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整頓過後,羨天樓與綠柳園總算恢復原本景象,傷者也巳拔針抹藥,遣開休息去了。而濕了一身的殷毅與曲兒也各自-過身,換上干-衣裳。
現下孟家七千金除了七巧外只有綠萼與柳兒在府中。她三人為了今晚府宅遭人闖入之事而齊聚相談。可時已深更,卻沒理出什結論,只好各自散去。
綠萼拉著柳兒要走,小桃兒眼光一使,曲兒俐落地接了句:「我送小姐們出樓。」她快步跟上,出了羨天樓。
殷毅這時輕咳一聲,「我想今晚那個賊是不會再來了,不過還是要請李管事派些人手看顧樓院。你好好歇著,我回客房去了。」他向孟七巧叮嚀了句,便起身離去。
殷毅剛出樓門便是曲兒轉身回來,兩人一打上照面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口,仍為著先前落水一事覺得尷尬。
隔了一會兒,曲兒才輕聲啟齒道:「嗯,剛才……謝謝殷少爺拉了曲兒一把。」她大大彎了個腰、行了個禮。
殷毅搖了搖頭,連忙扳起曲兒的身子。
「你別向我行這麼大的禮,我可什麼忙也沒幫上,還落得一身濕,要是給我師尊曉得了,他老人家肯定怪我學藝不精,失了他的面子。」他彎唇微笑,態度已不如之前僵直。
曲兒咯咯一笑,心情不再那麼緊縮,響應道:「要是殷少爺這樣是學藝不精,那市集裡那些敲鑼打鼓、跑江湖的三腳貓可都不用混了。」
語畢,兩人相視而笑。
晚風清涼,化去夏夜中凝滯的熱氣,也拂去樓外一男一女心中原有的疙瘩。兩人輕聲言談,信步踏上花園小徑,靠向羿月亭。
看著一池涼水,殷毅臉上掠過一色窘態。「真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姑娘。」雖然黑天黑地的,可方才朦朧間,他還是瞥見了曲兒瘦小的膚骨。
「這……阿爺說我一個女孩子要在人群雜亂的市集中討生活,還是扮成個小子比較安全。可能當小子當久了,誰瞧我都不會想成是個女的吧?」
要說曲兒沒有半點姑娘家的容貌也不盡然。曲兒臉蛋小巧、鼻樑挺直,老是噘著的小嘴紅潤可愛,雖說身子薄瘦矮小了些,可若扮回姑娘樣,也絕不輸小桃兒。
殷毅身邊這群打小一塊長大的姊妹們,個個是粉雕玉琢的美人兒,相形之下,曲兒清秀樸實的容顏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是在下眼拙。」殷毅看著曲兒身上的衣衫。「你怎麼還是個小書僮打扮?」
曲兒彎眉笑靨,清朗說道:「習慣了。真要我穿成小桃兒姊姊那副模樣,我可不會動作了,搞不好會把現在這份差事給弄丟呢!」
「不會的,你以為七巧為何比疼小桃兒還疼你?那全是看在你的靈巧和能幹。而且你也不是個碎嘴的人,七巧總是在我面前讚你這點好。」這也是小桃兒為何漸被冷落的緣由。
他兩人一高一矮的站在池邊,邊看水中魚群漫遊,邊輕鬆舒緩地交談著。此情此景,曲兒覺得打出世後從沒這般快意輕鬆過,真希望能就這樣繼續下去,別叫醒睡夢中的太陽。
曲兒眨了眨眼,「七小姐人很好。」
殷毅苦苦一笑。「她人很好,可身子卻太差了。」
曲兒微微一愕,「怎麼了?小姐看起來氣色不壞啊!」
「她啊……」殷毅凝神,頓了頓口,忍不住一聲欷吁,「是心,她的心不好,從出了娘胎就帶著病,一直不見好轉。許多大夫為她看診,都是得出一樣的結論……」他忽地閉口不語。
曲兒聽得緊張,連忙問道:「怎麼?大夫說些什麼?」
「每個為七巧看過診的大夫都估斷她活不過二十……」這事講起來其實不難,難在如何去承認這樣的事實是發生在自己王親好友身上。
曲兒滿是難受的皺皺眉,「這麼好的人……怎麼會呢?」
瞧她一臉感傷,殷毅劍眉一舒,暖聲說道:「人都會死的,不同的是死法而已。」大手往她低垂的頭上一撫。
「嗯。」曲兒淺淺應了聲,「可是小姐人這麼好,要真年紀輕輕就病死了,誰都會捨不得吧!」
「也虧得她自己想得開。若是沒這心病,七巧肯定和你一樣活潑。」
