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無情的自她的耳、她的鼻、她的口中猛烈灌入,難過得緊,但她卻像忘了抵抗這籠罩一身的不適,連掙扎也沒有,如同失了魂的軀體,任自己沉入冰冷的海中——
凍得連骨頭都痛了,而不停灌入體內的海水脹痛了腦,渾身似要爆炸般的難受,但這些來自身體的感覺卻全都沒來自心底的難過更讓她無力,冰冷的海水凍不了她撕裂的痛楚,也炸不毀她已成灰的心,心都灰飛湮滅了,還能再怎麼碎個徹底?
為什麼就連在生命的交界點,她都仍然無法感受到一絲快活,解脫這兩個字是騙人的吧……
罷了罷了,她原也就沒這份奢望,只是希望大海能從此洗去她對過去的記憶,重新來過,過往的一切太沉重、太累人,她單薄的肩膀扛不起,放下可以吧!
她並不輕生,否則不會在還只是個小小孩時就想到要努力延續自己的生命,更不會在那場幾乎斷了命的雪中尋求任何一絲生存的可能,她的性子太倔強,輸不起。
沒想過要死去的,就算對這世間的眷戀再薄弱,她也不該放棄生命,但真的好想重生,忘了過去、忘了他,還自己一點尊嚴。
怎麼也沒想過愛情可以這麼傷人,傷得連過去都不想要。
別再想了吧,不是說好要忘了的嗎?
就讓海水將自己洗個徹底吧,紅顏薄命,禍害遺千年,似她這等大禍害,又怎麼可能會有脆弱的生命。
所以,以此為生命的起始點。活了,她該甘願從此忘了過去的紅塵事,否則,一切還諸天地吧。
她的知覺漸漸麻痺,意識也逐漸模糊,腦中再難思考什麼,只有他的影像依然保持鮮明,怎麼也沖刷不去。
是欠他的吧,否則怎麼會在此時此刻還任他這麼折磨自己。
隨著他刻在心中的影子,她沉入幽幽深海裡。
海邊的天空特別湛藍,和蔚藍的海水連成一線,風吹來時,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在海邊才特有的氣味,熱氣中混合一種海鹹的味道,這氣味是任何地方都模擬不來的。
沙灘白細,在和大海交接的地方,婉蜒成一道明顯的痕跡,在水濕處,踩著冰涼自腳底直達心底,在乾燥的境地,夏日的炎熱不請自來,暑熱同樣自腳底蔓延一身。
天氣熱,視線望出去的每一寸角落,看來都是熱融融的,熱煙飄散在空氣中,模糊了視線,也一併模糊了清醒的神經,叫人不由自主想要跟著一起在空氣中蒸發。
海邊的天氣也是多變的,尤其是夏天,日才正當頭,馬上就能轉換成陰暗天,轟轟烈烈的來場大雨,雨是說下就下,沒得商量。
白天海水只會偷偷的發出嗚咽的聲響,多數的時間裡,遼闊的海是包裹在偽裝的安靜下,像每一個地方的海灘一樣,如果沒有嬉戲的人潮,這裡是相當相當的寧靜,容易令人心安,不願改變,甘願就這麼模糊了激昂的情緒,滯留下腳步。
而夜裡,不知是潮浪聲開始變得放肆,還是萬物都懂得收斂了,那浪花的聲音變得響亮,每一次的拍擊都正好敲在心跳分界處,直透人心,非要你感動在這寂寞的聲響中不可。
海邊的小鎮一直是平靜的,平靜到容易讓人以為這樣的寧靜是與生俱來,可以一直延續到天荒地老。
只是,這樣的安靜卻一直到海岸邊漂來一個女孩時,瞬間掀起此地居民們的議論紛紛。
飄來的女孩就像這片沉靜的海洋一樣,相當的安靜,她不多語,也不熱絡的和人打交道,剛落難到這個海灘,她渾身上下的瘀青與大大小小的傷口,甚至泡得有些水腫的皮膚,讓人還看不出她動人的容顏。
但被好心的一對老夫婦帶回去休養照顧了幾天之後,她晶瑩剔透的大眼,白皙水嫩的肌膚立刻亮了所有人的眼,這個來自大海的女孩有著連上天都會稱羨的美麗。
多數時候,她都坐在門廊邊,雙眼直直的瞅著海面。
熱時,她就看著外頭要灼人的熱浪在空氣中恣意妄為;雨時,就看雨絲在眼前落不停,看雨水與海水融成一體。
