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夏侯旭的話變少了。
彷彿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藿香不明所以,只好乖乖的退居一旁自求多福。
其實這裡離京城只剩三天的行程,就算這時候他臨時一腳踢開她,她也不怕了。
兩人中途上了岸坐在一輛雇來的馬車,夏侯旭笑說:「瞧你,一說要上岸去逛逛瞧瞧就開心了,這幾天趕路下來,的確是悶壞人了。」
藿香瞧他心情好,連忙討好,「兩天前打來的洋河大曲快喝光了,我下船時,向人打聽到城裡有座馳名的太白酒樓,到時我去打個兩斤酒回來給公子續酒喝。」
夏侯旭點頭一笑,「難得你想的周到,錢還夠嗎?」
「夠的。」
駕車的老頭介紹此地風景,說鐵石摩崖就在城外二十里處,於是車子逐往南道馳去。
奔馳中,馬車劇烈顛簸的厲害,藿香有些擔心,不明白老車伕為何以玩命似的速度在駕車。
「老丈,我們不趕路,可以慢一些……」
藿香爬到車前,看見老頭閉著雙眼,握韁的雙手垂軟,她伸手去探他鼻息,竟已是停了呼吸!
「老丈!」
藿香推了推他,駕車老頭竟斜地倒向車外!
很顯然的,這老頭在駕車中病發而死了。
藿香連忙張手抱住,但老頭的體重過重,反而一起倒向車外。
「公子!公子!」
夏侯旭睜開雙眼,驚見藿香抱著駕車老頭的身驅,一半人已探出車外。
他迅急出手,抓住兩人的衣領猛力拉過來。
「我想他應該是在駕車途中,心疾病發死了!」
這時,還未穩下來的馬車輪輾過一顆石頭,連帶的將藿香身子往後一仰。
「藿香!」夏侯旭立即伸手去搶,卻抓了個空,藿香就在他眼前消失。
他驚吼出聲,馬上看見藿香下半身被拖在地上,手中抓住的韁繩是急忙中恰好勾住的。
這時奔跑的馬因韁繩扯偏了,突然改變方向跑離正道。
夏侯旭伸手欲將藿香拉起,卻構不著,藿香被垂在馬車輪邊,一擺一晃的,驚險萬分。
「抓好了!」
夏侯旭緩緩地拉回鞭繩,他不敢用力,怕把韁繩從藿香手中扯脫開來。
他一段一段拉回韁繩,藿香看到一段韁繩被車輪磨損得快斷了,眼看著夏侯旭屏氣凝神漸漸地拉回自己,她從沒見過他如此緊張肅穆的一面。
有一刻,她甚至忘記自己正身處險境,忘記害怕,只覺得眼前的他是如此教人心動。
夏侯旭的動作漸漸加快。
藿香忽然叫,「懸崖!」
馬兒像是受到驚嚇般,不但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瘋狂的往懸崖方向馳奔前進。
「啪」一聲,藿香手中緊握的韁繩繃斷了,他伸手抓去——
在千鈞一刻抓住了藿香,將她拉起。
馬車離懸崖只剩半里!
