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夢未醒 第五章
    上午九點鐘,方問菊趕著從床上爬起來開門,她已經四、五天聯絡不到韓寶玉,從他公司員工口中得知他臨時跑到東部海岸散心去了,歸期不定。方問菊可以想像他是帶著柔娃一道,名為旅行,其實是安撫女兒。哼,他總算記得有她這個人!方問菊歡愉中也有三分惱怒,開了門張口正想叫,一瞬間呆住了,站在門外的不是韓寶玉,竟是他的前妻。

    左麗凰溫文的說:「好久不見,方老師。」

    方問菊不明她的來意,茫然的點了點頭。

    「沒有事先知會就突然來見你,實在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進去跟你談一談?」

    她的態度使人難以拒絕,方問菊只好讓她進來,心中也有幾分面對挑戰的好勝心。左麗凰進來後打量她一眼,笑說:「我的時間很充裕,你可以先忙你的沒關係,我可以等。」

    方問菊正感不適,半跑進浴室吐了個痛快,然後梳洗、更衣,半小時後才端了兩杯茶出來,左麗凰一派閒適的領首致謝。

    方問菊心想自己一輩子也學不來她那份優雅氣質。

    「方老師,」左麗凰輕柔的打斷她的凝視,說:「請你不要誤會我這次的來意。當然,從柔娃的哭訴中,我知道了你和寶玉的關係,但我不是想為柔娃說什麼,孩子終究是孩子,一時的不能接受是可想見,但很快就會過去。我今天來是基於朋友的立場想說幾句話。你能告訴我,你真愛寶玉嗎?」

    方問菊充滿敵意的望著對方,一時無法作答。

    左麗凰恍然大悟的笑了,表白說!「離婚後我交了位很好的對象,是大學教授,我們預訂年底前結婚。」

    方問菊原有的敵意立刻消弭於無形,反問道:「柔娃和寶玉曉得了嗎?」

    「寶玉大概聽到了些風聲,柔娃那邊我原打算跟她講,可是她先打電話來向我哭鬧,我便說不出口了。」

    方問菊感覺臉熱熱的,難以啟齒詢問柔娃說了什麼。

    「柔娃看起來很懂事,其實完全是孩子脾氣,有時又很固執。因為寶玉堅持,我們約定不在孩子面前爭吵,可是不相愛就是不相愛,我想柔娃一定也看出了父母之間的冷淡,所以我們分居、離婚並沒有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只不過,我搪心她不瞭解我和寶玉是不可能再復合的,如果她有所期待,勢必很難接受我或寶王的再婚。」方問菊看著她,一股不滿和受挫感齊湧上心頭。她想立刻知道她的本意,要她退出,還是先討好她的女兒?她不得不承認,柔娃實在才是關鍵人物,這一個小美人可以輕易地把韓寶玉從她身邊拉走,先安撫她大小姐的情緒。柔娃的一喜一怒牽動著韓寶玉的心,方問菊沒有信心在柔娃拒絕接納她後,韓寶玉即使知道她懷孕仍會娶她?左麗凰望著前夫的女友苦笑,神情落寞的說:「如今,我和寶玉都面對了同樣的難題──柔娃對這事的反應。不偷快的婚姻,使我們將所有的愛和關注全投在柔娃一個人身上,實在無法不重視她,尤其是寶玉,他說什麼也不願失去在女兒心目中的地位,我常想,他這一輩子真心愛著的女人只有二個,他的母親和柔娃。」

    「你呢?他不可能沒有愛過你。」方問菊避開柔娃的問題。

    「也許有,但那不是愛,只是不服輸的佔有。」

    「佔有?」

    左麗凰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出她在點頭。

    「我原本是他二哥的女朋友。」

    「什麼?」方問菊嚇了一跳。

    「我比寶玉大了兩歲。」

    「真的?」

    「真的。就因為這樣,他從來不曾在我面前認輸過,他才是一家之主,決不因我一句話而更改他的決定。」

    「誰都看得出他是很有魄力的人。」

    「沒有錯,他現在的確這樣,但以前的他卻是一個很可愛的人,就像個弟弟一樣。」左麗凰發現自己不自覺的說了太多,勉強一笑帶過去,問道:「方小姐,你真心真意地愛著寶玉嗎?」

    「我愛他!」方問菊話才出口,覺得自己的聲調太富挑戰性了。聽著愛人的前妻回憶他以前的種種,她忍不住妒火中燒。

    左麗凰笑了。

    「那我也不便再說什麼。」方問菊實在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左麗凰只說:「你不用擔心菜娃,畢竟你們有交情在,只要讓地想通父母再婚於她沒有威脅,她就沒事了。寶玉的口才很好。」

    方問菊實在不想再聽她提寶玉如何如何,只是點點頭。

    左麗凰起身要走,不意瞧見方問菊作勢欲嘔的樣子,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但難以言喻的悲哀情緒還是使她渾身打個冷顫,腳釘在地上不走了。

