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兒很滿意她目前的生活,因為她可以把時間花在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寫作上。
她是個小說家,而且是唯美派的。雖然她天馬行空的幻想力遠遠超出她寫作的速度,但勉強還算是擁有一樣餬口的本事——強調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好保住她身為母親的一點點尊嚴。她時常面對著一大片落地玻璃窗,面對著稿紙胡思亂想了一下午,卻仍然寫不出一行字。
在其他同行老早改用電腦寫作時,她這個「仿古」的小女人,只有在他人的取笑聲中,努力地發出小小聲的抗議:「以我寫作的速度,使用電腦無疑是浪費電力。」
「老媽,你最大的優點,就是很有自知之明。」最常取笑她的人,首推她的女兒朱千喜,一點兒都不懂得「敝帚自珍」的道理。
「千喜,你太護短了,你媽是不長進!」毒舌派第二號是同行秋必娜。相對於朱麗兒以「拖稿女王」聞名於千象出版社,秋必娜則被尊為「快手」,平均兩個月獻出一本書,又很懂得捕捉善變讀者的口味,口袋自然麥克麥克。
「要是每個寫小說的人都像你『朱九華』,我們這些畫封面的畫家上哪兒混口安穩飯吃?」說話慢條斯理的毒舌派第三號叫徐巧盈,人長得宛如她畫的封面美女那麼唯美浪漫,連罵人也同樣有氣質的不帶髒字。
根據少數幾位好友(損友)的統計,朱麗兒的所作所為,到目前為止,唯一可以算是跟得上流行的,就是替自己取了一個筆名:朱九華。
朱千喜一向勇於發表意見:「朱九華這名字太老氣橫秋了,跟你寫的書不搭嘛!說不定,當初你若拿我的名字『朱千喜』去當筆名,銷售量會突飛猛進。」
「千喜說得好!」秋必娜自信她人如其名,夠亮眼出色,所以不屑取筆名,結果她的成果也一如她所希望的那樣。「朱麗兒,朱麗兒,這名字跟你的風格比較貼切啊,你根本不需要取筆名!何必多此一舉呢?」
「朱麗兒這名字,聽起來太孩子氣,我喜歡人家覺得我成熟穩重,如山嶽九華一樣,可以依靠……」朱麗兒小聲的解釋著。
噗哧!千喜很不給面子的大笑出聲:「拜託你,老媽,要說笑話娛樂大家也撿點別的,請你不要殘害民族幼苗。」
徐巧盈含笑附和:「就是說嘛!不小心把千喜給『笑死了』,你上哪兒再找一個男人生出這樣美麗出眾的女兒?」
這是大夥兒心中共同的疑惑,她們不止一次的或明示或暗探的想套出「那個男人」究竟是誰,但始終沒有人成功。
朱麗兒十七歲給人弄大了肚子,十八歲生下小千喜,十九歲再度復學念五專,同一年開始提筆寫作。同樣十九歲,她少了可以理直氣壯花父母錢的勇氣,有千喜綁著又無法外出打工,只有選擇投入自己最熟悉的小說世界。她希望人世間的愛情都圓滿如意、了無缺憾,千萬別跟她一樣啊!
