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開啟又關上,白磁碗碟輕放在她古硯旁,百合蓮子湯的氣味隱隱散逸著,她凝神落筆,不假思索連串寫了幾個透逸的楷書,倘若慢慢斟酌,上下筆畫就對下准了。旁人觀之,以為她書寫出神入化,其實是適應黑暗後琢磨出的技巧。
「小鵑,我不是說了,睡前我不吃東西的,你把它喝了吧!」完成最後一個字,她擱下筆,「把這紙放一旁晾著,待會收起來。」
毛邊紙離開了桌面,她伸個懶腰,挪步到床邊,攏攏披肩長髮,開始一顆顆解開扣子,脫去綠色短襖,褪去黑色繡花長裙,僅剩白色馬甲束腳、短絲襪。
「小鵑,那件藕色長衫和長褲呢?從箱子起出來了嗎?」那是她慣穿的睡衣,小鵑為她親手縫製的。
沉重的木箱蓋立即被掀開,輕暖的棉衣從後披掛在她肩上,她兩手俐落地伸進袖管,繫好衣帶,接過等在一旁的長褲,彎腰穿上。
「舅爺快回來了,你再念兩頁故事給我聽就可以回房了,接續下午那一段,你書籤沒忘夾在那頁吧?」她倚在床幃,閉上眼,等著聆聽。
書頁翻動著,半分鐘後——
「阿芒真摯的愛情激發了瑪格莉特對生活的熱望,她決心擺脫百無聊賴的巴黎生活……」
沉厚的男性嗓聲字宇道出。她像被驚醒似地跳起來,一手掩住胸口,結結巴巴不成句:「你……你……何時進來的……你……進來多久……」
齊雪生不慌不忙地放下書。「不久。湯是我端進來的,我在廚房門口遇見小鵑,讓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倒抽一口氣,不敢相信他竟默不作聲地在一旁窺探她,還幫她……更衣!
「你……神出鬼沒……」
她並非食古不化,從小在學堂讀書也無男女之防,但要毫無顧忌袒裎相見可也做不到,兩腮火熱地竄燒著。
「怕什麼?我顧著看你寫的字,沒注意你動作這麼快,脫了衣裳,總不好為了這麼點小事,再把小鵑找來吧?」
「小事?」她一時發傻,想起他大自己多歲,什麼陣仗沒見過,便強自鎮定,「我只是沒心理準備——」
「你連『茶花女』這種洋小說都看,還這麼拘謹?上一次算計我的勇氣呢?」他譏刺著,邊解開長袍領扣。「在何家時,小帆拿了不少閒書給你打發時間吧?你對海外的概念是這樣來的吧?」
她聞言,陡然沉寂下來,面色逐漸恢復白皙,眉宇間浮現幽黯,長髮遮掩中,臉蛋更顯單薄。
「小說裡的故事不切實際,別全信了,尤其那些追求情情愛愛的,女人若信了,日子可就難熬了。」他走向她,進距離俯視她。「你想要的自由,不會單是為了男女之情吧?」
她眨著眼,眼珠覆上了一層水氣,她朝上方望去,輕聲道:「不是的,我的想法,來自我父親,而我父親,是……」她頓住,轉身拭去淚水,走近圈椅,縮起身子照舊在上頭。「你放心,我明白情愛可遇不可求,我沒把它當真。」
他審量她——無論她多麼自制,那從不宣之於口的過往必然還在折磨著她,那雙已沒有作用的美目,最後一眼到底見著了什麼?
她方才寫了那首王維的五言絕句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是在感懷自傷麼?她是否認定,她將有如深山芙蓉,無論多麼枝頭盛放,最終自開自落,無人知曉?
