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明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但道理都是嘴巴扯的,只有真正見了小鬼現身,而這小鬼們編是閻王身旁最貼身的那一個,那不只是難纏,簡直教人想哭。
蕭楓好同情自己俊男薄命,被秦寶寶給選上,美其名負責招待她遊遍開封名勝,其實是她的隨身保鏢、傳聲簡、應聲蟲(大小姐有何詢問,必須馬上回答。)
蕭楓早先吃過她的暗虧,在她面前不敢打哈哈,不敢打太極拳,這輩子在姑娘面前沿有這樣正經老實過。
他第一次代理堂主到總壇開會,就著了她的暗算,不止他一人,在場各堂主都當場出糗出醜。而他,可憐的薄命俊男蕭颯,頭一次到總壇,走進宛如聖殿的議事廳,正想當看魁首、三大領主的面好好的表現一下,誰知他才坐下去馬上又跳起來,屁股好痛!一隻尖耳朵的小老鼠藏在椅勢下。
命好苦哇!頭一回求表現,就在大當家面前出醜露乖,這一切全是他…不,她害的。以前見他是愛惡作劇的男孩,是魁首的愛弟,倒也罷了;如今再見,她竟然是女的,那麼過去那些表現不是太可怕了嗎?老天爺,莫非她是小魔女投胎?
只不過,當著寶寶的面,他一個屁也不敢放。
「蕭副堂主。」她未語先笑,聲音軟甜。
「是,是。」她一呼,他萬諾,以求平安。
「金線此女你一定見過吧!」
「是,見過兩三次。」
「那我考一下你觀察人的能力,把你對金線的印象、觀感全說出來。」
蕭楓微感驚愕,不明白她為何對老妓起好奇心,仍然照實回答:
「她大約三十五歲上下,長得不算漂亮,從來不曾大紅大紫,一過了三十,生活便陷入困境。說起來,金線和尹堂主是同鄉,住隔壁村子,不是青梅竹馬,總有見面的交情,所以,當尹堂主升任開封堂堂主,再見到金線,兩人的際遇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尹堂主很同情她,每個月周濟她幾兩銀子,不過,我敢保證,那純粹只是同情,尹堂主是很愛夫人的。」見寶寶聽得凝神,他也愈說愈起勁。
「如果小姐見過金線一面,便能瞭解她為什麼紅不起來。」
說故事需賣點關子,更能增加談興。
「不是說她不漂亮嗎?」
「自古有些名妓賣藝不賣身,她們以本身的才藝謀生,不一定非貌美多嬌才可,只要能彈琴賦詩,多的是附庸風雅、肯出錢的冤大頭。」他談興正濃,眼睛奕奕有神。「金線來自鄉下,一直不脫土氣,這點很要命,使她欠缺名妓該有的氣質;而且我看她有點懶,沒學會見首曲子。總之,又土氣又笨拙,加上人長得普通,別說這裡是都城,美妓、名妓從街頭排到街尾,她就算到朱仙鎮的妓館去討生活也照樣紅不起來,一笨萬事休嘛!」
「那她幹嘛要當妓女?」
蕭颯有點瞧不起她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為了生活,小姐,都是狠心父母賣女求溫飽。」
「原來如此,跟薔薇姊姊她們一樣,都是身不由己的薄命女。」
「可不是。金線因為長相普通,又無過人之處,反而好些,少受許多折騰,只是收入不豐,無法妝點門面。」
寶寶有些猶豫。「再次重逢,君堂主可憐她、周濟她、周濟她,是出於同鄉之誼,並非迷戀她這個人,可是到最近,為何姦情一發不可收拾,竟要休妻另娶?」
蕭楓不敢妄下判斷,畢竟君若水是他頂頭上司。
寶寶也不為難他,揮了揮手,他如蒙特赦的離去。
她起身走向後堂,在長廊上和一男子擦身而過,她見過是帳房龐先生,先前還兼任尹家小少爺的啟蒙老師。
蕭楓這樣介紹過他:「龐先生是尹夫人的表弟,說是家裡窮,想找個工作謀生。看在夫人面子上,堂主便留他任用。可能表姊弟的血緣親近,小少爺長得像夫人,跟龐先生也有幾分相似,上次夫人娘家舅爺來,我們才恍然大悟,小少爺的外貌像娘舅那邊,都有相似的輪廓,不像堂主大盤臉。」
寶寶聽過也就算了,這時和龐守義擦身而過,將他的臉看清楚,拿來和尹夫人比較,果然有三分相像,都是鴨蛋臉,尖下巴。當初尹堂主肯僱用他,是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吧!現今看他舉步有若千斤重,顯然也遭到池魚之殃。
「大丈夫何處不能容身,何苦留在人家不歡迎的地方。」
寶寶搖了搖頭,走進花廳,衛紫衣正在勸尹若水三思而後行。尹若水那張大盤臉鬍渣叢生,彷彿有好幾天沒睡好覺了。
「你說吧!你心裡究竟作何盤算?」衛紫衣神色凝重-
尹若水突然開了腔,聲音有點沙啞。「跟金錢在一起我才感覺到快樂,忘卻所有令我悲傷的事。金線她很平凡、很普通,但跟一般女人不同的是,她很誠實,不虛情假意,所以始終學不會挖空恩客口袋裡的錢,時常鬧窮,仍舊太太平平、嘻嘻哈哈的過日子,我就喜歡她那樣子。同她在一起,很輕鬆、很愉快。」
