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 第二章
    清粥特有的清爽香氣飄蕩在空氣中,薛祁緯貪婪地吸著令他食慾大動的這股香味。他眨眨眼,更加用力的吸進一口氣。

    下一刻,他頓時從睡夢中醒過來,傭懶地搔著頭,張嘴打了個哈欠。現在的他,與平日工作時一本正經的他完全是判若兩人。如此邋遢的樣子,完全破壞了他在外建立的嚴謹形象。

    他懶散地推開蓋在身上的棉被,搖搖晃晃地走向廁所。洗完臉後,他總算覺得清醒了一點。

    走到飯廳,映入眼中的是一桌冒著熱氣的早餐。自從他們同住以來,他的早餐一直都是佑仁做的。而他,很慚愧的,連替紅蘿蔔削皮都沒削過。

    佑仁和他,從高中時就認識了。他們的交情一直延續到出社會之後,身份也從朋友變成了室友。原來他只是想找個人共同分擔房租,倒也不是說特別想和佑仁住在一起,但他現在卻深深地感謝當年找佑仁來當室友的決定。因為佑仁可說是一手包辦了他日常生活的一切雜事,從洗衣服到打掃房間,佑仁幾乎是無所不做。說實話,要不是有佑仁這麼個朋友,他的生活一定是一團亂。

    聞著清粥的甜美香氣,薛祁緯高興地坐到桌前,對背對著他的友人說:「早安。」

    正在收拾善後的冷佑仁有些驚訝地轉過頭來,呆了好幾秒後他才輕聲開口回道:「早安,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嗯,大概是因為昨天睡得特別好的關係吧?我也不知道,但今天就是精神特別好。」他邊說還不忘邊往自己的碗挾菜。

    「喔……但你昨天很晚才回來,而且還喝了酒。」

    「那麼一點酒算不了什麼。」薛祁緯蠻不在乎的說。

    「是嗎……但你以前是一滴酒也不能碰的啊……」冷佑仁已經結束了收拾廚房的工作,坐到他對面開始用餐。

    薛祁緯一抬頭看見的就是冷佑仁擔心的表情。那彷彿參雜了不忍與擔心的神情讓他為之一動,原本不停舞動著的筷子也停了下來。

    好不容易,他才能做出回應:「……我以前是不能喝……但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千杯不醉的體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原來人真的是會變的。」說完,他還故做開懷的笑了幾聲,但那過分虛偽的笑聲聽起來卻像是樹蛙的鼓鳴一樣難聽。

    其實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他並不是自然而然就變成千杯不醉的體質的。他其實和以前一樣地厭惡喝酒,但他為了生意不得不逼著自己去適應酒精,要不然該如何陪客戶應酬、如何擴展事業版圖?

    「……」冷佑仁沒多說話,他只是有些寂寞地微微一笑。

    薛祁緯沒錯過他這略帶傷感的表情,但他卻沒再多深思藏在這抹笑容下的情感。在愛情方面原本就有些遲鈍的他,是怎麼也不可能想到多年的好友對他抱持著的早已不是友情,而是愛情。

    「啊,這稀飯好好吃。」他故意轉換話題,企圖化解橫亙在兩人間的沉默。「這炒蛋也很好吃……今天的菜好像味道都特別淡呢。」

    大概是被稱讚的關係吧,冷佑仁的雙頰微微地浮起了紅暈。「因為你昨天喝了酒,所以我想早餐吃得清淡些會比較好。」

    聞言,薛祁緯開懷地笑了。「謝謝你。」

    「不會。」冷佑仁笑得更開心。

    薛祁緯一時間迷失在他純粹的笑容中。為了掩飾自己的失神,他連忙低下頭,企圖以其他的話題來移開自己的注意力。「要是你是女的的話,娶到你的男人一定很幸福,因為每天都有這麼好吃的早餐等著自己起床。」

    他抬起頭,卻看到冷佑仁帶些迷惑地看著他。但他很快的換上另一種表情,輕笑著說:

    「是嗎?」

    「絕對是的,我敢打包票保證。」

    「可是我是男的……男人好像不能嫁給男人吧?」話說完,兩人相視一笑。而接下來的早餐時間,也是在輕鬆的氣氛下度過。

    命令公吃完早餐,就在薛祁緯幫忙冷佑仁收拾餐桌的當兒,他突然胃痛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