「我?」曲兒杏眼圓睜。
「是啊,你是個活潑勇敢的好姑娘。」殷毅讚了她一句。
曲兒一怔,心底也尋不出個緣由,究竟為何有這股震動。
「從來……也沒人跟我說過這種話……」她抬起臉瞅著他深邃帶笑的眼瞳,一如初見時的神態,全然不可質疑的真誠,教人不由得相信他說的話絕無作假 ;
「這些話我也不常講,可你給我的感覺便是這麼真實鮮明,我想都沒想地就脫口說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唉,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呢。」
「我叫曲瑤,瑤琴的瑤,可不是遙遠的遙。」這會兒她倒計較起是哪個瑤了。「阿爺都喊我曲兒。要是殷少爺想跟小姐一塊叫我小曲子那也沒啥關係。」
「曲兒?這可比小曲子來得好聽多了。」他輕彎薄唇,「你也別老叫我殷少爺,要是你喜歡就同七巧一樣叫我大哥吧。」
「這不好吧?」曲兒歪著頭想,「怎麼說你都是主子。」
「那不過是個稱呼。」他不甚在意。
「那.....以後在人前我還是叫你少爺,沒人的時候就喊你聲大哥,好不?」除了阿爺之外再沒其它親人,這時有人願意當她的異姓兄長那是再好不過了。
只是說來奇怪,自己一向防人甚緊,怎麼一遇上殷毅與孟七巧兩人就不自主的鬆懈心防呢?
「你喜歡就好。」
曲兒發現,她還滿喜歡瞧著殷毅的微笑呢!
「殷大哥,你手上這是……」
曲兒伸過手想掰開殷毅的右掌掌心,但小桃兒這時卻從樓門邊冒了出來。
「小曲子,樓裡還有事做,你在那邊偷懶嗎?」她盯著殷毅的眼溫溫柔柔的,對著曲兒的話卻俐落得像把刀。
曲兒吐吐舌,「糟了。」她忙要回去羨天樓。
殷毅輕輕送了她一把,低聲道:「曲兒。」
她回頭一望。
「明早見。」殷毅溫雅道別。
「嗯。」曲兒頰邊轉出兩朵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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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動了?」山神破廟中黑不見影,一句沉穩鏗鏘的問話響了起來。
「是。」黑衣人扯下面罩,單腳跪地。
「身份有沒有敗露?」
廟裡光明忽顯,燃燒了數支火把,只見廟裡多出了七、八位身著黑衣的高大男子,個個神色凝重,沉悶不語。
居中為首的男子,看來是個六、七十歲的老者,眉鬢頭髮皆是花白。他一身赭紅,袖擺繡有金絲,甚是富貴,正自氣勢莊嚴的望著跪地的黑衣男子。
「沒有。」黑衣人張口回道。
「看來你的身手有待加強。」他不以為意的說道。
「是!孩兒辦事不力,任憑父親大人處置。」黑衣人奮一點頭。
「知道和你過招的人是誰嗎?」
「瞧他打出的路數,應該是浩天門的門下弟子。」他抬起頭,語調十分篤定。
「浩天門?」老者雪白的眉頭揪了一揪,沉聲道:「寰宇三傑,哼,好大的名頭。」
「父親?」黑衣人輕喊一聲。
「你先起來。」赭衣老者揮一揮手,黑衣人無聲站起。
「父親,這次夜探孟府,孩兒未能帶回令人滿意的成績。」
「無妨。」老者半點不為此次失敗而縈掛胸懷。「蓮心從西北回來了,這事已交代她去。」
黑衣人喃喃低嚷:「姊姊回來了?」他看來有些失神。
老者又道:「勝兒,為父對你期望很大,你千萬不能教我失望,明白嗎?」
連勝猛地一握拳。「是,孩兒絕不會讓父親失望。」
見他自信滿滿,老者嚴峻蒼老的面孔頗顯讚許之意。
「父親,現在我們該怎麼做?」連勝向父親問道。
「等。」老者簡潔回答。
「等?」連勝皺眉。
「等蓮心為我們帶回消息。」說完,老者席地而坐,迅速閉目入定。
見父親不再開口,連勝也不敢再問。
他緩步走出山神破廟,神情凝肅。
