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煙帶著眼踉蹌的步伐回到魔門陣境內,他的狼狽嚇壞了一干下人,冉煙不耐地轟走了所有礙眼的雜卒,但當他要進入魔門陣時,他又後悔了。
有一種絕望的悲哀在他胸口,他欲哭無淚,這個醜陋的地方他一點也不想進來,卻在最彷惶無助之際,他居然想不出有哪個地方可以去。
他有滿腹的忿怒,滿腹的哀愁無處可傾,他又跌跌撞撞奔出了魔門陣,他不要在此刻見到他醜陋的魔父,因為這時他的臉已不再美麗,已經變成和魔父一樣醜,他無法忍受。
慌張的魔卒入內報告魔弦皇時,冉煙已退至魔門陣外的山林。
伏在凸嶺劣石的懸崖邊,他迷茫地望著底下萬丈絕崖。為什麼這麼累?這麼虛弱?寒焰只傷了他的臉,半根毛髮也沒動到他,怎麼會如此疲憊?他倦得渾身幾乎無法動彈,只能軟弱地趴在地上任冷風刮痛他的臉。
是心死了吧!心倦了,心痛了,才會如此無力,才會活著像半死之人般毫無生氣……
半死的人……他一直以為,寒焰才是個半死之人,固執的愛一個不愛他的,任他再癡也不可能重生的死人;然而此時,他才知道真正的半死人是自己,因為愛著一個永遠也不會愛他的活人,比守著一個早失去知覺的死人更痛苦。
因為活著,才感受得到這麼深刻的痛楚……
真正的孤獨,他苦澀地嘗到了。寒焰有水月的白骨陪著,他從不覺得自己孤獨,別人當他是人魔.他可以戀著那具屍骨甘之若飴。但……他什麼也沒有——有家?魔門陣令他不齒;有親人?魔父令他厭惡;有兄弟?如今形同陌路……他剩下的只有怨,只有得不到愛不了的傷,只有碎了心落了空的痛……
「為何如此執迷不悟?」
這句話,像天籟般竄入他耳底,他以為是自己心中的吶喊,卻猛然一愣,怔怔地別過頭去。
若是哀傷刺疼了他的眼,他眼中浮現的人影便不是真實;若是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此時所見的就會是幻影。
白衣飄袂,風撲面而來都迷漫了醉意。忘棄紅塵借酒意,醉夢世顛人自醒的忘塵公子,翩袂地映入他眼簾。
為何他會出現在魔門陣外?為何讓他看見了自己最醜陋的時候?冉煙不禁別過頭,不願正視那雙彷彿永遠醺然的醉眼,卻比誰都凌利地透視了一切的深邃黑眸。
沒有多情劍,只有酒壺,伴他逍遙於世,四海遊蹤。
「三弟,你有絕世之貌、過人之智,奈何情字,卻教人淪為癡愚之輩。」
冉煙黯然而泣。
「你們三人,一樣傻啊!」忘塵仿若輕歎,唇邊卻有醉人淺笑。「情,果真碰不得。」
「為何你可以置身事外?」冉煙不禁啟口。
「若能置身事外,何須流連於此?」忘塵笑道。
「你明白一切,卻眼睜睜看我們當傻瓜。」
「我若插手,你就會放手嗎?」
忘塵反問他一句,教他啞口無言。
「在我眼中,你們誰也沒有錯。」他語似心疼:「情若能勸之,何來癡人?」
「我不相信你心中無情。」
忘塵一笑,語氣中有一份自嘲的味道:
「無情刀是癡情客,多情劍卻是無情人,我們應該改名多情刀無情劍才是。」
冉煙蹙眉,忘塵神秘莫測,從沒有人真正明白他的內心世界。
「你現身於此,是要我不要輕舉妄動嗎?」
「我無權要你不要做任何事。」忘塵歎道:「已失去了月兒,我不想再失去其他兄弟。」
冉煙聞言淒厲地笑了起來,笑得他淚水再度盈眶。
「兄弟?還有兄弟嗎?」
忘塵垂首望他,他眼中的嚴肅之意教人不寒而慄。然而那卻不是一種恐嚇,而是一種他全然陌生,卻能撼動肺腑的凝重眼神,至親的眼神。
「你是我兄弟。」當忘塵如此對他說時,他的眼淚幾乎要潰絕。他的身體不自主地狂顫,那句兄弟,不只是結義之情而已,忽然間,他感到萬分失措。曾像此刻這般冰冷,儘管他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柔和。
「有一天,我會踏平這個地方,而那時候,我希望你已離開這裡。」
「大哥?」
他終於喚他,叫得他眼一柔、心亦疼。
別過頭望向滿臉疑惑的冉煙,忘塵眉眼一柔,笑了。
「你問我是否有情?凡人皆有情義於心,何況我一介俗人。有些情,斬不斷,理還亂;有些情,卻是非放不可,否則纏了心,永遠揮之不去。」
「我不明白。」
冉煙不禁叫道。
「愚兄問你,對你的父親有情否?」
「沒有。」
他不加思索喊道。
「你的母親呢?」
「沒有。」
他的聲音小了些,甚至是模糊不定。
「我根本沒見過她。」
忘塵的笑容此時讓他覺得淒涼,他蹙眉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問及他的父母?