    「祁緯?你沒事吧?」冷佑仁見狀馬上放下手中的碗盤,急忙跑到他身邊。

    「沒什麼……」他啞著聲音說。

    「是不是胃痛?」

    他點點頭,胃壁彷彿被磨穿的痛苦讓他連句話都說不出來。看來,昨晚真的喝太多了。沒辦法,昨晚的客戶是有名的酒桶,為了不掃他的興,他只得大口地把推到眼前的酒灌下肚去。

    「你等等,我去拿胃藥。」冷佑仁快速地打開櫥櫃,拿出專門收放藥品的小箱子。

    薛祁緯就著原來的姿勢靜立著,從未經歷過的痛苦讓他全身發冷,額上也冒出了冷汗。

    就在他覺得愈來愈不舒服的時候,一杯水被遞到了他的面前。冷佑仁將裝滿水的玻璃杯交給他,自己則試著打開塑膠藥瓶的瓶蓋。

    他喝了一大口水,原本無味的水在此刻變得一如甘露般的美味,水穿過他的喉頭,將反胃的不適感沖淡了許多。

    「把這些吃下去。」幾經奮鬥,冷佑仁終於打開了瓶蓋,他連忙倒幾粒胃藥在手掌中,示意薛祁緯將藥吃下去。

    「謝謝。」他接過黃色的小藥丸,配著水吞下。

    冷佑仁滿足擔憂的看著他:「好些了嗎?」

    「喝點水就好多了。」這不是假話,他確實覺得舒服多了。但即使他仍舊覺得不舒服,為了不辜負佑仁的一番心意,他大概也會這麼回答吧?

    「……」冷佑仁欲言又止地看著他。許久,才開口問道:「祁緯,你昨天到底是喝了多少酒?」

    被問到尷尬的問題,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昨晚拼酒的狂態絕對會嚇壞佑仁的。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他仍決定照實回答:「……大概有五、六瓶XO吧?」

    冷佑仁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什麼?」

    薛祁緯不好意思地搔搔臉:「昨天的客戶特別能喝,我不知不覺間也跟著多喝了些。」

    冷佑仁不再吭聲。但他的表情在薛祁緯看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些哀傷。許久,冷佑仁才再開口對他說話:「下次別再喝那麼多酒了。胃藥只有暫時性的功能,不能常吃的。」

    「我知道了。」在這個多年的朋友面前,他也變得坦率。他並不容易對他人敞開心房,真正能窺見他內心的人是少之又少,但唯獨在佑仁的面前他可以完全放心地表現出真正的自己。

    這種心靈上的依靠,是無比的珍貴。每當和佑仁在一起時:心情會自動的放鬆,讓他得以暫時自殘酷的現實中逃脫,不需再顧慮商場上的爾詐我虞,也不必擔心隨時會被人自背後捅一刀。存在於兩人之間的,只有純粹的信任。

    「你今天還要去加班嗎?」冷佑仁關心地問。

    「不了。我想這個週末就放自己兩天假吧!反正上一個case才剛結束。」

    「那你再去睡一下吧!難得有一天可以補眠,就好好的休息。我待會兒會叫你起來吃午飯的。」短短的幾句話,字裡行間充滿了對他的關懷。

    「那就拜託你了。」正好,他也有些困了。看來今天早上真的起得太早了。就在他想回房時,卻突然發現自己的腳麻了。「……佑仁,幫我一下。我腳好像麻了。」

    「等一下應該就會好吧?」冷佑仁皺起眉頭說。薛祁緯知道這是冷佑仁在傷腦筋的時候慣有的表情。不管看了幾次,他總是覺得這個表情好可愛。

    拿「可愛」這個字眼來形容男人,好像不太恰當。要是被佑仁知道自己竟將可愛這詞套在他身上,他一定不會高興的。

    但他真的是打從心底覺得,這個多年的好友,真的是不可置信地可愛。能有這麼誠實、溫柔的朋友,他真是太幸運了。

    想著,一抹微笑在他唇角漾開。可惜的是,這時的他,仍受限於過去的創傷,無法察覺藏在心底深處最真實的愛戀。

    第二天,在整齊清潔的辦公室內,數名身穿高級西服的男人急忙穿梭其中。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緊張感,讓整個辦公室變得有如戰場般地極具壓迫感。在其他辦公場所常見到的打混情形,在此是完全絕跡。此起彼落的打字聲與電話鈴聲形成了特有的節奏,成為這繁忙景象的背景音樂。

    「小美,把這份文件影印三十份。」打工的小妹接到指示,飛也似地起身衝向影印機前。

    在辦公室的後方,有一道白色的牆,在其後是稱之為全公司的心臟也不為過的會議室。此時,一個攸關公司未來命運的會議正在進行。

    「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盡量將利潤壓低,進而降低售價,這樣我們才有更大的競爭力。」

    身穿深藍色西裝、一身正式裝扮卻獨獨不打領帶的男人正在為他的提案做最後的解說。男人的五官此時嚴肅地緊繃著,讓他的容貌失色了不少,但也不失為一名美男子。

    坐在長方形會議桌正前方的薛祁緯,雙眼定定地瞪看擺在眼前的一份企劃書。他久久不說話,但從表情的認真可以看出他正在深思。「……這個主意很好……但相對的公司也會面臨到一定程度的財務緊縮。我個人認為現階段最重要的不是賺錢,而是建立知名度,所以這個方案可說是相當優秀,我很喜歡。不知道各位覺得如何?」

