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和桑小鰈特地到香港公園內的茶具文物館參觀,展示著自戰國時代以來的茶具,大飽眼福,只可惜不能帶回家。
「前兩天晚上,媽媽拉著你神秘兮兮的說些什麼?」逛過鳥園和溫室,在人工水池前的長椅上休息,桑小鰈有點緊張的問:「她是不是發現入夜後我常常溜進你房裡?」
「你以為她不知道嗎?」袁紫蘇輕柔的笑。「媽媽給我五千塊美金,叫我自己挑喜愛的東西買,當作嫁妝。昨天我到太平洋廣場逛了一圈,本來想買一組名牌餐具帶回去,可是等我把訂價換算成台幣,貴得嚇死人,買『一隻』咖啡杯的錢,可以到台灣一般百貨公司買『一組』不錯的咖啡杯壺,差別就在一個是歐洲百年老店品牌,一個是台灣制的。我承認,像英國Wedgwood、明頓或丹麥皇家哥本哈根的藍花系列,的確美麗高雅如一幅畫,讓人愛不釋手,可是負擔也很重,不是薪水階級的我們目前該享用的。不如把那些錢存起來,做更實際的應用,你看怎麼樣?」
桑小鰈明白她尊重他的一番心意,攬住她肩,點了點頭,卻在心裡做下一番承諾:五年內,一定讓你心無顧忌的去買你心愛的餐具。對公司栽培他的計畫,再沒有迷惑,就只差紫蘇給予他支持。
「對了,你明天可以和台灣來的旅行團到澳門玩,陳先生和那位導遊是老同學,答應讓你加入。據說是很不錯的導遊哦,不但是識途老馬,人又熱心,你可以玩得開心,也能品嚐你沒吃過的葡萄牙菜。還有,別忘記護照。」
「我知道,澳門是另一國的,要辦出國手續。」
來香港的第三天去澳門,探訪不同於眼花撩亂的香港的另一種歐洲風采;第四天搭乘古典舊式的電車觀光香港街道,坐在最上層居高臨下好過癮,還有點心可以吃,真像遠足;第五天香港分公司的代表陳先生的太太開車接她去觀光西港城的手工藝品店、麼囉街的二手貨店、荷裡活道的骨董店……原本紫蘇預備到海洋公園消磨一天,可是陳太太那麼熱心安排讓她看一看小老百姓的生活面,害她話到嘴邊又溜回去;第六天她一覺睡到中午,仍感到疲倦。一連玩上幾天,說真的,比工作還累人,她決定不出去,吃過飯繼續午睡。
「紫蘇,紫蘇!」桑小鰈搖醒她。
「幾點了?」她睜開眼睛。
「不到四點半。」
「今天這麼早回來?」
「工作做完了。倒是你,怎麼睡了一夜又一個白天?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累嘛,不想動。」
「這麼容易疲倦,會不會是有了?」他唇邊突地浮上一個曖昧的笑容。
她一腳把他踢下床去,「不許你再碰我。」
「開開玩笑嘛,何必認真?我也不想太早有孩子。」
「有問題,你怎麼突然向我提這些?」
他沒有回答,拉她下床,一起出去給家人買禮物,還硬拖紫蘇去內衣店選購性感內衣和睡衣,在她耳邊說:「我早想看你穿上去的效果。」紫蘇發誓,人真的會看走眼,原以為他只是臉皮厚,但現在他不但對自己更有信心,像個成熟的男人,在她面前不要臉的本性更是表露無遺,還博得內衣店小姐一致讚賞他溫柔、體貼、懂得夫妻情趣。天曉得哦,說穿了不過是好色罷了!不過,看在眼裡,也不免安慰他愈來愈像男人了。
「回去你要穿給我看哦!」走出店門他又叮嚀一句。
「你不要再強調好不好?窘死人了!我以後再也不跟你上街。」
「誰教你不主動穿給我看。」他還一臉委屈呢!