端看朱麗兒的外型。教人打破頭也無法相信,她竟有勇氣搞「未成年懷孕」的那一套把戲。不像嘛,要形容朱麗兒的長相,只需一句話:一尊放大的古典洋娃娃。時髦流行的套裝穿在她身上,只讓人覺得不倫不類。
她永遠記得,當年的「他」總是以溫柔的聲音低喃喚她「白瓷娃娃」。他喜歡牽著她的小手逛街,為她挑選著符合她清靈氣質的飄逸洋裝,以及典雅的髮飾、墜鏈。她總是乖順的任由他裝扮,一顆心沉浸在蜜海中;直到父母下班回家前,才脫下那一身貴氣的服飾,換回契合公務員家庭氣息的棉布洋裝。
她的父母都是明星國中的老師,父親已升為教務主任,兩人夫唱婦隨,日子美滿,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孩子,在婚後第五年,夫妻倆領養了一名女娃,因為他們說這樣便很快能帶來子嗣。但這一等便是十多年,直到朱秀曼報考高中的那年春天,麗兒才姍姍來遲的降生朱家,剛好趕上父親做四十五歲生日。
老來得女,疼惜自不在話下,但麗兒的童年依然是孤獨的。她念小學時,大姊便已嫁人生子去了;等她到了青春期,老邁的父母又怎能瞭解她的少女心事呢?在這種情形下,她偷偷的談起戀愛來了。
一直到現在麗兒也只記得他的好,忘了他的惡意失蹤。
即便東窗事發,再也掩飾不住她凸起的肚腹當時,她也是咬緊牙關,不管老父如何咆哮,抽下腰間的皮帶威脅著要「打」出實情,也不理會自發老母抱著她哭泣哀求,她怎麼樣也不肯透露出「他」的名和姓,她僵直著身子,跪坐在父母面前,沒有絲毫表情,也沒有任何反應。
教她該說什麼呢?他早走了,且走得好遠好遠,存心讓她追不上的。這教他如何負責呢?如果他肯負責,他也不會如同泡沫一般突然失蹤,任她流乾了淚也找不回他。
別問她為什麼這麼傻?你們都沒瞧見他那一雙盈滿愛意的眼眸有多動人;你們自然也感受不到他對她百般的呵護有多醉人!雖然他有點「貴公子」的傲性,在她面前收斂得不著痕跡。他是真心愛戀她的,她深信。雖然最後,他選擇背叛了她。
終於,她的沉默引來老父更大的怒火。「把孩子拿掉;立刻拿掉!」
她的心震了一下,不假思索的說:「我會去死。」
父親崩潰的掩面哭嚎,他抱住她哭了起來。「為什麼不聽話?孩子生下來,你這一生怎麼辦?」
她無言以對,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她內心的感受。如果,把孩子拿掉是對的,那不就等於證明她的愛情是錯誤的?她純潔無私的奉獻也是可恥的?不,不,不要!她不願親手抹煞她的受,她的奉獻。
最後,父母讓步了,帶著大腹便便的她,離開熟悉的生活圈,搬到郊區小鎮,買下一幢近街的四層樓房。房子很寬敞,一家人住在頂樓,餘下三層樓則分別出租,以收租金渡日。
在千喜上小學的前一年,父母雙雙棄世,這時她才知曉,房子是以她的名義買下的,是為了保障他們這個單純又沒能力的笨女兒,下半輩子不至於餓死。她一直是個沒用的人。朱麗兒始終確信這一點。
千喜對阿公阿媽沒什麼印象,她唯一記得的是,阿公臨終前曾緊緊拉住她的手,叮囑說:「好好照顧你媽媽,答應我。」
千喜本能的點頭答應,但小小年紀的她無法理解阿公的意思,不是應該媽媽照顧她才對嗎?
