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情人 第十章
    下機、通關、提領行李、檢查行李,這些熟悉的程序,在此刻是如此冗長不耐,他皺起了眉頭,繃著臉應付每一道手續,直到他開著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才逐漸平撫急切跳躍的心。

    他很快的轉進那條熟悉的巷道,在路邊隨意停好車,瞄了一眼手腕,晚上七點,她應該在家了。

    他按了樓下門鈴,門很快就開了,連一句都沒問,難道她算准了時間?!

    可他並沒有通知她改了班機時間啊?

    這不重要,他決定下次再有類似的行程,一定帶著他們姊弟倆同行,單是互通電話的費用,就已經超過機票價格,。更何況根本無濟於事,他始終按耐不住提早飛回的心,最後一天的游城之行被他取消了,所以他比同行醫生早一天回來。

    走出電梯,發現門半開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探出半個頭,疑惑的看著他。

    「咦?我以為是我先生出門買東西忘了帶鑰匙。」

    他看了一眼樓層號碼,是六樓,他並沒有走錯啊!是她的朋友嗎?

    「沈彤呢?」他直接問。

    「沈小姐?」女人歪著腦袋。「三天前她就搬走了啊!我們昨天才剛搬進來,一個月前她才將房子賣給我們的,你看,東西都還堆著呢!」她讓開擋住他視線的身體,觸眼所及都是層層堆棧的箱子以及雜物,幾乎沒有走動的空間。

    他僵硬的站在那裡,一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先生?先生?」女人喚著他。

    「怎麼可能?開什麼玩笑!」好半晌,他從喉頭發出聲音。「你知道她搬到哪?」

    「不知道啊!她沒提過。」女人攤攤手。

    他似乎聽到了血液凍結崩裂的聲音,一聲催發著一聲,他轉頭無意識的按著電梯鈕。

    下一個方向呢?他該去哪裡才看得到沈彤?她不但像煙一樣的消失了,還布了一個令人驚駭的惡作劇!結局呢?她會告訴他嗎?她前天才和他通過最後一次電話,她還口口聲聲地告訴他她愛他,為什麼一點警訊也沒有,就將他摒棄在她生命之外?

    是的,電話!他怎麼沒有想到?

    他拿出手機,撥著熟悉的號碼,期待那溫婉的聲音喚著他的名,他數不清響了幾聲,隨即進入語音信箱,重復一次,仍是相同的結果。

    「請問,您是言先生嗎?」女人又探出頭來叫住了他。

    「是。」他晦暗的臉色讓女人忍不住看了好幾眼。

    「我差點忘了,沈小姐搬走前拜托我們拿給你一封信,她說你一定會來的,喏,在這裡!」她遞出一個白色信封。

    「謝謝!」他站在樓梯口,迫不及待的撕開封口,就著微弱的走道燈光展開閱讀。

    這是沈彤唯一留下的痕跡,他期待她告訴自己這一切只是玩笑,然後她會趁他不注意出現,擁抱他、親吻他。

    若水:

    我從來就沒有像此刻這般深愛著你,深愛到讓我有足夠的勇氣離開你,並且能夠好好的生活下去。

    若水,別生我的氣,我知道,所有的愛恨、痛苦和不捨,都會在流光中慢慢變成一種顏色,你會記得它,但是不再有傷懷。

    這是我想為你做的,我希望你能保有原來的一切,在你的殿堂裡發光、發熱。有一天,在世界某個角落裡的我,聽到別人在談論你時,可以驕傲但無聲的告訴別人,那個男人,曾經是我最深愛的白色情人。

    從此,在我們彼此的記憶裡:水遠都是最美好的,不會有後悔、傷害、和褪色的激情。

    決定了之後,我的心終於不再惶惑。若水,我不是在試煉你,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們偶遇了,而你還記得我,請給我一個擁抱,讓我知道,你曾經深深的愛過我,那我此生便無遺憾了。

