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宅書房裡。
齊雪生看著厚厚的一疊帳冊,眉也不抬,對端茶進來的妻子道:「叫帳房進來,我有事。」
「雪生。」她放下茶,欲言又止,杵著不動。
「有事?」長眼微掀望去。
她噘著紅濫濫的唇,一股氣轉瞬洩去。
齊雪生就是如此,從未見他對她溫言軟語過。當初她若不是見他相貌堂堂,還上過大學,家世也好,否則嚴家門檻快被媒人踩平了,她也沒輕易允諾下嫁,誰知她真走了眼,他作風比齊家老爺子還硬,很少把她的話當一回事。說穿了就是為了齊老太太的抱孫心切,他二話不說娶了她,雖然偶爾陪陪她出門看戲是有的,但常常半途就走了,待在商行的時間比在家還長,她抱怨過幾次,他提眉回句:「你想嫁個浪蕩子嗎?」她膽子也沒了,從此不敢再提。
想想她三年未孕,半年前他雖末應齊老太太殷望收妾進門,卻也很少留連在她房裡,生活習慣並無改變,照樣早出晚歸,她的待遇未有不同,她不該有埋怨。但齊家人多嘴雜,若不趁早打算,縱使娘家實力殷厚,她在齊家要抬頭也難了。
她提振一口氣,婉笑道:「雪生,我聽說,城東有個洋醫生,醫術挺行的,改日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也許孩子的事能有個眉目什麼的——」
「我不急,你急什麼?」沒細聽完,他手一揮。「現下這樣不是很好,沒有孩子牽絆,你想回娘家就回娘家,想看戲就看戲,我都不反對,別再聽你那些姐妹淘出些渾主意,這件事別再提了,叫帳房進來!」
她十足發傻了好一會兒,益發不理解眼前這個男人,他鎮日忙於齊家產業,不是為了自家打算?沒有香火,這些產業不遲早落入其他手足手裡?她還能指望誰?他狀似仁厚不逼她,卻也不似出自對她的繾綣之情,倒像怕麻煩似的,他到底想要什麼?
「杵在那兒做什麼?」他再次揚聲。
她僵了僵臉,快速掩上門走了。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合上的門,又埋首在密密麻麻的數據中。
半晌,敲門聲響,他應了聲,瘦削黝黑的中年男子快步進入,在他左前方站穩,沉聲道:「老闆,我差人查了,興禾發那事的確是姓袁的做的手腳,他撂下話要張揚他們的酒有問題,喝死了人,讓他們一罈酒也賣不出去,興禾發老闆才毀了您的合同,比市價低一成將酒廠賣給他。二爺,這事兒就繞過彎別再和他計較了,他背後有人挺著,什麼手段使下出來?我怕老太太擔心——」
「知道了,齊家不差那個酒廠,只是讓了他這回,他倒以為吃定了齊家了,我擔心的是以後。」他咬了咬下唇,定眼看著帳房李興。
「這小人有了靠山可得意了。」李興搖搖頭,脫下圓盤帽。「葫蘆裡也不知賣什麼藥,竟然向那個姓劉的土閥出餿主意向何家提親去了,劉司令平日眠花宿柳,三妻四妾,不過是一時新奇想玩玩罷了,哪安什麼好心?可萬一推辭了,劉司令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何家未來麻煩可多了。」
「慢著!提親?」他一瞪眼,頗為震訝。「小帆才幾歲?他吃了什麼糊塗藥了,這事也說得出口?」
這袁森存的是什麼心?唆使靠山和何家結親莫不是想對付他?何帆一個十五歲的女娃兒,劉司令下會憑戲院一面之緣心血來潮看上她,他又想使什麼陰招?