「你能看得開,那是最好也不過了。別瞧何帆現在比你強,何家早已將她訂了婚約了,是城西的柳家老四,三年後就要嫁作人婦,未來如何還想不到呢!你雖目不能視,我可一點也不敢小覦你,不想和不入流的男人同床共枕,是你的目的,你求仁得仁,不應再埋怨。」
脫去外袍,他瞥了眼發怔的她,扭暗了燈,逕自上了床躺下。月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層幽柔的光暈,她抱膝不動,看不出女孩家骨子裡倔強若此。
合眼幾分鐘後,意識朦朧中,彷彿有雙手在被褥上摸索著,他驀地睜眼,秦弱水竟走到了床邊,輕巧地爬上床,靠著觸覺盡量不踩著他,她跨過他下肢,在床內側空位躺下,鑽進被窩一角。
他不解地翻身坐起。「怎麼?突然看開了?」
她靜了片刻,冷然道:「我不想三更半夜再煩勞你將我移到床上,反正你對個瞎子也不會有胃口。再說,看不見睡哪兒都一樣,在椅子上打盹腰會疼,只請你別老是一翻身把被給搶了,天不亮便把我給冷醒。」
自成親那夜起,她總是在圈椅上倦極而眠,翌日卻是在床上醒來,五天了,齊雪生不厭其煩將熟睡的她挪到床上,卻從不勸矜持的她主動上床。方纔他的一席話,聽了不是不刺心,卻明白了自己的防衛多無謂,齊雪生怎會對一個無從施展風情的盲女有興趣?更何況,這婚事是下得已的,如果不是她孤注一擲,她和他一輩子也不會有交集。
他怔了半天,重新躺下,第一次在彼此意識清醒下如此靠近,卻並非自己預想的毫無漣漪,反而胸口悶不可言。
沒有胃口嗎?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她的身子,那一天在旅館莫名被襲,他昏睡了兩個鐘頭,醒後忍著腦後的刺痛茫然坐起,有人遞給了他一杯水,他一古腦喝完,這才發現自己置身在旅館房間內的床上,秦弱水著件單薄的絲綢單衣,在腰間繫了條絲帶,坐在身畔,關心溢於言表。
「舅爺,還疼嗎?」她下意識伸手摸索,觸及他的胸,突然像燙著似的縮手。他低頭一探,驀然發現上半身是赤裸的。
他一陣惱火,捉住她手腕,厲聲質問:「你們膽敢搞鬼——」
她面不改色道:「您別生氣,我情非得已,您不是說過,自由是爭取來的,我照您的話做了。舅爺,我明白您不會看上一個盲女的,但這次可要委屈您了,請告訴何太太,您要納我為側室,您會想法子讓劉司令打消念頭的。至於婚後,您可視我為無物,我不會煩擾您的,您給我一個名義在齊家安身,我終身不忘,定當報答。」
他怒目而視,「如果我不同意呢?」一個弱女子,竟敢使計要脅他?
「您不能不答應,我的命運在您一念之間。」她伸手摸到腰問,揚手一拉,衣襟敞開,底下竟是若隱若現的雪白胸脯!「舅爺,我一叫,整個城裡的人都知道您對我做什麼事了。」
他作夢也想像不到,秦弱水會用這樣的手段求得安身,連他的親外甥、外甥女也收買了!她神色雖看似平靜,衣衫不整仍令她兩腮起了薄紅,想必進行這事要耗去她不少勇氣。她憑什麼斷定他會妥協?她真認為他可以為她遮風避雨而非引狼入室?清冷、固執又羞怯的矛盾神情,和他對一般女子的印象迥異,他不懷疑她的決心,她敢在何家跳水,就敢為了自身命運放手一搏。
他奇異的目光巡視一遍她週身,思緒轉了片刻,脫口答應了她。
她霎時喜形於色,拿出早已備妥的婚約書,讓他簽下。
她就此得到名不副實的婚姻了,他呢?可以安然地與她同楊而眠麼?