她別過頭去看商店櫥窗,走了一段,赫然瞧見映在玻璃上他扮的鬼臉,咯咯笑出來,回頭左右拉他兩頰,「真醜啊!」
「老婆夠美就好。」
「馬屁精!」表情卻很開心。
吃過晚飯回到住宿處,洗好澡,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揀出,整理妥行李,明天一早便要搭機返台。
「紫蘇妹妹,回去後你會不會懷念香港?」
「不會,我又不是香港人。」
「你不喜歡到外地生活?只想一輩子待在台灣?」
「當然不是。有閒有錢的時候,自然想出門旅行,但長久待在國外我可沒興趣,我喜歡台灣,我的家人也都在台灣,台灣才是我的根。」
「我不是指移民。」桑小鰈懇切的望著紫蘇,決定他必須現在問她。「如果我們到日本住上三年,你願意嗎?」
「日本?」這問題很突然,紫蘇迷惑的望著他,不明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過年前,大伯和姑姑找我去做一番深談,希望我到海外歷練個三年,回來後接掌高職位就順理成章了。人事調動在九月,我必須盡早做決定,去日本需要時間準備。」
紫蘇想起他房裡的日語教材,不由生氣,「你根本早已自己做好決定,何必問我?不過我告訴你,我不去,你自己去!」
「為什麼?我們是夫妻──」
「原來你打的是這種主意,將我騙上床,非嫁你不可,然後你就可以理所當然的要我往東就東、往西便西?」
「紫蘇,你講理一點,我從來沒有這種意思。」
「沒有才怪!你早已在暗中學日語,不是嗎?可見你心裡早已打定主意要去日本……」
「不是這樣的!」桑小鰈激動的大叫一聲,兩人怒目而視了好一會。他坐在地毯上,手抱著頭。「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啊,紫蘇。公司內部競爭得很厲害,很多人把我視作特權階級,虎視眈眈的要看我的表現。表現好,人家認為我有上頭罩著,不好才怪!我是不被允許出差錯的,你明白嗎?那份壓力你能想像嗎?當大伯、姑姑向我提起外調日本的計畫,我內心很興奮也很驕傲,上頭看我是可造之材,才肯有計畫的栽培,而且我到日本若有一番作為,就再也沒有人會說我是靠大伯庇蔭才不出差錯,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我很衝動的到書局選購日語教學帶。沒有立刻向你提起,是因為大伯他們只是口頭上詢問,還不能拿個准,到時候計畫有變,徒然鬧笑話,而且我如果存心瞞你,不會讓你發現那些教材,對不對?這次我到香港出差,大伯叫我去談了一下,說計畫已經決定,等我出差回去就得給他一個確定的答覆。你告訴我,紫蘇,我該不該去?」
「我對你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你永遠也無法想像,我多麼害怕失去你!可是,你那麼耀眼、有才華,週身漾著一股吸引人的光采,從小到大,多少人仰慕你,相比之下,我是那麼微不足道,常常擔心別的男生搶走你,有一天你會丟下我去嫁給別人。因此,我拚命粘住你,專挑你不擅長的事去學,為的就是想讓你覺得我也有可取之處,使你認定我才是最適合你的男人!我想爬高一點,我希望有一天能位居重要的地位,使你以我為榮!這對我很重要很重要,我一直在努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配得上你!」
袁紫蘇驚駭的搖搖頭。
「你沒有配不上我!你這個傻瓜,從來就沒有!」她無法忍受他有這種想法。「愛是相等的,也是相對的,沒有哪一方能說配不上或被高攀,如果我有這種想法,我根本就不會愛你!因為我是女人,女人總是被教導要嫁一個比自己強的男人!如果我不是從心底認定你比我強,你想以我的個性有可能嫁一個不如我的男人嗎?」她輕歎了一口氣,「我瞭解我自己,我若不能嫁一個值得我尊敬的丈夫,這一生絕不會幸福,因為我會看不起他、欺負他,更會看不起我自己。」
「你認為我比你強?」他的聲音因為驚疑不定而略微顫抖。
