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充滿了富裕的氣氛,但是並是不財大氣粗。辜鴻宇和康淑貞這一對企業界的模範夫妻,年過六十,但是從他們挺直的背脊和一絲不亂的烏髮中,顯示出他們精力充沛,似乎光輝燦爛的人生才正要展開。他們共同生育了三子一女。
上個月才學成歸國的辜以依,明天正式上班。當她走進餐店時,父母親均以讚賞的眼光打量她簡單而高雅的裝扮,珍珠耳環和俐落的髮型.呈現出女性嫵媚的一面,也使她的臉龐清晰而明亮。
「爸媽,早安。」辜以依微笑著打招呼,高挑而苗條的身材優雅地走到辜重鳴身旁的位置坐下,心中有一絲不安的說道:「二哥,從明天起,請你多指教。你看我這身打扮還像女秘書嗎?真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辜重鳴保持靜默,臉上冷然無情。
以儂抬頭望向爸媽,臉上閃過一抹驚愕與無奈。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傻子也寧願跟在三哥辜重德身邊學習,她最不喜歡單獨面對二哥了,偏偏爸媽一致認為,跟在重鳴身邊才能學到真本事用後方能獨當一面。
至於辜重德,辜鴻宇夫婦更是有志一同,決心為他挑個可以管住他的能幹媳婦。保守而又重面子的兩老,已經受不了這個不肖子一再傳出緋聞,唯恐「鷹羽集團」的形象,有一天會毀在辜重德手上。
以儂卻認為三哥遊戲人間的生活態度沒什麼不好,他並沒有因此而荒廢工作,一樣做得有聲有色。她喜歡辜重德平易近人,幽默風趣,跟他一起工作,鐵定不會產生「職業倦怠症」;但對辜重鳴,她則是像尊敬國父遺像般敬重他,因為她實在不瞭解他。
回國後,偶然看到一本女性雜誌將辜重鳴和元正則、衛東陽、柏雅器封為「台灣四大花花公子」,她簡直差點笑掉大牙。其他三位男士花不花,她是不瞭解啦!但是辜重鳴怎會雀屏中選呢?應該是事重德才對嘛!只因為事重鳴是「鷹羽集團」的下一任總裁嗎?還是為了他那一張好看極了的皮相?
以儂看了看重鳴。沐浴在由窗口射進來的晨光之中,以儂覺得老天真是不公平,所有最好的遺傳基因,似乎全聚集在二哥身上,事重鳴是她所見過最漂亮的男人了。在以儂眼中,他總有一種睥睨人的神氣。
她不安動了動。「二哥,你對秘書的表現有什麼特別要求?」
辜重鳴的臉色仍是沉著不變,一開口,聲音意外的渾厚有力,並不冰冷。「第一,在公司不許叫我二哥;第二,不准比我慢到公司,即便遲到一秒也不成;第三,別把自己當女人看待。」
以儂咋舌道:「二哥,我是你的親妹妹呢!」
「妹妹?」他皺皺眉梢。「在公司我高要的是能幹的秘書,不是妹妹。」
「媽,」以儂不依地喊著,「你看二哥啦!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康淑貞張嘴欲替女兒聲援,辜重鳴已搶先一步道:「第四,不准亂告狀,更別想拿人情巫我。你想清楚,受得了再來上班,要不,乾脆留在家裡做你的大小姐。」
辜以儂注視著他那張嚴肅而沉思的臉龐,突然領悟到她所面對的,是一種深不可移的意志。好多年不曾生活在一起,如今再重新面對那張堅定不屈的男性面孔,使她心中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情緒,混雜著尊敬、驕傲、懼怕和愛。
辜重鳴用完早餐,和父母打個招呼,準備出門。
康淑貞問道:「你晚上回來住嗎?」她最看重這個兒子,偏偏他的心卻離她最近。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他為什麼會改變如此之巨?
「不,我回我的住處。」他面無表情的回答。昨晚要不是奉命回來商討辜以儂的工作,他是一個月也難得在家住一夜的。打從辜重鳴回國接掌「鷹羽企業」後,他便習慣一個人住在外面,反倒是浪蕩子辜重德住在家裡,自然父母挑毛病的機會也就多了。
「重鳴,」康淑負的聲音極為慈靄,「今天中午重德要相親,如果你沒事,也一起去如何?幫重德選一個溫柔又能幹的好妻子。」
「媽,你確定重德需要相親?」重鳴挑眉卻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那個重德?