「我當何太太已經告訴您了。」李興也訝異著。「這事說來費解,他瞧上的不是何大小姐,是寄住在何家的遠親秦小姐,聽說幾個月前盲了眼。劉司令何時大發慈悲不顧人家的殘疾了?我可不相信土匪頭會善待秦小姐,雖然秦小姐相貌不差,人也知書答禮,畢竟眼睛不方便,嫁給他可大大不妥;況且也不是以大房之名進袁家,一個姨太太罷了,準是被糟蹋了。」黑臉重重歎口氣。
齊雪生抬起眉,定睛看著帳房,確信自己沒有聽錯,悶不吭聲了好一會兒,閃著明暗不定的眸笑道:「這渾球,果真是衝著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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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緊了筆管,筆尖沾滿了墨汁,懸在半空中幾秒,才落在毛邊紙上,但仍歪了準頭,顫抖的筆畫掩飾不了她波濤洶湧的心緒。小鵑抓住她濕冷的手,拿走手中的狼毫筆,困難的出聲撫慰:「小姐,別擔心,太太還沒答應呢!」
她眨眨眼,無論怎麼用盡力氣,黑暗一片的世界沒有改變。這一刻,她是渴望奇跡的,不必賜給她雄厚的家世抵禦外力,只要一雙透徹的視力,她就能遠遁,左右自己的命運。
「那本楞嚴經呢?拿過來,繼續上一次的段落念給我聽。」她端坐著,動也不動。
「小姐,您午飯還沒用——」小娟遲疑了一會,知她沒胃口,轉身拿起矮櫃上的線裝佛經,翻開夾著書籤的那頁,朗聲念起來。
不必太久,這些經文就可以讓秦弱水平靜,她跟了秦弱水一段時候了,知道她的脾性,秦弱水從不輕易顯露心事,她深知寄人籬下的分寸。
「汝修菩提,若不審觀煩惱根本,則不能知,虛妄根塵,何處顛倒……」
秦弱水聆聽著,眼睫下垂,那些字句左耳入,右耳溜出,她想起了袁森淫蕩的聲音、袁森的氣味、袁森的手,一遍遍的刺進她的心,盤桓不去,所謂一丘之貉,他的靠山不會高明到哪裡去。
她禁不住閉上眼,她怎能在這樣的狎近下苟求平靜的生活?眼不能見的她心卻透亮,近年來家業大不如前的何家不會護著她和劉司令交惡的,她亦不能成為累贅,或許,她該和父親一同葬生在那晚的大火中的。如今,她能否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而不必如風中飛絮,命運難定?
她五指握拳,額際滲出薄汗,朝小鵑道:「別念了。小平兄妹呢?」
小鵑詫異地止了聲,回道:「各自到學堂去了。」
「老先生和太太呢?」
「先生出門去了,太太在等齊家舅爺來。」
「舅爺?」她垂目凝思,想起了那總是透著不耐煩的男性沉嗓,突然眨了眨眼,「小鵑,舅爺是怎樣的一個人?」
「舅爺嗎?」小娟歪著腦袋,「聽帆小姐說,她這個舅舅挺沒趣的,除了商行,什麼都不關心,她那舅媽進門三年沒生出一男半女,他也不肯再納側室,齊老太太為這件事很不高興呢!不過小帆小姐說,他是個好人,做生意從不佔人便宜或要手段,只是畢竟本來是讀書人,有時和那些老闆們打交道挺沒耐性的。」
她點點頭,似乎很滿意這番描述,起身道:「我想到池子那兒散步,你陪我去吧!」
小鵑見她面色轉好,高興的扶住她手臂,「也好,吹吹風,別悶出病來。」
晌午後花園沓無人跡,溫風徐徐,她在橋頭站住,對小鵑道:「麻煩你替我到廚房熱碗雞湯,我待會回房用。」
能進食,大概真想開了,小鵑興奮地忙奔至廚房張羅。
她順著欄杆,慢慢走上橋去,站了一會兒,由遠而近傳來管家張明和齊雪生交談的聲音,她抓緊欄杆,雙臂一撐,整個人坐在欄杆上。