「蓮心……」一聲冷哼中-是不屑與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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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曲兒在微風輕拂的早晨醒來,金陽暖暖,斜斜地灑進孟家院落,喚起了園中鳥語人聲。
拎著幾口小箱子,曲兒和幾名家僕在樓園裡進進出出,把東西往停在孟府門前的馬車上送。忙了一會,總算萬事皆齊,只欠東風了。
殷毅偕同孟七巧兩人邁出孟家門前,後頭的小桃兒亦步亦趟的跟緊著。
孟七巧輕鬆地緩步踏出門檻,後頭的小桃兒低低螓首,委委屈屈地說道:「小姐,真不給跟嗎?」
孟七巧含笑不語,搭上曲兒的手,一步步蹬上小木階,坐進馬車裡。
曲兒不敢回頭,怕又迎上小桃兒的委屈與怨怒。
「走了。」殷毅輕拍曲兒肩膀,溫暖著笑意。待她亦進到車裡,他才跨上馬車頭,親身策馬。
才出城門,孟七巧便挨不住倦意漸漸入眠。馬車顛簸搖晃地在林野裡行進著,曲兒呆在車廂裡,沒事可做的她頓時感到氣悶。
她掀開布簾向外邊張望,廂外的空氣令人舒坦許多,晴空朗朗的山林景致使人心曠神怡,她不由地讚了一聲:「好美!」
殷毅聞聲回頭。
他莞爾一笑,「怎麼,才沒一會就悶了?」
曲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平日從沒機會乖乖地靜著,方才坐了一會兒,總覺全身都彆扭起來了。」她伸手搔了搔頭。
「要不要出來坐坐?」殷毅挪了些空位,好讓曲兒能坐到駕車座上來。
曲兒歡喜的靠了過去。「小姐睡了。」
「哦?」殷毅微一頷首,「合著是前些天老帶著她往外跑,想來是累了。」
既知孟七巧已俏然入夢,殷毅更加小心地減少馬車行進間的顛動。兩旁的景物飛快地往後逝去,馬車僕僕迎風的朝殷家莊前行。
曲兒憂心忡忡的說道:「殷大哥,難道小姐的病真的沒藥可醫嗎?」
殷毅默然、「盡力就是了。」
曲兒抿抿唇,「真希望能為小姐做些什麼……」
「你能這麼想,也不枉七巧這般看重你了。」他持韁的手輕勒了勒,慢下馬兒過快的腳程。
「可惜我什麼也不會。」曲兒惋惜。
「別這麼說。」殷毅右掌松放馬韁,在曲兒小腦袋瓜子上揉了一揉。「傻曲兒,做些讓她開心的事就行啦。」
「所以殷大哥總帶著小姐出門玩,對吧?」她搶白道。
他輕聲應是。
曲兒見他笑意溫雅,心中不免歡喜。行得一陣,她忽然記起一事,遂開口問道:「對啦,殷大哥,昨晚你手中玩的是什麼東西?亮晃亮晃的。」
殷毅抬眉,輕聲回道:「這個。」他自腰間摸出一枚金幣,遞給曲兒。「昨天和那黑衣人交手後在園中發現的。
「好眼熟……」曲兒掂著金幣仰臉瞧著。「這東西我好像在哪見過……可這會又想不起來……」她擰著眉頭道。
殷毅稍有沉默,不過須臾便又恢復清朗健談。「沒關係,你若想起了什麼再告訴我。」
「嗯。」曲兒將金幣交還給殷毅,然後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旁。
殷毅驅車十分穩健,馬兒走得甚是平緩,可也拖慢了抵赴殷家莊的時辰。
「還得再走一段路才到,是不是很無聊?」瞧曲兒開始東張西望的,殷毅想是她活潑的性子發起慌了。
曲兒連忙搖頭,「才不,曲兒覺得有趣極了。從前住在破廟裡瞧的都是山埋的景色,現在可不一樣,天是寬寬的、林子也是寬寬的,像跑下完似的。」
「來,拿著。」殷毅怕她坐久覺得無趣,便將馬韁遞給曲兒,「你試試。」
「我?」曲兒瞠了眼,連連推卻道:「不成不成,我拍過不少馬屁可卻沒騎過半匹馬兒,真要換成我來當車伕,只怕跑著跑著就要翻了。」
殷毅呵呵一笑,「下用擔心,要有什麼事,我不就在你旁邊嗎?」
曲兒其實很想試試,可仍舊遲疑不已。
「要是你擔心會搖醒七巧那就免了。」他這句話正切中了曲兒的掛慮。
「殷大哥倒是看穿曲兒的心思了。」
殷毅仍是把韁繩塞進曲兒手中。「若真搖醒了七巧那也不打緊,讓她起來動動筋骨也不錯。」