「當然需要。」康淑貞兩道秀眉緊緊蹙在一起。「你看他所交往的女人,不是女明星就是交際花,我可不喜歡有那種媳婦。重鳴……」
「抱歉,媽,我中午和雅器有飯局。」他勾起的嘴角又抿成了一直線。
辜以儂自告奮勇。「媽,我陪你去啦!問題是三哥昨天玩到半夜才回來,你確定他中午以前醒得過來嗎?」她心想好玩的三哥要相親?場面一定精彩極了。
辜鴻宇出聲了,「他十點以前不起床,我一巴掌打醒他。」
辜以儂吐吐小舌,連忙上樓通風報信。辜鴻宇的巨掌不僅僅是拍桌子罵部下時聲勢驚人,小時候被他打過屁股的兒女們都記憶猶新,少說要趴著睡三天。
康淑貞搖頭笑道:「以儂還是跟老三合得來。」一回頭,已沒了辜重鳴的身影,她問丈夫:「重鳴呢?」
「早出門了。」辜鴻宇沒好氣的說。
「這孩子,難道就沒有一個讓他中意的對象?」康淑貞歎了口氣,感覺自己好失敗,她居然不敢作主替辜重鳴安排相親飯局。
「淑貞,我勸你不要自討沒趣了,重鳴不比重德。」辜鴻宇很重實際的說:「我們想抱孫子,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重德和以儂身上。」
康淑貞點了點頭,遺憾地、感傷地自語著:「若是重信還在,不知有多好?」
辜鴻宇別過臉去,是不願回憶,也是無言以對。在大飯店十七樓的法式餐店一隅,優雅靜謐的環境,美味道地的法國佳餚,氣氛果然是浪漫極了。來自法國的白蘆荀,上面點綴著深灰色的伊朗裡海魚子醬,搭配有「香檳王」之稱的唐培裡儂香檳,一場色、香、味俱全的相親宴開始登場。
朱麗兒注視著男方一家人,對他們排場之隆重感到驚喜與忐忑。這就是所謂的豪門吧!夢美從小就幻想著能當豪門少奶奶,養尊處優,受人奉承,今天可是邁出了一大步。
相對於麗兒古典而細緻的五官,江夢美的美是絕對現代的。深刻的五官,自信的丰采,加上傲人的學歷和不錯的家世,無疑是嫁入豪門的最佳人選。
麗兒樂觀其成著。事實上,也沒有她置喙的餘地,女方的介紹人程夫人,同時也是朱秀曼牌桌上的死黨,自然會將夢美從小到大的一切美好品德做一番詳述,比她這位阿姨所瞭解的更多出十倍。
吃著陸續送來的鵝肝龍蝦派、法式洋蔥湯、香烤乳鴿羊肚菌、嫩煎洛克福乳酪仔牛肉和鴨胗沙拉,最後的甜點是莫札特巧克力蛋糕和法式咖啡。朱麗兒想著,就算相親不成功,也賺到了一頓美食。
難怪新時代男女又流行起古老的相親活動,使寂寞男女在休假時,有地方可打發光陰,大膽些的就上電視表白自己想要的對象條件,那自然是條件愈佳者愈搶手。而她眼前的這一位男主角——辜重德,看來就是不需要上電視證婚,自有一票名門淑媛爭著想和他交往的幸運兒之一。
事重德外貌風流瀟灑,二十八歲,是媒體王國「鷹羽集團」的三少東。由於有興趣有野心,以及無限的活力,他自組一家唱片公司,搞得有聲有色,不但自己栽培新人,還引進不少國外的名唱將;另外,他的大名更常出現在娛樂版,和女明星的緋聞是一個傳進一個,少有間斷。
江福生沒有出席這次的相親宴,聽說是不太放心夢美嫁給這種花心丈夫,但他拗不過朱秀曼的堅持,而且夢美本身的意願也極強,於是只有勉強讓他們自由發展。好在男方主人辜鴻宇也沒現身,所以不算太失禮。
辜重德愉悅隨和的天性使桌上笑聲不斷,所以席間的氣氛一點也沒有初相會的尷尬,反而像一家人在聚餐似的。而江夢美臉上的笑容是甜美的,她那對未來充滿希望,神采飛揚的表情,使她看起來更加鮮麗嫵媚。
姨甥並排一坐,辜以儂的目光卻不時投射在朱麗兒身上。她在國外見多了像江夢美這種急於表現自己、一心想出人頭地的美女,她反而欣賞清麗柔婉的朱麗兒,她意態閑靜優雅,教人瞧著怪舒心的,直覺她是很單純的小女人,但不是意指她笨,看得出她美麗的鳳眼中充滿了智慧。
