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大半個月的苦心潛行,沈幗眉不知不覺地來到南海普陀,她絕非有什麼遊山玩水的心情,只是想要遠遠離開那使她心碎神傷的地方,也希望能藉漫無目的的遊蕩來平復所有創痛,然而此時卻猛然發覺,這只不過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安慰罷了。
「南海普陀的雲霧茶,整個普陀山只有一株……」
「你今天也是沾了我的光,但只此一次……」
伊人言猶在耳,卻已是相隔萬里,今生再難有共品佳茗之時。說不悔,那是言不由衷,然而走到今天這一步,即使千悔萬悔,亦於事無補,這一路雲遊,便是要將那注定無緣的身影拋在腦後,重新蛻化成不會融解的沈幗眉。愛到極處便是恨,而她寧可選擇遺忘,可是……忘不了啊,那心動的感覺,那心碎的痛楚……
懷著難以名狀的心緒,沈幗眉叩開了慈航靜庵的山門。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與慈賢師太共坐禪室,沈幗眉遙望窗外明月,心中無限感慨,踏遍紅塵路,來去不過一場春夢,千帆過盡,水雲悠悠,一朝醒來,夢碎無痕。
若能絕情,若能忘情,是否便可解脫,不再如此黯然神傷?
轉頭看向慈賢師太,她一身青衣青帽,纖塵不染,彷彿一位參透有情世界水月鏡花的得道高僧,臉上顯現一份無喜無愛,恬淡滿足的平靜與莊嚴。眼角眉梢雖已有細密的皺紋,卻仍可看出她年輕時必是顛倒眾生的絕色美人。這般佳麗,為何竟會落髮出家,斷絕紅塵?難道也是為情飭心,心如古井不再暗生波瀾?
如果此生終老於這青燈古佛之下,是否便能絕俗忘欲,如慈賢師太一般心靜若定?一念及此,她不由向慈賢師太祈求道:「師太……」
「阿彌陀佛,沈施主不必說了,你塵緣難了,並非我佛門中人。」慈賢師太不待她說出便明瞭於胸,雖溫和但堅決地婉拒。
沈幗眉咬了咬下唇,「師太,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師太卻為何拒我於佛門之外?沈幗眉此身己無牽掛,只願長住靈山,望師太成全。」
慈賢師太閉起風目,良久方道:「佛門雖大,不渡無緣之人,若施主一心向佛,何必執著於世俗虛禮。何況非忘情無以修法,卻非借法以忘情,其中深意,施主聰明智慧,當能了悟。」
沈幗眉細思慈賢師太話中真意,一時竟無言以對。
她真的累了、倦了,卻不知何處才是可以停泊的港灣。
冬去春來,當渭河兩岸的灞橋楊柳剛抽出新芽來,沈幗眉單人獨騎悄然入京。
男裝打扮的她多了一抹江湖風塵,卻依然清麗,這種美無論男女都必是人們注目的焦點,因此她用一襲帶黑紗的竹笠遮住容顏。四個多月的流浪,雖然不曾使她的創傷痊癒,卻也起了止血的作用,至少,她已不再終夜流淚。
熙熙攘攘的城門口,沈幗眉正待進城,一聲熟悉的呼喝卻令她僵在原地無法舉步——那是「他」的聲音!
「請讓讓!我有急事!」低沉的嗓音中有焦灼和不耐,大不同於往日的穩重溫柔,但不論怎樣改變,她都絕不會聽錯!沈幗眉的心頭被巨錘重重一擊,繼而絞痛得無以復加,原以為自己已足夠堅強,不料卻難克制到幾乎昏倒——不行!她不能見他,絕對不要見他!一旦相見,她會很沒有尊嚴地再次哀求他的原諒——那樣她就徹底被毀了,毀在自己手裡!