此時,他卻又顧左右而言它:
「三弟,我很想救你,但解鈴還需繫鈴人,除非你捨,否則沒人救的了你。」
「你要我放棄殺寒焰?」
「你殺的了嗎?」
「我要與他同歸於盡!」
他已下定決心。
「何苦?」
「我一無所有了!」
他忍不住喊道。
「別人又擁有什麼?」
他柔聲回道,教他一顫。
你一無所有,也要讓別人一無所有,到頭來,求的是什麼?」
「你求的又是什麼?」
「情。」
「矛盾。」
「此情非彼情。」
「不要跟我打謎語!」冉煙失去耐性地叫道。
忘塵卻是一笑。
「謎?我浪跡天涯,花費無數年的時間來尋求我心中之謎的答案。江湖歷練使我成熟,我明白若我沉於此情,只是將自我陷入終生囚牢。捨我而為眾生,心才會開闊。」他彷彿在自言自語,說著只有他才懂的言語。
捨我而為眾生?冉煙不明白他的我指的是誰?眾生指的又是難?他無情又有情,他與世無爭,卻又要剷除魔門陣?冉煙完全被他弄糊塗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只要確定魔門陣的存亡與你無關。」
「魔門陣向來與我無關。」
「很好。」忘塵笑望著他:「那寒焰呢?」
他一顫。
「他非死不可嗎?」
「非死不可的人不是他。」冉煙忿忿地說。
「他怎可能讓遺憾重演……」忘塵一歎,忽地身形一閃,消失於林間。
「大哥?」冉煙起身叫道,這才看見魔弦皇領著數名親信而來,他的臉色立刻僵冷。
「煙兒,你受傷了!方纔那道人影是誰?我非將他千刀萬剮不可!」魔弦皇厲聲吼道,眼中掩不住焦慮。
但冉煙毫不領情,反身就要走。他確定忘塵與魔門陣似有不共戴夫之仇,若不是魔父前來擾之,他可以問出一切征結。魔門陣與他與忘塵,一定還存有什麼他所不知的秘密。
「煙兒!」魔弦皇叫住他。「你遇到什麼麻煩,為父一定為你解決!」
「歿刀門全是飯桶,我再也不需借用你之力。」他飛快地離去,再也不願回頭。
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拋至腦後吧!是的,解鈴還需繫鈴人,而他已不能回頭。寒焰生他即生,寒焰死他即死,他了無牽掛,他愛已成恨。舞沐裳也好,寒焰也好,甚至忘塵也好,誰阻止他,他就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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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舞沐裳逐漸恢復神智後,她幾乎是用跳的坐起來,她呆坐在床上一時神色恍惚,屋外似乎天已大白,難道她睡了一夜?她明明衝進魑暗谷內怎麼會出現在這木屋內?
她環視四周,心頭猛然一緊,寒焰?!