「朱小姐的話好少。」以儂輕聲說,像怕嚇著她。
「是啊,這麼年輕的小阿姨可不多見,就不知你結婚了沒?」康淑貞很熱誠的說,眼光十分溫柔。她明白兒子需要能幹的妻子才能裡外兼顧,但她私心裡其實還是比較中意性情溫順的媳婦。
「不,還沒。」麗兒的頸部及臉頰透出一股淺淺的紅暈,嘴唇微微分開。她對她們突然改變話題感到有些茫然。夢美事先一再叮嚀她別提未婚生女的事。
「你幾歲了?」康淑貞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好奇。
「三十三。」麗兒不安了。
「大了一歲,不過看不出來,我原以為你和江小姐差不多年紀呢!」康淑貞輕聲細語,很自然的繼續說:「我介紹我第二個兒子……」
「媽,」辜重德笑著打岔:「今天我是男主角,麻煩你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好嗎?」他眼尖的看穿麗兒的不自在。開玩笑,二哥活該找一個厲害老婆來治他,誰忍心殘害小鳥依人的朱麗兒。
康淑貞畢竟世故,很快感受到現場氣氛的詭異,以她多年住社交界的手腕,化解了尷尬,笑著對兒子說:「重德,你是不是該邀請江小姐去散散心?」
重德欣然道:「我們就到中庭花園走一走,江小姐肯賞光嗎?」得到夢美的頷首應允,他又補充:「大家各自便吧!」說著便向母親眨眨眼。
康淑貞會意,笑道:「你們年輕人聊得投機,儘管去玩;不過,別忘了你的紳士風度,記得要送江小姐回家。」一旁的程夫人自然樂見其成,不斷鼓舞,直到目送辜重德和江夢美遠去,仍一再的向男方家人吹噓女方家庭的高尚,教養出的子女是如何優秀,而夢美更是為江家帶來天大的福份,日後必能旺夫蔭子……
辜以儂絲毫不理會媒婆的誇大之辭,她的興趣是在朱麗兒身上。感覺她話少又挺神秘的,三十三歲的女人怎會有如此清新的氣質,甚至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韻味呢?人類已經追向二十一世紀,物慾橫流的土地裡仍開得出一朵清馨蓮花嗎?
剛才瞧她微微臉紅的模樣,可真是迷人。以儂有些迷惑,她發覺自己都快被迷住了,外邊的男人怎麼可能放過這樣清麗的女人呢?
「朱小姐,在哪兒高就?」她開門見山的問。
「我不上班.我在家裡寫小說賺取些生活費。」麗兒很誠實的說。即使大姊和夢美都曾撇撇嘴說,她寫的愛情故事上不了檯面,也登不上暢銷排行榜,不提也罷。朱麗兒才不在乎呢!更不會妄自菲薄,況且,每回她出新書,大姊她們反而都爭著先睹為快呢!由此可見,女強人同樣嚮往童話式的浪漫愛情。
辜以儂問了她筆名,她老實告知。
「唉呀,我也很喜歡看文藝小說呢!」以儂傾身向前,熱切地說:「等一下我就去書店買幾本你的作品來欣賞。」
麗兒淺笑。「恐怕很難買到。」即使知道辜以儂只是說客氣話,但她依然感到欣悅。
「為什麼?」以儂有些疑惑。
「因為我的名氣不大,新書上市不到三個月,就可能被書店拿下來,換上剛出版的作品。通常在一家書店能看到一、兩本『朱九華』的書,就算不錯了。」
辜以儂有些訝異她輕鬆自如的態度,顯現出她的不在意,並安於現狀。現代人都是急功近利的,有一點小才華便巴不得路人皆知,若是受到忽略,就埋怨別人沒眼光、嫉妒他,而她似乎真的非常淡泊名利,完全不在乎世人眼光而滿足於自己恬淡的生活。
朱麗兒很清楚自己的斤兩,以她散漫的個性,也寫不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因為那太誇張了,通常是作者本身也具備那種激烈的性格,才能寫得出來。而朱麗兒天性隨遇而安,從不積極,她筆下的女主角自然不會為男主角捨生忘死。