    一你懷孕了?」

    方問菊別過臉去,沒有必要回答。

    「你可以試試蘇打餅,效果不錯。」

    方問菊倦容畢現,表明了想送客,但左麗凰自覺有責任幫她澄清真相。

    「你告訴胡先生胡曉俠了嗎?」

    方問菊怒道:「我為什麼要告訴胡曉俠?孩子又不是他的。」

    「那是誰的?」

    方問菊憤怒得全身發抖。「你跑來向我問東問西的是什麼意思?孩子是誰的關你什麼事?」

    「我是為你好,真的。」左麗凰感覺出另一個悲劇又要開始,聲音也顫了:「你該不會認為孩子是寶玉的?」

    「你給我出去!」方問菊尖叫起來:「你以為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同時有好幾個男人?你憑什麼侮辱我,我要你立刻給我滾!」

    「我沒有惡意,……」

    「滾!滾出去!」

    「不!」左麗凰異常的堅定,一臉決然。

    方問菊的氣又湧了上來。她以為她是誰,一個下堂妻憑什麼來向我胡言亂語?來的應該是寶玉才對啊!她接連幾天吃不好睡不好,吃了就吐,直吐得膽汁和淚水交邊湧出來,一點胃口也無,實在虛得很了,方才罵了幾句,此時唯有拚命調勻呼吸,免得當眾嘔吐出醜。誰人面前丟臉都不打緊,獨不能輸給左麗凰。

    「你還想說寶玉怎麼了?」她譏諷的說。

    左麗風的聲音輕柔而平靜。「你聽我說,你肚裡的孩子不可能是寶玉的,因為他根本無法使女人懷孕。」

    「你胡說!」方問菊本能地自衛。

    「你不妨到醫院做個檢查,看孩子多大了。」

    方問菊不由自主的戰慄了,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竟冷得像冰。

    「我不相信。」

    「話說完我自然會走,聽不聽由你。」

    「我本來也不知道,直到柔娃要上小學那年,我才恍然大悟,但一切都太遲了,只有將錯就錯。」

    「你說寶玉結紮了?」

    「沒有,他天生無法使女人受孕。」

    此刻,方問菊彷彿游過冰河到了岸,方纔的恐懼消失了,人也精神起來。「你開玩笑麼?柔娃就是最好的證據。」她輕鬆的說。

    「柔娃不是他的孩子。」左麗凰歎息道。

    「你……這種話不能亂說的。再說……再說……誰都看得出寶玉和柔娃長得多像。」方問菊突然結結巴巴起來。

    左麗凰自嘲的一笑,笑容中滿是悔意和恨意。

    「這些話藏在我心裡很久了,看你又將重蹈覆轍我不得不說,請你聽過之後便忘了,然後遠離那個男人。」說到此,左麗凰感覺深埋在心底的痛苦又開始啃?蜈-戚潺汝嚏?拿起茶杯握住,彷彿這杯子能賜予她對抗的力量。

    往日的思緒一經勾起,左麗凰便不停的說下去:「我跟寶玉的二哥仲節感情很深,當時先父還健在,也非常欣賞仲節的品格和抱負。仲節是韓家三兄弟中最會唸書的,而我也跟得上他的程度,我們約好了畢業後一同赴英國留學,我小他兩歲,他當完兵我也正好畢業,這一切的計畫同時包含了家父對我的期望,所以我們愈發不敢貪懶,為的就是再等兩年又幾個月的日子好出國揚眉吐氣。然而,像弟弟一般淘氣的寶玉態度突然變了,而毀了這一切。」

    「喔!」方問菊喃喃自語,極力克制自己別激動。

    「寶玉人長得好,身為老么嘴巴又甜,使中年再得子的兩老對他百般縱容,而他就像個孩子老愛搶別人的東西,仲節因為最出色,常常成了他的目標。他發育得很快,看起來很早熟的樣子,可是那張孩子臉卻騙不了人,這反而使他更具魅力,教人更疼煞他了。我和仲節一樣,只當他愛淘氣,常擠在我們中間也不在意,因他正值大學聯考,仲節一邊研究畢業論文一邊幫他補習,他常拉我一道幫忙我也很開心,認為自己已被韓家接受了。誰知聯考放榜後,仲節當兵沒多久,他居然跟我表白:『現在我也有資格追你了,我也是大學生啦!』」方問菊無言地聆聽,活像被催眠一般。

    左麗凰看了她一眼,內心正努力將過去混亂迷惑的片斷拼湊起來,放下杯子,雙手不自覺地輕輕揉搓著,彷彿想給予自己一絲安慰,尋求力量的泉源。

    「那時候寶玉是個愛笑愛鬧的大孩子,起初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他說要追我的話也曾當仲節的面說過一兩次,我們都沒當真,但是他卻認真了。我被他嚇壞了,他是那種要怎樣就怎樣的人,我被嚇得不敢再上他家去,他的行為愈來愈過分了。方小姐可能無法瞭解我們那時候的人對愛情非常嚴謹,不像現在的人說散就散,何況仲節跟我已經……很親密了,說起來俗,但我們真的認定今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無論如何我都難以接受寶玉的感情。」

    說到此,左麗凰迅速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想藉此鎮定下來,卻掩不住愈來愈激動的語氣。