    「我認為這個方案的可行性很高,而且確實考慮到現階段公司的需要。」另一名看來是在場年紀最大的男子率先表達自己的意見,他與其他的出席的人不同,身上單單穿著一件白襯衫,而且下擺竟還拉出西裝褲外。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衣著,而是他一臉的大鬍子。

    薛祁緯以視線掃過在場的所有人,從他們的臉上他看不到任何的猶豫。他的嘴角向上輕揚,看來,所有的人都已做好準備,隨時可以上場一搏了。

    「方案通過。」就在他宣告會議結束的同時,全場爆出一陣歡呼聲。

    「啊,我的天啊!我為了這個方案已經三天沒睡了!」方纔還一臉嚴肅的男人,重重地歎了口氣,他的表情像是換臉般瞬間鬆懈下來。他的手梳過半長的頭髮,輕柔的髮絲柔順地垂在肩膀,一身名貴的深藍色西裝,配上過於華麗的五官,看來像個從事特種行業的輕浮男子多過像個上班族。

    「表現不錯啊,小傑。」大鬍子戲譫地說,還不忘以手搓亂他的頭髮。

    被稱做「小傑」的林滬傑不快地挑高眉毛,啞著聲說:「請問你是在叫誰啊?卷毛!」

    「喂!我可不是卷毛喔!我的頭髮可是直得不得了。」張京遠還故意順了順自己的頭髮。

    他的動作非常滑稽,讓薛祁緯不禁失笑。雖然一臉的鬍子遮蓋了大半部的臉孔,但卻也加深了幾分野性美。

    這兩個乍看之下不太正經的男人,其實大有來頭——他們兩人與薛祁緯是合力創立「富永企業」的青年實業家。「富永企業」雖然並不是名列前茅的大企業,但卻也是表現優越的新起之秀,在業界被視為新一代的龍頭,近日還被評監為最值得期待的十大新秀之一。

    當年還是大學生的他們只是抱著賺點零用錢的心態,半好玩地開始了屬於自己的生意,沒想到日後愈做愈大,變成了想收也收不成的局面。當年共同創業的夥伴,幾經變化,到最後變得只剩三人——張京遠、林滬傑和薛祁緯。他們三人原本是同一所大學的學長與學弟,因理念相合所以即使是在出社會後仍能繼續在一起工作。個性不盡相同的三人,彼此牽制對方,在工作上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在三人中最年長的張京遠,對市場動向有著不容忽視的敏銳嗅覺;看起來有點輕浮的林滬傑則擅長擬定策略,在公司的經營方針上建樹頗多;年齡排在中間的薛祁緯是三人中最冷靜的,他負責綜合各方意見,在最適當的時機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他們三人的個性、專長不盡相同,但卻能相輔相成,發出最大的潛能,這也就是他們能在商場上快速崛起的原因。

    薛祁緯笑著看兩個好友彼此你往我來、互不相讓地鬥嘴。等到他們吵得差不多的時候才插話說:「好啦!你們吵得也差不多了吧?吵完了趕快去工作!」

    「你在開玩笑吧?」林滬傑的臉色頓時暗了下來。「我剛才不是說我已經三天沒睡了嗎?你竟然要我氣趕快去工作?祁緯,不是我愛說,現在已經快下班了,你今天就讓我休息一下吧!」

    「小傑說得對。今天大家都累了,先休息一下比較好。」張京遠也同意林滬傑的意見。

    「……」薛祁緯沒說話。他知道大家經過這幾天的會議後,一定都累了。他也知道現在他們即使要求休假不為過,但他卻怎麼也停不下來。心中有一股近似狂熱的執念逼迫他繼續工作下去,好像只有這麼做,他才能找到情緒的平衡。

    「唉!」打斷沉默的是林滬傑的一聲歎息。「看來我是要不到假休的了!」

    薛祁緯有些不明就裡地問:「為什麼這麼說?」他明明就什麼都還沒說啊!

    「你的眉頭皺在一起了!」林滬傑的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圈。「只要你的眉頭皺起來了,就代表你不會答應我們的提議。」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間,果然如林滬傑所說,眉間出現了好幾道皺痕。「……」

    「啊!再這樣下去我一定交不到女朋友的!然後就要被我老媽逼著去相親!」林滬傑垂頭喪氣地說。「卷毛,你也沒空交女朋友吧?」

    被點名的張京遠側著頭,若有所思地說:「確實……自從公司開始了以後,我交的女朋友不下二十個,卻沒一個超過三個月的。原因全是因為我沒空陪她們。」

    「要是我不能盡快交到一個女朋友的話,我一定會被逼著去相親的!」林滬傑邊說邊歎了口氣,他斜眼瞪著薛祁緯:「你可好了!你那麼有女人緣,一定不缺認識女人的機會吧?」

    薛祁緯還來不及反駁,林滬傑便自顧自地接了下去,「哪像我,沒對象也就算了,還得被逼著去相親。」

    不是沒對象,是你自己的標準太高了吧?薛祁緯暗自在心中感歎。「我什麼時候有女人緣了?」他自己怎麼不覺得啊?