白天,天空隨意飄來的白雲或是起起伏伏的海面都可以吸引她的目光;夜晚,白花花的浪花則擄獲了她的注意力。
然而,對著好奇的目光,她從不閃躲卻也不回應,彷彿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屬於這片天地。
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卻有著絕對冷然的性子,她可以一個人不言不語的一整天,讓自己與外界隔離,說任你說、看任你看,她的存在就像是為了這麼坐著等日出日落。
當時是陳家夫婦在海灘上撿到她,而在她清醒過後,兩老問她,「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她睜著圓亮的眼,靜靜的看著他們,年輕美麗又澄澈的瞳眸漾不出半絲波紋,好一會之後才說:「隨便。」
那是她來這裡之後第一次開口說話,她柔柔略帶沙啞的聲音,奇異的有種安撫人心又撩人慾望的韻味,煞是好聽,就如同她那雙第一眼就能看進人心的美麗瞳眸,美得不可思議,就像是夏夜裡閃爍在天上的星子般,閃亮動人。
但名字這事豈可隨便,尤其他們這個地方民風純樸,於是陳媽媽馬上疼惜的摟著她,「你是不是掉到海裡,忘了自己的過去呀?我可憐的丫頭,陳媽媽以後會疼你的。」
電視劇上面都是這麼演的,幸好這個年頭的資訊還算發達,否則陳媽媽還真不會應對呢,她甚至有些洋洋得意讓她遇上這麼「時髦」的事,但一思及此,她天性裡的古道熱腸馬上冒出了頭——
既然她家老頭救起了她,那這標緻的丫頭落難在此,他們就該收留她,對,還要幫助她恢復記憶,但如果往事不堪回首呢?這樣的劇情不是沒有嘛。
誰知女孩當時卻只是看了她一眼,用著平淡的口吻,「那重要嗎?」
記憶是模糊不清了,甚至記不得自己是怎麼落海的,但她卻一點也不著急,也不曾為此歇斯底里,更不會有想一探究竟的念頭,或許遺忘不是來自頭部的創傷,而是潛意識下的指令吧。
不計較她的無禮,陳媽媽是相當好客的,尤其是這麼一個漂亮的女娃娃,光留在家裡看就賞心悅目了,何況小丫頭只是冷淡了點,在生活上她是相當靈巧且貼心的。
村子裡的人都相當熱情,大家輪番前來觀望她,雖然她沒有給予任何回應,但大家熱情不減,在海邊長大的人心胸總是比較開闊,不曾在意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畢竟她是漂洋而來的,更何況遠來是客嘛,不管怎麼說,乍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安靜總是難免的。
大家自在的態度讓她就這麼住下來了,偶爾有人會在她身旁坐下來,對著她嘰嘰喳喳半天,也不理會她有沒有回應,心思有沒有在此,說完了、滿足了,向她道聲拜拜,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在這裡,時間的單位變得沒有意義,日出而作、日沒而息,誰管日子過去了幾天,於是她也這麼待了下來,渾然不覺自己已在這裡停留了多久。
只是這樣冰冷的態度卻也抵不過偶爾突擊上心房的疼痛,總是會有那麼身不由己的時刻,心就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更像有人將她火熱的心,活生生的捏碎,痛得她連氣都喘不過來。
是那被遺忘了的過去在騷擾她吧,她煩,卻拋不掉這其來無由的難過,尤其胸口被濃濃的失落感填塞得滿滿時,她會有想掉淚的衝動。
不該這樣的,不是嗎?
她已失去了與過去的聯繫,既然能將過去都忘了,自然也該一起摒棄過去的傷心,如果過去真有什麼傷心事,為何還要讓她背負過來?