    「寶玉看出了我不受他熱情所感動,就用了最卑鄙無恥的方法騙我上當,……他打電話跟我說要向我陪罪,約在茶藝館碰面,我如果不去理會他就好了,但他說得那麼誠懇可憐,沒想到,……他,他在茶裡下藥,用最簡單的方法得到我……」她喘一口氣,緩緩說下去:「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我嚇壞了,又沒臉再與仲節通信,就在仲節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嫁給了寶玉,……當時我真恨、我只有恨……」

    方問菊的眼神條地亮起來。「寶玉一定真的愛你,要不然他不會娶你,大可推到他二哥身上。」

    「不,不是,寶玉從小就不服輸,偏偏仲節的頭腦、才能都在他之上,他沒有辦法,只有搶走我作為報復。」

    「你一直都這樣想嗎?」

    「你可知道新婚之夜他對我說什麼嗎?他躊躇滿志的說:「我簡直等不及二哥回來,真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子。」」方問菊歎道:「這太過分了,就像個頑童。」「是的,他一直是被寵壞的頑童。」左麗凰按按眼角,一滴眼淚不小心溢出來。「難道他不曾想過做下卑鄙的事會有怎樣的後果?」

    「就算他想過,我想他也不在乎,大家都當他還是個孩子,大家都原諒他,包括……仲節。」

    「什麼!」

    「仲節是個內斂的人,他是否悲憤或者恨得想殺人,我不知道,他只默默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兵營報到,從此極少回來。退伍後,仲節依計畫出國留學,變的是他不想回國服務,留在英國的大學任教,後來也娶妻生子了。」

    「你原諒他嗎?」

    「你以為寶玉的行為值得原諒嗎?他不僅逼走自己的兄長,也毀了我的理想和我父母對我的期望。我有個姊姊大我很多,但她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我母親四十歲才生下我,他們全部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亦不負眾望一步接一步爬著人生的階梯,眼看就要到達頂端,卻教寶玉整個毀了。最重要的是,家父出身書香世家,雖然人才凋零,遂然沒落,依然極重傳統、禮法。寶玉奪人之妻已不可原諒,使的又是下流手段,終我父親一生,不曾原諒過寶玉,也不許他上門,兩邊的親家亦不往來。」

    「這……太頑固了。」

    「家父就是這樣的人。」左麗凰語氣中透著驕傲。

    「難道你不苦嗎?」

    「我苦,誰在乎?」

    「可是,柔娃的父親……」方問菊囁嚅的問。

    「是仲節。當時我也有幾分懷疑,可是我嚇壞了,又沒臉再見仲節,只好相信孩子是寶玉的。」

    「後來怎麼又不是了?」

    「那是仲節拿到博士學位的那一年,他回國省親,見到已經會跑會跳的柔娃特別投緣,……有一天,我上樓找柔娃,私下瞧見他將柔娃抱在懷裡,不住的說:『叫爸爸,叫爸爸,柔娃乖,叫,叫爸爸。』柔娃那年要上小學了,已經很會說話,反問:『您是伯伯,怎麼會變成爸爸?』仲節說:『你希望變成伯伯的女兒,叫我爸爸嗎?』柔娃說:『一個人可以有兩個爸爸嗎?我已經有爸爸了啊?』仲節問:『爸爸對你好不好?疼不疼你?』柔娃咯咯笑得好開心,說:『幼兒園的同學說我爸爸不像爸爸,可是我還是最喜歡爸爸。』仲節就不再說了。」

    「於是你懷疑了?」

    「我去問寶玉,寶玉很生氣,立刻上樓找仲節,我想阻止,柔娃突然鬧起來,等柔娃方便完我再上樓時,在樓梯口聽見寶玉又像哭又像笑的叫著:『……沒有生育能力,你胡說!你胡說!柔娃是我的,絕不給你。』說完他就衝下來,瞧見我的?那,那表情就像撞見鬼一樣,整張臉都白了。」

    方問菊的臉也白了,臉色壞得可怕。

    「後來我也沒有再追究,柔娃終究姓韓,認了生父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她早將寶玉當成她小世界中的王,而我,早已對仲節死心了。以後仲節每隔好幾年才回國一次,連結婚也不回來,只來信說娶了位英國淑女篇妻,如今已有一兒一女。」

    「寶玉說……他二哥將回國慶祝父母結婚四十五週年紀念,就這個月。」方問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告訴她,好像不說話就會尖叫起來,韓仲飾有兒有女,這更證明了什麼?「是嗎?」左麗凰已經不在乎了。「這些年來我一直等待寶玉向我賠一句『對不起』,可是他一次也沒說,一次也沒有,一樣把柔娃當成是他的。也許上天也感動他有一點良知吧,柔娃愈長大愈像韓家人,誰也看不出有異。」