她閉上眼,風不斷吹拂著裙角,她聞到了花香味,她的命運正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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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何家宅邸裡人煙稀落,兩個打雜下人偶爾出現在眼前,朝他躬身作揖。
「張伯,我說過了,你不必跟來,我到偏廳等太太就行了。」他快移健步,穿梭在迴廊裡,不耐在後頭緊跟的管家。
「舅爺啊!您別管這檔子事,要是劉司令惱羞成怒了,這粱子可就深了,不只齊家,何家也不會有太平日子過,先生自有他的盤算,不會虧待秦小姐的。」張明邊走邊叨著,深怕齊雪生對何太太施壓,造成何家兩難。
「你知道什麼?姓袁的幹這事可是衝著我來的,一再讓他得逞,未來齊何兩家在城裡還有立足之地麼?」他寒著臉道。
「您多心了,秦小姐和舅爺八竿子打不著邊,袁老闆何必如此?現下就等秦小姐點頭了,秦小姐若答應了,何家也不會阻撓,您也知道秦小姐身子不方便,找婆家難如登天——」
他話末完,前方的齊雪生忽爾停步,張明僵著脖子,等著何家娘舅對他一陣厲責。齊雪生自袁森出現後,漸露火躁,來何家次數比往年都多,袁森不是等閒之輩,但齊雪生的反應亦太過,似是急於除之而後快,在何家待了大半輩子的他十分不解。
「那不是秦小姐?」齊雪生話鋒一轉,看向遠處,他隨之鵠望過去。
秦弱水沿著橋頭,扶著欄杆上橋,順順當當的似明眼人,裙裾飄飛,髮辮微亂,神情如常,但蒼白了些。天陰著,快下雨了,不是賞花好時間,這小鵑不知怎麼看顧的,竟任她亂逛。
「是秦小姐!快下雨了,我得告訴她回房裡去,別淋著了身子。」張明快速前奔,朝秦弱水走去。
他人胖,步履蹣跚,五十公尺的路也走得吃力;秦弱水瞬間已步上拱橋,在中點停住,身抵欄杆,靜靜佇立。
他肥腿一提,正欲踏上拱橋,纖細的秦弱水兩手一撐,竟俐落地跨上欄杆,朝水面坐著,他瞠目結舌,尚未啟口阻止,秦弱水亳下猶豫地往前一躍,筆直墜落水中,水花四濺,在靜謐的空氣中響起,震駭住遠近的兩個男人。
張明啞聲指著,「老天爺——」
冷不防,第二聲水花再度接連響起,齊雪生迅捷地跳進水中,撥開蔓生的浮萍,屈身往水裡摸索。很快地指掌攫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出水面,她奮力推拒著,幾次手腕從他手心滑落,又跌回水中,他怒極,索性左臂勾住她的腰,強行將她拖回池畔,推至岸上柳樹旁。
「老天爺,秦小姐,你把我這條老命差點嚇壞了!你這是何苦,要不是舅爺——」張明大掌猛力擊拍著她的背心,她大口吐著池水,髮辮散開,濕透的軀體在風中抖動。
齊雪生看著渾身狼狽的她,蹲下身子,附在她耳際狠聲道:「你大概不知道這池水水深不比你人高吧?下次尋死要搞清楚狀況,別在大白天做這件蠢事。」
她透白的臉上滲出紅暈,又嗆了幾下,「舅爺,您在尋我開心麼?」
他拍拍長袍下擺沾上的浮萍,斜睨她道:「秦小姐,你不是無知婦孺,虧你如此短視,你要是在這出了事,對何家而言只有一缸子麻煩,沒有一點好處。你不是膽子挺大的,還怕什麼?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也太心急了。」
「我不過是個棋子,進退在他人手中,能想出什麼法子?」她交抱著胸,瑟縮發顫。
