手反制在背後,使勁一壓,痛得他直喊疼!我問他幹嘛偷襲雲娘?原來是那小鬼的娘忽然難產,沒錢請接生婆,正倒在巷子裡痛得死去活來!他小子見雲娘是個女人,看起來又和善,就不顧一切地拉她進巷子,叫她幫他娘接生!」
「那你們,幫他了吧?」流光想像著產婦痛楚得倒在巷子裡,只有稚子相伴,卻沒半個好心人願意幫忙的難堪情景……窮人哪,她心裡隱隱疼痛。她跟娘和姊姊母女三人,也是落魄的窮人。
「你以為咱們都是鐵石心腸的人嗎?當然幫了。」衛尋英瞪她,有點惱。「多虧有雲娘在,幫那婦人順利產下一個女嬰,咱們又特地顧了馬車送她回家,去藥鋪給她抓了些補品養身子。那對母子當場感激得痛哭流涕,恩人啊恩人地一直朝咱們喊,死小鬼還給我下跪磕頭,也不知道跟誰學的,他不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的嗎?我一把拉他起來,不准他再磕頭了。後來那婦人說是要感念咱們的恩德,請咱們替她這女孩兒命名,我想了想,問那婦人的名字,原來她叫鳴鳳,梁鳴鳳。」
「梁--鳴鳳?」流光渾身迅速緊繃起來,一臉錯愕。
「是啊,名字挺好呢,鳴鳳、鳴鳳,貴重華美。我腦子一轉,就決定給那女娃兒取叫鳳鳴!鳳鳴、鳳鳴,鳳鳴朝陽,難得之祥瑞也!是不是比她娘親的名字更好?」衛尋英頗為得意,卻瞥見一臉焦躁不安的流光:「怎麼?」
「她真叫梁鳴鳳?那她;「她丈夫呢?她丈夫姓什麼?」
「哼,說到這個啊,乍見她母子倆孤苦伶仃的,落魄到要在荒巷內產女,我還以為她丈夫是個不負責任的混帳東西。我問過那小鬼,他竟然氣忿地說他沒有爹!梁鳴鳳聽了喝斥他,才告訴我她丈夫已經死了,而且是被債主追殺,死於非命的。那死小鬼好像說過,他寧可跟著娘親姓梁,也不要姓……啊,是了,姓成。又是姓成的!當初把你們帶去陝西的傢伙也姓成,怎麼姓成的沒一個好東西?」
流光「啊」了聲,雙手掩住耳,忽然蹲下身,蛾眉痛苦緊糾!不要啊--
「怎麼了?」衛尋英錯愕,看見流光激動地不斷顫抖的身體和痛苦萬分的表情,他想握住她臂膀,卻不敢超越兩人間十步遠的距離。「流光?怎麼了?你--」
救我、救我!
痛!好痛!她的頭要裂了!別再喊了!
你這短命丫頭!看什麼?是不是也想過來跟老子快活快活?
不要,別靠近!別過來!
姊姊!你在哪裡?水好深、好冷啊--
看不見!她什麼都看不見!好冷啊!
「流光?」衛尋英不懂流光為何滿臉的害怕,他說了什麼觸到她的痛處?讓她這樣痛苦?當他看見她眼角邊開始落下的淚水,一抹熟悉的畫面忽然閃進了腦海--衛尋英想也沒想,立刻大跨兩步上前,伸手將流光攬進懷中,一手輕拍著她的背,嘴裡哄著:「沒事--你別怕,我在這兒,我保護你,別怕。」
姊姊別怕,流光保護你,沒人敢欺負你!
他溫熱的唇在她頰上落下一個親吻,好像在她身上施了一道法術,儘管眼眶滿是水霧,她卻漸漸停止發抖。
她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那些以為這輩子再不用記起的畫面……原來,曾經發生過那麼多事情嗎?原來,她還好好地活著,沒有跟著萬劫不復嗎……
「我不怕,不怕了,我保護你……」
感覺自己背上有雙小手輕拍著,衛尋英才發覺流光也在拍著他。他微微詫異,輕聲道:「不是我在怕,是你啊。」
她是太害怕了吧,不但忘了躲開他的擁抱,甚至沒躲開他的親吻。
十年相隔,換來十步遠的遙遙相望,他多想跨越過這段再近不過,卻也再遠不過的距離;而此刻這樣久違的親密,卻是在這種情況下得到的,讓衛尋英亦喜亦憂。他收緊了手臂,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傳點熱度到她終年涼涼的身子上。
像是從夢境中清醒過來,流光呼吸逐漸平穩。她眼裡黑幽幽的,有一股哀淒流動著,幾乎沁出水來。「你還找得到……那對母子嗎?」
「我遇見他們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他們沒搬遷,應該還住在陝西那個遠山小鎮上。你認識他們?」
流光沉默,思索好久。「我……認識其中一個,鳳姐姐……就是梁鳴鳳。」
「你想找她?」她聽到那婦人的名字會這樣激動,難道那個梁鳴鳳跟那段被她封鎖的記憶有關?「她是誰?你在陝西的朋友?」
「她是……成老爺的妻。娘過世後,成老爺收我跟姊姊當義女,她也算是我半個親人。」流光緩慢地說著:「我只是想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
「果然是那姓成的傢伙?真想不到……」衛尋英心中錯愕,沒想到人世間的際遇充滿了難以想像的巧合,冥冥中像是經過蒼天刻意安排而成。「好!你--你放心,我幫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幫你。」他知道自己臉上開始紅熱,聲音跟著愈來愈小聲……「只要能讓你從此放寬心,讓你不再害怕,變回以前那個願意緊緊挨著我坐、只替我分憂解愁的任流光,我什麼都幫你……」
流光聽得一愣,心裡的甜味忽然迅速滿溢,甚至蓋過剛剛因為想起那可怕的回憶而帶來的恐懼,那是股從來沒有過的悸動。
她回過神,才驚覺自己被他緊緊擁在懷裡,兩人間幾乎沒有空隙,而有那麼一瞬間,她提醒自己應該要掙扎躲開,卻又發現原來他的靠近其實並不可怕,反而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讓她好……安心啊。她好久沒有跟人靠那麼近,好久沒被人擁抱了,原來……人的身子是那麼溫暖嗎?而剛才他在她頰上留下的那抹溫熱,還隱隱發著燙,跟小時候娘為了哄她而親吻她的感覺……很不一樣啊。
「我一定,等你……」衛尋英的話喃在嘴裡,很像在自言自語。「苦等十年,就等你回來嫁我,我一定繼續等你,等你放寬心,咱們--重新開始。」
淚痕未乾,流光聽得有些恍惚,忽然聞到一股淡淡香氣若有似無地傳來。
是他的氣味?男人身上也會有香氣嗎?她以為只有她夢境裡那個衣上有蝶紋的郎君才會有。自從把蝴蝶扣歸還給他後,她便不曾再夢見那只蝴蝶與那個男子。說不定,他就是夢裡那個總是香香的男子吧……
也說不定,此時此刻她就在那個夢裡面,還沒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