    「你呢,你是否原諒了寶玉?」方問菊急著找話說。

    「我是心死,不在乎了,除了牽掛柔娃,這生不想再與韓家有絲毫瓜葛。在不脫胎換骨,我是受不了了。」

    「喔,是的。」方問菊喃喃道。

    左麗凰話說完了,也不想再留下來,不管是往日的那段情懷或寶玉日後的羅曼史,她是一概不管了,只想快速脫身,回去她的城堡。

    方問菊自覺掉進黑暗的深海裡,恐懼和痛苦撕扯著她的心,四肢百骸逐漸麻痺,她想爬上光明的岸邊,卻不住往下掉,任誰也阻止不了,她嚎陶痛哭,直至昏厥。

    ※※※

    柔娃走進家門,度假的興奮仍殘留著,開心的分發禮物,她早想當一次聖誕老人了。整整五天五夜爸爸只陪她一個,只陪她一個喔,不接電話也不曾拜訪朋友,兩人開車沿著海岸公路一路玩過去,海風吹走了她的不滿和擔憂,不管爸爸做錯什麼事,她統統原諒他了。

    韓寶玉承接女兒投過來的笑容,也架笑回報。他曬黑了一點,更顯得成熟出眾。此次東遊,也給了他省思的機會,覺得有必要重新考慮跟方問菊之間是情是欲,要斷或續?少年不風流,到這把年紀再風流大可不必。

    是晚全家圍坐吃團圓飯,柔娃才略顯疲態,不再暢述旅遊見聞。少傑總算可以掙脫堂姊的影響力,努力吸引大家的視線投到他身上,開口說:「三叔,幸好您回來了,我真怕颱風登陸時,您還留在花蓮,聽說颱風要從那邊登台。」

    「怎麼今年颱風一個接一個沒個休止?」他父親接口。

    於是大家的話題一轉,談到今年天災人禍不斷,實在流年不利,少傑的聲音很快的又一次被淹沒了。

    柔娃突然說:「我有辦法消災解難。」

    旭口笑她:「吹牛!除非你自願嫁給玉皇大帝做老婆。」

    大夥兒笑。

    柔娃不理他,跑去拿買回來的禮物,神秘的說:「爺爺奶奶都是有福氣的人,只要我們好好慶祝兩者的藍寶石婚紀念日,一家人開開心心,再出我們影響週遭的親友,我們的親友再影響他們的親友,推廣所及,大家都和和氣氣,氣勢一盛,老天爺都會怕我們呢,自然便風調雨順啦!」

    「對!對!」韓笑天首表贊同。韓伯禮也說:「好像真有點玄,以前社會風氣沒這麼壞,天災人禍也就沒今年多,難不成真有關連?」

    「天災是未知數,人禍則肯定有關連。」韓寶玉附和。

    柔娃打開絨盒,一對金戒指男女一式,大小有分,花樣新穎不古板,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是一對的。

    「我查過書,結婚四十五週年叫藍寶石婚,我沒有錢買藍寶石,選了這一對金戒指希望爺爺奶奶永結同心,好比這對金戒一樣相依相伴直到永遠。」柔娃笑說:「雖然時間還差半個月,可是我要搶第一啊!」

    一家人有的笑有的起哄,兩老眼中卻隱隱有淚光,在旭日開香檳「啾」聲中,拿起絨盒中的金戒為另一半戴上,接受早來的祝福。

    少傑簡直氣炸了,他早計言好在慶祝會當日最早起床,在兩者開房門走出來的那一刻,第一眼瞧見的便是他手捧禮物的孝順模樣,藉此贏取祖父母的歡心。他想過,這個家最有權力的還是祖父祖母,只要老人家待他像柔娃那般親膩,不僅爸媽會重視他,哥哥不敢取笑他,連三叔都會誇他「好能幹」吧!這是他翻身的最好機會,卻被人硬生生奪去,而這個人正是他天生的剋星柔娃堂姊,使得少傑的心中恨火雞熄。

    ──她什麼都要跟我搶,從小就是,連我的父母都愛她甚過於愛我,現在她連我向祖父母討好的機會都不給,一併兒搶了過去。

    ──為什麼她要跟我同時出生呢?為什麼大家都說她人見人愛,樂於跟她相處?其實她要怎樣都沒關係,可是她不該總是壓住我的光芒。

    少傑開始反擊。「柔娃,你這次又花了三叔多少錢?你真好,三叔賺的錢你愛怎麼花就可以怎麼亂花。」

    柔娃白臉漲紅。「我才沒有亂花爸爸的錢,買禮物的錢是我自己賺的。」韓寶玉笑說:「是啊,柔娃到我公司打工賺的錢,買了金戒指剛好,她說自己賺的錢真的禮物才有紀念價值。」韓劉雲恍然。「原來你堅持打工是為了給爺爺奶奶買禮物?」「是啊!」柔娃第一次賺錢心中自也得意。

    「你真的好乖。」奶奶拉了她手不住輕拍著。

    韓笑天感動得直點頭。「女兒貼心,還是生女兒好。」

    韓伯禮說:「我也很想要個女兒,可是淑媚卻不想再生。」

    「我生了兩個還不夠傳宗接代啊?」巫淑媚喜歡工作的成就感大於當母親的成就感。「那我跟別人生,你就不能怪我了。」

    「你敢!」

    旭日忙打岔。「當少傑是女的不就好了,他比女生還文靜。」端詳弟弟一張猴臉。「不過太醜了,嫁不嫁得出去還有問題。」

    這是很普通的家庭笑話,笑完了之後誰也不當真,自然也不知少傑內心將這筆悵又記在柔娃頭上。

    韓寶玉沐浴完,心想不去瞧瞧方問菊也說不過去,而且還真有點想她哩。她並不溫順,也缺乏他中意的美麗和氣質,可是跟她在一起彷彿是件很自然的事,不需要費恁大精神便足以互相溝通,就是這點令他難捨。