事後證明,她的媽媽不僅是個教人頭疼的女兒,更是一個不可靠的媽媽。
像今天,千喜氣沖沖的拿著郵局簿子衝進和室——同時也是麗兒的書房,大聲質問:「媽,家裡只剩下一萬元家用,你知不知道?」
朱麗兒收回雲遊窗外的目光,困惑地朝女兒看了一眼,然後粲然一笑:「你放學啦!千喜,我都不知道這麼晚了,夏日的陽光總是駐足不去……」
「老媽!」千喜真想搖醒她的責任感。「今天星期六,我讀半天,放學後到同學家比賽玩電腦遊戲,我贏了五百元,我早上出門前有跟你說一聲。你呢!你中午有沒有記得吃飯?一整天又寫了幾個字?」她辟哩啪啦一口氣說完。
「千喜,你是怎麼搞的?十五歲的孩子像個管家婆似的。」麗兒笑道,鎮靜自若得像個沒事人。「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六了,當然,我中午有吃,我泡了一壺花茶,配上你大姨拿來的餅乾,可口……」
「大姨今天有來?」千喜搜尋著餅乾的蹤跡。
「是啊!她早上來過。」麗兒從矮桌下取出一個小小長條形的鐵盒子,盒上有秀氣而典雅的圖案。「大姊說,這盒子拿來裝讀者信件很合適,所以特地買來給我的。」
「還真是好『大』一盒!」千喜嗤之以鼻,有錢人就是小器!想想,不對!她連忙追問:「大姨找你有什麼事?」有錢人同時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奉行者。
「也沒什麼,」她嬌俏的笑。「你表姊也二十五歲了,明天中午她約好要和一位青年才俊相親,本來應該你大姨要陪她去的,不巧她已訂了機票要下去美國看治邦。大姊說,對方的條件好到她不敢挑剔,所以也不好意思請對方更改相親時間,只好由我陪夢美出席明天的相親午宴。」
「哦——」千喜感興趣的說:「那一定是一條特大號的肥魚。」
「唉!我都忘了,夢美也二十五歲啦!」麗兒輕輕歎了一口氣。
「是啊,你這位小阿姨才三十三歲,又未婚,她不怕你到時搶了她的鋒頭?」千喜斜睨著她打趣說。
「你胡說什麼啊?我女兒明年都要升高中了,夢美再笨也不會拿我當假想敵。」麗兒慢慢的說,心中一片坦然。
千喜最瞭解媽媽的「軟麻薯」性格,注定是一輩子吃虧而不自知,所以,當年祖父才會要求千喜保護她。「媽,大姨就只送你這盒餅乾?」千喜有些無力的問著母親。
「是啊!」麗兒高興的說。
「那你到台北的車資、治裝費,她怎麼沒幫你出?」千喜心裡巳猜到答案。
「千喜,她是我大姊,難得拜託我一次,我怎能開口向她收錢呢?」麗兒神態輕鬆自若的道。
「難得?」千喜挑起一邊眉毛數落道:「老媽,你夠健忘的了!你忘了以前每年放寒暑假,不是夢美來搜刮你的新衣服,就是勤業、治邦來白吃白喝,還要出錢出力帶他們四處遊玩;如此勞民傷財,誰感謝你了?沒有!他們私心以為,這房子是阿公阿媽的退休金買的,所以他們也有權利享用,若非學校開學,你還請不走那三隻癩皮狗!」
「千喜,你怎麼說得這麼難聽?我以為,有表哥表姊來陪伴你,你會很快樂。」麗兒皺起眉頭問。
「我怎麼可能會快樂?」千喜有些生氣的噘噘嘴:「大姨會不明白你的經濟情況嗎?你的稿費時有時無,每個月的固定收入也只有租金三萬元。如何養得起這多餘的三個人?最氣人的是,夢美老愛炫耀他們家有多麼富麗堂皇,但等我說真要到她家住時,夢美馬上面有難色的拒絕我。我看這有錢人的財富根本是佔人便宜來的。」
「千喜!」麗兒拍拍千喜的肩膀道:「大家都是親戚,你就不要計較那麼多嘛!」看女兒還是嘟著嘴,她忍不住笑了。「好了啦!別生氣。反正如今他們都大了,再也沒興趣來我們家長住了,搞不好想請他們來都請不動呢。」
「那最好。」千喜掀掀眉毛。「誰企圖佔你的便宜,我都會生氣的。」她不忘此行的目的,搖晃了一下手中的郵局存款簿。「樓下那兩個又忘了交房租,你知道不知道?家裡都快沒錢了,你還有能力『自費』上台北?我們下星期就要喝西北風了啦!」
「不是還有一萬多?」麗兒溫柔的問。
「正確的說法是,一萬一千三百七十九元。但我星期一要交午餐費和補習費,差不多五千塊,所以你只剩下六千多元可以運用。扣除來回車錢不算,如果夢美又邀你上街走走,吃定你是『阿姨』,到時候你身無分女的回來,我可沒錢替你出計程車費。」
不是千喜杞人憂天,而是這個媽媽呀!曾經兩次被夢美姊弟搾乾了身上的現金,連買火車票的錢都沒有,最後只好包計程車回家,再叫千喜拿錢來贖人。
朱麗兒吸了口氣,瞇起眼睛看看女兒,怎麼這孩子的記性如此地好?