倏地她躍下床衝出門,眼前如畫的美景映入她眼簾,教她宛如置身夢境般愣在門邊;但,那把立在地上冷傲的刀,讓她由幻境中飛快地回到現實。
無情刀?!此處是魑暗谷,還是另一禁地?她全傻了。
錯愕的目光越過朝陽下閃爍的利刀,前方是一片搖曳生姿的鮮花艷卉,那落坐在紅花綠草間的黑色背影,顯得多麼醒目卻又孤寂;然,偎在他身邊的木輪椅上,卻有一副纖弱柔美的背影——柔粉羅衫微風輕揚,飛瀑青絲如絮淡舞,剎那間,舞沐裳心痛得不能呼吸……
「欲將柔情托微風,訴道相思夢幾重,無奈滿園花落盡,不見蝶舞只剩風……」
曾經,水月望著秋風落葉,花卉惟悻,小臉蒙上了愁。寒焰黯然回憶著。
「就要冬天了,花都謝了……」她蹲下身,轉撫著凋零的枯枝歎道。
四季輪迴皆循常,你又為何愁苦傷心呢?!寒焰深深望著她,在心中自語。
「二哥……你覺得我們四人的感情好嗎?」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回答一個字:
「好。」
「好嗎?」她似笑非笑。「大哥總是不見蹤影,三哥是處處留情,只有你陪我拈花惹草,是不是很無趣呢?」
怎會無趣,能看著她對他而言,就是幸福。
「我覺得我都不瞭解你們。大哥好像閒雲野鶴,但又教人覺得高深莫測;二哥你總是沉默寡言,心裡放著什麼事,從來也不教人明白。」
他心裡,放的只有她一個而已。他欲開口,她又逕自說話,連眼神一提到「他」,就變了,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心也冷了。
「三哥……教人捉摸不定啊,他總笑稱自己是游手好閒的紈褲子弟,卻也總教人猜不透心思。三哥他……似乎有許多紅粉知己,但究竟有沒有……」
她一歎,搖了搖頭,隨即又體貼地送給他一抹甜美的笑靨,此時綻放在他眼中的,是她的美,亦是她帶給他的殘。
「月兒覺很幸福呢!有三個哥哥如此疼愛,我不該再奢求什麼了……」
月兒……你多善良,同時也多殘酷。你就這麼一走了之,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卻讓這段結義之情崩離演裂,到底真正多情的是誰?無情的又是誰?寒焰蹙眉感歎。
他和水月的交集,少得可憐;和水月的回憶,又貧乏得可以。多年來反覆咀嚼,都是無語,都是癡望的注視而且,縱使水月留在寒月軒的時間算得上長久,那都是因為這個地方有四個人的足跡,她勤於往來,因為在這裡才能跟冉煙見上一面。她始終只把他當二哥,如冉煙始終將她視為妹一般罷了……
風生曳情卻,雨夜夢魂牽,飄造水雲共嬋娟,舞荷月瑟情眷戀……
人醉語帶怯,思君亦流連,伴箏一曲夜難眠……
相思濃,淚涓涓,深情卻在兩人間……
她吟過一首首的詩,他反覆在心中背誦千回。情深意長,字句是真情,情卻不為他。
他為什麼會這麼愛她?他不知所以。如同他怎麼也想不到,為什麼冉煙會愛上他……
這樣淒美的情境震撼了舞沐裳,但,她感受不到一絲絲的感動,在她眼裡是荒謬的堅持,是無意義的煎熬。他滿身落寞滄絕,他傻得讓她心痛欲裂。
「告訴我,你在做什麼?!」舞沐裳再也忍不住地對著他的背影一喊。
無動無言,只有風揚起他的發,送來一陣清冷。
「你說話啊!我已經都知道了。」
知道……又代表瞭解多少?他的黑眸是無盡的黑,心是無盡的冷。若不是因為舞沐裳,他怎會陷入這般苦楚……
舞沐裝繞了半圈跑到他面前,卻在剎那,迎面見到那白皙的人骨,她震愕得無法動彈。
寒焰緩緩仰起頭,望進那雙驚駭的星眸。到底她的眼神,要表達的是什麼?和所有人一樣,把他當瘋子看?又為何,在瞬間聚滿了眼淚?