他心坎莫名一緊,撇開臉。「秦小姐,你嚮往的自由是爭取來的,若人人遇事尋死,還會有辛亥革命這回事嗎?」看了眼發怔的她,他吩咐張明:「這件事別張揚,送秦小姐回房去,有人看見就說她失足落水,讓小鵑寸步不離看好她。」
「是。」張明扶起打著哆嗦的她,想不到平日溫順的秦弱水也這般烈性,這件事可不好打發了。
齊雪生拂去一頭一臉的水,思量了一番,打消尋找何太太的念頭,回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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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憑窗倚坐,指尖捻著細線,打個結,繼續執起舊衫縫綴著,耳邊的絮叨聲激不起她的回應,她面目平靜,偶爾針尖剌著了手指才攬起眉頭。
「小姐,兩天了,太太在等您回句話呢!您有沒有打算?」小鵑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針線。「我來吧!瞧您的手,刺成那樣——」
她依舊緘默,垂眉斂目。
從落水那天起,她幾乎沒再說過話,甚至門檻也沒踏出,臉上雖無懨色,卻靜得嚇人。
「小姐,我知道委屈了您,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誰讓我們是女人呢?要我是男人,早出去闖天下了,也不會窩在這兒沒出息。」小手伶俐地穿針縫補,微嘟著菱角嘴。
她忽現笑意,輕道:「會的,總有那麼一天,女人也能靠自己活著。」
見她說了話,小鵑精神一振,拉住她的手,低聲道:「小姐,如果你想逃,我可以幫你,不過,我身上錢不多——」
「小鵑——」她憑直覺摀住對方的嘴。「不許說,我不能害了何家。」
落水事件後,她的婚事並沒有出現特別轉機,齊雪生必然壓下了這件事,宅子裡沒半個人提起。她那天冒險在他面前跳水,以為他會震懾於她寧為玉碎的決心,像先前一樣,替她想法子解圍,如今看來,她得另謀他法了。
有了想法後,她柔目忽現精光,按住小鵑的肩。
「小鵑,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我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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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位在城南的旅館並不起眼,灰撲撲的外觀年代已久,多是外地來的普通小商人暫時落腳處:一樓的飯堂陳設簡陋,食客稀稀落落,廊下招牌搖搖欲墜。
齊雪生步入旅館,櫃上夥計忙迎上,見他手無行李,問道:「這位老闆,吃個便飯嗎?」
他搖手。「我姓齊,來探親戚,他剛到,應該在樓上房裡。」
夥計尋思一番,忙道:「有,有,有,您親人吩咐過了,請直接上樓,右轉第二間便是。」
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勁秀的字體是何平親書沒錯,但此地空氣霉味遍佈,樓梯嘎-作響,這樣的地方除了隱密,沒什麼好處,他到底在賣弄什麼玄虛?就算在學校惹了禍,要他幫忙向何老爺說項,也不必大老遠至此會晤商談啊?