他為什麼會來京城?這個疑問如升上水面的氣泡,瞬間泯滅,她不會自戀地以為他是為她而來,「但願我從來不曾見過你!但願我此生再也不要見到你!」他那充滿憤怒的話語猶在耳邊迴盪……透過黑紗望出去,眼前已一片模糊,而他縱馬長街的俊逸身影也在迅速遠去。
他沒有注意到她,在他眼中,她不過是街邊的陌生人——她應該慶幸,可為什麼心頭的傷痛依然深刻?難道自己竟下意識地盼著他的回顧?
不!不可能!沈幗眉咬一咬牙,牽馬走進芸芸人群中……
快!再快!傅滄浪恨不得插翅而飛,他要立刻找到沈幗眉,向她祈求寬恕。他怎會如此愚蠢地傷害她?如果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釀成無可彌補的錯誤,那他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
傅滄浪會來京城並非偶然。
在江南各地苦苦尋覓了兩個多月後,傅滄浪不得不承認,沈幗眉是真的要就此消失,不再出現於任何人面前。且不說她故意隱匿行跡,只看她將各種事務交卸得如此徹底就該有此認知。
無奈之下,他只得暫時放棄尋找沈幗眉,返回烈日牧場徹查兄長的真實死因。機緣巧合,竟讓他發覺了嫂嫂徐雅柔的罪行——一直癡戀著他的大嫂為了達到名正言順地嫁給他的目的,競不惜殺親夫!而罪行敗露後,徐雅柔也因受不了良心的煎熬而發狂。
結束了烈日牧場的惡夢,他迫不及待地重赴江南找尋沈幗眉。此時的追尋究竟是出於刻骨銘心的相思,亦或是出於逃避現實的渴望,他已分辨不清,只有一點可以肯定,在那個冷做絕世的女子身旁,他可以忘記一切!
而當他剛人關,便接到沈天賜的飛鴿傳書,信很短:「不必回江南,最好馬上上京城找薩表姐,姐姐不去北方則罷,去北方就一定會去見她,若她肯幫忙,便有十成把握找到姐姐。」
因為這句話,傅滄浪飛馬兼程進京。
他當然也不會想到,竟和沈幗眉同時抵京,更與她錯身而過。當他的馬轉入街角時,忽然心中一動,方才在人群中,似乎有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但他回頭望去,卻已無從尋覓那一抹背影。甩甩頭,或許是他太思念沈幗眉,以至於神思恍惚了……
長吸一口氣,傅滄浪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他必須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她逃不掉的!
※ ※ ※ ※ ※ ※ ※ ※
長安-尚書府-波光瀲灩居。
見到久違的閨中密友,薩春衣不滿地指責她,「去年初冬傳來消息說你中毒,後來又說是開玩笑,又不來信解釋清楚,害我擔心得要命……你這人好沒意思!」
沈幗眉承認自己不是個有意思的人。
要做個有意思的人還真不容易。
而令她感動的是,雖然朋友抱怨連連,卻並不追問什麼,忍住好奇避而不提。沈幗眉知道這是朋友的體貼,於是微笑道,「我這不是來了嗎,要殺要剮隨便你。」
「好!今天我做東道,非跟你賭一賭酒量不可!快拿杯子來!」薩春衣跳起來大呼小叫,明眸熠熠發亮,一點也不像當朝尚書的小姐。
沈幗眉覺得喉中像堵住什麼似的,朋友要逗她開心的善意令她自離家後首次感受到心靈的溫暖,她深吸一口氣,用些微沙啞的聲音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好,春衣,今天我們就拚個高低!拿酒來!」
看起來大而化之的薩春衣望著沈幗眉,眸中有難以察覺的憂色。
早在沈幗眉人京前,她就接到沈天賜的飛鴿傳書,約略敘述了沈家發生的劇變,並請她留意沈幗眉的行蹤,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他,因此她對沈幗眉的突然來訪並不意外,而她之所以憂心的原因是:透過沈天賜語焉不詳的話,她隱隱察覺到其中還牽涉到一個男人。待見到表姐,更證實了她的猜測——若非感情上的創傷,沈幗眉豈會輕易自我放逐?
細看沈幗眉的眼睛,微紅又隱帶血絲,她一定哭過!