    於是換了外出服走出來,也沒瞧見少傑想說話的表情,精神爽快朝下走。柔娃聽見聲音趕了出來,從樓梯口探身下望父親是否將出門。少傑瞧見她這樣危險的姿勢,不知怎地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報復快感,好似他一直等待的候是這一刻,若錯過了,今生再得不到他渴望的東西,或許是愛,或許是其它某樣東西,他一時想不及那許多,就把手伸了出去……

    「啊──」

    在慘叫聲中,韓寶玉從玄關奔回來,眼睜睜目睹柔娃自高處滾了下來,一動也不動了,一霎時,渾身如墜冰窖中,激烈地抖顫起來。

    ※※※

    方問菊被岳翠室送進省立醫院,第二夜,柔娃也被送來急救,所幸樓梯鋪有地氈,因而筋骨未傷,但週身瘀腫疼痛在所難免,只是墜地時頭部有所撞擊而昏過去,疑似腦震盪,需住院觀察兩天。爺爺奶奶忙喊謝天謝地!韓伯禮安慰的拍拍兄弟。「沒事的,沒事的!」

    韓寶玉□啞的聲音自喉嚨中邊出:「眼看著她摔下來,我的心臟也跟著停止跳動,要是她死了我怎麼辦?」

    「我知道,我知道!」韓伯禮喃喃道。

    他怎麼不知道呢?從頭至尾他都明白,寶玉從前是什麼樣的,現在像是變了個人,這改變並非一朝一夕,而是整整十七年漫長的歲月一再蛻變的結果。看著寶玉臉上的笑容一年比一年少,他也難受,但他又有什麼辦法?換作別人,或者喝酒買醉,或者早妻、午妻、晚妻的金屋藏嬌,以寶玉容顏之俊,體格之美,再加上有兩個錢,博取美人心並不難,難就難在他跟「賈寶玉」同名,唸書時在和尚班不時被同學拿他的外表和寶玉這個名字取笑,亂將「風流、頑劣」之名安在他身上,幾次為此和人大打出手,但積怨難消,聲言此生最恨「賈寶玉」,也就不屑與他一般行徑。所以寶玉雖有寶玉之名,一生警惕立身要嚴謹。

    這些韓伯禮全知道,少年時寶玉是有話直說的人,在學校被人取笑回家必定大發一頓脾氣,是以他出糗的事全家老小無所不知。韓伯禮心想:當時的寶玉又可愛又天真,對了,就像今天的柔娃一樣討人歡心,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有笑聲,然則,那種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只為了一個女人。

    韓伯禮不由得歎氣。寶玉這生就糊塗那麼一次,只一次,就搗毀了他原先的模樣,重新塑造另一個韓寶玉。

    在那場家庭風暴中,已婚的韓伯禮扮演調停的角色,接連數封信寄往兵營,總算在仲節回家時沒造成另一場暴動,但後來仲節去國不歸,未使不是迫憾。

    「美麗的鳳凰總歸是禍水。」韓伯禮心有所感。如果柔娃沒有被生下來,這場不協調的婚姻不至於拖到今年才結束,韓伯禮望一眼小弟失神的模樣,暗道:「柔娃是他的命啊!」麗凰的冷淡或不理不睬比潑婦罵夫更傷人感情,終於完全扼殺了他的愛,柔娃是他最大的安慰了。

    韓伯禮手搭在寶玉肩上,可憐他已經付出昂貴的代價,夠了,儘夠了,過去的錯誤可以一筆勾消了。

    柔娃醒來後不斷喊痛,護士因先前已為她打過一針,沒有醫生指示不敢亂給藥,急得一家人都要發脾氣了。

    這種情形當護士的經驗多了,職責所在的說:「痛是一定會痛,打針吃菜只能減輕並無法使她完全不痛,必須忍耐一點啊!」換了一瓶點滴後便走了。

    脫離危險期後,柔娃意外的沉默寡言,大部分時間都閉上眼睛睡覺,其實試著回想自己摔下來的那一?那的感覺,似乎背後多了一隻手!?這天全家為韓仲節夫婦、子女接風洗塵,只韓寶玉留在醫院陪伴,柔娃謹慎的開口:「爸,有人把我推下來。」

    「什麼!」韓寶玉掩不住臉上那份愕然。

    「不是我不小心,是有人在我背後推了一下,使我失去重心摔下去。」柔娃愈深想一分,恐懼便增加一分。

    「怎麼會?」韓寶玉不相信家裡有誰忍心傷害柔娃。

    「真的,爸,是真的!」柔娃焦急的解釋:「那時候,我半蹲在樓梯口想看您是不是要出去,結果有人推了我一下。」

    「是誰?」他詫異的問。

    柔娃回想。「當時起居室好像有人在,又好像沒有,我記不得了,因為我從房裡衝出來就到樓梯口,沒有注意,可是,我到現在還感覺到那個人的手貼在我背心的恐怖,……家裡每個人我都熟,為什麼會沒注意他是誰呢?」一好了,不要再去想,當作是意外就好。」韓寶玉盡量克制,想表示得輕鬆些。「你這麼可愛,誰會想害你呢?」「喔,對。」她嘴上應著,心中可著實不服氣。