回想她方才脫去外衫,黑髮如瀑,肌膚瑩白細緻,蠻腰婷裊的背影,喉口突然一陣乾澀,他轉個身背對她,用力合上眼,把明日要進行的工作在腦海一一羅列出來,直到身後傳來她穩定入眠的氣息聲,他才放鬆了僵直肌肉,就此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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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雪生說得沒錯,兩眼看下見,週遭眾人的反應對她影響有限,即便背後有小話,聽不見也就不煩心。
她難得出廂房閒逛,落得自在,今日雨停了,陽光明媚,空氣似乎暖和了些,小鵑引著她走出小院落,到曲橋曬日賞荷。
「等等!」齊雪生從後趕上,手拿件披風,直接覆在她肩後,面露不悅。「小鵑,小姐這兩天傷了風,你是怎麼顧的?身子骨弱,老太太會說話。」
著手替她繫緊披風後轉身就走。她想到了什麼,邁步趕上去。「等一下!」
齊雪生面無表情地停下,轉頭扶好步伐下穩的她。「你說就是了,別跑。」
她回頭示意一臉委屈的小鵑停步,低聲朝他道:「舅爺,借兩步說話。」
他不置可否將她帶到梧桐樹下,瞇眼道:「你別舅爺長、舅爺短的叫,我都被你叫老了,你不會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她怔住,他們之間什麼都不是,如何喚名字?
他軟下語氣,「我不想人家側目罷了,沒別的意思。你有什麼事?」
「呃——」她眉眼似有喜色。「已經半個月了,您今晚還會來這兒過夜麼?」
「唔?」他一楞,隨即勾唇。「怎麼著?不想我走了?」
知他調侃,她也不以為忤,悄聲道:「不是的,您是否該到太太那兒了?在這兒待久了,我怕有人說話,如果您今夜不來了,可否讓小鵑陪我過夜?」
他審視那張別有用意的小臉,湊近她耳邊道:「我想在哪兒待,不用你替我操心,誰敢說話?還有,小鵑雖與你無主僕之分,但老太太重家規,不允許亂了分寸,你還是學著獨處吧!」
她欣喜乍然消失,低首抿起了嘴。
「你昨晚咳得我睡不好,叫小鵑抓些藥熬,就在院子裡弄,別到廚房讓其他人看見了,我不想老人家說話。小鵑和你寸步不離,也沒盡本份把你顧好,你身子不好,我很難交待,別讓他們以為我娶個藥罐子回來,我耳根子想清淨。」
她聞言皺起了眉頭,脫口道:「不是小鵑的錯!」
他挑眉。「不是她,難不成是我?」
「就是你!」一出口,她驚覺失言,反身就走。
「慢著!」他扳住她肩。「什麼意思?」
她雖視而不見,也猜得到他的表情不會太好看,話說了一半,要收回也來不及,想他不會是心胸狹窄之流,挺胸直言道:「就是你!想必舅爺人高馬大,睡到半夜一張被子給捲去大半,我總不好和您搶,早上醒來手腳都是冰冷的,不傷風也難,這關小鵑什麼事了?」
他一聽,頓住,微惱地放開她。「秦弱水,你離我一丈遠,被再寬都沒用!你挨著我睡,我也不會當你投懷送抱,你怕什麼?」長袖一甩,逕自大步走遠。
她憤憤地跺腳,血氣上衝,猛咳了好幾下。「竟說這混話——」
小鵑瞧齊雪生走遠,跟上她。「小姐,怎麼?又不痛快了?」
「沒事!走吧!到池子那頭去。」她趕緊斂去怏色。
在暖日照拂下,她漸趨平靜。她方才不該動氣的,她該學著適應齊雪生,畢竟,他不是不照料她的,就算他大爺脾氣,也沒什麼奇怪,他一手掌管龐大家業,怎會有心思和女人周旋?