薩春衣當即決定,不管那個臭男人是誰,或是有什麼對錯糾纏,她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頓!沒有人能惹表姐傷心後還逍遙自在的,薩大小姐春衣姑娘向來幫親不幫理,要怨就怨他不走運,誰教他惹上她這個女煞星呢?
明眸一轉,薩春衣舉杯道,「來,為眉姐的來京乾一杯!」
原本寂靜的波光瀲灩居洋溢了陣陣暖風,滌蕩著殘冬未褪的料峭春寒……
※ ※ ※ ※ ※ ※ ※ ※
傅滄浪的希望一開始就碰到了一堵厚牆。
先去見了結義三弟驃騎將軍畢涵虛,不想那位薩小姐竟是三弟的未婚妻,傅滄浪自然大喜過望,請他出馬去打探沈幗眉的消息最是合適不過。然而當薩春衣得知畢涵虛的來意後,清靈俏麗的臉上浮現一抹嘲弄的冷笑,「如果真的愛惜眉姐,怎會讓她獨自浪跡天涯;若不愛惜她,何必緊迫不捨,可見這種人反覆無常,別說我不知道眉姐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他,難道讓他再去傷眉姐的心嗎?」
畢涵虛倒是想幫大哥說幾句好話的,但是被春衣的奪命桃花眼一瞪,立刻很沒骨氣地落荒而逃了,畢竟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此路不通,傅滄浪只得硬著頭皮去找梁至信,被臭罵海扁一頓後,梁家卻也無沈幗眉的半絲消息。
最終還是畢涵虛出的主意——人宮見沈貴妃,請她出面勸薩小姐說出沈幗眉的下落。沈貴妃到底是薩春衣的姨母,她應該不至於忤逆尊長的。
果真是條「狠辣兼備」的絕後計啊!畢涵虛偷笑不已。雖說有點對不住春衣……嘿,他好歹也是堂堂驃騎將軍,豈可總被那小丫頭壓住不能翻身!呵呵,也該他擺她一道』了!
然而這條妙計卻因東征高麗的結義二弟伍安瀾得勝還朝以及隨後的皇帝賜婚而未能實現。此次伍安瀾居功甚偉,當今聖上親封其為一等威武候兼鎮殿將軍,並將淑慧公主下嫁於他,可見恩寵之盛。傅滄浪、畢涵虛身為他的異性手足,自然要替這個兄弟打點婚禮,讓他輕鬆做新郎。
時光悄悄地流逝,原本紅杏枝頭春意鬧已為綠葉成蔭子滿枝所代替,雖是盛夏時節,然而在長安近郊的終南山,春天卻暫停了腳步。桃花仍自盛開,裝點著這一片幽靜的莊園。呢噥的雙燕穿梭於簷下,柔媚的楊柳時時輕拂鏡子般的池塘,粉白淺紫的早蓮半睜著腥松睡眼,懶懶地搖曳著。
這是薩尚書建在終南山的消暑別館一一未名山莊。進京以來沈幗眉便隱居於此,她把自己封閉得非常徹底,除了見過表妹,連宮中的大姑母沈貴妃和二姑母薩夫人也未去請安。
她真的沒辦法再去向那些關心她的親人們敘述一遍過去一年的經歷,那是她只求終此一生能夠遺忘的夢魘。
她更害怕再遇到傅滄浪,自城門偶遇後,她對自己遺忘的信心已碎裂為粉塵——忘記,原來竟是這麼難!
此刻,他……會在哪裡呢?應該已經將她忘了吧?在他遊戲風塵的生涯裡,她不過是朵乍放即謝的曇花。短短四個月的相處,能有怎樣的深情?尤其,男人是種健忘的動物,尤其,在他恨她入骨之後。
她不知該憤怒還是該悲哀,怒自己的軟弱,哀自己的心痛。夢中到處是他的影子,而醒來的理智竟也不能斬斷無望眷戀。
傻啊,早知道愛情是她沾不得的毒藥,卻還是一飲而盡,只為品嚐那一瞬的甘美。原來自己也和全天下的女子一樣,逃不過癡情的撥弄。
她苦澀一笑,目光投向濃濃的山霧,傻啊……女人!