    「你知道胡思亂想將有何後果嗎?」

    「不知道。」

    「會變得多疑,對家人不信任,你想這樣活著多痛苦。」

    是我多疑嗎?柔娃姑且將信將疑,醫院的工作人員送來晚餐,打斷她的思緒,不過她想爸爸說得很有道理,對於一起生活十幾年的親人懷有疑心,不但累人而且很苦,再說我又沒得罪人,誰會來害我呢?韓寶玉要她吃飯,她任性的拒絕了,醫院伙食不好吃,她要熱狗、炸雞、蝦片、可樂。

    她很聰明,知道這時候有任何要求,父親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韓寶玉乖乖出去外面買,不過將冰可樂換了熱巧克力,柔娃嘟一下嘴巴也就算了,飯菜由韓寶玉替她吃了。

    醫生來查房時,表示柔娃可以出院,韓寶玉要求再住一兩天,這位醫生是好好先生,笑笑便走了。

    柔娃吞下香脆的蝦片,說:「我已經沒事了,我想回家。」

    韓寶玉檢視她手臂瘀傷,說:「不差幾個錢,再住一兩天好了。」實則他另有打算,不想給女兒知道。

    「X光照出來怎麼樣?」

    「沒事,不要擔心。」韓寶玉漫不經心的安慰著。

    宋道揆每天從補習班下課便趕來醫院,碰巧遇上家族大會串,韓仲節一行人吃飽了飯便順道來探訪,把整間病房擠滿了。韓寶玉算算人頭,就差大嫂和少傑,悄然走出病房,不與任何人招呼。「寶玉!」

    韓仲節跟著走過一條長廊,才決心叫住他。

    「二哥!」這兩個字叫來多生疏啊!韓仲節趕上去和他並行,兩人默默走了一段。

    「聽大哥說你離婚了。」

    一嗯,留不住的怎麼也留不住。」韓寶玉冷淡的說。

    「大哥要我別在你面前提起,其實我倒要恭喜你,分手對你才是解脫。」韓寶玉懷疑的盯著他,良久,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他的看法。韓仲節想拉他的肩跟他和好,但寶玉已經不是當年淘氣的少年,他變得冷淡、嚴肅,想想,該有十五年沒聽見他大笑了吧,韓仲節始終伸不出那友善的臂膀。

    電梯門開了,韓仲節正想道別,猛然自電梯裡衝出一個女人,揪住韓寶玉,一個耳光便用過去,破口大罵:「你這死沒良心的臭男人,你死到那裡去了,今天才出現,太晚啦,你兒子沒有了,……你絕子絕孫,死沒人哭……」

    此人正是岳翠峰,她原本無意多管閒事,但方問菊因傷心過度造成流產,又不敢給方爸方媽知道,處境淒涼,岳翠峰油然生出兔死狐悲之傷、物傷其類之痛,此番見著韓寶玉,自然是左看不順眼右看眼不順,暗道英俊的男人是禍水的哥哥──禍根。韓寶玉摸摸挨打的地方,像瞧瘋子似的瞪著岳翠峰。「我要不看你是女人,我就跟你不客氣了。」

    「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到時候你還有臉跟我不客氣就儘管別客氣。」

    「誰?」

    「還有誰?還有誰?」岳翠峰真懷疑他到底有幾個女朋友。「問菊?她在這裡?做什麼?」

    「婦產科在上面,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韓寶玉不安的尾隨岳翠峰走樓梯,沒注意韓仲節遠遠跟著他。對韓仲節來說,這個弟弟已變了一個人,有必要再瞭解一下,大哥說寶玉對婚姻很忠實,沒有風流傳聞,但看這情形,大哥的話也有點不盡不實。

    岳翠峰以攜著一件戰利品的姿態將韓寶玉呈現在方問菊面前,自認大功告成,依原定計畫回家上課去了。

    「老天爺!」韓寶玉駭然叫了一聲,才十天不見,方問菊整整瘦了一圈,像脫了水一樣豐潤的面頰陷了下去,皮膚失去光澤,兩眼反透出奇異的光芒,直直射進他眼睛裡,他簡直不敢直視了。

    「你生病了嗎?你在婦產科的病房做什麼?」

    「翠峰沒跟你講嗎?」方問菊傷心得夠了,眼淚也流盡了,如今只剩疲倦、疲倦,對一切的一切。

    「她胡亂罵了一大堆,我根本來不及聽她說的。」韓寶玉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伸手想摸摸她面頰,她閃開了。「你到底生了什麼病?怎不告訴我?」