想開了,氣也散了,正要令小鵑帶她回自家院落,左側有陌生腳步靠近,她不動聲色,小鵑先開了口:「太太。」
「太太。」她跟著不倫不類喚。
是嚴婉茵,自新婚那夜起,她再也不曾與她單獨會面過。嚴婉茵話不多,嗓音嬌柔,聽形容細眉大眼、身段豐美、穿著洋化,有些嬌貴氣。
她挨近秦弱水,笑道:「別拘禮,叫不出名字就叫姐姐吧!雪生不愛家裡人搞這套,平時也不喜歡別人「爺」長「爺」短的,他總說時代不同了,不必這麼你尊我卑的。」
微風陣陣襲來,把婉茵身上新搽的香水飄散,直竄鼻尖,她努努鼻翼,興起打噴嚏的衝動。她自幼有過敏的毛病,至今連耳洞也穿不得,滴酒不沾,春夏季時在風口也不能待太久,某些花香會令她鼻癢流淚,她偏過頭,屏氣道:「對不起,我不知這些分寸,請包涵。」
「不怪你,聽說你從前家裡人丁單薄,又在鄉下,不懂這些也不稀奇。」
她往旁一躲讓,披風滑落,嚴婉茵拾起,若有所思道:「雪生——」看了眼披風上的蘇繡圖案。「很疼你吧?」
「唔?」她忍不住倒退一步,揉揉鼻尖,抑制失禮的舉動。「好說。」
「方纔,我見到他替你加上披風,你可能不知道,他沒對女人細心過,想必,他是極喜歡你的。」悅耳的嗓音說這些話時聽下出一絲醋意,彷彿摻著淡淡不易察覺的失意。
「嗄?那……那是因為我傷了風,他討厭見到女人生病。」她分辨不出嚴婉茵的本意。
「雪生在你房裡待半個月了呢!」婉茵替她拂去頰畔垂下的髮絲。「你一定很討人歡喜。」
她屏住呼吸,眨著淚,轉瞬就要失態,卻不能忽略眼前的女人帶著落寞的語調,她憋著氣道:「姐姐誤會了,是雪生他喜歡……喜歡對奕,恰巧我習過棋藝,有了對手,他自然在我這兒待久了,興致一起,有時候過了半夜還不歇手,他——」
終於忍不下去了,手巾搗住口鼻連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鼻涕淚水直流,婉茵忙退避一旁,掩鼻道:「難怪妹妹傷風!小鵑,怎不替你小姐抓幾副藥吃,還在這兒吹風?」
「是,是,這就去。」小鵑扶起噴嚏不停的她,急急遠離禍源。
嚴婉茵看著秦弱水走開,思忖良久。
她太不瞭解齊雪生了,她以為他難得與她過夜,是不重女色,卻又主動讓秦弱水進門;暗想秦弱水姿色過人,一見方知不過堪稱清秀,且還是個盲女;聽說秦弱水飽讀詩書,原來齊雪生是重才不重色。
對奕嗎?秦弱水眼盲,竟有本領下棋!就算有小鵑在一旁提示,也著實高竿,所謂物以稀為貴,難怪齊雪生傾心於秦弱水。而她下嫁有三年了,竟不知他有此雅興,她或許也可以學學幾招,就留得住男人了。
揚起細眉,她輕快地漫步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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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宅偏廳裡。
齊雪生啜了一口碧螺春,糾緊的眉心稍微舒展。
「為了你收弱水進門一事,袁森撒手不管我們船行牌照之事了。近日有人老上商舖鬧事,想必是他搞的鬼,你姊夫頭疼得很,雪生,這該怎麼辦?」何太太滿面憂心,連歎幾聲氣。
「大姊,只有他有辦法嗎?你太小看我了。」他放下茶碗,笑。「我過兩日南下,和舊日同窗見面,這件事我會解決,讓姊夫多等半個月吧!」