薩春衣一進房,就看見沈幗眉佇立在窗口的身影。她愈見消瘦了,烏黑的長髮可憐兮兮地散在單薄的肩頭,現在除了那一貫倔強的表情,真的很難再把眼前的人與過去那個談笑用兵冷傲絕世的表姐聯繫在一起。
暗地裡歎了口氣,「眉姐!」
沈幗眉回過頭來,眸中哀痛一閃而沒,「春衣,你來得這麼早?有要緊事嗎?」
「最要緊的事就是趕來看我親愛的表姐啊。」薩春衣笑靨如花地走上前去,「山裡寒氣重,怎麼一大早就站在窗口吹風?」
「我不冷。未名山莊真是個世外桃源,住久了,恐怕連我這個一身銅臭味的商人都要沾點仙氣呢?」沈幗眉神色如常地笑語回應。
薩春衣走到她面前,陽光般的笑容陡然黯了下來。
「怎麼!」沈幗眉敏銳地感覺到春衣心緒不佳。
「沒事。」她在心底裡補了一句,「我是在擔心表姐你啊!」
她這個看似堅強冷酷的表姐,堅硬如巖的外表下卻藏著一顆柔軟脆弱的心,聰慧敏感又愛鑽牛角尖,稍有不慎就會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她的雙眼又是紅腫的,昨夜肯定曾黯然流淚。
也許是該想辦法為他們牽線搭橋了,看表姐的情形,分明還是極深地愛著傅滄浪,再說,那姓傅的這幾個月八成也不好過,總算已經出過一口氣了。
甜甜一笑,薩春衣拉著沈幗眉的手,「眉姐,咱們去瞧瞧剛開的睡蓮!」
※ ※ ※ ※ ※ ※ ※ ※
流光如電,轉眼又是兩個月過去了。大婚之期已到,正是忙得焦頭爛額時,薩春衣卻突然將畢涵虛揪了去,傅滄浪並未在意,只是這喜氣洋洋的景像讓他微覺孤寂,兩個兄弟都有佳偶,而他……
長安秋色漸濃,他的心,似乎也隨著秋意而日漸蕭瑟……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瑟瑟晨風中,沈幗眉如來時一樣悄然離京,沒有驚動任何人,連親如姐妹的春衣也未曾告知。天色仍昏濛濛的,此時春衣應還高臥未起。她不是心狠,而是不願增加分別的愁緒,現在的她,最害怕「感情」二字。情之傷人,猶甚於刀!
一拍馬臀,她飄然出京,輕盈如一片不羈的白雲。
他日江湖重逢,再當把酒言歡。
畢涵虛抬腳闖進松園吹劍亭,就見傅滄浪面無表情地一壇一壇猛灌烈酒,桌邊已堆了五六個空壇。「大哥,你可真不夠意思,獨自在這裡喝酒,外面的爛攤子都丟給我一個人收拾。」畢涵虛不客氣地撈起傅滄浪桌上的一罐烈性高梁,卻被傅滄浪夾手搶過,」這些酒是我的,要喝自己去拿!」
「噴噴噴」畢涵虛忍不住搖頭,唉,真是歹命啊,剛剛救了驚喜過度的二哥,又得趕來搭救為情傷風感冒的大哥,居然他還這麼不客氣,「我說老大啊,你就算有什麼難言之隱,難訴之情,也用不著這個樣子吧!」
「少噦嗦!」傅滄浪仰頭灌下一壇烈酒,他現在只求醉成不省人事,好忘記那個令他心痛神傷的倩影。大半年來他苦苦追尋卻總不見伊人芳蹤,長久的思念令他身心俱疲,若能長醉,是不是就可以絕情忘情?