「這樣做……」
一開口,她的眼淚毫不自覺地滾落,崩落在她胸口,卻碎裂在他心頭,他終於有了表情,他皺眉。
「到底有什麼意義……你告訴我……」舞沐裳不忍見此景況,她掩臉而泣。
「沒有意義……」他吶吶地低吟。
舞沐裳倏地放下手,撲向前跪坐在他面前,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襟大喊:
「你也知道沒有意義,那你又為何這樣折磨自己?你寧願讓人人說你是個殘暴噬血的狂魔,你就當自己真的是沒心沒肝的冷血動物嗎?你是人哪!活生生的人,這麼有感情的人為什麼要讓自己活得這麼孤獨!」她撲進他懷裡放聲大哭,她的吶喊是心疼,她的眼淚更心疼,她狠狠地為他心疼。
此情此景,讓他撼動得不能自己。
「你醒醒好不好?理智點好不好?我所認識的寒焰,不是手持無情刀的人魔,是精義刀的主人.是真正的血性漢子。」
她埋在他胸前哭喊,他強烈而急促的心跳,也震在她胸口。
「你為我取鐵,為我受傷.這豈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的所作所為?我不要看你這樣,你這是在折磨我!」
寒焰狠狠一顫。舞沐裳仰起淚濕的小臉,握拳撞擊自己的胸口:
「你看看我呀!我活著,我才是真人啊!」
寒焰倏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身體在狂顫,手也在發抖,連望著她的眼神,都顫抖得天地都在異動。
「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話?她死了,水月已經死了!」
她的叫喊瞬間爆發了他失控的情緒.他一聲嘶吼一躍而起,震退了她,也讓輪椅砰然倒地.花碎葉散.骨髓俱裂……
兩人同時睜大了眼,舞沐裳幾乎要屏息地瑟縮起來,她彷彿在他身上看見狂燒的怒火,她甚至恐懼激發了他的怒氣而論為刀下亡魂。
「月兒……」寒焰跪了下去,狂顫的手顫在空中,她碎了,他也碎了,他連碰都不敢碰。
倏地,他的黑眸迸射寒芒,狠狠地射向舞沐裳,如此怨恨憎怒的眼神,在瞬間傷透了她的心。那剎那,無情刀飛旋而來,在她屏息間插入她腳前的泥土,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看著他徹底的瘋狂。
「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舞沐裳忍無可忍了,她完全絕望了,她以為他還有一點理性,還有一點人性,原來,他真的瘋了,她居然還天真的以為他心裡也許有她。
她的心碎了,死了!就算他現在要殺她,她也認了!但她不甘心,就算要死,她也要轟轟烈烈地死。
「殺死她的人是你!」舞沐裳躍起身指著他怒吼一句,寒焰震愕地瞪大了眼。
「那是一副人骨,不是水月。你不讓她人士為安,難道還冀望她長肉活過來嗎?」
寒焰握起刀倏地架在她脖子上,咬牙低吼:
「我真的會殺了你!」
「你殺呀!」舞沐裳已經豁出去了,她橫了心,一古腦地狂喊:「這條命我也不想要了,在死之前,我非要把我的怨氣吐出來不可,你如果個想聽,就直接砍掉我的腦袋!」
她一吼,一進,脖子直接貼上了鋒利無比的刀緣,瞬間滲出一道血絲,寒焰竟然倉皇一退。
舞沐裳淚盈滿眶,心碎泣吼:
「你真的這麼愛水月?當初她死了你跟著殉情不就好了,就沒有這麼多痛苦了,你為什麼不隨她而去呢?她只是你的義妹,她根本不愛你!面對這個事實!面對它!」
她完全讓他崩潰了,她怎能如此口不擇言?如此殘忍瘋狂?她真的連命都不想要了,真的要逼他發瘋嗎?他提氣一前,她居然跟著一進,無畏生死的讓刀鋒又沒入她的皮膚,她的血和她的淚一樣洶湧一樣刺目,刺得他眼睛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天啊!他正在殺她……
倏地飛刀插地,雲杉一扯,他繞住她脖子的同時也擁住了她的身子,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來得這麼猛烈突然,在瞬間吞噬了她的怒她的悲,她的恐懼和眼淚。
她其實嚇死了,魂魄飛散了,她一心只想喚醒他,一心只要他面對那個傷痛,她不要他永遠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霾,就算死在他刀下她也甘願,只要他清醒過來……
然而,他怎能一句話都沒有說,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就這麼狂烈激動得吻住她?這比一刀抵在她脖子上更教她窒息,這比她看見他的癡情孤寂更痛徹心扉。這一吻,他要證明的是什麼?