    「你在那裡?」她只是問,已不想去責備了。

    「我就在這裡,今天第四天,柔娃住院。我沒想到你也在這裡。」

    又是柔娃!你什麼時候才能夠放下女兒,專心一意的愛一下你身邊等待你溫柔的女人?方問菊唯有搖頭而已。

    「你不說,要我去問醫生嗎?」

    「我……我流產了。」

    韓寶玉一下子坐直了身體,驚訝的揚起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不停在她臉上搜索,探究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真實性。「你再說一次?」

    「有必要多此一舉嗎?你應該很清楚孩子不可能是你的,不是嗎?」

    「你在開玩笑吧?」韓寶玉一字一字的說:「不要跟我說你會同時跟兩個男人要好,我一點都不信。」

    「是男人的自尊心使你不相信,是吧?」

    方問菊恨他傷她太深,她也要狠狠傷他一下。

    「別自欺欺人了,你不是那種有手段的女人,你若有了另外的男人,你的情緒比你的嘴快一步,我不可能不知道。」

    若在乎時,方問菊不知要有多開心,因為他有心瞭解她,一語道破她的本性,然則現在,徒增傷感而已。

    「你再不走,別怪我說出傷人的話,我已憋得甚久。」

    「你懷了我的孩子不限我說一聲,現在流產了要我走,不給我一個交代,你別想我會離開。」

    「你的孩子?」方問菊再也忍不住了,咬牙切齒道:「你要騙我騙到什麼時候,你根本無法使女人懷孕,是你一直在自欺欺人。」

    韓寶玉豁的站起身,喝道:「你胡說什麼!」

    「你別想再哄我了,左麗凰什麼都跟我說了,……」

    「麗凰?她去找你?」韓寶玉真不敢相信。

    「對!」方問菊報復的說:「你搶你二哥的女朋友,下迷藥使她不得不嫁你,你毀了她的理想,逼走自己兄長,最後還使人家父女骨肉不得團圓,為什麼?因為你嫉妒,你沒有生育能力,所以硬拐著柔娃不放,……」

    韓寶玉被擊垮了,無力的垂坐椅上,這一瞬,他真有死了一次的感覺。原來一場婚姻的真相是如此教人不堪,原來麗凰一直在柔娃身上尋找仲節的影子,所以永遠不把視覺的焦點放到他身上,所以他一直等不到她的溫柔。

    韓寶玉感到視線一片模糊,用手一拭,淚已滿面。

    方問菊沒想到結果這般駕人,她沒有得到一點快樂,反覺得心酸、悔恨與害怕。一個她陌生的好看紳士默默將溫厚的兩個大掌搭在寶玉雙肩,寶玉彷彿知道來人是誰,原本緊握而舉在胸前的雙拳緩緩鬆了,無力的放下,靜靜的說:「如果這是我的報應,也未免太慘了。」那聲音比嚎哭更令人心酸。

    「夠了,寶玉,夠了,忘掉從前,解脫了吧!」

    「二哥!?」

    十餘年來,兄弟倆頭一回毫無嫌隙的望進對方眼裡,繼而緊緊的擁抱一起,阻擋在他們中間的女人已不復存在,從今而後又是好兄弟。

    「謝謝你,二哥。」

    韓寶玉說完他一直想說的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方問菊凜然他這一走是不再回頭了,從此相見更無因?叫他麼,置己身自尊於何地?原以為乾枯的淚水不由又湧了上來,情思複雜,愛恨交加。除此之外,她有種說不出的迷亂感,對週遭發生的事情似乎不能真正確知。

    她終於止住了抽噎,抬起頭發現那位好看的紳士不知何時又回來了。

    「你就是韓仲節先生?」

    「是的。」韓仲節鎮定中有幾分不知所措。

    「你還有事嗎?」

    「有幾句話不與你解釋一下,我良心不安。」韓仲節不看她,自顧道:「麗凰聽到的只是一部分,所以她完全弄錯了。小姐,我也是個男人,柔娃若真是我的骨肉,即使上法庭我也要和寶玉爭取到底。可惜不是。」方問菊不敢置信的眨眨眼,他到底在說什麼?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她滿腦子混亂迷惑,足足費了一分鐘才鼓起勇氣聽下去。韓仲節似乎也需要勇氣,停了好一會才說:「寶玉會讓你懷孕,可見你在他心目中份量不輕,我有必要同你分辨,……我那一雙兒女是我和我太太在英國領養的。」

    「不!」方問菊無意識的嚷著。

    「回憶有時是一種毒藥。我很愛我現在的太太,過去的陳年舊夢對我來說已經隨風消逝,沒有必要刻意捕捉不放,不是嗎?」

    韓仲節第一次正視她。「小姐,為什麼你不能信任寶玉呢?」搖搖頭,走了。方問菊為之膽寒。?那間,她已明瞭自己才是始作俑者,親手毀了她與寶玉之間的可能性,僅僅數分鐘的報復快意卻換來對愛情的犧牲。如今她還留下些許什麼?所謂復仇愚行的代價竟是如此昂貴!此刻,韓仲節的話語又自她腦際響起:「為什麼你不能信任寶玉?」或許她真的不曾放心的把自己交給他過。如今她明白了,自己在等待的同時,他應該也在期待她溫柔的一顆真心,只是她害怕總有一天被?棄,自慚配不上他出眾的儀表,所以不敢信任他,像個戀愛十次的浪女一樣自私的只愛不施。