    話才說完,薛祁緯便覺得林滬傑看著自己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了。「你別故意裝蒜了!每一次我跟你出去辦公的時候,都有一堆女人對你拋媚眼。就拿昨天來說吧,吳董還不停地說自己的女兒非常中意你,有機會還想安排你們倆見個面呢!」

    「那只是客套話罷了。」他早就忘記了,要不是林滬傑提起,他根本不可能記得。

    「去!你真是鈍感到極點了!你難道沒發現每次去那家公司,吳董的女兒都會藉機和你說話嗎?」

    仔細想想,他好像總會不經意地撞見她。他一直以為這全是巧合,但經林滬傑這麼一提醒,他再遲鈍也察覺出事情不如他所想的單純。

    「這可不好了。」薛祁緯低聲說,他沒想到對方是認真的。

    要是吳董是認真的,他不好好處理是不行的。如果不能在不傷彼此和氣的情況下解決這件事的話,對方很有可能會就此中止合作,這將會對他們的公司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

    「這件事要是不能妥善處理,會有大麻煩的。」原本態度悠閒的張京遠,在聽到這番話後,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但首先,我們得先確認你的想法。」他的雙眼定定地落在薛祁緯身上。

    「我的想法?」

    「你對那女孩有沒有興趣?」

    「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太清楚……」他只記得一個大概的輪廓。

    「那也就是沒興趣了。」張京遠替他做出結論。「那我們該怎麼拒絕對方呢?」

    兩人無助地對望著,薛祁緯更是滿心的無力感。吳董的難纏是眾所皆知,絕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的。就在他急於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時,林滬傑卻忽然叫了起來。

    「你想拒絕?拜託!你已經幾年沒有女朋友了,那女孩的條件也算不錯,你為什麼不試試看呢?反正只是見個面而已。你這人真是奇怪,又不是說明天就要你去結婚,連見個面也不行啊?我快被你氣死了!你以為你是和尚嗎?連女人也不看一眼,整天就只想著工作。」

    林滬傑愈說愈起勁,最後竟然說出了在他們三人之間被視為禁忌的往事:「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振作起來?就算那個女人甩了你,你也不該因此放棄其他的機會啊!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那一個女人,比她條件更好的女孩到處都是。」

    在那一瞬間,薛祁緯的臉色變了。一股說不出的苦澀自喉頭開始漫延到全身。他有些困難地開口:「……你說什麼?」

    張京遠已察覺到氣氛的詭異,他使了個眼色給林滬傑,要他別再說下去。但不知是沒看見還是故做不知,林滬傑仍是繼續說了下去:「你要到何時才能振作起來?你以為我們看不出來嗎?你表面上好像是沒事,但實際上仍沒有從那個陰影走出來。拚命的工作、一心一意地想擴張公司的規模,這些全是因為你想證明給那個女人看吧?想讓她後悔自己當初甩了你!」

    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流洩在三人之間。薛祁緯低著頭,不知在看些什麼,眼神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張京遠則是雙臂交叉在胸前,臉上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林滬傑則是表情凝重地看著薛祁緯。

    「……我……」該怎麼說呢?滬傑說的全是事實,他無力反駁,但他不知道原來所有人都看穿了他藏在最深處的心情。他絕口不提過去的那段戀情,自以為將心中的傷痛隱藏得很好,但其實週遭的人全都看透了他的偽裝。他的堅強,原來只是如紙般薄的虛像。

    不知過了多久,張京遠的歎氣聲劃破了寂靜。邁開腳步,他強拉著林滬傑往門口走,他將還想說下去的林滬傑硬推出門,自己轉回身語重心長地說:「祁緯,小傑雖然話說得沖了些,但他其實很擔心你。他只是不想看你再消沉下去。」

    薛祁緯默默地頷首。他知道的,滬傑就是不懂得拐彎,總是想什麼就說什麼。

    「他說的話,其實也是我心中的想法。說實話,經過這麼多年,也該讓它過去了。」語畢,張京遠輕輕地關上門,留下一室靜默。

    薛祁緯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他痛苦地閉上眼,混亂的情緒像漩渦般向他襲捲而來。

    他不是沒試過。這些年來,他一直希望能將那個女人從腦海中逐出,但他總是辦不到。曾經是那麼甜蜜的一段時光,現在想來卻如夢一場;那種銘心刻骨的痛,又怎能輕易忘懷?

    說忘記,有誰又能真正忘卻呢?