「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我保證。」麗兒信誓旦旦的說。
「你用什麼保證?」千喜根本不相信她。
「夢美如今是個女強人,薪水多多,不可能會佔我便宜。」
「我倒覺得她和大姨是一個鼻孔出氣,一輩子吃軟怕硬。老媽.你就是太好欺負了。」千喜連在心裡都歎了口氣。
「千喜,好歹我是你媽耶!」真是不給她面子哦。
「就是因為你是我媽,我才傷腦筋,怕你被人欺負而不自覺。」
麗兒拍拍她的頭。「你想太多了啦!」
她的笑容把千喜的氣惱掃走了一半,認命地說:「算了,我去催討房祖,順便……」
「別一天到錢呀錢的,人家手頭不方便也是真的,我們不是還有……」
千喜豁然轉身,目光炯炯,「你休想動用定期存款!那是阿公阿媽留給我唸書的錢。我若是沒人栽培,將來你老了誰有本事養你?」
朱麗兒驚訝的張大眼晴,為她的「童言童語」而失笑:「你不用擔心我,我會養我自已。」
「就是因為你有這種念頭,我才擔心。」千喜搖搖頭,也不等麗兒有任何反應便出門去了。她不懂,像媽媽這種古典美人,合該是生來給男人寵的,怎麼至今還沒一個歸宿?是她害的嗎?但願不是,而且她知道其實有人想追求媽媽,只是她都不動心。
「對,一定是小鎮上的男人都不出色,至少比不上我那個狠心的老爸,所以老媽才興趣缺缺。」千喜想著想著,也就不再反對媽媽上台北,心想說不定她會有艷遇呢!
不過,也不能太便宜大姨那一家人。
她首先下樓通知兩戶房客別忘了把租金匯入帳簿,要不,馬上交給她帶回去也行。果然千喜一出馬,兩家人異口同聲表示明天交租。
這附近的人家都曉得,朱家實質上的戶長是朱千喜,不是朱麗兒。朱麗兒只是用來充門面、簽租約時蓋章用的。
交代清楚,千喜馬上到對面郵局打公用電話給大姨朱秀曼,要她明天匯五千元「車馬費」下來,否則她不給媽媽上台北。
「五千元?」朱秀曼失聲尖叫。
「五千元不夠阿姨買一件上衣啦!」千喜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要不然,我打電話到姨丈公司,他若是曉得你『忘了』拿車馬費給我媽,教我媽出錢出力做白工,他一定會很感羞愧的立即匯一萬元下來,還叫司機到車站接人。」
朱秀曼倒吸一口冷氣,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江福生是個厚道人。「明天休假,郵局沒開啦!」朱秀曼隨便找個借口搪塞。
「總局星期日上午有營業,我都替你打聽好了,『親愛的』阿姨。」千喜笑瞇瞇的說。
「朱千喜!」她咬牙切齒的聲音由話筒傳入千喜耳中。「你這個小討債鬼,一點都沒有你媽可愛。」
「我要是像我媽就慘了,一輩子存款空空。」朱千喜看著人來人往,笑容在唇邊蕩漾,用嬌氣但堅決的聲音一字字道:「五千元,記得匯入我媽的帳戶,明天上午我會到郵局查帳。對了,別忘了提醒表姊,既然已釣到凱子,就放我媽一馬吧!小阿姨只剩一把骨頭,沒有油水可搾了。」
「你在說什麼屁話……」朱秀曼已在那頭開罵。
千喜掛了電話,拒絕人荼毒自己高尚的耳膜。
她從沒喜歡過大姨那一家人,除了姨丈江福生,勉強再算也只有大表哥江勤業。朱秀曼嫁得早,大學一畢業馬上踏進結婚禮堂,不曾賺過一毛錢給養父養母,倒是帶走了一筆嫁妝。不過她很有幫夫運,原來只算小康家境的江福生,在娶了她之後便開始發達,尤其長女江夢美出世後,替江家帶來更多的財富,她自然備受寵愛,就連後來出生的兒子勤業和治邦,都不如大姊夢美受到父母最多的關注。
江福生是個誠懇、厚道之人,只專心於他的印刷事業王國,家務事全都委任妻子。千喜也是到最近才得知,江福生根本不清楚朱秀曼喜歡佔小妹便宜的毛病,他一直以為朱秀曼很照顧「身世可憐」的麗兒和千喜。
千喜也明白大姨不是壞人,只是每個人處世待人的心態各有不同,因此她也沒有拆穿她「長姊如母」的假面具。只不過,千喜已懂得反治之道,不再輕易容忍有人軋老媽的便宜,尤其大姨不知比老媽富有幾百倍。
仔細想想,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大姨產生反感的呢?