何況今夜是結義二弟的大喜之日,縱使濫飲也有絕好的理由。
再度飲下一壇烈酒,堅韌的神經終於屈服在酒意之下,他推金山倒玉柱地撲在桌上,猶自喃喃喚著:「眉……你……在哪……裡……」
畢涵虛咂咂嘴,那位沈姑娘真是高竿,不費吹灰之力就整得大哥如此淒慘,看看,鬍子拉荏,頭髮凌亂,衣衫落拓,神形憔悴,狂醉濫飲,七分不像人,十分倒像鬼!若不是親眼所見,打死他都不敢相信這就是往日那個英朗瀟灑,俊逸超脫的大哥。
看來情之一道,果真害人不淺,三兄弟已經「陣亡」了兩個,但願他會比兩位兄長幸運一些。想起薩家那磨人小妖精,畢涵虛不禁苦笑,幸運嗎?……真是天知道!
「喂,醒一醒!」畢涵虛大力去推醉如爛泥的傅滄浪。春衣千交待萬交待要掐準時間,再晚就沒戲了。
「唔……眉……」傅滄浪咿唔一聲,又接著會周公,根本不甩他。
這樣可不行,若完不成春衣交待的任務,不等她來砍,自己乾脆先切下腦袋雙手奉上算了。「起——來——」畢涵虛卯足力氣衝著傅滄浪的耳朵大吼。「唔……走開……」傅滄浪鐵掌一揮,拍蒼蠅一樣把他揮向牆角。「睡睡睡,老婆都要沒了還睡!」畢涵虛火大地出去拎了一桶冰冷的井水,照準傅滄浪劈頭蓋臉地澆下去,叫你還睡!
被這深秋的涼水一潑,傅滄浪就算醉得再厲害也得清醒了,「你幹什麼!」他看著渾身上下濕答答的衣服,眼中冒火,大有「說不出理由我宰了你」的架勢。
丟開木桶,畢涵虛慢條斯理地道,「我剛接到消息,東城外有一夥強盜正在打劫一位孤身女子……」
「這關我什麼事!」傅滄浪臉板得發青了。醉夢中他終於找到了沈幗眉,正是兩情繾綣時卻被畢涵虛那混蛋攪醒,原因不過是發生了一樁雞毛蒜皮的小案子,看來這小子是皮癢欠揍!
老大要發標了!
為保命起見,還是不要再調侃他為妙,畢涵虛臉色一整,「最近京城附近有一夥強盜,經常劫掠往來行人,剛剛鎮京總兵告訴我,這伙強人在城外打劫了一位出京的姑娘,據說這位姑娘還是國戚沈家的上任掌門,名叫……」他故作苦思冥想狀,而聽在傅滄浪耳中卻有如九天驚雷。
「是不是叫沈幗眉?!」傅滄浪一把抓住畢涵虛的胳膊吼道,手勁大得差點捏斷他的骨頭。
「對呀,你怎麼會知道的?」畢涵虛一臉「驚訝」地問,「莫非你認識她?唉,可惜好端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竟然落得身首異處。慘哪!」
「不!」傅滄浪狂吼一聲,甩開畢涵虛衝出去。情急之下,他根本忘了畢涵虛早知道沈幗眉與自己間的事,自然也沒看出畢涵虛方才全是在做戲。
「喂喂,要認屍去鎮京總兵衙門!」畢涵虛追出去衝著他的背影補上一句,然後奸笑兩聲,標準的詭計得逞的小人嘴臉,「可憐的大哥,不是小弟不顧結拜之情,實在是有人看不過眼要修理你,算賬可不要算在小弟頭上哦!」
坐在鎮京總兵衙門裡,沈幗眉不禁有些心煩意亂。原本打算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誰知剛出京沒幾里就被一夥不開眼的小毛賊打劫,然後京城巡捕隊彷彿從天而降,把他們統統「請」回鎮京總兵衙門,亂七八糟一番盤問後,她成了重要人證,被羈留於此,非得等到審完此案才能放行。唉,哪有人這麼衰嘛,失戀蹺家還得吃官司,當真是老天沒眼?