    當天晚上,他們三人都像是忘記了傍晚的那場糾紛似的,一如往常地加班工作。但這只是表象,只要是敏感一點的員工都能察覺到籠罩在三位老闆間不尋常的氣氛。

    特別是薛祁緯。他雖然看來和平時一樣,但眉宇間卻多了一份難以親近的沉重。

    奇妙的不安在辦公室內擴散開來,感受到那份壓迫,所有人都噤聲不語。有些人更找了借口,早早走人。以至於在八時許,平常辦公室仍是人氣沸騰的時候,整個公司只剩下幾個人仍堅守崗位。

    就在此時,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破了膠著的氣氛。

    「誰啊,這麼晚了。」林滬傑嘴上抱怨,但仍舊站起身來替這位不速之客開門。

    開門的同時,林滬傑的歡呼聲伴隨著來訪對象的腳步聲一同傳來。

    全神貫注在工作上的薛祁緯,完全沒注意到週遭的動靜。直到來人走進他的辦公室,有些靦腆地看著他時,他才從工作中回過神來。

    「佑仁?」他驚訝地看著站在眼前的人。他想問佑仁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裡,但他很快地想起了原因——他已經三天沒回家了。從佑仁大包小包的樣子看來,他八成是來幫自己送換洗衣物的。

    冷佑仁對他微微一笑,將提在手中的塑膠袋放到桌上。「我聽說你還沒吃晚餐,肚子不餓嗎?」

    經他這樣一說,薛祁緯突然覺得自己的肚子好空。「很餓。」他坦白地承認。

    冷佑仁面帶笑容地從袋中拿出一個塑膠製的便當盒。在掀開盒蓋的瞬間,濃卻不膩的香味撲鼻而來。薛祁緯迫不及待地將便當端到鼻子前,冷佑仁有些好笑地將筷子遞給他。

    「吃慢點,小心別噎到了。」他邊說還邊從自備的保溫壺中倒了一杯麥茶放到薛祁緯的面前。

    薛祁緯以不可置信的快速吃完了便當:「真好吃。」

    聽到他的稱讚,冷佑仁嘴角的弧度更加深了。他高興地說:「你喜歡就好。」

    看到佑仁不帶一絲虛假的笑容,他突然覺得好累,他為什麼非得活得這麼虛假?一直堵在心中,為自己守住悲傷的那道牆頓時碎成無數塊,深藏的哀傷再也藏不住。他以手遮住雙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察覺到他的異樣,冷佑仁擔心地湊過臉來,細細瞪著他看:「祁緯,你沒事吧?」

    「……」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心中是千頭萬緒,但就是理不出一個頭緒。

    「……是因為下午的那件事嗎?」冷佑仁帶些猶豫地問。

    薛祁緯警戒地坐直了身,眼中儘是藏不住的狼狽。「你怎麼會知道?」

    「是京遠告訴我的。他說你今天和小傑吵了一架,心情很不好。」冷佑仁帶點猶疑地接著說:「他也告訴我吵架的原因了。」薛祁緯垂下眼,試著調整自己的情緒。猶豫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我怎麼做都忘不了她。不單是過去的回憶,還有失去她的那份心痛,都讓我做不到忘卻。我拚命工作,就是希望讓她知道,我不會永遠都是沒錢沒勢的窮小子……」

    他愈說愈小聲,到最後連聲音都出不太來了;與其說是在說話,不如說是在呻吟。

    「你現在已經證明這點了。」冷佑仁以他特有的柔和嗓音,不急不緩地說。

    「你不再是當年的你了。你所有的一切,都足以證明。你早就已經證明她當年為了錢而拋棄你的決定是多麼地不值得。」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的心還是這麼的痛……為什麼我仍活在那時的陰影之下呢?」

    他痛苦的將頭沉入雙手中。

    一雙顫抖的手帶些遲疑地撫上他的肩膀,但卻在剛碰到他的下一刻快速地縮了回去。

    「……那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太重感情了,為那段情付出太多了。」

    薛祁緯因為遮住了雙眼,所以看不到此刻冷佑仁的表情——他紅著雙眼,硬是咬牙不讓眼淚落下。「我很明白當年的你,有多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我想,不管是誰,只要曾經付出過那麼多的感情,一定都會在心中留下一個難以抹滅的痕跡。」

    好友的話語,化做一道暖流,不著痕跡地沖淡他心中的傷痛。

    「你可以慢慢來……我想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忘懷的。或許永遠都忘不了,但卻不會再覺得那麼痛,可以笑著看待過去發生的一切。」

    不可思議的感觸從心底深處升起。那是種如同躺在雲端般、難以言述的舒暢感。

    他們兩人雖然住在一起,佑仁雖然也知道他過去的這段戀情,但兩人卻像是有著某種默契般絕口不提起這件事。他一直不讓情緒流露在好友的面前,自以為是地覺得這才是最好的作法。