夏侯旭豁出最後機會,卷緊了手中另一條韁繩,隨著一聲吶喊,整個人向後仰去。
馬車靜止了。
時間彷彿過去了好久,直到一聲馬嘶,夏侯旭驀然起身來看,藿香也慢慢的坐了起來。
壯麗的懸崖景色,赫然呈現在兩人的眼前,夏侯旭在最後關頭,終還是在崖邊將馬勒定腳步。
夏侯旭緊抱著藿香,兩人有一段時間只是相對著喘氣,驚駭互視著對方。
不知哪來的衝動,夏侯旭忽然低頭去壓住藿香的唇。
直到兩唇分開,夏侯旭吐出一口大氣。
「我們還活著吧?」
「是……是的。」
此時的藿香清楚的聽到自己激烈的鼓動心跳聲,不明白是驚魂未定,還是……他突來的吻。
※ ※ ※
夜深人靜的渡船上,藿香忍痛擦拭膝蓋上的傷口。
「嘶……哈……」她忍不住倒抽著氣呻吟。
夏侯旭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下來。
「很痛吧?」
廢話,她心裡說。嘴上當然乖乖地說:「是呀。」
「對於今天發生的事,你有什麼看法?」他目視著前方,等待她的回答。
藿香偷偷瞧他一眼,「看法呀……」藿香清清喉嚨,準備來場演講似的,「嗯……很驚險。」
就這三個字,完了。
夏侯旭也不惱,自顧地說:「我是指我親了你的看法。」
藿香全身寒毛一瞬間豎了起來。就是這個,她刻意去忘記的片段,為何他卻刻意提起。
「呃……很震驚!」
「我也是。」
「啊!!」藿香別頭去,驚訝地看他。
夏侯旭也調過頭來,用一種看透人的目光,穩穩地看著藿香。
「那個時候,我突然有種感覺,你——是女的。」
「我是女的?」藿香發出神經質的大笑聲,「怎麼可能?!」
「是呀,我也是這麼想,可是……」說著,夏侯旭像只獵犬,湊鼻在空氣中嗅來嗅去。
藿香正感到不解,忽然見他聞到她身上來了。
「做什麼?」
「你身上有股……香味。」
「香味?!」藿香豎起全身的神經,急忙思索說:「大概是去酒樓打酒時的酒香吧?」這個理由,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是嗎?」夏侯旭意有所指地遞來一眼。
「是的!是的!」藿香急忙說。
但夏侯旭接下來的一句,卻讓藿香彷彿掉入絕望的深淵。
「可我怎麼覺得是女人香呢?」
「公子……」
藿香用一種屈服的眼神,看著夏侯旭。
夏侯旭已從藿香眼中看出了答案。
「是真的嗎?」他跳起來,瞪問。
藿香幾乎不敢看他,卻逃離不開他鎖住的眼神,屈服而微弱地抗辯,「不是……」
「哼!瞎說!」他怒然起身離開。
※ ※ ※
連日來,兩人總共對不上十句話。
藿香盡量避開他,偶爾忍不住掉頭去看他,總會碰到他注視的眼光,要不便是望著河水喝酒發怔,也不來與她說話。
到了山東,卻下起雨來,直到夜晚仍下個不停。
藿香穿著蓑衣和斗笠,坐在船頭。
一顆石子輕擊她的背部,藿香轉過頭去,夏侯旭坐在船艙裡,喊,「進來吧,這雨不會停的,小心著涼了。」
藿香沒有理會。
他又喊道:「你的傷才剛好,別又惡化了。」
藿香仍沒理會。
夏侯旭火了,「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我喜歡這樣。」藿香頭也不回地說。
「不識好歹!」夏侯旭裝作不理睬,翻身倒頭就睡。
本來只準備假寐一陣,結果卻真的睡著了。
隔天一早,夏侯旭走出船艙舒展雙臂,深吸一口清涼空氣。
天空如洗,淡青色的天空令人神清氣爽。
藿香倚在船弦邊,還在睡。
他走過去搖她,「醒來了,放晴了。」
藿香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仰天瞇眼看天呆了半晌,才遲頓的脫下蓑衣。
「你的衣服怎麼是濕的?快去換上一件,我們沿路不停泊了,早日趕到京城,大家都好過。」
夏侯旭逕自走向船尾,吩咐船夫做飯,自己去掌舵,恨不得船變得像箭一般馬上射到北京城。
藿香猶豫了一下,才鑽進船艙。