何太太點點頭,端詳了他一會,轉個話題,「弱水還好吧?老太太有沒有說什麼?」
「她只管商舖和孫兒一事,弱水幾乎足下出戶,沒說什麼。」他皺皺眉,沒多說齊老太太憂心香火一事,已多次抱怨他的漠不關心,甚至親自到商行興師問罪,怨他不陪婉茵就醫。
「這就好,弱水一回這兒,開心多了,我還擔心她在齊家有什麼事,有空讓她多回這兒吧!」
齊雪生應道:「這兒像她娘家,她當然開心。時候不早了,我們得回去了。」他站起來。
「弱水和小帆他們在院子裡,我差人叫她過來。」何太太朝張明揮
「不必了,我親自去,我也很久沒見到小帆他們了。」
說完隨即走出偏廳,尋至後院。
平日閨房裡秦弱水和他相敬如「冰」,總想盡辦法讓他在別房過夜,只要他一跨進房門,她和小鵑的笑語晏晏瞬間消失,他對她本無所求,但被拒千里之外,總是不舒坦。惟獨聽他有事上何家,她態度丕變,看不見的眸子炯炯發亮,溫言軟語央求他攜她回門,原本淡如菊的神情,霎時婉約動人,為了那抹難得的姿顏,無意間,上何家次數也多了。
他何時在意起女人的感受了?而且,還是個算計他的女人。
他呵口氣,不再鑽研這個理不清的問題,踏過拱橋,幾句了亮婉轉的清唱隨風入耳——
「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他極目循聲望去——涼亭裡,二女一男有坐有站,背對著他的正是秦弱水,彎起纖指,邊唱邊輕擺柔軀,丹田出乎意料的有力,身旁儒雅的陌生男子輕抬她肩臂,矯正她的身段,表情有著激賞。
齊雪生甚為訝異,跟著擰起眉,無聲無息走進涼亭。秦弱水似乎不介意男子的碰觸,認真諦聽著軟語指導。
「舅舅,您來了,姊姊唱曲兒給我們聽呢!柳先生說姊姊唱得比我還好。」小帆擊掌叫好,跳起來攬住他的手。
秦弱水動作乍然休止,收斂姿態,靜默一旁。
「齊老闆,許久不見了,近日可好?」男子欠身道好,不卑不亢。
「柳先生好。我這姊夫面子真大,請得起先生到家裡賜教,小帆姿質普通,可累您教導了。」齊雪生淡然寒暄道。
柳彥是昆曲界名角,齊雪生陪妻子上戲園幾次,兩人不算陌生。沒有粉墨登場的柳彥,如一介書生,年輕挺拔,城裡一般大戶人家都好聽戲、唱戲,有時還學戲自娛,何家為了子女興致,不惜重金延攬至府裡教授,若不是今日偶遇,他竟不知秦弱水嗜好昆曲,而且唱腔悅耳。
「哪裡,何老爺不嫌棄罷了。」柳彥謙詞。
「時候不早了,我們這就告辭。小帆,跟著先生好好學,別偷懶了!」他握住秦弱水柔掌,不再逗留,轉身便走。
秦弱水一路不吭聲,任他牽繫,意外地,他竟命小鵑坐另一輛人力車,他與她上了同輛車。
「我倒不知你會唱《桃花扇》。」半路上,他終於沉沉開了口。「今天很開心吧?」
她垂著眼思索,齊雪生城府深,難捉摸,問這也不知是何用意。
「能和柳先生學戲,是很難得的,舅爺該讓我多待一會兒。」她如實答。「反正我待在齊家也沒什麼作用。」
「作用?」他嘴一勾,哼道。「你的作用就是作好側室的角色。最近太常帶你回何家了,心似乎也野了,老唱這些淫辭艷曲,日子遲早熬不住,我勸你,收收心,否則只有苦了自己。」
她倒抽口氣,面頰頓時又紅又青,回不了一句話。
他這是在譏諷她不知好歹吧?她眼盲,就該安份守己,不該有一絲妄想,連唱個戲也得禁絕。他竟識她如此淺薄,一顆春心難掩?