    請給我一個保證,別去傷害身邊其它愛你的人,那不是我的原意。

    請原諒我,暗中進行了這件事,唯有如此,我才能舉步離去。

    沈彤

    他慢慢的矮下身子,坐在樓梯口,一行一行的重復咀嚼著她的話語,直到原有的椎心刺痛徐徐轉化成一股新生的力量,在胸口鼓動徘徊,他折好那張單薄的信紙,嘴角逸出一個淺笑。

    他堅定的走出那棟樓,上了車。

    在黑色籠罩天際的夜色中,他彷佛看見幾束風中揚起的黑發,在靜止時,揭露出一雙靈動的大眼,一字一句的在對他緩緩吐露--

    若水,我愛你,可以愛很久很久哦!你呢?

    四年後--

    他仔細檢查著年輕人腹部縫合的傷口,滿意的笑說:「復原得還不錯,再吃幾天消炎藥就可以了,盡量別碰水!」

    年輕人羞赧的搔搔頭,穿上衣服,感激道:「多謝您,院長。」說著從腳下摸出一個陳舊的麻布袋,雙手奉上。「這是我媽親手做的醃菜和一包干香菇,我們沒什麼好送您,您這樣幫我--」

    他揮揮手。「東西放下吧,替我謝謝你母親。」

    年輕人深深鞠個躬,退出門外前,還在欠身致意。

    他在計算機上輸入診療數據後,吩咐跟診護士說:「我回辦公室去一趟,有什麼事call我就行了。」護士微笑著點頭。

    下午一點半了,他堅持看完最後一個門診病人,審慎的臉上絲毫不見倦意和不耐。他步履沉穩的離開門診室,白袍下的身形略顯清瘦,容顏並沒什麼改變,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無框輕度近視眼鏡,將那雙令人眩目的眼晴遮掩了些光芒。

    他在走廊盡頭右轉,一樓大堂的人聲喧擾隨即傳來,等著掛號和領藥的人絡繹不絕,他掃視了一下,沒注意到行進間雙腳前移動的「東西」,隨著他邁開的力道滾了出去,他穩住重心,以為撞到了小動物,視線快速的往下搜尋,卻彎起薄唇笑了。

    的確是個小動物呢!轉動著烏溜溜、骨碌碌的大眼睛淨朝他笑,瓜子臉蛋如水蜜桃般粉紅,唇邊還沾著糖粉,舌尖意猶末盡的舔舐著,兩條長辮子垂在兩耳下,嬌嫩的嗓音從菱唇發出:「叔叔,要不要吃糖?」她伸出即使跌倒仍緊握著的一根棒棒糖,上面已沾了污漬。

    他順手將她抱起,看起來幼小的她,抱在手上還有些沉甸甸的,他從口袋拿出一根新的棒棒糖要與她那根交換。「這枝髒了,叔叔換一枝新的給你好不好?」

    他偶爾會在身上准備幾樣糖果,專門用來對付小病患用的。

    小女孩開心的接過來,沒有防備的往他鼻尖親了一下,開始努力的拆開包裝紙,想嘗試新的口味,那專注的表情讓他心頭柔軟起來,於是隨口問了句:「妹妹叫什麼名字?」

    「惠生。」小女孩口齒清晰。「我生病了,我不怕吃藥,媽咪說我很勇敢。」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的確隱約有鼻涕的聲音。

    「惠生--惠生--」一位神色驚慌的中年婦人朝他走來,看見女孩安然的倚在他懷裡,霎時松了口氣,有些抱歉的對著言若水說:「謝謝你,院長,我剛才在領藥,一轉身她就不見了。」

    他點點頭,將小女孩遞還給她,沒說什麼繼續朝辦公室走去,他的胸口依稀還殘留著女孩的溫度,那細眉圓眼讓他想起了另一張臉孔。

    他才剛在辦公桌前坐下,李帆便氣喘吁吁的提了一個紙盒過來,放在他桌上。

    他皺起眉頭,帶著些微責備的語氣。「我不是說過了,肚子那麼大了,走路別那麼快,有個什麼閃失我怎麼向你媽交代?」

    「哎呀!你就別管那麼多了,我老公都不緊張了你緊張什麼?快吃吧!餓了吧?就跟你說了,以後掛號人數要限制一些,老看得那麼晚,胃遲早會搞壞。」懷了孕的李帆,盡脫從前的少女色彩,圓潤的臉色有著令人欣羨的幸福味道。