為什麼心跳得這般厲害,還會有什麼糟糕的事要發生嗎?
自嘲地一笑,最壞的都已經捱過了,現在她還怕什麼?只是……思緒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傅滄浪……關外烈日牧場的主人,江湖著名的遊俠,認為她是殺兄仇人而潛人家門的「郎中」,也是讓她陷身情網無法自拔的可惡男子「風若塵」。
本希望經過長久的刻意遺忘,她能成功地將他的身影驅出腦海,然而如今才知道,那不過是她的自欺欺人。
為情傷心為情絕,萬一無情活不成。
「喂喂喂,你不能亂闖啊!」
「什麼人敢擅闖總兵衙門!」
「攔住他!」
外面亂糟糟的大呼小叫打斷了沈幗眉的思緒,出了什麼事?她打開門想一探究竟,卻被一條突如其來的人影撞得七犖八素。
這傢伙是鐵做的嗎?沈幗眉捂著差點被撞扁的鼻子險些掉淚。
「失禮……眉,你沒有死?!」來人條件反射地攬住沈幗眉幾欲摔倒的嬌軀,待看清懷中佳人的容顏時,卻不由驚呼出聲。
傅滄浪!是他!
聲音甫一入耳,沈幗眉便直覺地感到來人是誰。他為什麼會在這兒?疑問在腦中一閃而過,但隨即便嚴厲地打破那絲幻想,以為他是專程來尋找她嗎?別自戀了!冷淡而堅決地推開他,她強迫自己面對那曾令她心動,而後令她心碎的英俊面孔。
此刻她全力壓抑激動,是因為隔了這麼久,在她傷得那麼深以後,再次見到他,她的心仍然為之怦然不能自己。
「對不起,這位公子大概是認錯人了。」她用客氣、疏遠的音調說。
「眉,是我,傅滄浪!我找了你好久了!」他激動地看著眼前的人兒,她比以前清減許多,惟一沒變的是那雙雪藏冰封的明眸。
「傅……滄浪?……我不認識。」她眸中星光一閃而沒,神色依舊冷淡。
傅滄浪真得快被她氣瘋了,這女人的想法為何總教他摸不著頭腦,先是以死試探他,接著就一走了之,現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居然說不認識他,輕描淡寫地抹去一切。
他壓下怒氣,「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你不能就這樣否定我們之間曾有的……」
「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她用一種空茫大於冷漠的語氣截斷他,「又何從怨起?」
「什麼也沒有?」傅滄浪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那麼在我懷中哭泣,與我擁吻纏綿的女人又是誰?別告訴我你把一切都忘了,那種玩笑不好笑!」
「那又如何?」她耐心地解釋,彷彿在說著一個與己毫不相關的事實。「人生飄浮不定,生命聚散難全,感情更是瞬息萬變猶如煙雲,你怎能要求我曾經付出就必須永遠付出?」
傅滄浪強忍住衝到口邊的怒吼,這女人又回到初見時的模樣——冷漠、高傲、無法接近,而他該死的最不願看到這樣的她。
「你到底要怎麼樣?」他忍氣吞聲地追問,只要她說得出,他必然毫不猶豫地去做。
「我只想一個人好好地活,不再為任何人或事負累,如果你我能就此如陌路……」
「休想!」他不假思索地低吼,同時攬她人懷。視如陌路?她以為感情是什麼,可以說斷就斷的嗎?沈幗眉沒有推開他。環在他懷中的身子如記憶中一般單薄,並且冷如寒冰,但不管怎麼樣,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放開她了,哪怕要用一生時間去融化她嚴封的心也在所不惜!
「你——一定會重新接受我!」他極為自信地宣稱。
「是嗎?」她付之淡然一笑。她不是個感情豐富的女人,尤其在這般傷過之後,更如何還有殘餘的熱情可以給人?