    但當他將心中真正的想法說出來後,卻是意外的舒服。早知如此,他也不必拚命隱藏了。

    佑仁說的對,他或許無法完全忘記,但卻可以淡忘。

    「謝謝。」雖然他無法馬上做到淡忘,但心中的陰霾卻也消失了一大半。這全歸功於佑仁的開導,他誠心地向他道謝。

    回應他答謝的是冷佑仁開心的笑顏。彷彿被他的笑容傳染似的,薛祁緯的嘴角也跟著向上拉起。

    在那之後,兩人東南西北地聊了好一會兒。等到終於注意到時間之時,已是快十點了。

    「啊!已經這麼晚了。」冷佑仁急忙站起身。「我也該回家了。你今天還要加班吧?」

    「嗯。」薛祁緯點了點頭。「我送你吧!」他伸手就要去拿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

    「不用了!」冷佑仁連忙阻止他。「我自己回家就可以了。你留下來繼續加班吧!」

    「這麼晚了,公車不好等吧?」他可不願意自己的好友站在冷風中等公車。

    「不會啦!你太久沒坐公車了!現在的公車班次比以前多。你不是還有工作沒做完嗎?」

    「是沒錯……」

    「不用擔心,我一個人不會有事的。我又不是女生。」冷佑仁笑著要他別操不必要的心。

    「再說,你已經連熬好幾天夜了吧?在這種情況不讓你開車送我,不是既浪費體力又危險嗎?」

    薛祁緯被他說服了,雖然心底還有些不願,但也不方便再多說。畢竟佑仁是為他著想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他送冷佑仁到電梯間,在看著他進了電梯後,薛祁緯才回到辦公室。一進辦公室就聽見林滬傑的聲音。

    「啊!佑仁做的飯實在是太好吃了!」看見薛祁緯進了門,他高興地說:「祁緯你也真有福氣!聽說你的早餐都是他做的?真好!我也想有一個這樣的室友,加班的時候替我送換洗衣服來,還順道帶了便當,真是太棒了!」

    「真可惜他不是你的室友。」薛祁緯潑了他一身的冷水。

    「那又怎樣?想總可以吧?」林滬傑不服輸地反擊回去。

    「小傑說的沒錯,我也想要有個像佑仁一樣的室友。」張京遠在此時加入了兩人的口水戰。

    「對吧?」林滬傑一臉驕傲地說。「像他那麼可愛的室友,誰不想要啊?」

    「……你說什麼?」薛祁緯發現自己竟有些不悅。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在聽到有人誇讚佑仁可愛時,他心中竟產生了某種不愉快的感覺。

    「我說他很可愛啊!雖然他長得不算特別出色,但個性好,給人的感覺又很舒服,我實在找不出別的詞來形容他了。」反應神經特別大條的林滬傑沒察覺到薛祁緯寫在臉上的不快,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

    不舒服的感覺愈變愈強,酸中帶苦的心情來得太突然,讓他措手不及。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和佑仁只是朋友而已啊!他為什麼會在聽到別人稱讚佑仁的時候,有種彷彿是只屬於自己的珍寶突然被別人奪走的失落感呢?

    午餐時間,不算大的辦公室中零星坐了幾個人,有些埋頭吃著便當,有些趴在桌上睡著午覺。坐在最角落的一組人馬,則是拿著筆,認真地寫著一張張的問卷。

    冷佑仁手中提著好幾個白紅相間的塑膠袋走進辦公室中,小心翼翼地不讓裝在袋中的各類熟食打翻。他走到最角落,對正在與問卷奮戰的眾人說:「我買午餐回來了。」

    「啊!謝謝你!」正在寫問卷的一位中年婦女高興地放下筆。「肚子餓死了!」

    他依序將食物遞給正在寫問卷的同事。「來,這是你要的魯肉飯。這是你要的肉羹面和花干。」

    幾個女孩興奮地接過熱騰騰的午餐。「不好意思,還要你破費。」

    「不會。你們願意犧牲午餐時間幫我填問卷,該道謝的是我才對。」冷佑仁一點也不以為忌。

    原來她們手中的問卷調查,是冷佑仁前幾天從薛祁緯那邊拿來的。這份問卷是專門為女性消費者所設計的,但由於問題設計過於細膩,以致街頭抽樣的結果不如預期中理想。他想幫點忙,所以跟薛祁緯要了幾份,請自己的同事填寫。而他也不好意思請別人白幫忙,所以決定請她們一頓午餐做為謝禮。

    「來,給你。」坐在最角落的小惠交給他一份填寫好的表格。

    「謝謝!」冷佑仁高興地看著交到手中的問卷。太好了!這一餐總算沒有白費。

    「這份問卷設計得好細喔!寫起來特別費神。」

    聽到這句話,冷佑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有些內疚地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會啦!我隨口說說的!」小惠連忙搖頭,要冷佑仁別多想。「因為我很少看到設計得這麼詳細的問卷,有點驚訝而已啦!」

    其他的人也紛紛點頭,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沒錯!這份問卷問得好詳細。」

    「佑仁,你那朋友是做什麼的啊?為什麼要做這種問卷調查?」其中一人好奇地問。

    「他是做電腦的。因為這次他們公司好像要推出一款針對女性的遊戲,所以要尋問女性的意見。」

    「原來是這樣啊……對了,他是那一所公司的啊?」

    「你們聽過「富永」嗎?」冷佑仁不太確定地問。

    「富永?那家很有名的軟體公司嗎?」女孩們摀住嘴,爆出一聲聲的驚歎。

    「嗯。」冷佑仁沒想到她們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這不啻說明了薛祁緯所經營的公司是多麼的有名。一想到這,冷佑仁由衷地為這位好友感到高興。