就像那片海,她的沉靜下潛伏著暗潮洶湧。
不知道是要將過去尋一個明白,過回那失落的過去,還是,就這麼了,在這與世無爭的世界裡重新架構一個新生活。
心裡的遲疑總是不超過三秒鐘,因為每次只要起了回憶過去的念頭,胸口就好痛,連呼吸都困難了,身體拒絕再去回想過去,她的心也該順著身體走才是。
那一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所以還是忘了好。
選擇了遺忘,疼痛不再,她緩緩的舒了口氣,還是別去想快活些。
只是,過去那究竟是段怎麼樣的日子,會讓她這樣排拒,寧可給過去空白,也不想染上色彩……
清晨,天還未明,四處都還是一片灰白的混沌,一切都還在蒙朦朧朧中,難以看得真切。
風吹來,揚起空氣中的冰冷因子,衣服若是太單薄,那股寒氣可是會直竄而入的寒了骨頭。
幾輛豪華的大轎車緩緩開入了海邊的小鎮,為這個向來寧靜的地方,帶來一股不平靜的騷動。
海邊的人向來起得早,許多人錯愕的望著車子駛入,心中隨著轎車的行經,也跟著泛起了騷動。
這個小海港,向來是不引人注意的,生活的步調一如波瀾不興的海面,除了規律的小浪拍打著之外,沒什麼洶湧的大波濤。
因此這等奢華的陣仗,馬上亮了所有人的眼,畢竟這裡的生活平靜的稱得上是乏味,難得有好戲開鑼,當然大家都備好全身的好奇細胞,深恐自己一個不留神的錯過,會換來終身無盡的悔恨。
葉南-坐在車裡,心裡起起伏伏的狂潮已不是激動兩字所能涵蓋的。
這些時日來,他們不惜重金的四處搜尋——可能的下落,甚至只要聽到哪裡可能會有的風吹草動,他也不辭千里路程,非得親自去確認不可。
奔波了無數地方,歷經了無數的失望,他的心滿是挫敗,卻仍然不願放棄任何一個可能的線索。
聽說在這偏遠的小海港,有一個貌似——的女人,於是,也不怕或許會換得失望,他仍是趕了過來。
路程中的每一分鐘對他而言都是難以言喻的煎熬,不知該如何去撫慰忐忑不安的心,但他甘願受得,如果可以因此而見到朝思暮想的人兒,這一切的折磨根本就算不上是折磨了。
如果……如果那據聞可能是——的女子只是一個容貌相似的女子,那麼他該如何去掩飾失望?
如果……如果那女子真是——呢?他又該怎麼面對她?對她濃濃重重的愧疚,早已不是補償所能癒合的傷痕。
怎麼也無法忘記是他的絕情將她逼下了海,而身處痛苦的她,當然更不可能忘了這入了骨的傷,想重新擁有她,變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更像一個癡人的奢望。
在不安難耐中,車子駛入了小鎮,停在陳家夫婦的門前。
門前走廊的台階上,坐著一個麗顏女子,她的美麗渾然天成,令人難以忽視,在晨風中,她的衣著略顯單薄,有種不勝清寒的瑟縮,及肩的發隨意的挽成一束,飄落在額邊的幾綹髮絲,任著風隨意擺弄。
她的美麗是如此奪人魂魄,然身子看來卻是如此單薄,在晨光中,竟是渺渺茫茫,不似世間的人物,像個虛擬的仙子,只偶然出現在紅塵中,隨時都會幻化而去。
她的目光落在遙遠的海天交接處,沒有情緒波紋的眸子裡有隱隱的寂寞,像在那片寬闊的天地裡,她曾遺失了什麼。
但不該的,她對過往的記憶太淡薄了,甚至她連去回想一下的意願都沒有,這麼決絕的斬斷或許該有的牽連,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堅持些什麼,只是想沉浸在那片深藍的海中而已。
這樣的她,怎麼還會有什麼失落的東西需要去尋回呢?
車子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她的目光未曾好奇的轉個向,車子上走下來的人也未能引起她的注意,但奇異的是,即使未調整自己的目光,未去在意來者何人,但仍是那麼強烈的感受到那人的氣息,還有他灼灼的目光。
「——……」葉南-在她面前站了五分鐘後,聲音仍難掩激動。上帝保佑,憐他一片心切,終於在尋訪多時之後,讓他再次見著她了。
她美麗的容顏看來是那麼的晶瑩剔透,他恍惚間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只是過度思念的幻想。
「你擋到我了。」她不冷不熱的開口。
這男人站在她的正前方,擋住了清晨斜射的陽光,也遮住了她看蔚藍海洋的視線,甚至他就只是這麼站在那裡,竟也能讓她向來靜如死水的心莫名的泛起漣漪,也莫名的疼了下。
這可真的是莫名其妙,一個該說是不相干的人卻勾起了她的情緒……是不相干吧?至少在她有限的記憶裡,可沒他這號人物。
心突然有被揪緊的感覺,挺難受的,她不喜歡,這個男人的存在礙了她的呼吸,她幾乎感覺要窒息,好煩擾呀,秀氣的眉峰攏了起來,她不愛自己這麼有反應。