衛紫衣瞪目向他凝視。「三年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尹若水動情地說:「我來自偏僻的鄉下,到今天仍一身泥土氣,很引以為恥,私心裡非常仰慕上流階層的公子小姐有一身華貴的氣質。當我抱著十分之一的希望去王家求親,而王家竟然答應將二小姐明霞許配給我,我喜出望外,我欣喜若狂!我熱烈的崇拜我的妻子明霞,再等生下嬌兒文通,他完全長得像他娘而不像我,我更是心滿意足,心想至少我的下一代可以擺脫掉鄉土氣!我的幸福一直維持到兩年前,龐守義來了,我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他和明霞過從甚密,對文通幾乎是溺愛的,我開始疑心,對付三個不會武功的人,我很容易偷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從中發現到一椿大秘密:文通不是我的親骨肉!原來明霞在婚前已經和龐守義私通,被王家的人發現,把龐守義連夜趕出去,正愁不知如何處置明霞,我去提親了,他們正好拿我作冤大頭。難怪,王家輕易允婚,而明霞的其他姊妹都許婚同一階層的世家子弟;難怪,她娘家人不與我們往來,只除了一年前舅兄來過一次;難怪,文通長得一點都不像我!如今想想,舅兄肯來,也是為掩飾文通和龐守義容貌相似的破綻,王家想必考慮很久,才遣來也有相似乎面孔的舅兄。」
他娓娓道來,衛紫衣和秦寶寶都聽得直搖頭。
「太過分了!欺人太甚!」
君若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他的眼睛裡滿是淚水。「我的心裡開始裝滿仇恨,又不能無緣無故將他們全殺了,然後,就發生了那件事。」
衛紫農輕聲道:「文通墮馬身亡?」
「對。那天,文通騎馬跨越柵欄,沒跨過,整個人就被拋向半空中,一聲慘呼,他掉在地上,摔斷了脖子!當場身亡!」他像是失落了什麼,透著悔很悲切的聲音。
「你當時正在現場看?」衛紫衣探索的雙眸鎖住他的。
尹若水的臉色刷地一白。「沒錯。」
「以你的武功,你來得及救他一條小命。」
「可是我沒有,我把臉扭向了另一邊。」他滿眶的眼淚終於滑落。「我恨明霞欺騙了我,更恨她和龐守義舊情復燃,可是,我並不恨文通啊,我疼了他多年,他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啊!但不知教什麼鬼魔佔據我的心,在那一瞬間,我別過了我的頭,然後,文通死了!啊……啊……當他小小的屍體落在我腳旁,我痛不欲生,我恨我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還有什麼面目去揭發明霞和龐守義的姦情?我甚至害怕面對他們,只有躲到金線懷裡,才能獲得一絲喘息。我無法再跟明霞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想寫下休書以解脫彼此,明霞卻以死相逼,事情才鬧開來。」
衛紫衣對他既同情又可憐,一個習得一身好本領的男人,怎會將自己的人生處理得糟糕頂?
「外頭的流言都針對你,於你很不利。」
「無所謂,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尹若水,你給我有出息一點!」他冷酷地、刺耳地反駁他:「你正在打什麼主意?偷偷的掛冠求去是不?帶著金線回到窮鄉僻壤的鄉下去,如此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啦?照一照鏡子吧!你多像一隻喪氣狗啊!喪家之犬自顧都不暇,哪有能耐給別人帶來幸福。你去問問金線,看她願不願意和你回鄉下孵雞蛋?她要是答應了,我的頭切下來給你當椅子坐!不要小看女人,女人對喪家之犬都避之唯恐不及。在開封,你算是個人物,她跟著你多少有些希望,謀生也容易;回鄉下你能幹什麼,你能耕田還是養豬?」
這些話一字一句的在尹若水體內燃燒,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他的臉色在一剎那由白轉青,面目猙獰起來。
「現在,倒有點兒如貓似虎了。」衛紫衣粗厲的笑了……
他自衛的怒目瞪視,大聲吼聲:「我不是喪家之大!我不是沒種小貓!我不會落荒而逃!」聲音裡充滿了憤怒。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完全是不信任的口吻。
「我會重振聲名!我會做給你看!」
「很好。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衛紫衣豁然一笑,長身而起。「兩個月後,我們總壇見。我會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看你如何實現諾言。」
他呆愣當場,有一陣子的沉思,彷彿在想;自己方才說了什麼?