「你跟我認識的人很不一樣。」辜以儂瞇起眼晴看著她。「你不會要求出版社多多為你宣傳嗎?這可是廣告重於一切的時代。」
「為什麼?如果他們想做,自然會做。」
「別傻了!作家多如牛毛,程度差不多的隨便抓一把也有幾十個,自然是較會為自己要求更多廣告機會的作家佔便宜些。難道你從來不做任何要求嗎?」以儂不敢置信的說。
朱麗兒搖搖頭,她是真的想都沒想過。「我不喜歡為難別人,反正日子過得去就好。」她說得好像那都不關她的事,該由出版社去煩惱才對。
「唉呀,你這種個性不行啦,應該找個經紀人才對。」以儂可替她心急了。
「經紀人?」麗兒好奇的問。
「在歐美,作家也有經紀人幫著爭取權益呢。」
「我總以為銷售量不好,是我自己捉不住讀者的口味,可怪不得別人。」麗兒喝口咖啡,對她微微一笑。
讀者的口味變來變去,猶記得念五專時,西方翻譯的愛情小說大量流行,如今已不見蹤影。代之而起的是台灣出版社積極培養的新一代本土作家的文藝小說,到最近可說是全盛時期。但或許是因為競爭激烈,結果現在又開始流行描述「色色的」場景,不管劇情需要與否,反正只要將色男色女推上檯面,多少能刺激銷售量吧?
但朱麗兒是不長進的,跟不上流行的腳步。她只要一想到她寫的書,親朋好友全會看到,教她如何為男女主角加上激情的情節?那多難為情!也不如別人背後會怎麼想?
秋必娜笑她傻,「日子是自己在過,何必在乎別人怎麼想?像我是個超現實派,只要能便讀者掏錢出來買,我就敢寫出來賣。」
朱麗兒不為所動。「不是每位讀者都患有『性飢渴症』,我仍有支持我的忠實讀者,所以不願寫些沒必要的情色場景。」
「日本的渡邊淳一,不也成為一代大師。」秋必娜繼續跟她辯。
「那種不倫之戀,我看完之後,心裡很不舒坦。」欣賞歸欣賞,不代表她真心認同他的創作。
秋必娜嗤笑:「拜託,你自個兒未婚生女,才是真正不倫呢!」
可不是!麗兒幽幽歎了一口氣。
「朱小姐!朱小姐!」一雙明亮的眼睛正關心地凝視著她。朱麗兒不情願地回過神來,和辜以儂的視線相接。糟了!她又神遊太虛,忘記他人的存在了。
她很不好意思,臉部也不禁發燙。「抱歉,我在想事情。」
「作家嘛,難免腦子裡隨時在構思劇情。」辜以儂笑著為她打圓場,遞進一張新印好的名片。「如果出新書,記得通知我去買。」
麗兒笑了起來。「我送你一本吧!」她伸手接下名片。「反正出版社會寄二十本給我,有時還送不完。」
以儂輕笑。「你好單純。」
「為什麼?」麗兒有些奇怪她的反應。
「你不會虛張聲勢,一般作家思是故意說:『我的書很搶手,早被索取一空』!彷彿這樣說才能凸顯出他的價值。」以儂心想自己認識的作家似乎都是這樣。
「我的作家朋友中,沒有這麼無聊的人。」
「這不是事關作家的尊嚴與面子嗎?」
「對出版社而言,可能銷售量愈高,代表作家的面子愈大;而對作家來說,不要亂寫一些有的沒有的就是最有尊嚴的一件事。」朱麗兒有些正色起來。
辜以儂不覺肅然起敬。人必自重後,人家才會尊重你,朱麗兒做了很好的詮釋。真遺憾,要不是大哥早夭,以他溫文儒雅的丰采,堅強宏毅的性格,最配這種弱質美人了。
社交界最有價值的兩位單身漢,辜重鳴和柏雅器,恰巧也約在同一家飯店的日式餐廳小聚。
「真難得!」辜重鳴驟飲一口清酒,沒頭沒腦的冒出這句。
柏雅器的思緒飛馳,有點心不在焉的回應:「什麼東西難得?」
辜重鳴眼裡閃過一抹嘲笑的光芒。「你呀!難得的休假日,居然沒陪小妹子吃飯,還想到要找老朋友,真難得。」
柏雅器不屑地說:「我是日行一善,陪你這個沒女朋友的老男人吃頓飯,好凸顯出我的雅量與器度。」
辜重鳴絲毫不為所動,一臉酷酷的表情。「早知道你會這麼說。」他是很瞭解他的好友的,說不定比柏雅器自己還要瞭解些。