她向外面偷瞧了一眼,從這裡隱密地看著艙外夏侯旭的身影,不禁回想起這幾天來的相處,夏侯旭看她的眼神變得專注多了,不再是以前隨意輕鬆的瞥視,而是眼神中多添了一種探究、一抹興趣。
她慨歎口氣。
如今,已到達河北境內,她只盼早一刻到達京城。
※ ※ ※
到了晚上,藿香倚在船畔睡著了,夏侯旭過去搖她起來吃飯。
這一搖,藿香頭一垂,竟向一旁無力地倒去。
「藿香!」
夏侯旭連忙接住她倒下的身子,觸手所到之處皆是熱燙。
船夫拿過燈籠一照,叫說:「哎啊,是不是發燒了,渾身紅熱呢?」
夏侯旭急忙抱住藿香,「到下一個村鎮停船找大夫!」
行至數里——
「有燈火!要靠岸啦。」船夫忽然叫。
夏侯旭扶起藿香,輕聲地哄她,「我們去看病啦。」
藿香此時病懨懨的,連答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用眼直瞧著夏侯旭,手指著一旁的背袋。
夏侯旭向背袋一摸,摸到一包碎銀子順手塞進衣內,然後背起藿香,等船靠近岸邊兩尺時,縱身一躍跳上岸去,跑向有燈火的人家。
※ ※ ※
捶門聲「砰砰」作響。
夏侯旭依村人的指示,尋到這戶人家。
「開門,看病的!」
半晌後,才有人來應門。
夏侯旭把藿香放在椅上,一個約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湊近燈火,來給藿香把脈。
范大夫靜默良久,才鬆開了手,「她得了惡寒。」
「這病要緊嗎?」夏侯旭忙問。
「當然要緊了!幸好即時送來,否則再拖過一晚,元氣耗散、高燒不退,就無法治了。」說完,大夫準備了筆墨,至案前寫了藥箋。
藿香坐在椅上,看到夏侯旭拿起藥箋,從他手中看到處方內容。
「要是有二氣丹……那就更好啦。」
「姑娘也懂得醫術?」范大夫覺得訝異,「好吧,這本來要留給自己用的,剩的兩粒,都給你了。」
范大夫給了夏侯旭六包藥,說明了煎煮的方法。
「吃藥後會有出汗現象,千萬不能再給冷風吹著,也不能悶在沒有氣流通風的室內,一定要切記。」
「這六包藥吃完就會好了嗎?」
「依她的體質,哪有這麼快?但至少身上的熱度會退掉,只是氣虛,容易著涼。」
夏侯旭給了銀兩,又向村裡購得一條毛毯,裹住了藿香走出村子。
回到船上,他連忙請船夫幫忙煎藥。
藥一煎好,夏侯旭扶著她喝完了藥,藿香精神才略微清醒些,躺在船艙裡靜靜地看著夏侯旭忙著掛簾幕為她遮風。
「公子……」
夏侯旭忙完後,守在她身旁坐著,瞧她眼中有歉疚之色,遂笑說:「你安心養病,什麼事都別說了。」
「只是……給你添麻煩了。」
「嗯……」他故意地無奈歎一聲,「你知道就好。」
藿香看到他臉上頑皮的笑容,便知道他是說笑的。
忽然她身上起了一陣冷顫,渾身抖個不停,嘴唇瑟瑟顫抖。
「怎麼了?」他問。
「我突然覺得好冷!」
夏侯旭一驚,想也沒想便一把抱她入懷,偎著取暖,口中焦急地問:「這樣呢?還冷不冷啊?」
藿香怔然地看著他。「不冷了。」
其實寒毒來自體內,發作起來十件棉被也抵擋不住,只是看著夏侯旭一片柔情及小心翼翼,讓藿香心裡莫名地感動不已。
「公子……」才開口,她就無來由的哭起來。「我要向你道歉,我騙了你,其實我……」
「別說了。」夏侯旭更將她摟進懷裡一分,把臉貼在她發燙的臉頰上,「有些事情,意會了就好。」
藿香用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戀慕地看著夏侯旭,「嗯!」
說完,又感動得一塌糊塗,繼續哭著。
夏侯旭卻有另一番心思,嚮往地仰望艙頂,目光彷彿透視出去,看見滿天星斗,忽然開口,「藿香。」
「什麼?」藿香一面哭,一面回應。
「如果你到了北京找不到親戚呢?」
藿香止住哭泣,怔怔地想了一下,「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到時候,你來找我。」夏侯旭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這是……什麼意思?」她其實想問:這是求婚嗎?