那是國小二年級的某一個休假日,成功後的姨丈為家人買下第一幢渡假別墅。朱秀曼迫不及待的邀請麗兒和千喜來大開眼界,在場的還有幾位江家的親友,少不得嘴上抹蜜的恭維朱秀曼很有幫夫運又善於持家,只有少根筋的朱麗兒不會奉承人,比千喜更加好奇的四處參觀。
等大家都坐下來喝茶時——當然是在戶外庭園,頂上有遮陽傘的那種休閒坐椅——朱秀曼用眼尾膘著在不遠處欣常玫瑰花圃的麗兒,用一種傲慢的口吻對江家親友說著:「雖然我沒有從養父母手中得到半分遺產,但是,我一點兒都不計較,我深信憑著我和福生心手相連的共同奮鬥。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江家親友想必已聽過很多次類似的宣言,便異口同聲道:「是啊,是啊!同樣是女兒,你父母明顯偏袒自己親生的。好在你肚量大,不計較。」
「秀曼啊,你那個妹妹也是可憐……」
「你這做大姊的不擔待些,教她怎麼生活?平常我們都不時捐款救濟旁人,何況她是你的……」
「……」站在不遠處的千喜,將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一群三姑六婆都當千喜是小孩聽不懂,口沒遮攔的不知避忌。搞不好,朱秀曼以為有必要將自己寬宏大量的「施恩之舉」,講給逐漸長大的千喜明瞭,教她知道,沒有大姨的「吃虧」,她們母女的日子沒今天這樣好過。
可惜當事人不這麼想。千喜是個敏感的孩子,她感覺得到這些女人話裡的偽善、惡意。
她跑到母親身旁,扯著母親的袖子,帶著賭氣的口吻說:「媽,我們回家了啦。」
「你怎麼突然想回去了?你不是也覺得這裡很漂亮嗎?」朱麗兒不知女兒在生什麼氣。
「就算是皇宮,我也不稀罕,又不是我們的。」千喜皺著眉頭生氣道。
「哦,原來個千喜在吃醋呀!」朱麗兒微微笑了笑。「很抱歉,媽媽這輩子都買不起豪華別墅給小千喜住。」
「誰要你買啦?」千喜扮了個鬼臉說道:「我長大後會賺很多很多錢,然後買棟最棒的別墅送給你。」
「是嗎?」麗兒唇邊漾起一絲笑意,若有所思道:「可是媽媽不希望你送別墅。」
「那你希望我送你什麼?」千喜親熱的問道。
「你長大後,送我一個好女婿吧!」她緩緩說出心願。
「好女婿是什麼東西?」千喜歪著頭不解的問。
「以後你自然會明白。」朱麗兒笑著撫摸她的秀髮,便牽著她的手回到眾人身旁,一同飲茶。
千喜當時便立下志向,一定要完成母親的心願,不管「好女婿」這東西有多貴、多難買,她都要想辦法弄來給母親,博她一笑。
她喜孜孜地想著,不過很快的又給大姨弄擰了好心情。
「麗兒,」在客人都告辭後,只剩下她們姊妹倆,朱秀曼又以那副理所當然的口吻道:「暑假快到了,叫夢美姊弟他們去你那兒和你作伴,千喜的功課也有人指導……」
「大姨!」千喜不可思議的瞪著她。「我剛才還在想,暑假要到你們的新別墅渡假,這裡的房間也夠住,又可以游泳……」
「那怎麼行?」朱秀曼面容堅定的搖搖頭說:「這別墅是買來招待你姨丈生意上的客戶用的,被你們這一群小鬼糟蹋一個暑假,還能見人嗎?更何況,你來我家,留你媽一個人,也太寂寞可憐了,不如讓夢美他們去陪你們住,有事也可以叫他們幫忙做。麗兒,你說我這樣安排好不好?」她親親熱熱的對妹妹說。
「好啊。」麗兒是出了名的心軟好說話,而且她也捨不得千喜。
朱千喜對晴空翻個白眼。沒轍了!