「你見鬼的憑什麼這樣自信?」見辜重鳴一副自信滿滿的表情,他有種被人看透了的不悅與無措。
「為了你神色間隱藏的焦慮。」辜重鳴和對方互相瞪視一眼,不識相的往下說:「你是怎麼了?是小妹子情竇初開,有了愛人?」
柏雅器故作冷漠地期他看不看。「女孩子長大了,總要談戀愛,我焦慮什麼?」
「那你究竟是怎麼回事?」辜重鳴謹慎地望著他,「我們一夥朋友中,你最年輕,而且父母先後去世,也沒人管你,再加上英俊的外表,有財有勢……憑心而論,你最具備風流的本錢了,卻為著一個小妹子,甘心過著僧侶般的生活。大夥兒全在猜測,你如果不是被閹了,就是同性戀,要不然,只剩一個解釋……」
「很好,男人不風流花心就是同性戀,這是什麼謬論?那麼,頭一個該被懷疑的人該是你辜重鳴吧!」柏雅器冷然笑笑,「另一個解釋該不是謠傳我愛上了我的監護人,孫巧靈小姐吧?」
「只是謠傳嗎?」辜重鳴挑起一邊眉問他。
「當然是謠傳。」柏雅器用確定的語氣說:「你別忘了,我們只差一點就要成為繼兄妹了。」
他大學畢業那年,鰥居數年的父親決定再婚,對象就是孫巧靈的母親,卻沒想到在結婚前一星期,雙雙死於旅遊事故。孫巧靈因為沒有親友願意收養,柏雅器便義無反顧的當起她的監護人。
看他說得這樣有把握又堅決,辜重鳴也不為己甚,他不太願意使朋友難堪。
「既然如此,那你焦急什麼?」
「她忽然說要搬出去住,我焉能不心煩?」柏雅器有些憂心的說。
「她要和別的男人同居?」
「她敢?」柏雅器瞥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忿怒的表情。「要是有男人不安好心眼,企圖占巧靈的便宜,我會敲斷他全身每一根骨頭。」
「可憐的小妹子,等著當老處女吧!最後被送進博物館當古董。」辜重鳴不禁笑出聲。
柏雅器微笑起來。「不用你操心,等時候到了,我自然會介紹幾位青年才俊給巧靈認識,讓她從中挑選一位如意郎君。」
「我可以算上一份嗎?」辜重鳴故意笑得邪邪的。
「作你的春秋大夢?你想老牛吃嫩草?」說著還朝他瞪了瞪,眼睛裡面露出一種警告的神色。「我可不在乎敲斷老朋友的賤骨頭。」
辜重鳴笑得更大聲,「我明白了,為什麼小妹子突然想搬出去自立?原來是家中有你這個暴君,生活在你的威權之下,教青春期的女孩子如何受得了?」
柏雅器對他的挖苦一笑置之,只把眉毛聳了聳,以示自己不受人激將。
他們吃飽付完帳後,決定到樓下的中庭花園喝杯咖啡,順便聊些有的沒有的。這兩個男人每次聚餐,都很有默契的不談工作上的事。
中庭花園的噴水池,就是露天咖啡座。今天的天氣說得上是風和日麗,初夏時節仍不大熱。咖啡座已坐了八成滿,柏雅器看到一張小桌子仍空著,正欲招呼辜重鳴過去,卻突然看見了熟悉的人影。
「咦,那不是伯母嗎?旁邊跟著的是你妹妹吧?」
辜重鳴也看到了。「不會這麼巧吧?他們就約在這家飯店相親?」
「相親?以儂嗎?」柏雅器好奇的轉頭問他。
「不,是重德。」辜重鳴說完又勾起了嘴角的笑意。
「那個重德?」柏雅器的聲音帶著笑意,分明感覺荒謬。笑歸笑,兩名男士仍是很有風度的走到康淑貞一行人面前——這包括了程夫人和辜以儂、朱麗兒。
「嗨,柏雅器。」以儂活潑的向他打招呼。「好難得看到你,你最近好嗎?怎麼沒看見你的小妹子和你在一起?」
柏雅器苦笑,「怎麼每個人看到我,都在問我的小妹子呢?」
「不對嗎?我可沒忘記,在我出國之前,只要看到你柏雅器,旁邊必定跟著孫巧靈。對於那些愛慕你的女人而言,這實在是非常沉重的打擊。」以儂笑意可掬,並無諷刺之意。「這次回來見到二哥,我頭一件事情便是問他:『柏雅器和他的小妹子仍舊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嗎?』對不對?二哥。我就是這樣問你——二哥?」以儂奇怪二哥並無回應,便轉頭看向他。