他不再作猜想,逕自敲了門,裡頭的人仿-就在門邊等候,立即開了門,是何平沒錯,神色不安地迎進他後道:「舅舅,你來了!」
「你在搞什麼鬼?有話為何——」
話未完,後腦勺爆發一股巨痛,他猛然向前仆倒在何平懷裡,在意識泯滅前,他聽到了何平的喝叱聲:「小帆,你下手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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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宅裡。
齊雪生面無表情的踏進花廳,正和秦弱水促膝並談的何太太淺笑道:「雪生,怎麼來了?喝杯茶吧!那天多虧了你,我正要弱水親自向你道謝呢!」
小鵑端杯新茶到他眼前,他接過喝了一口,瞅著秦弱水意有所指道:「不急,以後有的是機會。」
秦弱水朝他發話的方向頷首。「多謝舅爺,弱水感激不盡。太太,我先回房了,那件事,明早我會給您一個答覆。」
「去吧!好好想想。」
齊雪生視線不離那張讀不出情緒的素顏,直到秦弱水消失在出口轉角,他劈頭直言,「大姊,你真以為她是不小心掉進水裡的?」
何太太端著茶的柔荑一抖,茶水溢出,她面色丕變,遲疑道:「你是說——」
「她可真有決心。大姊,這個婚事,何家若應允了,恐怕沒這麼容易善了。」
何太太拍案喝道:「真氣人!她想得可簡單,何家對她有恩,她竟想一死了之!你姊夫也很為難,為了怕背上逼婚之名,這幾天他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當然,她若肯答應,何家嫁妝少不了她的,她眼睛這情形,怕是要孤身一輩子。我雖然不明白劉司令是何居心,不過在外頭看了她兩眼就上門提親,雖然不是正房,好歹也是不愁吃穿,有下人服侍,我想不會糟到哪兒去,方纔正在好好跟她說呢,沒想到她——」何太太一甩手,悻悻地坐下。
「別怪她,劉司令一介武夫,只知巧取豪奪,秦弱水不是鄉下婦孺,豈有坐等他糟蹋之理?」
「雪生,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們豈會推她進火坑?」何太太羞惱萬分,又站起來,指著他道:「我不管你和袁森有何過節,這檔子事你姊夫說了算,我會好好說服弱水。何劉兩家結了親,也不見得是壞事,袁森看在親家份上,不會對何家不利的,也許,何家失掉的那些生意,還能以這層關係要回來。」
齊雪生聞言不著火,反倒仰首笑起來。「大姊,說你平日聰明,今天怎麼也糊塗起來了?劉司令什麼沒有,女人最多,他不過是聽袁森滑舌,圖個盲女新鮮,日子一久,棄如敝屣,你還真指望他?他有勇無謀,靠軍隊奪來的勢力也不知能撐多久,與他為伍只是飲鴆止渴,何家靠他決非良策。現下何家還算有頭有臉,一旦秦小姐失寵,可不會替你們留情面。」
何太太沉下臉,不置一詞。齊雪生接著道:「坦白告訴你,這婚事是袁森做給我看的,我若不出手,他將來可吃定了何齊兩家,後患無窮。再說,你也不會想惹出人命來吧?」 ,
何太太無耐地吁了口氣,看他一眼,「雪生,你能怎麼做?何家不比從前了,前陣子袁森暗暗幫著陳家奪了我們的客戶,我們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她從寬袖口抽出手帕,輕拭眼角。
齊雪生站起來,面對長姊,面上有抹不自在,額角青筋微抽,他咬咬牙道:「大姊,我已做好決定,過兩日,我會到這兒來提親,我決定收秦弱水為二房。你可對袁森說明,秦弱水是我早就看上的,我們早有私情,改日我會上劉府賠禮,讓司令滿意的。我要讓袁森知道,齊家可不會遇事兒就躲,齊家基業,可是要札根的,不是妥協來的。」
「你說什麼?」何太太面露愕然,提高嗓門。「你可得想仔細,劉司令不是好惹的,別說婉茵不會答應,老人家也不會肯的。弱水眼睛若沒事還好,她這模樣,不但侍候不了你,還要下人時時顧著——」
「那你就放心她嫁給劉司令了?」他冷哼。
她一時語塞,不禁垂首。「這也是不得已。」
他閉了閉眼,隱忍道:「我不需要多個人侍候,老人家和婉茵那兒我自有說法,這是權宜之計,秦弱水不會有更好的選擇,就算是報答何家,她都該答應這門親事。大姊不用擔心,袁森不會得意太久,我不會讓何家吃悶虧的。」
她長他七歲,如今卻要靠他一雙臂膀才能安心。從前在娘家,她很少違逆這個老成的手足,他不擅說心事,總是做了算,年少時沉靜的面龐就透著一股堅毅,她該相信他的,齊家在他手裡能茁壯,或許,他同樣也能解決這件事。