可是兩人說好了,她是女兒身這事意會就好,只好繞圈子問。
夏侯旭彷彿讀出她的心思,故意說:「收你做妾的意思。」
「為什麼?」藿香心感委屈地大聲問。
「以你的下人的身份,當然是做妾嘍。」
藿香突然開始像條蚯蚓,掙扎扭動。
「好好的,幹麼?」
「放開我!」
夏侯旭不願放開。「你不是在發冷嗎?」
「退了!」藿香吼說:「我現在發火了!」
※ ※ ※
「客……」
「打尖!」
店小二被夏侯旭的口氣嚇得將原本溜到喉要拒絕的話,又吞了回去。
夏侯旭抱著裹密如粽子的藿香,捨了乘船,回到陸地找間旅店住宿。
這三天把藥吃完後,藿香身上的燒雖然退了,但就如大夫所講的,一絲風都吹不得。
船是無風不走,夜晚自水面襲來的涼氣,對藿香更是如風刺骨般的難受。
這一天船抵達了天津,打發了船夫回去,兩人住進了客棧。
店小二安排了後院的最裡房,以免藿香的病過氣給其他旅客。
夏侯旭丟了塊銀角子到桌上,向夥計吩咐,「準備浴桶、熱水,每兩刻鐘放一壺熱水在門口,再備一份飯菜進來。」
店小二見桌上的銀子少說有五兩,連忙換了副笑臉,連連應是,拿了銀子退出房去。
不到一刻鐘,店小二拿了半人高的木桶進來,先連續倒了幾盆冷水,過一會兒,一壺壺熱水傾注下去,登時浴桶內煙氣裊裊。
夏侯旭伸手試試水溫,揮退了店小二,來到床炕邊,注視著藿香的病容,許久歎了口氣,開始解開她身上的衣服。
這三天下來,抱著她的軀體,也不知偷親她多少遍了,她卻一點也不知曉,眼見她體內寒毒越積越甚,他只好依照大夫最後所指示的方法做了。
水蒸氣把藿香蒸得漸漸出汗,也把一旁守候的夏侯旭蒸得面色發紅,即口乾又舌燥,心中不禁感到羞愧,「藿香正危病當中,而自己卻是另一番心思,這未免也太不應該了。」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也幫藿香抹掉額上的汗,待水的溫度漸冷,他到門外拿進店小二燒好的水壺,加進桶內。
如此來回四次,藿香將近一個時辰浸泡在熱水裡,別說逼出來的汗了,全身皮膚皆泛出一層炫麗的粉紅色,煞是好看。
他出去吩咐店小二燒暖炕,再胡亂吃了些飯菜,回到炕上,看了一眼毛毯裡被裹得密實的藿香,再為自己加了一床棉被,連日來的睡眠不足,使他很快的進入夢鄉。
※ ※ ※
翌晨。
經過一個晚上,藿香在熱如烘爐的被團裡,足足待了六個時辰。
她睜開眼睛。「這……這是?」
藿香衝動的想起身,卻發現身上被毛毯包裹得緊緊的,當她鬆開毛毯,又不禁一呆,看著身旁夏侯旭熟睡的臉,心中對此情況的發生,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她爬下坑來,整裝衣物,然後把包袱背上,臨走前向房內環視一周。
看到浴桶,藿香心下默然,她全明白了。
她來到炕邊,默默地注視久日不理而滿面胡碴的夏侯旭,心中向他道別,伸手輕輕去摸他的臉龐,又怕他因此醒來,因此不敢停留太久。
臨走時,向包袱裡摸了摸,掏出些銀兩,其他的留給他使用。
她流連不捨地向房裡再瞧一眼,毅然地掉頭離去。
走出客棧,晨曦初升。
她向街旁正在準備賣早點的婦人打聽這裡的地名,一問之下,原來已經到了天津。
她到驛站,搭上前往京城的旅車。
擠在連擱腳的地方都嫌困難的馬車裡,雞鴨同籠,亂叫亂跳。藿香坐這樣的廉價馬車,只能默默的忍受人狗畜生都收的大雜燴。
馬車趕在黃昏時分終於到達京城。
「終於到了!」
歷經千里,苦望等待的京城,此刻就在眼前,藿香心中又是敬畏,又是感歎。
馬車停在一家老舊的小客棧,她留住了一晚。
翌日,她向店掌櫃問了路,徒步來到東大街,找到一戶宅第大紅門前。
她敲了敲銅環,一個守門人出來應門。
「請問這是翰林楊老學士的宅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