她憋著一股氣,直到齊宅,下了車,進了前院,她甩脫他的手,壓著嗓子道:
「舅爺,您念過大學,到過海外,竟也和腐儒一般見識,我真是錯看了你!我有自知之明,不會給齊家丟臉,您不必時時提醒我。」
齊雪生一怔,慍怒升起,顧忌下人在後,他貼近她的耳道:「我要是一般見識,就不會讓你毫髮無損的待在齊家,過著小姐日子,還得小心別讓你誤會我對你別有用心。秦弱水,我的忍耐有限,你最好別惹惱我,你看不見我,也該聽得懂我的話吧?」
她冷笑一聲,回道:「您說這話可讓我擔待不起了,您千挑萬選,也不會瞧上我這盲女,我豈會往臉上貼金,伯您對我起了心?您若嫌我麻煩,可打發我回何家,齊老闆不要的女人,他人也不會有興趣搶奪的。」
她明知齊雪生對已有恩,卻嚥不下老被挑起的刺——眼盲的事實。
齊雪生對自己仍待之以禮,她豈會不知他的想法——要一個盲女懷胎生子,未來撐起撫育重責,是癡人說夢;家族人多口雜,她又如何應付?她的命運,她知之甚深,卻不需他三不五時提醒。
齊雪生聞言勃然震怒,一把拽起她,就朝後院走。
她驚愕不已,看不見的腳步在一道又一道的門檻問跌跌蹭蹭,小鵑見狀尾隨追上,畏懼地喊著:「舅爺,小心點,小姐看不見!」
「小鵑,我沒事,回房去!」秦弱水跌了幾次,小腿骨傳來刺痛,還是阻止不了齊雪生的腳步。
兩人拖拖走走到中庭,幾個下人見狀面露疑惑,急忙閃避,她臉色已發白,益發蹣跚不穩。
他回頭一見,咬著牙,乾脆彎身攔腰抱起她,直接走進廂房院落。
「你幹什麼?」緊拽住他的肩頭,倚在他懷裡,他的氣勢震懾了她,黑暗中,不明白他的企圖令她產生了懼意。「我不怕你!」
進了房門,他一舉將她扔上床,鎖上門,站在床沿盤胸瞅著她。「我知道你不怕我,但是我要你清楚知道,齊家不是你可以隨意進出的。在老太太面前,你敢提休妻一事,我不會饒了你!」
小鵑在屋外擂著門,求道:「舅爺,您開開門!.別傷害小姐!」
她抵坐在床角,直起上半身,閃著惶惑的眼眸,冷靜地安撫門外的人。「小鵑,不要緊,舅爺和我有事談,你回去吧!」
他略顯訝異,她不喊叫、不求援,昂著下巴對著他,掀起的裙擺下露出了小腿,上頭儘是青紅的擦傷和污泥,有一處還破了表皮,滲著血絲。
他見識到她的倔強了,那雙烏亮的眼眸,湧起了水波,輕顫無助的下顎,頃刻熄滅了他的惱火——他竟失了控,對個弱女子發狠!
她意識到他踱步走開,拉開角落抽屜,以及緩步踱回的聲音,接著,腳踝突被牢牢掌住,拖往床邊。
「你——」她禁不住喊,反射性想縮回腳。「你想做什麼?」
「你不是不怕我?想求我了?」他反唇相稽,「讓我瞧瞧你的膽量。」
她噤了口,垂下眼,不再掙扎。他放開了她,不一會兒,腿骨上的傷處傳遞著冰涼的觸感,淡淡的藥香漫著,疼痛立即減緩——他正在替她上藥!
白皙的小腿屈著,觸手柔膩,他心無端一跳,視線避開上移。她微啟檀口,垂下的眼睫上有淚珠,閃動間,淚珠掉落在他手背,她慌忙拭乾眼角,不出聲。
小臉上,無解的幽柔釋放著,他悄然凝視她,不自覺緩緩趨近。她感覺到了前方呼吸的熱氣,狐疑地蹙起眉,電光石火問,唇上驀地擦過兩秒溫熱,她愕然,伸手搗住嘴,前方的熱氣消失,遠離了她。
「我讓小鵑進來,你今晚別沐浴了,省得弄疼傷口。」他迅速開了門,示意等在門邊的小鵑進房。
她瞠著眼,呆了半晌,不解地抿著唇,唇上那短暫的溫熱是什麼?