她勉為其難地頷首,再次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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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所有的喧囂擾攘都與她隔絕了,她看不見自身著喜服、挽髻的模樣,也看不見齊家大廳環伺的男女老幼神情,交頭接耳的嗡嗡言語聲,都在她被攙扶進喜房那刻消失了。她隨著齊雪生暗示行禮跪拜、敬茶,就這樣,她得到了一個安全的殼居了。
「小姐,喜帕別摘下,舅爺待會會進來的。」陪嫁過來的小鵑阻止了她的妄動,她聽話地垂下手。
原本,齊家納進二房行禮從簡,但秦弱水目不能視,為免觀禮的家眷側目,只好蓋了頭巾,讓眾人看不到她的異樣。
「小姐,我瞧齊老爺、老太太看來慈眉善目的,就是大太太看來不簡單,她方才瞪著你那眼珠子,真怕人,以後可得小心她一點。」
「別管那些事,看見人要禮貌些,知道吧?」她輕叱。
「知道了。」小鵑沒好氣地扶持秦弱水坐下。
自婚事急轉直下後,秦弱水就舒心了好幾天,她身為下人,無意說些掃興的話,但直覺告訴她,秦弱水不該掉以輕心。那一天,她被安排在髒兮兮的旅店門外守了半天,雖不知齊雪生為何輕易答應收二房一事,但齊雪生不是貪圖女色之輩,他出入意表的答應這門親事,也不知是何盤算,她總擔心秦弱水吃虧。
「我那些書,都帶了吧?」這是秦弱水最關心的事。
「都帶了,一本也沒漏,明早我繼續念給你聽。」小鵑貼心道。
敲門聲響,小鵑跳起來。「舅爺來了。」
她正襟危坐,豎耳傾聽,伴隨著開門聲,卻是小鵑的詫異低呼:「太太!」
她一驚,在喜帕下轉動著眸子,靜聽其變。
腳步篤篤前來,在床沿停止,無聲了幾秒,倏地,頭上的喜帕一掀,她猛然抬起頭,不明所以地左右張望著。這素未謀面的女人,有何來意?
「原來生成這番模樣,雪生就喜歡這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嗎?」
微冷的柔軟女聲,帶著嬌貴氣息,她心跳加快,不知如何適切反應。
「太太。」她按下慌張,喊了聲。
「我是來看看這裡弄得妥不妥當,看有沒有少了什麼。對了,小貴,帶小鵑到她房裡去,順便熟悉一下環境,知道平日該做些什麼,今晚不必忙了。」
小鵑躊躇不動,但那雙利眸掃射得她遍體生寒,小貴扯了她袖子一下,初到陌生之地,不能有違拗之舉,秦弱水點頭示意,她忐忑不安地隨小貴離開了。
「別緊張,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侍候雪生的,你若能討他開心,我也鬆口氣。他這人,老是不能一刻停下來歇歇,女人嘛,總要讓男人能多停留,才有機會揚眉吐氣。我瞧瞧……」
柔軟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顎,拾得老高,她感覺到了嚴婉茵的近距離的鼻息。
「誰上的妝的?太淡了,根本不像喜事!雖說只是二房,還是該慎重體面,怎能如此草草了事,這是在欺侮新娘子看不見嗎?」
「是我吩咐的——」她轉開臉,解釋著。
「這可不行,來——」嚴婉茵不由分說,托起了她的臉蛋,笑道:「讓雪生驚艷,不是很好?」
嚴婉茵執拗地扳住她,右手在她粉臉上添加她見不到的脂粉,下手力道不輕,除了刮膚之疼,她感受到了惡意,她憑想像,也能猜到那樣的手勢,已讓自己成了唱花臉的。她忍著不吭氣,直到嚴婉茵放開了她,滿意地笑了幾聲。
「這樣不是很好,雪生會很高興的。你歇歇吧,雪生應該快來了!」
她按兵不動,直到掩門聲入耳,她摸摸眼眶,沾上指尖的膏狀物不知是何物,站起身,伸直手臂憑直覺四處摸索著,屋裡障物處處,絆倒了她,她踉蹌不已,不放棄觸摸每一樣東西,終於,兩手沾上了液體,她找到了房內角落的洗臉盆。
兩手撈著清水用力搓洗臉面,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再也聞不到胭脂味了。她轉身想循原路回床上,一移步便踢到了踩腳凳,她朝前直摔,俯趴在石子地上。
淚珠猛地奪眶進出,她忍痛掙扎著起身,後方一雙有力的健臂適時將她攙起,扶坐在床沿,一連串意外,終於令她慌亂倉皇,她驚喊:「誰?」
「是我。」是齊雪生,帶著狐疑。
她一張臉上都是水漬,眨動的睫毛上還有水珠,鬢髮紊亂、呼吸急促,顯見受到了驚嚇。服侍的人怎能讓她獨處?她一點新婦的艷澤都沒有,清素著臉蛋,她這麼迫不及待回復原貌麼?