舞沐裳倏地推開了他,整個人跌坐在花地上,她撫著頸間沾滿黏稠血液的布條,染紅了她發顫的小手,此時她才感受到徹骨的劇痛。
頓時她的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寒焰跪了下來,同樣面對感情,他那樣倉皇那樣無知,面對她氾濫洶湧的淚水,他依舊那樣無措那樣慌亂,他壓根兒不懂愛不敢愛……
「我以為你要殺我……你真的要殺我……」舞沐裳聲如泣血,一字一淚狠狠劃在他的心口。
她原來是這麼害怕這麼無助,卻又這麼勇敢這麼強悍。面對感情他是徹底的懦夫,他在失控之下吻了她,才發現她早已深植在他心裡,如同冉煙的指責,他慣性選擇逃避……
他倏地將她拉人懷中緊緊地擁抱住她,他的腦袋終於有了運轉的能力,他的嘴終於能開口說話,突破他的沉默,融毀了他的冰傲,他嘶聲喊著:
「若是我真失手殺了你,那麼無情刀下一個血染之魂便是我!月兒死了,我為什麼不隨她死去?我不知道……但你死了,我必自我了斷,絕不遲疑!」
舞沐裳哭得更慘烈了,深埋在他胸膛,就算快被他的緊擁勒死了,她也無怨。
「沒有人敢這樣挑釁我、怒罵我,也沒有人讓我不知所措、束手無策,你怎麼敢?你為什麼能?人人恐懼我,以為我無所懼,然而我真正害怕的是我自己,你居然這麼殘忍,揭穿我……」
她好想阻止他破碎的吶喊,她好心疼他的無助悲號,但她明白,他從不曾如此痛徹地面對所有他不想面對的,她第一次看他這麼激動,說了這麼多話,她知道,這才是他自己。
寒焰埋首在她顫動的肩上,他的聲音啞了,心門開了,是他讓她闖進了他的生命,擺脫不了她的嬌她的喜她的悲她的怒她的淚和她的血,是她的燦爛在他心中開了花,是她的朝氣撼動他的封閉。是,她是活的,是真的,是可觸可及真正存在的人。
他第一次抱她的時候,水月早已變成了白骨;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白骨已經碎了。此時懷中的她仍是溫熱的,真實的,他早就放不了手,他愛的……
「你不但殘忍……還聰明,聰明得可怕……」
舞沐裳停止了哭聲,不斷抽搐著,她抓緊了他的衣衫泣道:
「你一直把我當笨蛋看……」
寒焰搖頭。「最笨的是我……」
舞沐裳仰起濕透的小臉,她的雙眸紅腫,她的雙頰泛紅,她的雙唇顫抖,此時的她,卻美麗得教人不敢逼視。
「沒人敢說你笨,我敢;沒人敢挑釁你,我敢;沒人敢對你破口大罵,我敢;沒人敢愛你……我敢!」
她是這麼勇敢,所以他徹底輸給了她;她就是這麼刁蠻,所以他只能投降;她就是這麼可愛,所以他愛上了她……
當他的吻再次襲來的時候,她所承受的不再是狂烈的駭浪,而是溫柔的風,席捲於蒼茫天地,讓她昏眩其中。他吻得她驚心動魄,吻得她神魂俱碎,她徹底地喚醒他冷封的靈魂,那是重生的,人性的,有血有肉的寒焰。
忽地,天色驟變,像是狂沙瞬間蒙蔽了太陽,像是巨浪瞬間吞沒了沙灘,像是魑暗谷的濃霧瞬間勒斷了生脈……
震愕,悲拗,狂怒,怨恨,全爆發在冉煙驚駭錯愕的眼裡。
寒焰倏地起身,握起無情刀,一把將舞沐裳拉至身後。往昔的冷竄回他眼中,凍徹冉煙潰絕的肺腑。
他怎能如此激狂地吻著,在見到他時又殘酷地狠狠以眼神將他冰凍?!