他沒聽見他們走出去後,秦寶寶對衛紫衣笑道:「請將不如激將!大哥這一步棋下得真妙。」
他把自己關在房裡三日三夜,徹底的檢討反省過去,並且思慮未來。他發覺自己心底愛著的仍是他的妻子明霞,他最終的希望是和她過一輩子。金線呢?他是感激的,她的無知識、她的大而化之,不曾發覺到他的秘密,他可以給她一筆錢,讓她過安穩的日子。至於龐守義,對,他首先要做的便是尋個名目遣走眼中釘。
當他打開房門,迎接晨曦,他的眼睛再次閃耀著強者的光彩。尹若水再次覺得他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渾身充滿了力量,兩個月後的總壇之會,毋庸再派人代理了。
再次踏上旅途,往家的方向而去。
他們並不很趕,累了,便停下來找個陰涼所在,喝口水,歇歇氣;臨到熱鬧的市集或風景優美的地方,多留一兩日,為寶寶添了許多東西。
當然,他們一向不愁聊天的話題,他們曾經分離,更加懂得相知相惜。
「大哥,你想下次的總壇之會,見得到尹若水嗎?」
「你會見到他的,我派出去的強將絕非一般懦夫。」
「不過,他的遭遇也很令人同情。」秦寶寶語聲微細。「接連接觸到幾個人的故事,都是含淚者多,難道這世間的悲苦遠多於歡樂嗎?」
「小傢伙也要長大了,會想到這麼深刻的問題。」衛紫衣笑了:
「有時烏雲會遮蔽陽光,但要不了多久,烏雲總會散去,陽光依然笑耀!梁晚星和邱鳳女是這樣,尹若水和尹夫人也是這樣。」
「怎麼,大哥以為尹堂主不會和金線長相廝守?」
「他若是喜歡金線那類型的女子,當初就不會去高攀王家,也不會愛妻子愛得那麼深、那麼痛苦。他和金線,就好比不同地位的人因遭難同坐一艘船過江去避難,在船上待遇相當,又是同鄉人,彼此也找得到話來說。一旦過了江,尹若水仍是尹若水,金線還是金線,都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領域去,總不能流連船中一輩子,那遲早要沉江的。」
寶寶愕然片刻,喃喃的說:「既不能負責到底,當初就不該去惹人家嘛!」
衛紫衣大笑起來。「小傻瓜,做妓女的若沒人招惹,不是要吃西北風嗎?虧得我常誇你是個鬼靈精,有時也傻里傻氣的,令人哭笑不得。」
寶寶嘟起小嘴。「又笑我傻瓜,又誇我鬼靈精,又說我傻里傻氣,既然我是這樣麻煩的小東西,又接我回來做什麼?」
他一把抱住她,笑得更開懷。「誰叫我一時不察,就愛上了一個傻里傻氣的小鬼靈精!」
寶寶幾乎屏住了呼吸,和他凝視許久,感覺心亂如麻,同時又深深地感動,想到自己從娘胎裡帶著病,一生一世都將是別人的累贅和麻煩,想到她時常任性的胡鬧惡作劇,使人哭笑不得。想到這些,就忍不住想流眼淚。
「寶貝,我不要你哭的,我最怕看你流淚了。」他把她抱在膝上,輕輕的搖晃地。「你還不是一個女人,只是一個孩子,充其量算是小姑娘,我就以愛孩子的心愛護你!將來你長大成人,再作將來的打算。」
「我會長大嗎?」她戰慄的問著。
衛紫衣的一顆心又酸又疼。「會的!一定會的!老天沒理由要你夭折,你出生喪母,後又喪父,蒼天有淚,也不忍再剝奪你什麼。」
有他在,寶寶總能夠安心快意的笑。
「這樣吧!咱們來打賭。只要我能活著長大,我要嫁給大哥,做大哥的新娘子,你說好不好啊?這樣一來,別的女妖精就不能把你給搶走了。」
「就等你這句話。」
「你同意了,我們打勾勾。」
他伸出細弱的小指,等待他的。他搖了搖頭,眼睛閃亮,嘴唇含笑的貼在她甜蜜如桃花瓣的唇上,輕輕一吻:
「這才是愛的打勾勾。」
她的臉也如桃花瓣那樣紅了。
「大哥也學會不正經了。」
衛紫衣可是再正經不過的追求心中寶,然則,時機未到。
他有耐心一面愛她,一面等待。
「走吧!我們該回家了。
回家?
寶寶喜氣洋洋的挑起身來——暫時還學不會淑女,急於回家享受種種溫暖的、幸福的歡樂,以及種種新奇有趣、或帶點刺激性的好玩事。最要緊的,那兒始終有衛紫衣在護衛著她,不使她受生命暴雨的侵襲……
「走吧!我們一起回家」。
子午嶺已然在望,青翠山崗裡埋藏著大量的愛。
家,近了,近了。
(之二完)
欲知輾轉情事及精彩故事請看秦寶寶闖江湖四部曲之三《愛你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