朱秀曼露出滿意的神情,又故作苦惱的說:「不過,你也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最古怪,你如果沒開口邀請他們,他們會賭氣不肯去,很煩人的。」
不去才好!千喜心想。
麗兒溫和地笑笑,「別擔心,我見到他們會親自邀請他們暑假來玩的。」
什麼呀?千喜為母親竟能如此平靜地接受這種燙手山芋而感到驚訝。難道老媽已忘了她最心愛的一件白洋裝,花了她半本書稿費才買到的蕾絲袖洋裝,在春假期間才被夢美A走,到今天仍找不到第二件相同的。
朱秀曼像是很識大體的說:「你一向疼愛晚輩,怪不得夢美他們都喜歡你,每次放假都留不住人,非去你那兒住不可。其實,我也很不喜歡他們去打擾你,可是孩子有他們自己的主見,我只是覺得對你很抱歉。」
「自己人幹嘛說這種話呢?」麗兒沒心機的笑道:「小孩子放假期間到親戚家住一住、玩一玩,也是很平常的事,我反而高興千喜多了玩伴。」
「我也是為千喜著想,才不得不同意夢美他們放假就往你家跑;要不然,哪個做母親的不希望把孩子栓在身邊呀!」朱秀曼得了便宜又賣乖。
「你啊,有什麼家事要做,或者是跑腿的工作,儘管叫他們做沒關係。尤其是夢美,到今天連一個碗都沒洗過,以後怎麼嫁人呢?查某團仔在家裡做公主是沒關係,她命好嘛,一出世老爸就發達。不過,誰知道以後婆家是何種環境……」朱秀曼又開始把江家的發達史細細重述一遍,而麗兒向來都是最有耐心的聽眾。
千喜不滿的看著母親,完全無法瞭解,她怎會連一點心機也沒有?不懂得如何擺脫麻煩就算了,還由著別人佔盡便宜還一副施恩者的嘴臉,她居然一絲火氣也沒有?
大姨又何嘗不知,以朱麗兒比透明紙還薄的臉皮,怎麼會好意思叫別人的小孩幫忙做家事?
千喜已經可以預言,這個暑假,老媽一定又交不出一本稿子,然後接下來的幾個月,她們又須省吃儉用,不要作出遊之想了。
沒救了!看著老媽在大姨舌燦蓮花的攻勢之下,連連點頭的天真面孔,千喜再一次確信:我的媽媽沒救了。於是,那年才八、九歲的她,已領悟到一件事:我必須自力救濟!