「你好狠……」
冉煙的聲音破碎,如他痛徹的心。
「你真絕……」
他蹣跚向前逼進,他看不出他的心有多苦眼有多悲嗎?他居然還冷眼以待,將舞沐裳如視珍寶般誓死保護。
「我怎能讓你們同生?!」活甫落,掌氣縱橫。
寒焰推開了舞沐裳揮刀抵擋,他不再沉默,亦不再留情。
「別逼我!」
「是你逼我!」冉煙殺紅了眼,此時的他才像個理智全失的狂魔。
「你要殺她,先取走我的命!」寒焰喝道,刀尖劃破他肩上的綢緞,飛灑一片血紅。
冉煙抽出長劍,劍勢如虹,掌氣撼天,招招置他於死。
「你們誰也不能活!」
震退了寒焰,他長劍直驅攻向舞沐裳。舞沐裳柳青劍在手,奮力擋下一擊,寒焰又再次躍身其中,旋刀逼迫,刀劍交錯,火花點點。
寒焰示意舞沐裳不要介入。
「你說,她和兄弟,誰的命重要?」冉煙憤喊。
「兄弟之情早已不在!」
「那水月之情呢?也不在了嗎?」
他一劍擋下他的刀,瞬間星火躍躍,他趁隙送出一掌,寒焰吐出鮮血,舞沐裳驚駭一叫。
這一拳打出了寒焰的殺氣,他怒聲一喝:
「水月已死休再擾之!」他狂刀一出,沒入他的肩腫,鮮血肆溢,冉煙之美已如落花。
這一刀殺出冉煙的悲絕,他再無眷戀。「告訴你,水月是我害死的!」
「噹」地一聲,刀劍交錯,抵在悲忿交織的兩張臉之中,寒焰瞪大怒眸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看見他眼中有淚,有悲,甚至有殘酷的笑。
「月兒愛的是我,我告訴她,我不可能愛她,如同你不可能愛我,我叫她死了這條心,因為我恨她,恨她是你愛的人。我愛的人怎能愛著別人?我愛不到的,別人怎可以愛?她很聽話,乖乖去死了,你更聽話,心也跟著她死了,不會愛別人了。」
寒焰怒火攻心,掌氣凝於胸,全化作逆血狂噴而出,狂猛回刀一砍,劍斷刀揚,衣衫飛裂,紅色血液像劃出一道虹彩,在冉煙胸前留下長長的血河。
冉煙動也不動,他臉上依然淒絕帶笑。
「你這麼恨我嗎?你不是叫我將心比心嗎?」
「你怎麼下的了手?你怎麼下的了手!」寒焰瘋狂怒吼,又一刀沒入他的腰間。
「寒焰!」舞沐裝衝了過來擋住他的腰身,他已經失去控制,而冉煙已失去鬥志,而她才明瞭一切的真偽。儘管悲忿不平,她不要他手刃自己的兄弟,他是有情有義之人,她不願他在衝動下留下遺憾。
冉煙失色的容顏佈滿血淚,他笑得那般猖狂,那麼淒涼,霧罩天色,灰濛濛地似要降下哀慟的雨。
「我的罪行不只這樣,想知道嗎?沐人堂是我派人去燒的,歿刀殺手也是我唆使的,無情刀重出江湖是我散佈的……」
他對著震駭的舞沐裳說。
「你要知道你爹娘是怎麼離奇死的?」
舞沐裳瞪大了眼,渾身狂顫。
「去問魔門陣偉大的魔弦皇吧!」
「我姐姐在哪裡?」舞沐裳怒吼,揚起了柳青劍。
冉煙卻一手抓住劍身,血染手,紅滿劍,舞沐裳震驚得無法言語。
「我再探沐人堂,舞沐衣已不見蹤影,沐人堂人去樓空,留之何用?我幫你放一把火燒了,成就了你們這對愛侶不是嗎?」
「你簡直喪心病狂!」舞沐裳怒不可遏,揮劍就砍,冉煙踉蹌一退,口溢鮮血低吼:
「你不配殺我!」
「我不殺你才對不起列祖列宗!」舞沐裳怒氣狂然,劍氣狂霸,身受重傷的冉煙避之不及,他的臉又被劃了一道,頓時他怒火爆升,死命反擊。
「我的臉……不准傷了我的臉!」
掌氣摧天滅地,寒焰及時抱住舞沐裳側身一閃,推掌而至,把冉煙震退數步之遠,冉煙砰然臥地,氣流血噴。
刀尖閃爍利芒,瞬間抵在他喉間。寒焰冷冷望之,他眼中的冷,已是絕望之極。
「留我一口氣,你會後悔。」冉煙喘息著,冷笑著,氣若游絲,但傲氣依然。
「我不想殺你。」
「你何時如此心軟?」冉煙顫抖地望著他,剩下一口氣,他亦是這樣深切地望著他,他眼中溢出的淚,和他口中溢出的血一樣洶湧。這種愛,本就離經叛道;這種愛,本就荒謬不堪;這種愛,本就不該存在……
他只是愛錯了,愛癡了,愛瘋了……他只是飄冉的一縷煙,既虛無,又孤獨;既美麗,又飄幻……
「我只願死在無情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