「小姐,舅爺沒對你怎樣吧?」小鵑搖晃著她的肩。
她失神地搖頭。
「那就好。瞧您的腿,小姐,不是我說,您也太直腸子了,沒人敢頂撞舅爺的,您以後得忍著點……」
她不言不語,想著的,還是唇上方才作夢似的一觸,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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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廳裡,安靜得只有碗筷擦撞聲,和下人輕微的走動聲。
他放下碗筷,擦拭嘴角後,坐凳向後一推,齊老太太招招手,開了口:「坐下,別急,我有話問你。」
齊雪生依言坐下,一旁的嚴婉茵繼續進食,無言。
老太太喝了口松子粥,閒淡地道:「最近紗廠還好吧?」
「很順利。」
「商舖那兒呢?」
「也沒事。」
「學校籌辦的事兒呢?」
「進行中,校地位置還在評估。」
他瞟了眼老太太,思忖這些話端,自齊老爺臥病在床,老太太除了延請名醫,幾乎不再過問他外頭的事。
「既然都沒事,那就是弱水讓你心煩了?」
他頓了一下,面無異樣回道:「媽,怎麼扯到她身上了?」
「你結婚幾年,對女人一向不聞不問,雖說婚事是我主張的,你也沒意見,怎麼自己要求納進來的女人,反倒讓你動氣了?」
「動氣?」他腦子一轉,立即明瞭老太太所指,裝佯道:「我不明白。」
「廚子都看到了,還有假嗎?」老太太尖利的嗓音一出,過往的強勢盡出。「你向來謹慎,平時也忙,讓你多陪陪婉茵都難得。弱水一進門,你三天兩頭待在她那兒過夜我沒話說,小兩口拌嘴情有可原,但失禮到在外人面前動氣,可就說不過去了。弱水是你要的,肚子爭不爭氣還不知道,過門三個月不到就使性子,以後婉茵還有說話的份嗎?」
嚴婉茵唇角一勾,繼續吃著菜。齊雪生瞭然於胸,泰然笑道:「媽,您誤會了,我們不是吵嘴,我們在玩呢!」
嚴婉茵筷子上的菜滑落,喉頭一口飯險噎著。
老太太也不禁楞住。「玩兒?」
「是啊!」他掃視著前方兩個別有心思的女人,不當一回事道:「我們在房裡經常這樣追著玩的,如果凝了大家的眼,下次記得注意就是了。媽用不著擔心,弱水好得很。廠裡有事,我先走了。」
直到他信步走遠,嚴婉茵用力摔下筷子,嬌嗔道:「媽,您瞧他,太過份了!」
老太太不以為意笑。「別急!明兒個我陪你上醫院去,雪生總不能天天在她房裡,你得有耐性。」
老人暗想,她或許小看了秦弱水,齊雪生不苟言笑,能為她當庭失態,自有她的能耐。老人從旁得知齊雪生為了讓劉司令放手,捨去了一件家傳古玩,老人不在乎誰替齊家傳下子嗣,但嚴婉茵娘家有頭有臉,可不能為了一個盲女惹惱了親家,這一點,她不會輕忽,也不會得罪兒子,但也不會任秦弱水掌控齊雪生。
有了打算,她拍拍媳婦的手,「走吧!陪我到寺裡上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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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伊呀」開了,讀著報的小鵑停住,迅速收拾桌面上散放的報紙,響亮地出聲:「舅爺,休息了。」她仍改不了舊稱,齊雪生說了她幾次後也由她去了。
齊雪生應了聲,瞥了眼小鵑手上的紙張,揚眉問:「這報哪兒來的?」
秦弱水倒真不挑揀,連時事也想知曉,倘若無眼疾,上大學堂是很有可能的,悶在深宅裡,能按捺多久?
「我讓小鵑向管家拿的。」秦弱水接口。
小鵑照例不再多留,收拾好帶上門便離開。齊雪生脫去長袍,仔細地看著欲言又止的她。
她準確無誤地倒杯茶,朝他方向遞去,水眸晃動著,愉快地道:「聽說您要辦學校,報上都寫了,是否真有其事?」
他接過茶,應道:「嗯!等校地決定了,就要招募教師了,齊家總得做些有益地方的事。」
她沉吟著,又道:「真好。請問,女子也能入學麼?」
他興味地瞧她一眼,「當然可以。時代不同了,女子也該受高等教育,怎麼,你也想上學堂?」
她忙擺手。「你在開我玩笑呢!我若上學,小鵑不是也得跟著去?」
「未嘗不可,你不是不介意他人的眼光?」他語帶調侃。
她不以為意搖頭,正色道:「將來如果我看得見了,有能力,我想在鄉下辦間義學,讓窮人家的兒女不必花一毛錢也能上學,未來環境就可以改善了。」
他不作聲良久,定定注視著她,驚奇在眼中打轉。
「你不收錢,學校開支怎麼維持?真是天真!」他嗤一聲。
「是啊,說說罷了!這理想得像您這種能人才做得成,齊老闆考不考慮在揚州鄉下辦所義學,那兒的地方父老會很感激您的。」
她綻開一朵甜笑,他微怔,極少對他刻意示好的她為了不干己的家鄉人放低姿態?他對她展開重新估量的眼光。
放下茶杯,他隨手勾起她的臉,哂笑道:「秦弱水,我可沒忘記你是揚州人,把好處盡給了你家鄉,你這如意算盤是打到我頭上來了,我有什麼好處?」
「您立業不忘立德,為後代留下典範,這是最大的好處。」她輕推開他的手。
「我從不在乎那些虛名!」他嗤哼。「睡吧!」
他捻熄了燈,靠近還在床畔杵著不動的她。「怎麼?還有什麼意見?」
「呃——」她撇開臉,不自在道:「最近報上有許多文章反對納妾,您——是否會響應?」
他不惱反笑,她的心思還在這樁婚姻關係上起伏不定,女人書讀多了,很難輕易順應命運,她快樂的時光下多吧?