    我真蠢,為什麼不相信他,為什麼等不及他來向我解釋?我自許要做個成熟獨立的女人不是嗎?因何還這般幼稚?是我沒信心,是我太笨了!方問菊深切自責。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挺之,她已親身體驗沒有事實根據的幻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掉入痛苦的泥沼,或許這便是她未來生活的課題。現實總歸是現實,讓幻想留在夢境中吧!人總得長大,「如夢似幻」可以丟棄了。

    ※※※

    韓寶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車子開回家的,沒有出車禍真是奇跡。

    少傑自三樓窗口確定車子的顏色,跑下來在二樓起居室等待著,終於叔叔上來了,瞧見他,臉色卻異常的凝重,目光也冰冷遙遠一如穿透北極海而來。「少傑,是你把柔娃從這裡推下去,為什麼?」

    少傑陷入極端的恐懼,四肢不禁抖了起來。

    「叔……叔……我……不是……故意……」

    「真的是你?」韓寶玉迅速的拉著他進入他的房間,砰地關上門,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揪住少傑的衣領,緊緊扭絞著,惡狠狠的說:「柔娃做錯了什麼,還有我這個父親,輪不到你來欺負她。」

    「不……不是。」少傑困難的喘著氣。

    韓寶玉略略放鬆手上的力量。「你故意要柔娃死?」

    少傑眼淚流出,這幾天他真的好害怕。

    「叔叔,我沒有想要柔娃死,你要相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我只瞧著柔娃蹲在那裡,心想只要她消失了,叔叔就會愛我,可以做我爸爸了,……我真的沒有置她於死地的意思,……」

    韓寶玉抓住他重重摑了他二巴掌,怒吼:「一個人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消失的方法?韓少傑,我一直待你不薄,別人看輕你的時候,我鼓勵你,因為我相信你有出頭的一天。可是你卻這樣回報我,你太令我心寒!」狠狠將少傑摔在地上。

    少傑嚎陶大哭。「叔叔,不要?棄我,是你答應要當我爸爸的,……」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鬼話?」

    「柔娃去東京那次,你讓我睡在你房間裡,你說你有了柔娃所以不能當我爸爸,所以我就想只要柔娃消失了,我就可以取代她的位置,得到你的愛了。」

    韓寶玉呆住了,坐在床沿一言不發,少傑的啜泣聲似在控訴他的毀約。他心念急轉,黯自傷神,到今天他才恍然自己是徹頭徹尾失敗的人,總是把感情的問題弄得一塌糊塗,……罷了,罷了,往事已矣,來日可追,然今後海闊天空,他要一個完整、嶄新的開始。一個驚人的計畫就在這時候決定了。等少傑安靜下來,他要他出去,警告他這是一件意外,他不要柔娃發現真有人不利於她,活在不安恐懼中是最可憐的,而且他確信膽小的少傑不敢再犯第二次。

    「叔叔?」

    少傑回頭膽怯的叫一聲,韓寶玉揮揮手要他走。

    「你已經不小了,應該能夠明辨是非,我不想再說你了。」說完,關上房門,下了鎖。

    少傑久立不動,直至明白叔叔這扇門不會再為他打開,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自己的世界。

    次日,韓寶玉沒去醫院,到公司宣佈結束營業的打算,然後開始著手整頓未完的業務,準備在最短時間內做好。

    以前他努力工作拚命賺錢,是想做給左家的人看,如今不需要了,他想趁著還年輕去做真正想做的事,這次,沒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柔娃出院那晚,韓寶玉到她房裡深談。

    「乖寶──也許是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乖寶,你已經十七歲,不用爸爸每天盯著你,你可以慢慢獨立了是不是?」

    「爸爸!」她發覺他今天很不一樣。

    「難道你還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嗎?」

    「爸爸怎麼了嘛,突然說這些奇怪的話。」柔娃不安的嚷嚷。

    「記得有一次我同你說總有一天我將遊學歐美,現在就是時候了。」他當女兒是朋友般的述-R「柔娃,我真的累了,有必要重新調整心情,我已經決定要去了。」柔娃咬唇不語,突來的訊息她一時無法接受。

    「你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不過,看你暑假在公司打工表現得很有責任心,我想,你是長大了,不必我再盯著你。」

    「去多久?」

    「半年、一年、二年,或許更久,我不知道。」

    柔娃泫然飲泣,但她忍住了,她瞭解爸爸就如同爸爸瞭解她,一定發生了某件事使他整個人改換了心情,她現在不能問,不過沒關係,總有一天她會查出真相的。「您會寫信給我嗎?」柔娃知道阻止不了,只有忍痛默許。

    「我會的。」韓寶玉含笑抱住女兒,心想這也是最後一次,以後不管他回不回來,跟女兒的關係將會重新定位,亦師亦友,亦父亦女。

    孩子逐漸長大,他也覺悟不可能永遠當她是「乖寶」,不如趁這段日子互相重新適應、改變,雖然有點心痛、不捨,但也管不了那許多,他自己快發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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