辜重鳴根本沒在看她,也沒聽見她在喳呼些什麼,從頭到尾,他的眼晴只盯在一個人身上,那是朱麗兒。她雖然天生一副幽閒貞靜的風度,但也沒必要見了帥哥就忙著把自己藏起來,怪只怪辜以儂的身形不夠高大。
朱麗兒站在以儂背後,一動也不動,低頭凝視自己的鞋尖,比古代的大家閨秀更加中規中矩。只有她自個兒知道,她的心呀怦怦地在狂跳,她的腦袋也開始眩暈,渾身突然麻木了,她動彈不得、開口不得,只巴不得能立即從這世上消失了才好,偏偏只能呆站著任人打量,心裡焦急,無奈已是身不由己。
辜重鳴一確定是她,立刻緊迫盯人:「麗兒!你是朱麗兒,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你好嗎?麗兒,你看起來沒什麼改變,只是頭髮長了……怎麼?你為何不敢抬頭看我?」他伸出右手,將她的下巴抬高。
兩人的目光終於相觸。她的心跳得更快而呼吸急促起來,臉上漫上一層淺淡的紅暈,眼裡跳躍的是驚喜、慌亂、無奈和滿滿的不知所措。
怎麼會這麼巧呢?他居然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之下?
「嗨!」她有氣無力的發出這一聲,好不容易的。
他微笑起來,將她從頭到腳掠過了一眼,停在她白裡透出一抹嬌紅的臉上。他的目光變得軟柔地,聲音也不自覺地溫柔起來。
「你就只會說這一句嗎?」
「你好。」她的心神緊繃而無措,有些神不守舍。
「很好,多了一個字,再來呢?」辜重鳴更往前靠了一步。
「呃,再見。」麗兒猝然轉過身,以異於平常的快速腳步從他身旁走開,目標直奔飯店大門。她想,大庭廣眾之下,他應該會很有風度的讓她走吧!
辜重鳴有一瞬間的錯愕,似乎不敢相信她居然就這樣的逃開。「麗兒,你站住!」他提高聲音,腳步隨之移動。
聽到他這一句,她嚇得回頭一望,哇!他追來了!她不得已只好用跑的,一種悚然的懼意流過她全身,讓她的雙腳有些發顫起來。她不懂自己在怕什麼,當年負心的人是他,狠心一走了之的人也是他,憑什麼在過了長長的十六年之後,又對她麗兒長、麗兒短的?但她就是緊張,只知道自己不能再面對他,也不願意再面對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唉,她無暇多思了,腳步加快,活像後面跟著的是要將她生吞活剝的魔鬼。
「麗兒,你不要跑——」辜重鳴緊跟在她身後,高聲喊著她。
你不要追來,我自然不跑!她心裡這樣狂喊看。不過,沒關係,飯店大門已在望了,一旦跑出去跳上計程車,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但她顯然忘了,辜重鳴人高腿長,他不願在飯店裡太過於引人側目,但一旦追出了飯店大門,不等朱麗兒有機會招來計程車,旋即捉住她的臂膀,強使她轉身來面對他。他厲聲責問:「你為什麼看到我就跑?」
麗兒止住呼吸,一副被嚇傻的模樣。「我不知道,我很抱歉。」她喃喃道,知道自己此時的蠢相一定丑斃了,但她就是表現不出瀟灑的風度。
天哪!就讓她化為一股蒸氣馬上消失吧!要不然,挖個地洞將她掩埋起來也可!就是別教她繼續在他面前丟人現眼。
他筆下的女主角何其瀟灑,與舊情人重逢,是有那麼一剎那的錯愕,但隨即撫平情緒,輕鬆自如的閒話家常,互道別來無羔,互許別後多珍重。從此,不再有糾纏,牽扯。多好!怎麼事到臨頭,她卻學不來呢?還是她筆下的女主角,只是她的理想化身?