「你比我強!」袁紫蘇堅決的說:「我不是在安慰你或安慰我自己,你比我強,這是事實!不只是我,媽媽比我更早看出這一點,所以她才會那麼鼓勵你追求我。」她對他笑笑,她一直都是坦誠之人,年紀愈長愈能夠面對自己,不欺騙自己。「古人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指的就是我這種人。自幼聰明伶俐,學什麼都快,在學校出盡風頭,在同伴間儼然以領導人自居,不管是師長、朋友均看好我長大以後必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可是,結果呢?反而因所學過雜,變成沒有一技之長,什麼都會,卻什麼都不精,而且所學均是旁門左道,對一般人眼中的『事業』反而不甚了了。你呢,剛好和我相反,也許有人批評你太過俊美,看似文弱、沒個性,想必這一生都不成熟的想靠外表出人頭地。其實不對,我覺得你比我更成熟、更懂事、更肯下苦功,看你學烹飪之事就可看出來,你不學則已,要做就要做到令人佩服的程度!一旦你下了決心要完成的事,你就能心無二志、埋頭苦幹!你粘我粘了十幾年,我還不夠瞭解你嗎?你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感動了我,令我由衷敬佩,願意將一生交付與你。我相信光憑你這種專心一致的精神,將來真正有成就的應該是你!」她雙手圈住他的脖子,兩人額頭觸著額頭,低語問他:「你說,我曾做出藐視你的神色或舉動而使你感到不被尊重嗎?」
「沒有。」桑小鰈直接的反應是搖頭。真的沒有。
「那你還說什麼傻話呢?」袁紫蘇端端正正的說:「即使有一天,你當上總統,我也不會感到我配不上你,因為在你努力的同時,我也會不斷求進步。就算到我們老的那一天,你還只是一名小職員,我也不會看輕你,因為我親眼看到你為我所做的努力,相信你對我的愛。我一直認為,愛一個人要愛他的『本質』,我沒有愛上姚瀛也沒有愛上其他男人,因為他們的本質得不到我的敬重,我無法愛他們。」她直視他的眼睛,輕聲呢喃:「而你,值得我愛。」
「紫蘇──」桑小鰈一把擁緊她,以他全部的靈魂和全心的感動,低喊:「值得我愛!值得我愛!我這一生最大的驕傲就是你能永遠對我說:『值得我愛!值得我愛!』那麼不管未來的命運如何,不管有多少艱難的考驗在前面等著我,只要有你這句話,我就有勇氣面對它迎戰過去!」
激動的身體與靈魂一樣需要宣洩,嘴唇飢渴的搜索著嘴唇,身體緊緊依附住對方,彷彿想將兩個人合成一體,沒人一種奇妙的意亂情迷之境,覺得自己好像消失了。
☆ ☆ ☆
次日,在飛往台灣的飛機上──
「去日本工作對你那麼重要的話,我們就去吧!」
「紫蘇!」
「聽說日本女孩很主動,男人長得好看些的就會自己粘上去,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去呢?」她又一副淘氣狀,「你這張招蜂引蝶的俊臉,不知要迷死多少日本女孩,到時候人間徒增許多苦命的怨婦!不行,不行,我得跟著去,我不能眼睜睜坐視你遺害女性!」
「紫蘇!」他只說得出這一句,緊緊牽住她的手。
☆ ☆ ☆
五月,結婚的好天氣,在婚禮前一周,聯合報副刊登了一篇桑寄生執筆的文章──我的女兒紫蘇。一開頭便寫著:我的女兒紫蘇即將成為我家的四媳婦……寫桑寄生與女兒紫蘇認識的經過,寫紫蘇和桑小鰈的成長趣事,寫紫蘇的多才多藝、文武均能,寫桑小鰈為了娶到紫蘇用了哪些不太帥的手段,寫他們的戀愛成功,寫他們即將在婚後遠調日本工作三年,寫一名父親內心的不捨與祝福。
桑寄生以他的文采和風趣的措詞,使這篇分兩天連載的散文得到很大的迴響。姚瀛見機徵得雙方同意,把這篇文章放進袁紫蘇的新書作「序」。
桑小鰈雙手圈住他的紫蘇妹妹,一張嘴卻向父親發出抗議之聲:
「老爸,你偏心,全篇寫滿紫蘇的好,卻光記我的糗事,你忘了我是你的兒子嗎?」
「兒子又怎地?我有四個兒子,女兒才一個。」桑寄生一向重女輕男,到老不改。不知是因為死去的前妻肚皮不爭氣,一口氣連生四胎男的,或是剛好他教政治學,學生多數是男生,看得煩都煩死了。