    他沉默的打開餐盒,新鮮且熱氣騰騰的菜色布滿,他吃了幾口,神色微變,抬頭對李帆道:「這不是醫院的伙食?」

    她拿起他桌上的一張紙,隨意揚著涼。「是啊,附近新開了一家餐館,怎麼樣,不錯吧?」

    「嗯,沒那麼油膩了。」

    「那我走了,門診要開始了。記住!晚上要准時吃飯。」她對他擺擺手,一溜煙地消失在門口。

    他慢慢咀嚼口中清淡的味道,那舌上的感官在撩逗著他的記憶,將他帶往多年前的短暫家常生活。他以為他會忘記那些菜的味道,卻在這一餐飯盒裡重新溫習了一遍。

    他很快的讓盒底見光,胸口的悵惘卻始終揮之不去。

    他遠遠瞧見李帆,便主動揚聲道:「中午你從家裡回醫院時,順道再幫我帶回來那家餐館的午餐。」

    「知道了!院長,你已經吃了一個禮拜的外食了,偶爾你也該光顧一下自家醫院的餐廳,不然吳嫂會以為是她的手藝有什麼問題。」李帆調侃他。

    「你管得可真多,真同情你丈夫!」他拍了一下她的頭,徑自往辦公室走去。

    「院長,等等!」李帆神秘兮兮的朝他招手。「辦公室有人在等你,等了好一會兒了。」

    他但笑不語,波瀾不興的頷首,無論是誰,都不會再教他乍驚乍喜了,他的快樂有很大一部份埋在記憶裡,收藏的妥貼慎密,即使親近他的人也很難發現的。

    一跨進辦公室,言慶余花白的頭往上抬,他放下手裡的報紙,等待言若水走過來。

    言若水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凝思片刻後,在另一張沙發坐下,看著前方道:「如果你是來捐贈醫院設備的,我很歡迎;如果是來說服我回台北的,就別浪費時間了。」他平靜淡漠,沒有激越的情緒,一如言慶余所預料。

    「我只是來看看你,醫院有你大哥襄助,我很放心。」

    言若水微訝,看了他一眼。

    「看來你是打算在這裡生根了,一點都不留戀台北。」言慶余扶扶鏡框,出現了難得和藹的笑顏。

    「埔裡沒什麼不好。」

    「也罷!看來是沒什麼人能動搖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當年放棄一切,到這麼個鄉下地方開一家醫院,真的是為了她?」

    言若水撇撇唇,冷哼一聲。「別給她扣這麼大的帽子,我做的全都是為我自己,我厭煩了那些人事爭斗,不過就是醫生,哪來那麼多囉唆!我不是從事流行事業,在哪裡執業都沒差別,鄉下地方更需要好的設備跟技術:而且這裡環境秀麗,心情上比在台北好多了,同事們又都是志同道合的醫生,我看不出來這樣的景況差在哪裡?只要有心,這裡還是可以做研究工作的。」

    言慶余點點頭,從言若水四年前離開台北,他們便鮮少有機會心平氣和的談話,兒子說話雖不再針鋒相對,但從沈彤一離開,他幾乎不再開口。

    「這四年來,你沒再找過她?」他再次提起,雖然知道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如果一個人存心要離開,她不會希望有人窮追不捨,難以安寧:況且,我們之間的問題並不在這裡。」

    是的,如果有心,憑言家的關系,要找一個人並不難,但是言若水卻出人意料的沉寂,他沒有開口求言慶余一個字:甚至這家中型地區醫院,也是他的兄長二話不說投資了一半,其余才由言若水自身及同儕出資負擔,共同興建而成。他徹底的用事實告訴言慶余,絕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初衷,不相信的人,可靜觀其變,所以他連話都不多說一句。