儘管,她活似掉了三魂七魄般的忘神,但她依然可以看清昂然佇立在她跟前的辜重鳴。他瞳孔裡的專注依舊,宛如他不曾消失掉這長長的十六年,他的眼、他的唇角,一樣漾出自信又自負的笑容。
就像電光石火般,記憶裡那張年少的俊臉。跟眼前這張精明、冷靜、成熟又世故的俊顏迅速重疊。意識迷濛間,她不自覺地用手按住胸口,彷彿有人要捏碎她的心,好痛!
「麗兒,你不舒服嗎?」辜重鳴輕喚她,因為她眼神怔仲,臉上的表情是泫然欲泣的。
瞬間,她人回過神來。「我沒事。」她費了很大的勁,按捺住胸口的顫動,故做成熟世故的說:「很高興再見到你,只是……太意外了!真的,作夢也沒想到,以為永遠都不可能再見面……」講到末尾,她的聲音已含糊不清,自己都不知道在講些什麼,只有再陷入長長的沉默。
為何不告而別?為何在對她許下山盟海誓之後,又狠心一走了之?纏繞在心頭好多年的困惑,幾乎要突兀地衝口而出。倏地,她明白了,明白自己並不像外表所表現得那樣不在乎。
長久以來的無怨無悔,原來只一層華麗的包裝紙,根本經不起面對面的解剖。她曾臆想當年的他或許是厭煩了她的愛嬌與依賴,看透了她終究是配不上豪門的平凡女孩,但是,她從來不奢求高攀的呀!對於他的真實身份,她還是在最近幾年他回國接掌鷹羽集團後,才偶然從報上得知的。純純的初戀,是只看得到理想、夢幻,而看不清現實的。
奈何,人終究要面對現實,活在現實裡。她曾自苦,她曾自閉,直到她認清自己的愛情已幻滅了。於是,她強迫自己當個沒心沒肺的人,一天活過一天,等待時間解決一切。誰知,人生總是在意料之外。
「又閃神了?」辜重鳴帶著愛戀的眼光,用手環住她的肩:「你老是若有所思的,教我又好笑又迷惑。你仍然是我的白瓷娃娃.一點都沒變。」
她原本耽溺的思潮被打斷,整個人的魂魄全清明了。沒有變嗎?不,不,是十六年,不是十六天哪!如今早已人事全非了!
她頭一個想到的是小千喜。她是朱家的血脈,老父生前最遺憾大姊沒讓小兒子過繼姓朱,而千喜的出生彌補了老父胸口的黑洞。萬一,辜重鳴知道了千喜的存在,他有可能會奪回親骨肉,強迫千喜改姓辜。
想到這,朱麗兒的心又在淌淚了。她這一生最愧對的是老父老母,她唯一能補償的,就是讓千喜延續朱家的香火。往事如夢,原是不用再追憶。她突然想掙脫這一切,回到原點,回到只有她和千喜的安寧日子。
「先生,你認錯人了!」麗兒突然冷起一張臉對他說。然後,她撇開臉,掙脫出他的掌握,往前跑開。撇眼的陽光像要將人蒸融了似的,她的心慌慌,她的眼花花,穿越馬路時還差一點給機車撞上,她可憐的右腳登時扭傷,跪坐在地上。怎麼會這樣呢?是天意不可違嗎?她在心中哀戚的想。
辜重鳴走來她跟前,從鼻孔裡哼出氣:「你一定要逃開我,是嗎?」
她只是低下頭,盯住那正狠狠發痛的足踝,再也不吭一聲。陽光遍灑全身,她的思緒亦晃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