    「他是什麼職位啊?」

    「嗯……」冷佑仁呆了呆,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只知道薛祁緯是創辦人之一,卻不知道他確切的職稱。「……我想,應該是總經理之類的吧。」

    在某些方面意外糊塗的他,並不知道薛祁緯其實是富永的總裁。不過在他看來,不管薛祁緯做些什麼,都不重要。對冷佑仁來說,真正重要的只有「薛祁緯」這個人而已。

    「咦?好厲害喔!」女孩們的臉上寫滿了羨慕與憧憬。

    冷佑仁有點不知所措地輕輕一笑。一直都是這樣,週遭的目光全投射在祁緯身上,從沒有人注意過他;但他一點也不吃味,因為就連他自己的眼光都是定格在祁緯身上。

    他在意的是在眾多人群中,祁緯看得見他嗎?看得見隱藏在眾人背後的他嗎?

    就在午休時間快結束時,因矮胖的身材而被戲稱為「趙水桶」的主管挺著顯而易見的啤酒肚走進辦公室中。冷佑仁趕緊將問卷收好,但卻沒逃過趙水桶的眼睛。

    冷佑仁不安地看著逐漸逼近自己的男人,他其實很怕這個蠻不講理的上司。不知為何,趙水桶看他特別不順眼,平常沒事就要刮他一頓,對不擅長和人吵架的冷佑仁而言,趙水桶簡直就像是怪物般地可怕。

    「冷佑仁,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令人不寒而慄的嚴厲指責迎面而來。

    冷佑仁不敢抬頭,他死瞪著因年代久遠而略微發黃的地板,心中暗自期望這場浩劫可以早些結束。

    因矮胖的身材而被戲稱為「趙水桶」的上司見他悶不吭聲,以為他是故意跟自己作對,氣憤之下聲音變得更高了。「你是聽不見嗎?我說過幾遍了?不准在辦公時間做兼差!」

    冷佑仁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主任,我這不是兼差,我是幫朋友做個問卷罷了!而且我也沒有利用辦公時間……」

    「還敢說!你就是這樣死不認錯……」趙水桶邊以袖口擦拭流至眉間的汗,還不間歇地持續著對冷佑仁的口頭訓誡。

    旁邊有人看不過去了,連忙拿起身邊的文件跑到趙水桶的身後,裝做是想請他簽名,實則想幫冷佑仁脫困。

    「你幹什麼……」說教到一半被打斷,趙水桶顯然是相當不高興。但他一見是年輕可愛的小惠,便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有什麼事嗎?」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可比牙膏廣告裡的模特兒。

    ——得救了!冷佑仁歎了口氣。

    回到座位上,坐在他左邊,人稱許姐的中年婦女探過頭來對他說:「佑仁啊,你也太好欺負了吧?你明明沒做錯事,為什麼任憑趙水桶罵你?」「對啊!你為什麼不和他爭呢?你又沒有在辦公時間做兼差,是他自己搞不清楚時間,明明還有五分鐘才上班,他偏偏要說成是已經開始上班了。」

    「沒關係的啦!」他裝做不在意地聳聳肩。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心中卻還是對無法反擊的自己感到厭惡。他討厭任何形式的爭吵,如果自己忍一忍,所有的事就可以解決的話,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就是這種個性,讓冷佑仁在面對外人時,不自覺地低了一大截。

    週遭的同事見本人都這麼說了,也不再多說。

    「不次別再讓我抓到你在辦公時間做兼差的!」原本以為趙水桶已經氣消了,沒想到在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前,他竟還特地走到冷佑仁的面前,神情嚴厲地警告他。

    冷佑仁突然覺得好委屈,他沒做錯事為什麼要被責備。雖然他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但藏在桌下的手卻是緊緊地握成拳。

    結果,在下班前,趙水桶又用幾個不同的借口,三不五時地訓戒冷佑仁。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下班時間,原以為可以解脫了,但趙水桶卻推說他白天時工作態度不佳,要他將今天做的報告重新改一遍。

    看著放在桌上厚重的一疊報告,冷佑仁整個心都涼了。

    同事一再告訴他不用重做也無所謂,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不遵從趙水桶的指示的話,他以後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他認命地拿起報告,仔細地從第一行開始看起。說實在話,他根本看不出這份報告哪裡得修改。他工作時都很細心,從沒出過紕漏,現在硬要他重做,讓他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才好。