「怎麼?怕我放你回何家?」
「不是。」她淡聲道。「我怕有些新派人藉此打擊齊家,讓您不堪其擾。」
他閒散道:「這事你就甭操心了。不過我想,我妾越多,你應該就越高興吧?你可以愈來愈清淨,沒人打擾你安眠。」
她抿抿唇,抬頭大方問:「既然您在這兒一點樂趣也沒有,這幾天為何又留下過夜了?」
他不耐地回道:「因為我想清淨清淨。」
「男人娶妻不是為了清淨吧?」她不放棄追問。這次又連續好幾天,他選擇在此度夜,雖說於她無妨,然而她卻不能在中院多走動,以避免嚴婉茵時而針諷、時而柔情似水的嗟歎。
「卻也不是要聽人囉唆!」他放下帳幔。「我可不想忙了一天,還要動腦筋和女人下棋,麻煩!」
她一聽,忽然掩嘴笑了,急急背過身不出聲。
她闖禍了!沒想到嚴婉茵把她情急搪塞的話當真,找齊雪生對奕,反倒把他趕到這兒來了!這可不成,她得另外想法子!
他感覺有異,一把轉過她的肩,就著月光審視她忍俊不住的臉,疑惑道:「你笑什麼?」
「沒、沒有,您誤會了。」她側著頭,想到他被迫在閨房下棋不得安寧,那畫面就是讓她按不住笑意。
「是麼?」他指尖勾起她下巴,抬起她的臉。
她吸口氣道:「我是說真的,我沒笑您。」
微弱的光線下,她似笑非笑,貝齒緊咬著下唇,為了壓抑胸口那團笑氣,她下巴微抖著,散開的髮絲垂在兩頰,一股平日不見的嬌俏在眉眼嘴角漫放著,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就不閃不躲,任他察看。
不帶抗拒的仰望,竟無端勾起他的躁動,他任憑直覺圈住她的腰,默不作聲俯下臉,貼住她微張的唇,探進她的口。
她僵住,背往後抵在床頭欄柱上,進退不得,她再盲目,也不能否認口中溫濕的探索動作是男人意外的吻,他這是在做什麼?懲罰她?
「舅——」她躲開他逐漸加重的吻,擋住他胸口。「我真的沒笑你!我發誓,我不知道太太會信我的話,以為你愛找我下棋,我說實話了,你放開我。」
他怔了怔,思付了幾秒,領悟了她話裡的意思,陡地放開她,退開一步。唇上的餘溫激盪著體內的血液,他握握拳頭,清清喉嚨,鎮定道:「以後別再和她胡說了,歇息吧!」
她整好鬆開的衣襟,心緒紊亂地上了床,躺下後,猶自聽到重重的心跳聲——他竟用這種方式對她,她該如何忘卻這個吻?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的吻?
他凝視她的纖背,久久沒有移開,直到她的呼吸沉穩,翻個身睡熟了,他伸出手臂,輕放在她腰上,摟近她,有如她背倚在他懷裡,他合上眼,讓緊繃生活中缺席的暖意伴著自己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