然而,是他呀……那個首度令她心動沉淪的男人。她能騙過朋友親人,甚至騙過他,卻惟獨騙不過自己,天知道她方才用了多大的毅力才使自己保持冷漠,而當傅滄浪攬住她的時候,她覺得腿幾乎要站不住了。儘管頭腦拚命警告自己別再踏人陷阱,然而身體卻要不由自主地背叛。
他的懷抱溫暖依舊,這裡曾是她此生的依戀,卻已成為再也回不去的天堂……
不行,她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湎於舊夢之中,掙脫了他的雙手,她匆匆丟下一句「別再來糾纏我!」便奔出鎮京總兵衙門,碰到攔阻時,她祭出直可凍死人的冷冽眼光和尊貴傲氣,將守兵一一嚇得狼狽而退。
打馬狂奔,她不再顧忌行蹤,只求能遠遠逃開。
直到離京十數里後,她才緩住坐騎。胸口劇烈地痛,幾乎喘不過氣,同樣翻湧的是酸楚與悲哀。她是個懦夫,每到無法解決時便一逃了之,可是她要逃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平靜?她摀住臉,無力與挫敗感使她的眼眶瞬間充滿了淚。
「你打算躲我躲到什麼時候?」
一個熟悉而危險的聲音突然響起。她吃驚地抬起頭——前方不遠的林邊,傅滄浪正倚著馬鞍,帶笑望著她。
片刻怔忡後,沈幗眉胸中突然升起一股混和著狼狽、憤怒、無助的烈焰,又從眸中噴射出來,以至於眼淚尚未湧出便被灼干。她縱馬衝到他面前,用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激烈語氣吼道:「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們之間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你懂不懂?我不想再跟你玩描捉耗子的遊戲,算我怕了你,求你高抬貴手放過我行不行?」她冀求地盯住他的眼睛。
傅滄浪同樣凝注著她,漂亮的薄唇輕啟,吐出兩個擲地有聲的字,「不行!」
沈幗眉無力地垂下眼,一瞬的怒火已被疲憊感代替,她輕踢馬腹,黑馬順從地沿著小路前行。身後有馬蹄聲跟上來,她懶得回頭,只是任馬兒自己覓路。要怎樣才能甩開他?她苦思冥想,卻連半條計策也想不出來。
就這樣無意識地趕路,當沈幗眉驚覺天黑下來的時候,她已經走到兩片幽深的山林間了,而同時前面也湧出了十幾個身強力壯騎馬挎刀的蒙面大漢。為首的一揚手中刀,喝道:「喂,相好的!把你們身上的值錢玩藝留下來,否則別怪大爺們的刀不長眼!」
強盜?沈幗眉有仰天狂笑的衝動。真是好運氣,在她最倒霉最狼狽最困窘的時候,居然還有強盜來打劫她?
「喂,看你這小娘子長得這般細皮嫩肉,不如跟了本大王,包管你吃香喝辣,怎麼樣?」匪首見色起意,不知死活地調戲起沈幗眉來。這輩子幾曾見過這般美貌的佳人?合是老天開恩,送上門的肥肉豈可放過?
「我倒是很想答應,只是他……」沈幗眉欲言又止,卻瞟了傅滄浪一眼。
「喂,你這傢伙識相點快滾,要不然,大爺的刀可就開葷了!」匪首得意忘形地吆五喝六,不知死期在眼前。這女人一看就是個閨閣弱質,她身後那男人倒有幾分像練家子,不過自己這邊有十幾個弟兄,怎麼也能收拾了他!到時候……嘿!還不由大爺快活!
「答應答應,大王見愛,在下怎敢藏私。」傅滄浪故意裝出一副惶恐模樣。好,你要玩,就陪你玩!
「你……」沈幗眉真沒想到他會如此回答,不由睜大了眼睛。
群匪中響起一片不屑地譏諷。那匪首不耐煩地鬼叫道:「小娘子,還磨蹭什麼,你男人都答應了,就爽快點跟老於走吧!」
沈幗眉暗地裡一咬牙,一股自暴自棄的惱怒推著她縱馬走向群匪,既然他不在乎,她又何必憐惜這付軀殼。
一個嘍囉在匪首耳邊說了幾句,匪首點點頭,沉聲道:「兀那小白臉,把你背上那把劍交出來,你就可以滾了!」
傅滄浪微微一笑,他的劍名為青珩,是上古神器之一,出師時師門所賜,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原來這群烏合之眾也有識貨之人。「這把劍嗎,倒也不是不能給你們看看,只是……」
「只是什麼?」匪首有點警惕地問,他已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這小子該不會像表面看上去這般膿包吧?