    言慶余當年沒料錯,言若水與沈彤之間不是第三者能夠輕易介入的,即使沈彤離開了,所有的事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只是他與言若水卻漸行漸遠。他這一生,一直用自以為是的方法愛自己的兒子,而這一次,或許他意識到自己老了,心境已大不如前,他居然希望言若水能再度快樂起來,無論用什麼方法。

    「順道告訴你,下星期六馨馨要訂婚了,你會回去嗎?」

    「恭禧她,但醫院要巡回義診,恐怕抽不開身。」表情沒有半絲牽動。

    「那好,我得走了。」他整整西裝下擺,瞄了眼時間。

    「不吃個飯?」言若水跟著站起來。

    「不了,我要去見個朋友,就在附近,你去忙吧!」他拍拍兒子的肩膀,多年來彼此之間的僵持已有些軟化。

    言若水不再多言,雖然有些疑惑常年居住台北、且幾乎都往國外跑的父親會有什麼朋友在中部鄉下,但還是目送著父親離開。

    他看看時間,是該吃飯了,便坐回辦公椅,等待李帆送午餐來。

    他轉動方向盤,小心翼翼地開出那條坡道,避開接連不斷駛進醫院要就診的車輛。

    往右拐個彎後,車子順利的在大馬路上滑行,他往人行道上望去,突然踩下煞車,車子在路邊嘎聲止行。

    他搖下車窗,將頭采出去。「惠生,怎麼了?」

    小女孩哭腫了雙眼,鼻頭也紅了一圈,發辮松馳散亂,小短裙上都是泥巴、草屑,正在和上次那名中年婦人拉扯著,一看到他,馬上小碎步地跑向他,哭得更大聲。

    「院長,太好了,我們正要去醫院掛您的門診,您要離開啦?」中年婦人焦急的說。

    「她怎麼了?」他打開車門,下了車,審視那張小花臉。

    「和鄰居小孩玩,拉傷了手臂,好像疼得滿厲害的!」

    他蹲下身,正要碰觸那只傷臂,小女孩便一直退後,大叫著:「我不要!我不要--好痛啊--」接著用另一只手捶打著婦人。「我要回家!我要媽咪--」

    「她要照張X光,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們掛別的醫生也一樣--」

    「不行啦!院長,她媽媽說一定要掛您的門診,拜托啦!」

    是有些民眾慕名而來非要掛他的門診不可,他看了眼腕表,沒有多考慮,抱起小女孩就朝醫院大門走。

    如他先前判斷的一樣,惠生是單純的脫臼,看完X光片後,他拿了一枝棒棒糖在女孩面前晃。「你不哭,這糖就給你。」

    小女孩停了兩秒,看了誘餌一眼,陡然又放聲大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兩枝啦--」

    言若水額角抽動了一下,抹了把臉道:「叔叔今天先給你一枝,明天再買另外一枝給你,可不可以?」他就剩這麼一枝,畢竟他不是小兒科醫生。

    小女孩倒是停止哭泣了,伸手接過眼前的戰利品,言若水趁其不備,迅速將她的傷臂一屈,脫臼處便復了位。

    他抬起頭,對婦人道:「沒事了,小心別再拉扯到,差不多兩天就行了,有問題再過來。」

    「院長,不用掛號了嗎?」他是直接將孩子送到X光室的。

    「不必,我有急事得先走,你看好她。」

    他抹干小女孩面龐的淚,這個動作觸動了他,他唇一抿,不再流連,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在天清日晏的時候開車閒散的在街上游蕩,不管有沒有門診,多數離開醫院時,天色皆已暗,所以對醫院四周的街景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因此當他轉個彎,不經意瞥見在街角一株鳳凰樹下有一家小巧的咖啡屋時,他忍不住停下車,專注的打量起來。

    咖啡屋的屋頂、門框、窗欞,都是深棕色,而牆是雪白的。讓他驚訝的是,前方草坪的每一張桌上、廊沿下,都有大小顏色形狀各異的燈掛著,燈罩下都有彩晶綴飾,極為別致。

    也許是白天,難以想象夜晚時的風情,他抑制住了下車的沖動。

    最近,他總是感受到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氛圍在四周蘊釀著,讓他深埋的知覺漸漸活絡起來。他嘗到的、看到的,都催促著他的思緒,那張鮮明的笑靨,不停的在對他召喚。