「這麼快就卸了妝?想歇息了?」齊雪生取了條臉巾,往她臉上擦抹。
「我自己來。」她搶過了臉巾,邊抹邊起身站在床側,侷促不已。
「別拘束,今晚我會留在這兒過夜。」他冷笑,「你不會想一直站著吧?」
她錯愕。「過夜?可是你說過——」一隻暖熱的掌心掩住她的嘴,耳邊是他壓低的嗓音。
「別張揚,我不想費唇舌和別人解釋,我明白你的性子,別人可不明白。我對送上門的女人沒興趣,現在齊家上下都知道你是我主動納進來的側室,不留在這裝裝佯,怎掩人耳目?過個十天半個月的,我自會到別處過夜,若說服不了你是我心儀的女人,不但你在這兒日子不好過,傳出去,袁森怎麼想?」
聽罷,她想起了嚴婉茵,忙不迭點頭,見她卸下心防,他鬆了手。
「謝謝舅爺。」她按住留有餘溫的唇,低頭欠身,「您做的一切,我都記在心上,有機會,我會好好報答您的。」
「這倒不必,」他似笑非笑,一臉陰火。「我不敢領教你的報恩。從今天開始,你得守齊家規矩,若再來上次那一招,我可不會輕易饒你。」
他說得咬牙切齒,她卻逕自開心,笑開了一嘴貝齒。她轉身在床鋪摸了半天,抓到了被褥,直接扔在地上,展平開來。
「你這是做什麼?」他楞然。
「您日理萬機,自然是睡床上,我打地鋪就行了。」她答得理所當然,他卻急忙伸手拉起她。
「這可不成!趕明兒幫傭見到了,還不傳遍了齊家?」他反手將被褥扔回床上。「你別替我出難題。」
「可是——」她為難起來,僵立在那兒。「我沒法兒坐著睡。」
他立即莞爾。「秦弱水,你不是想學人家自由?那不是說著玩的,能屈能伸才能達到你的目的,若要拘小節,不過是綁手綁腳,自找罪受。明兒個一早你得到前頭向大夥兒請安,倘使睡不好起不來,可是會讓人說話的,你不會想進齊家第一天就鬧笑話吧?」
她緊抿著嘴不答,只聽到杯盤碰撞聲、他大口喝茶聲、解衣的唏索聲,以及,走向她的足音。
「還是想站著?那好,你就好自為之吧!」
他二話不說,熄了燈,自顧自上了床,蓋好被褥,閉目睡下。
她躡手躡腳,一步步往前挪移,指尖終於碰到了圈椅,她解下喜服,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起腿,用喜服包裹住身子,手支著額,靜靜聽著周邊的一切聲響。
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但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床上的男人,發出穩定的鼻息,已漸入睡,她默數著男人呼吸的次數,直到如鉛重的眼皮搭拉下,她進入了留有往昔色彩的夢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