接過韁繩的曲兒小心翼翼地驅駛起馬車,肩旁的殷毅也悉心提點她策馬的要領。殷毅教得仔細,曲兒學得認真,這馬兒似乎也頗識時務,沒驚起顛簸,由得她一路策駛竟也平順安然。
馬蹄子蹬踏地又踩過幾里路,就要穿過車木扶疏的林間。此時向遠處看去,是另一片綠油油的蒼林」
殷毅舉臂指向那片林子說道:「殷家莊。」
曲兒瞧見遠遠的一個黑點,扯開嗓子高興地叫道:「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竟忘情的鬆了手,馬韁險些飛脫,好在殷毅手眼俐落,一把接了下來。
曲兒難為情的吐吐舌,殷毅只是淡淡一笑,「走吧,就在眼前了。」
「嗯!」曲兒輕快的心情自然地顯露在她彎彎似月的眉眼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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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莊座靠一處山邊,四邊以排排竹枝編成人高牆圍,內有一座偌大的房宅,樣式精美絕不亞於孟府,竹圍之外生長的皆是尺長樹木,高高低低的簇擁著莊園,像是這莊園本是這景致中的原生物般,與山邊花草一塊相融共生。
馬車走得緩慢,此刻駕抵殷家莊已近午時。
才在莊門前停定馬車,殷家家僕們便似未卜先知般都竄出門來,人人弓身並立,迎接少主人歸返。
殷毅揮手撤散了門前家眾,領著孟七巧與曲兒直住正廳走。
「娘,瞧誰來看您了?」廳中一位年逾五十的紅衣婦人聞聲站起,豐潤的臉面上溢滿喜色,眼角眉梢的韻致正與殷毅兩相彷彿,這婦人正是殷毅的娘親。
「嬸嬸。」孟七巧巧笑倩兮地迎上前去,殷母親親密密的執起她的手。
「久不見你,怎麼好像又瘦了?」殷夫人僅孕有殷毅一子,是此對孟七巧十分憐愛,待她是萬分的好。
這時兩人在廳中細聲說話,看來便似一對親生母女。曲兒在一旁看得心動莫名,也不知究竟是歡喜或難過,只是怔怔地盯緊著兩人瞧。
她這般發傻的情狀毫無遺漏地進了殷毅眼底。
他走向她,輕聲開口:「怎麼發呆?」
「沒有,」曲兒扯出一笑,「難怪小桃兒姊姊會說老爺有意將小姐嫁進殷府來。原來連殷夫人都這般疼愛小姐呢!」
是啊,殷毅待孟七巧也是百般疼借,若嫁到殷家,七巧定是不會受委屈的。
「嫁我?」殷毅微微一愣,笑道:「怎麼會有這話?小桃兒到底都向你講了些什麼?找個機會你得說給我聽,好讓我洗刷冤屈。」
這下子曲兒可迷糊了。雖然曉得小桃兒待自己不算親切,可總不會沒事說些謊來唬騙她吧?其實,曲兒饒是百般精靈古怪卻也不知這些姑娘情事,假若七巧真嫁到殷府,小桃兒自當是陪著過來,這可是她心中千盼萬盼的願望呢!
正是搔腦苦思之際,門外一位白衣丫鬟盈盈拜倒著。
「夫人、少爺,門外兩位客人求見。」
「客人?」殷夫人和聲詢問:「什麼客人?男的、女的?」
白衣丫鬟道:「稟夫人,是兩名男客。一位報名姓詹,另一位沒說大名。」
曲兒聞得一驚,詹?不會是上回館子裡那個粗壯富貴樣的大漢吧?待會得小心些。她心中暗自估量著。
「娘,是孩兒的好友和師兄來了。」他轉首向白衣丫鬟道:「請他們到菊園,一會兒我便過去。」
白衣丫鬟福了福,一聲應諾後盈盈離去。
「娘,孩兒可要跟您借走七巧了。」殷毅朝孟七巧眨了下眼。
殷夫人是走過江湖的女子,對男女之防不似尋常人家一般嚴謹,反倒是心疼七巧這病骨身子鮮有出門遊玩的機會。
「去去,去玩,別管我了。你爹丟下來的商事可也有得我忙的。」她笑著送過殷毅等人。
曲兒跟在殷毅與孟七巧兩人身後,她忽然出聲道:「咦,剛才那位丫鬟。」她比著前頭,方纔那位進屋稟事的丫鬟正面無表情的從內院出來。
「她叫蓮心,前些天剛到莊裡來。」殷毅解釋道。
一身白衣的蓮心似乎發現他們正凝著她瞧,轉回過臉,扯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