    明知不可能,但思量的次數卻日漸增多,可能是他實在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疲倦真的容易使人脆弱。

    三三兩兩的客人進出著,都在對他這輛車行注目禮,他發動引擎,再深深看了一眼那間小房子,便絕塵而去。

    「院長!」跟診護士對他使了個眼色,下巴朝門外一努。

    他視線往下一探,悄悄被開起啟的門縫閃著一對亮燦燦的大眼,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像只被驚動的小鹿一樣馬上躲開。

    他輕笑幾聲,推開椅子,走出門診室,看見小鹿貼在牆上,嘴裡啃著大拇指,有些羞澀的看著他。

    她梳著小馬尾,穿著潔淨的一件式牛仔裙,細眉彎彎、嘴唇紅潤,無瑕的肌膚使他忍不住輕捏了一下。

    「你的手還疼不疼?」他將身子蹲低,與她平視。

    她搖搖頭,伸出那只已痊愈的傷臂。「叔叔,我的糖。」

    他從口袋掏出一根有小熊造型的棒棒糖,緊捏在手裡。「誰帶惠生來的?」

    「隔壁阿姨,」她快速攫住那枝小熊棒棒糖。「還有媽咪。」

    「你亂跑她們會擔心的,走吧!」他輕而易舉的抱起她,往另一頭小兒科門診室走去。

    他視線在擠滿了媽媽與寶寶的候診區掃視著,可是並沒見到上次那位婦人,他喃喃自語道:「奇怪,你看見你阿姨或媽咪了嗎?」這些大人未免也太胡塗了。

    「惠生不要打針。」小女孩突然開口。「叔叔別讓我打針。」

    打針?莫非是來打預防針的?

    他朝預防接種室走去,果真看見那位婦人在滿場巡繞,且面露惶急。

    他的出現吸引了多數的好奇眼光,他再次將孩子送還婦人時,語氣略有不悅,「孩子要看好,這裡人多,容易走失!」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剛剛跟她媽鬧別扭,不肯打針,突然就跑了出去,一下子就不見了。」婦人滿臉歉意。

    「她母親呢?」

    「到另一邊找她去了。」

    他撫了一下女孩的面龐,轉身便走,約離五公尺遠時,他聽見小女孩的叫喚聲。「媽咪,這是叔叔給我的糖。」

    「惠生。」

    那一聲回應,讓言若水停住了腳步,他回過頭,只見一個短發齊耳且纖瘦的年輕女人背對著他,正蹲下身與小女孩輕言細語。

    他斂起驚色--他以為會看見一頭黑波浪長發。

    他重拾步伐,在回身的同時,短發女人站起身,微笑的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

    李帆坐到他面前,明顯的在喘,她放下餐盒後,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老公發出最後通牒了,要我下星期請假待產了,真是受不了!」

    「你是該請假了,有你老公接生,不用太緊張。」李帆家鄉在埔裡,四年前他選擇在此開業,李帆也跟著他回鄉就業,結果便在這認識了現任的老公,也是這家醫院婦產科的主治醫師。

    「是啊!不過我下星期就不能順路幫你帶餐盒了,你得自己張羅嘍。」

    「不要緊,你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去拿。」他吃那家的口味似乎永遠吃不膩。

    「哎呀!很容易找的,就是醫院這條馬路的盡頭右轉,在一棵大樹下的那家就是。」

    他抬起頭,半瞇著眼道:「小姐,你說的是家咖啡館,不是餐館!」

    「有差別嗎?反正它也供應餐點嘛!才開張不到三個月,正餐時間客人比較多,你如果要在那裡吃,得等很久才會有位子,不過你報出名號來,他們會准備好飯菜讓你帶走。」李帆聳聳肩。

    「這是什麼邏輯?」他停下筆。

    「這裡的街坊誰不認識你?我每次到那兒幫你外帶餐盒從來沒等過,外場小姐都直接交給我,好像早就准備好似的。」

    他心念一動,突然問:「你見過那家店的老板或廚師?」

    「沒有。怎麼,這重要嗎?」李帆看了他一眼。

    他搖頭,揉揉酸澀的眼睛,他想,他真的是太累了!