「只是這把劍出鞘必見血,」他不疾不徐地道,「我怕列位的腦袋不那麼牢靠,萬一不小心給削掉了,豈非在下的罪過。」
「你小子敢情是耍大爺!」土匪們不由大怒,立即有三騎衝過去要教訓那吃了豹子膽的小白臉,但還未等真正交手,便已捂著咽喉自馬上栽了下去。
「混蛋!大夥兒一塊上!」匪首怒吼一聲,領著剩下的手下們衝上前去,看來他們還沒有認識到方纔的教訓,還迷信群毆的威力。
眼看著他們廝殺的沈幗眉,本該趁著這大好機會逃走的,她卻猶豫了。明知以傅滄浪的武功,對付這伙土匪易如反掌,一顆心就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一雙腳也彷彿被綁住了似的。
傅滄浪玩也似的逗弄著那匪首,既不殺他也不放他。眼看著身邊的同夥一個個倒下,只剩孤家寡人時,他的腿再也撐不住了,刀從手上落下來,膝蓋也撲通軟倒,「大俠饒命!大俠饒命!」
鬆下一口氣;沈幗眉猛下決心,馬上走,就趁現在!
當她拔馬悄然走出十數丈時,突然從身後傳來一聲沉悶的痛哼。她乍驚回頭,只見傅滄浪左手捂胸,右手以劍支地,分明受了重傷,而那匪首正沒命地往山林裡飛奔而去。
「傅……」她刷地慘白了臉,咬住下唇掉轉馬頭,狠命一鞭奔回他身邊,幾乎是從馬上滾下來地撲到他半跪的身上,「你怎麼樣……」她顫抖的雙唇簡直吐不出完整的話,一對寫滿惶恐的眸子定定地盯住他無表情的臉,他不能死,絕不能死!
傅滄浪望進她沒有半點防禦的眼眸,一絲微笑緩緩爬上他的嘴角,他慢吞吞地道:「沒什麼,只是看到你要離開,一時心痛而已。」
她瞠目結舌地瞪著他好一會兒,然後一把拉下他摀住胸口的手——不見血跡、傷口,連條皺折也沒有!
「你曾捉弄過我一回,這次就算扯平了。」
該哭?該笑?該怒斥?該……
一時之間千萬種情緒湧起,她卻一樣也沒法表達,只能轉頭就走。
可是她走不了,一雙鐵臂自身後死死抱住她,將她拉回溫暖堅實的懷裡。「別走,別離開我。」他的耳語中有著她所不知道的痛楚。
走?還走得了嗎?她已經沒有一絲氣力,只想在這溫暖的懷中躲藏一輩子,再不理世間風雨。別再倔強下去了,硬要違逆渴望只會帶來永世的遺憾,何不敞開心扉,釋放他,也釋放自己呢?
溫柔的吻自發至額,在頰邊停留片刻,小心翼翼地移上了她的唇。她閉上雙眼,全心去迎接那份失而復得的愛,熟悉的熱流在全身洋溢、沸騰……
半晌,他撥開她額上的散發,氣息不穩而聲音暗啞地道:「我愛你,幗眉。」
他的眼眸深邃,帶著一種期待的神情,沈幗眉「唔」了一聲,望他一眼便將灼熱的臉頰藏進他的胸口。
傅滄浪寬容地一笑,抱住懷中的佳人旋身上馬。現在不說沒關係,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等,等到那個害羞的小女人肯真正承認自己的感情那天。
昏黃的天邊挑起了第一顆星,美麗的秋夜正要開始,而他們,也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最真最美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