朱麗兒的腦容量大概很小,沒辦法同時容納兩件煩惱的事,每當有什麼事情煩擾著她,她往往會把另一件正事——寫作,暫擱到一旁去。
從大姊拜託她陪夢美去相親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斷在煩惱,她該穿什麼好呢?還記得大姊有交代,「要穿得正式一點,氣派一點,別讓對方看輕了江家。當然,也不需要穿得太華麗啦!畢竟眾人的目光都應落在夢美身上,你是陪客。」
好難哦!麗兒輕輕吐出一口氣。
千喜從郵局回來,就瞧見她對看拉開門板的衣櫥發呆,心神恍惚的不曾查覺有人進屋。她歎口氣,心想若媽媽哪天給人暗殺了,她可能糊里糊塗地也不知兇手是誰。
「媽,」千喜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拜託你別再發呆啦,反正你也沒幾件外出服可挑,隨便找一件最新的套上去就好了,大功告成。」
麗兒攤開那一雙纖弱的手,做了個動人的無奈手勢。「大姊說對方來頭很大,不可以穿得太隨便,會被人瞧輕身份。」
「哈!她幹嘛不乾脆幫你打點行頭,畢竟那事關江家的面子,而不是朱家的。」千喜講起大姨就是有氣。
「助人為快樂之本,不可以附帶條件。」
千喜不太認同的哼了一聲,不過想到明天就有五千元進帳,再加上房租,她的心情也大好了起來,回復了屬於她真實年齡的好奇天性。
「那條肥魚尊姓大名?是哪家公司的大老闆啊!」千喜好奇的問。
「什麼肥魚?」麗兒仍在煩惱她的衣服太少。
「要跟夢美相親的那個人。」真是的,媽媽老是心不在焉,如果她當年談戀愛也是這麼不專心,可就怪不得狠心老爸會丟下她落跑。
「別叫人家肥魚,大姊說是了不起的青年才俊,家世一流,家裡是經營跨國企業的大公司……做哪一行的?我忘了,大姊有跟我說嗎?」
「老媽,大姨在跟你聊天的時候,你心裡都在想什麼?你連男方姓什麼都不知道,到時候怎麼稱呼人家?又拿什麼話題作開場白?」千喜對她的迷糊深感吃不消。
「那很重要嗎?」麗兒在床沿坐下,輕飄飄的,好似天使坐在雲端,
「天哪!大姨可能眼晴脫窗了才叫你去。」千喜將她健美的軀體朝後仰倒在床上,放聲大笑。
她擁有比母親更耀眼奪目的完美外表,但全身上下無一絲如夢似幻的色彩。她相信她遺傳父親較多,真是謝天謝地!
不過,她取笑歸取笑,仍然很迅速的幫媽媽挑妥一件曼蒂克淡紫色的洋裝,有著薄紗飄逸的裙子。江夢美現在可是江福生的得力助手,所謂的女強人,對朱麗兒所愛穿的長裙或洋裝,應該是不會想要了。
「唉呀,千喜,你的眼光真好。」她吞下一句:真像你爸,他從來不會挑錯適合她本身氣質的衣服。
「媽,別再作白日夢了。現在幾點你知道嗎?」
「很晚了嗎?」麗兒根本毫無時間概念。
「我都快餓扁啦!」千喜終於發出抗議的叫聲。
麗兒攤開那一雙雪白輕飄的手,喃喃道:「噢,對不起,寶貝,我忘了。你出去買面或便當回來吃好嗎?」
看她毫無悔悟的表情,千喜實在生不出氣來。多麼教人受不了的朱麗兒!為什麼阿公阿媽輕易地原諒她未成年懷孕?為什麼左鄰右舍沒人會恥笑她做未婚媽媽?千喜已經知道了答案。當她一次又一次的忍受著媽媽所造成的不便或困擾時,她同時也感受到專屬於朱麗兒的魅力。
就因為這股魅力——那隱含著孩子般的無心機和純真的性情就連與她性情南轅北轍的秋必娜,都寧願忍受她的不成熟行為,也捨不得和她保持安全距離。
千喜愉快的聳了聳肩,誰教她是我老媽呢?一個與世無爭的小小作家,膽小、安靜、羞怯、生平無大志,只做得出一件驚世駭俗的事——生下朱千喜。
雖說不是理想媽咪,但看在她有勇氣生下她的份上,千喜發誓要愛她一輩子,即使在最生氣的時候,也不曾動搖過愛她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