「你太過分哦,老爸,不過沒關係,過兩天你的女兒就變成你的媳婦啦!」桑小鰈得意的說。
「真巧,你也降格成了我的女婿。」
全家哄堂大笑。
桑小鰈看紫蘇笑,他也笑得比誰都大聲。
度完蜜月回來,有天宋丹苓突然來找紫蘇宣佈一件天大地大的消息。
「我和季征終於協議離婚了。」
「他怎麼肯?你許了他什麼條件?」紫蘇有點擔心。
「沒有,雙方無條件離婚。」宋丹苓的臉上有一種解脫的表情。「自從學了防身術之後,他不敢輕易向我宣戰,我也好像脫胎換骨似的,變得有信心,也有勇氣要求季征戒掉賭癮,一有空就到遊樂場找他,他不跟我回家,我就當場大吵大鬧,弄得店家不得不請他走路。兩個月下來,他受不了啦,和我大打一架,兩人都受傷,不過他比我嚴重,我趁機下最後通牒:要我或要電玩,兩選其一!他忍了一星期沒去輸錢,就再也忍不住,決定隨便我要怎樣都行,就是別再管他的事!結果,我們離婚了。」她歎了口氣,「五年的感情比不上一台機器,我想我做女人很失敗。」
「不是你失敗,是季征的失敗。他沒有克制自己慾望的能力,行為像個不負責任的小孩子,就活該自己受自己的罪。你離開他是對的,因為他根本就不想長大,不想做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你沒有義務背他一輩子。」
宋丹苓畢竟曾經愛過他,感歎道:「我一走,他沒錢時怎麼辦?大概回家找他父母要了,可憐他父母長久以來也在受他的氣……」
「那是他父母活該!」桑世徽不知何時回來,突然發聲:「子不教父之過,教出那種兒子,活該今天要受罪。」
桑世徽一出現,宋丹苓驀然文靜下來。
「三哥,你陪丹苓聊聊,安慰安慰她。我上課時間到了。」
為了到日本後不變成啞巴和呆瓜,桑小鰈和袁紫蘇一起苦學日語,還請了一位老師晚上來家裡猛練,白天紫蘇則努力消化別人送來,或自己搜集的有關日本風物文志方面的資料,比念大學時還認真。所以,每當桑世徽自願要當宋丹苓的教練,她都感激得很,現在宋丹苓已遠離那位傷害她的丈夫,還需要繼續練防身術嗎?
上樓時,她聽到桑世徽義正辭嚴的駁斥宋丹苓的天真:
「當然必須繼續練下去,像你這樣美麗的女人不苦學防身術,最好別上大街,外頭豺狼虎豹可是捉不勝捉……」
紫蘇暗暗好笑:「豺狼虎豹?我看我們家目前就有一隻!最安全的地方有時反而最危險,丹苓啊丹苓,你自個兒小心囉!」
然而她太忙,管不了別人的好事,除了一大堆要學的、要看的,還必須應付她母親突來的喋喋不休和一大堆擔心這擔心那,尤其一接近八月,丁華容更是不能忍受唯一的女兒要離開她三年的事實,她是她親生的寶貝女兒呀!
「媽,」紫蘇煩不過,叫道:「你別再擔心好不好?我們要去日本,又不是中國大陸,你放心好了,你不會成為罹難者的家屬。」
「呸,呸,呸!」丁華容連忙念佛。「不許說不吉利話!還好你大伯在大陸沒投資,他要敢派小四去大陸,我第一個和他拚命。」
「好了,華容!」桑寄生笑道:「你別擔心紫蘇,她胸懷磊落,處事明白,適應力比誰都強,日本人欺負不了她的。該擔心的是小鰈,遇事太過認真,有時反而縛手縛腳,施展不開大格局。」
「我會留心的,爸。」桑小鰈受教。
八月中旬,他們已準備啟程到日本先安頓身家,日本方面,公司已代他們租好房子,附有傢俱,但到正式上班之前還是有的忙,早幾天去比較不趕。
但後來他們仍不得不多留兩天,桑世徽突然宣佈要和宋丹苓先訂婚,等年底或明年初結婚,所以,必須參加訂婚宴後再走。
紫蘇高興之餘,更深感趣味。
「沒錯吧,我果真有牽紅線的特異功能。不必像那些媒婆四處奔走拉合,可是你們自然會因為我而認識對方。」她咯咯笑。「大哥,看來你的好事也不遠了。」
「感謝上帝,至少讓我有三年的緩衝期。」
「很難講哦,說不準大哥的姻緣在日本,我千里姻緣一線牽──」
「比目魚,看緊你老婆!」
「又一個呆子,向比目魚求救,他只會幫著紫蘇把你拐進禮堂。」桑世軒精闢的說。
桑小鰈連連點頭,「很是,很是。」他把紫蘇妹妹擁進懷裡,嗒的親吻一記,笑說:「因為有幸娶到一位好老婆,才是男人最得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