    居於一個無法言之成理的意念,他特地在下午兩點非用餐的時間到達那間咖啡屋。

    穿過草坪間的鵝卵石小徑,他推開那扇木門,隨意掃了一眼店內--主調溫暖而明亮,細部裝潢典雅秀致,但他卻無心多瞧,直接走到吧台。

    年輕的女服務生見到他馬上站起來,從廚房窗口拿了一個紙袋遞給他。「院長,您的午餐。」

    他接過手,禮貌性地微笑了一下。「我沒說我今天會來。」

    「這我就不清楚了。老板娘每天都會准備好一份午餐,放在這等李護士來拿,上禮拜李護士說她有一陣子不會來了,您可能偶爾會親自來拿,老板娘還是每天都准備好,您若沒來我們就會收起來。」

    他掩不住異樣的感覺,試探的問:「老板娘在嗎?」

    「不在。」她搖頭。「她到銀行去了。」

    他壓抑住漫飛的揣想,放了張鈔票在吧台上,正待回頭走人,有個細小幼嫩的嗓音從角落鑽出在叫喚他。「叔叔!叔叔!」

    他循聲源望去,小惠生在角落的一個靠窗座位上向他招手,小小的身影被兩桌客人擋住了,所以進門時沒瞧見她。

    一股偶過的驚喜油然而生,他繞過其它桌椅坐到她對面,捏捏她小小的鼻頭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她前面是攤開的著色本,顯然正在塗鴉。

    「我在等媽咪。」小惠生笑嘻嘻的說。

    「你很乖,可別亂跑,別讓媽咪找不到!」她的母親可真隨興,女兒竟隨意扔在咖啡館自顧自地去辦事,雖然這是鄉下,但也該有作母親的自覺才是。

    「叔叔,你看我畫的公主,好不好看?」小惠生興致盎然的翻弄著色本,封底上的幾個字一閃而逝的晃過眼角。

    他接過著色本,翻到封底,幼兒園的名稱下寫著橘子小班及小女孩的名字--沈諱深

    「妹妹叫沈諱深?」他從未想過是那兩個回異的字。

    「是啊!媽咪說,我是一個不能告訴別人的天大秘密喲!」兩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西瓜。

    他腦海中立即浮現四個字--「諱莫如深」!什麼樣的母親會替自己的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爸爸叫什麼名字?」他居然八卦起來,而且是對一個幼兒。

    「不知道,我爸爸跟叔叔一樣是醫生喔!媽咪說的。」眼裡盡是得意。

    女孩從腳底下的書包裡抽出一張破了的畫紙,幾筆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個類似夏卡爾畫風的人物畫像。

    「這是我媽咪,這是要送給媽咪的母親節禮物,叔叔可不可以幫我寫上媽咪的名字?」她拿出一枝紅色臘筆放在他手心,他笑著先在白色背景部份寫幾個字--「給我的媽咪--」

    「你的媽咪叫什麼名字?」食指輕劃過那張渴望的臉蛋。

    「沈彤。」

    他的手指遽然停駐在畫紙上,臉上的笑容靜止,視線與小女孩相對。與四年前不同的是,他聽到血管中血液奔騰的聲音,一聲激越過一聲,隨著那道棕色木門被打開,他的視線落在那雙與小女孩肖似的眼眸中,體內的激越終於達到高峰。他僵硬的站起身,看著短發包裹住的小臉在短暫的怔忡後,露出燦若夏日的笑容,纖細猶若以往的身軀因劇烈的心跳而輕顫著。

    小女孩跳下椅子,迎向她的母親,順著母親的雙臂攀上母親的肩頭。「媽咪,叔叔在幫我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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