    這時,手機鈴聲從背包中傳出,他呆呆的看著背包,猶豫該不該接。不一瞬間,鈴聲停止了。但相隔不到數秒,卻又再次響起。

    如果他不接,對方可能會繼續打下去吧。冷佑仁認命地拿出手機,按下通話鍵。

    「佑仁,你在哪裡啊?」出乎意料的,打電話來的竟是薛祁緯。

    「……我在辦公室。」

    「咦?你還沒下班嗎?都幾點了?」

    冷佑仁雖不知道薛祁緯為什麼突然打電話給他,但他卻也如實以告。「今天的工作沒做完,我得留下來加班。」

    「什麼?你們是在做些什麼啊?為什麼要加班?」

    「……我被上司留下來重做今天的工作。」

    冷佑仁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不出聲了,他試探性地問了句:「祁緯?」

    「我去幫你做。」薛祁緯的語氣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我就在你公司附近,等我一下,我馬上上去。」

    「咦?」冷佑仁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卻已收線了。「怎麼會這樣?」冷佑仁對著手中發出嘟嘟聲的手機發呆。沒過幾分鐘,薛祁緯便已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前。他邊敲著玻璃門邊說:「佑仁,你在嗎?」

    冷佑仁嚇得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替薛祁緯開門。「你怎麼會來這裡?」而且還這麼快,從剛才通電話到現在也才不過五分鐘不到。

    薛祁緯邊扯開領帶,邊繞過呆立的冷佑仁,逕自找了個座位坐下。「我今天難得早下班,原本想找你一起去吃晚飯的,但我打你手機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我只好來找你。誰知道我在樓下等了好久,就是見不到人。剛剛一試,手機卻又通了,我才知道原來你被留下來了。」

    冷佑仁顯然對薛祁緯的突然出現還調適不過來。他愣愣地看著坐在身邊的薛祁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你平常怎麼都不開機?」薛祁緯帶些抱怨地問。

    「……我在上班時間是不會開機的。」他簡單的回答。其實不只他,全辦公室的人都不會開機。因為一旦被趙水桶給逮到了,絕不會有什麼好不場。「你可以打我桌上的那只電話找我啊!」

    薛祁緯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不知道號碼。」

    「原來如此。」真像祁緯的作風。雖然很有生意頭腦,但日常瑣碎總是記不住。「今天怎會這麼早下班?」他邊問邊翻開一份文件夾,繼續才剛開始的工作。

    「嗯,今天預定招待的客戶突然有事,所以晚上就空了下來。」薛祁緯突然話鋒一轉。「這該不會是你留下來加班的原因吧?」他指著眼前堆得一如小山般高的文件問。

    「嗯。」冷佑仁老實地點頭。

    「這太多了吧?其他人呢?該不會只有你一個人被留下來吧?怎麼會這樣?」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薛祁緯解釋。他不願意將自己在工作上的不如意告訴薛祁緯,同為男人,他實在無法告訴祁緯自己因為不得上司的歡心,常會被藉故留下。

    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兩年前趙水桶當上部門主任後,他便常常被留下來加班。但祁緯總是很晚回家,所以才不知道這件事。

    「……你不想說就算了……」薛祁緯表情深沉地歎了口氣。

    「不,我……」他不知該怎麼接下去……「我不是不想說,但說出來總覺得有些丟臉。」他總不能這麼說吧?

    「你總是這樣,什麼事都憋在心裡。」薛祁緯的話乍聽之下很刺耳,但卻帶著濃厚的關心。「什麼心事都不說,會老得快。你看,你這邊都出現魚尾紋了。」薛祁緯以指尖劃過他的眼角。

    「不想說也無所謂的,但你一定要讓我幫忙!」說完,薛祁緯便接過他手中的文件,認真地看了起來。

    冷佑仁來不及阻止他,但說實話,他也沒能耐阻止薛祁緯。薛祁緯決定的事,絕沒有人可以更改——多年好友的冷佑仁對此是再清楚不過了。

    薛祁緯皺起眉頭,瞪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了好一會兒後才帶些憂慮地說道:「佑仁,在我看來,這份文件沒出錯啊。」

    他咬住下唇。怎麼辦?他不想告訴祁緯關於趙水桶的事,但看來他是別無選擇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游移的態度而讓薛祁緯看出些許端倪,總之他沒再追問下去。但他默默地凝視冷佑仁好一會兒後才移開視線。「……要怎麼修改?」

    不用想也知道薛祁緯其實已經大概猜出個所以然來了,在文件完全無誤、又只有他一個人被留下來的情況下,很簡單就可知道不是他的工作態度有問題,而是他的上司想整他。

    但站在尊重冷佑仁的立場下,他選擇沉默。冷佑仁也很清楚薛祁緯的用意,淡淡的感動在心底漾開,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流瀉出過多的情緒:「……另外再寫一張就可以了。」

    「瞭解。」

    拿起原子筆,在白紙上寫下一長串的計算公式和樣版式的解說。應該是枯燥無味的作業,但冷佑仁卻做得興味盎然。不為別的,就為和自己並肩而坐的好友那份溫柔的體貼。

    時間似飛般地流過,繁華的夜也漸漸走向盡頭。街上的燈光一點點的消失,但冷佑仁卻毫無所知,他帶著笑揮動著筆桿,靜靜品味心中的那份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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