葉南-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一句話也不說,只靜靜的陪在她身旁。
早晨的涼意讓風吹了散,海邊無遮攔的燥熱一下子漫了開來,陽光投射在她的臉上,讓她的鼻尖沁出薄薄的水珠。
他微微俯身為想她拭去汗水,然手指才碰到她的髮梢,她就如被蠍子螫到般急速的退了開去。
她的眼裡寫著防備,她不愛有人這麼貼近她。
「抱歉。」她是真的忘了他了。調查的報告上有註明,但他總無法相信那是真的,但如果她還是當初那個——,她的反應一定不會是退了開去的……
傻瓜,他還能期待她有什麼反應,沒將他一把轟出去已是了不起的客氣了,他竟還奢望她會投入他的懷抱。
「聽說你失憶了?」他問的直接。如果她忘了,他會幫她找回來的,他無法允許她將他埋葬在遺忘中。
「那又如何?」隱約間覺得不安,這男人一定和她不願接觸的過去有關,她想逃避了。
「你不想找回那段遺落的過去嗎?」他問得熱切。
「需要嗎?」至少一直到他出現為止,她都覺得這一切很好。
「這麼不積極,可不像從前的你。」他笑笑的說。
「為什麼要來破壞我現在的生活,或許以前真是我不想要的,否則為什麼我對尋回過去一點興趣都沒有。」她幽幽的開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到了他的面前,情緒就多了起來。
「因為我不允許。」就是霸道的不許她忘了他,愛他也好、恨他也罷,無論如何,她都要在心底留一個置放他的位子。
如果她依然愛他,他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如果她恨他了,他也會努力的喚回她的愛,要她惦記著他。
曾經他還以為自己真能做到說忘就忘,不讓女人主宰自己的喜怒哀愁,一直到她進駐了他的生命,悄悄的將他的心據為已有開始,他才知道這一生已淪陷在她手上,一切但憑她了。
胸口空蕩蕩的感覺並不好受,他想找回那份依歸。
她輕淡的笑了,「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了,而如果你能就此消失在我眼前,我的感覺會更好的。」
「。」他究竟該拿她如何是好。
或許她忘了過去的事,但感覺這事可是會深植人心的,她直覺的想排斥他,畢竟他帶給她的傷害太大,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我不知道你喊的人名是否真是我,我只知道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許多事情不是說後悔就可以重來一遍的,否則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值得遺憾的?」她歎了口氣站起身,雙手輕輕拍了拍褲裙,「凡事有因必有果,如果我現在的感覺是不想與你太過接近,那一定是因為過去有什麼是我不願去碰觸的,既是如此,你又何必為難我。」
他望向她,黑眸變得深沉了。
她說的沒錯,是不該勉強,但如果真的能這麼理智,那人還需要什麼七情六慾?就算要被淘汰出局,也該是彼此都清醒時,至少該給他一個申辯的機會吧。
往事本該隨風,但人生真能灑脫嗎?
「對你來說是為難,我卻不能就此放棄。」否則他將不只是後悔了。
「看來我們之間是沒有交集,」她望向遠天,依此時的天候看來,似乎會下場雨吧,「你請回吧。」
「我會帶走你的。」他說,眼眸裡儘是堅決。
她一笑,「不送了。」
陰暗自遠方慢慢移了過來,這場雨看來不會小的。
夜晚雷雨聲隆隆,拍打在外頭是沉沉的聲響,拍打在玻璃窗上是滴滴答答的聲音,高高低低、緩緩快快的節奏,交織成悅耳的樂曲,大自然的樂聲,毋需人工刻意的雕飾,聽來就是別具沉澱心靈雜質的安定——
倚靠在窗邊,看著雨滴打在窗上,在玻璃上畫下一道道的痕跡,今天的心靈並不平靜,是因為白天那男人到訪的關係吧。
即使她表現得雲淡風輕,但她知道自己並不如外表看來那麼的鎮靜,和他說話時,心跳變得好不安份,急速到她都快要無法招架,他一個受傷的眼神,她就恍若犯了滔天大罪,好想為他抹去聚攏在眉心的憂鬱。
為他患得患失、為他牽腸掛肚,這感覺既是熟悉又是陌生,新鮮之中夾帶著懷念的味道。
手邊捧著杯溫熱的牛奶,她有股濃濃的睡意。
頭倚著玻璃窗,玻璃的沁涼泛進心底,迷濛不定的心志泛起了一股清明,方才擾她的煩憂散了去,她只想小憩一下,或許今天只是一時陷入了迷惑,到了明天她應該會正常點了吧。
她闔上了眼,在昏沉中,映入腦海的是葉南-那張英俊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