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搶檀郎 第八章
    深夜,繡娘抱膝坐在床上,怔怔望著窗外明月發呆。

    突然,窗外一個高大身影幽幽歎息,她驚悸了一下。

    「對不起。」寒梅低語。

    她淚如雨下,卻別過頭怎麼也不讓他看見。「你沒有什麼好跟我致歉的。」

    「今天在酒樓,你誤會我了。」他急於解釋。

    「為什麼要對我解釋?你我非親非故,你能夠和金枝玉葉匹配是件好事,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她的聲音裡有著濃濃的哽咽,卻依舊強作冷靜。

    他懊惱道:「寶華公主只是皇上的貴客,我也是奉了聖命作陪,你千萬不可誤會了。」

    繡娘心底還是沒有好過一些;因為見到了美麗的寶華公主,她才驚覺到自己是多麼不自量力——

    他的世界對她而言遙不可及,再說——他根本對她無心,他只是想將她當兒寵物般眷疼幾年,待年老色衰——甚至還不需要這麼久,只要他對她厭倦了,她就得面臨失去他的痛苦。

    她真的——愛不起他。

    「你回去吧!」千言萬語,她都沒有資格對他說,倒還不如什麼都別說了。

    「繡娘,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他苦惱痛楚地道:「為什麼不肯接受我的意思,繼續留在傅家呢?你讓我覺得——我太壞了,我竟把你逼到必須以洗碗做粗活為生。」

    「這是我自願的,沒人逼我。」她嚥下淚水,冷冷地道:「洗碗也好、做苦工也好,總之是靠我的雙手賺錢,我心安理得。」

    「如果——」他咬牙,沉沉地道:「如果我答應你,不再提起讓你做我女人的事,你是否願意回傅家繼續做事?」

    她一怔,心酸地搖搖頭,「再也回不去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我不能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你還是不原諒我?」他沙啞問。

    「我沒有資格跟你談原諒。」她低下頭來,「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繡工,你跟我談原諒,太重了。」

    「你恨我嗎?」他突然問。

    她微微一震,「不,我不恨你。」

    他低喟了,失魂落魄地道:「你一定恨我,否則你不會不肯回來。」

    她忍不住掉眼淚,絕望地道:「你究竟還要我怎麼樣?難道真的要我做你的寵物嗎?這樣我會恨死我自己的!我已經夠卑微了,不能夠變得低賤。我雖然沒念過聖賢書,也知道貧賤不能移的道理。」

    他震動,「你用了好嚴重的兩個字。」

    「低賤嗎?」她怔怔微笑,「如果真的變成了你的寵物,這兩個字就是我最好的腳注了。」

    「繡娘,你何苦這樣?男歡女愛世屬平常,你何必一定要把它說得這麼不堪?」他震撼了。

    「如果今日我是你的親妹子,你會願意男人這樣待我嗎?」她淒然問。

    他想也不想、衝口而出,「那個該死的混蛋會被我打死!」

    她點點頭,淚水滾滾而落,再也控制不住狂奔的情緒,「是。我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還是因為我沒有哥哥可以出來揍你一頓?為什麼你不能愛我?為什麼只肯將我當兒一晌貪歡的對象?為什麼——不能認認真真待我?為什麼只把我當作玩物?」

    寒梅被她一連串的為什麼深深敲痛了胸口——前所未有的震驚撼動如浪濤般掀起,狠狠地淹沒了他。

    他臉色慘白,難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責充斥心房,「繡娘,我——」

    她驚覺到自己竟然把全盤心事都傾倒出來,小臉漸漸變白了。她迅速背過身去,驚喘地道:「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你快走!」

    「繡娘,你想嫁給我嗎?」他震驚之餘,情難自已地溫柔輕語。

    她心狂跳了一下,「你——是什麼意思?」

    「你想嫁給我嗎?」他聲柔若水。

    他這是——在求親嗎?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你說什麼?」

    「如果成親才能得到你,」他有一絲奇異的喜悅和無限的慨然,「那我們就成親吧!」

    她的狂喜尚未浮現,就被他語氣中的無奈和退讓打擊得煙消雲散了。

    「你的意思是——」她的嘴唇冰涼,聲音發抖。

    他還未意識到她的情緒,無奈地微笑,自以為施恩地道:「那我們就成親吧!」

    「你為什麼想娶我?」

    「這是你要的,不是嗎?你只是要一個名分,要有名分才能得到你,你才不覺得自己如此沒有價值,只是我的玩物。」他認真地道:「我願意給你一個名分,讓你做我的小妾——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

    做——小妾?什麼叫做這就是她想要的?

    她要的是他真心真意地愛她、待她,視她是今生惟一  ——

    如果他真愛她,就會保護她、疼惜憐愛她,不會讓她遭遇那樣難堪悲涼的境地。

    可是,他竟然發為她只不過是想要個小妾的名分,所以才會如此吊他胃口?在他的心目中,她也不過是這樣的女人?

    她的心涼了一大半。

    「你走吧!」她意興闌珊,意態淒涼地道:「回去傅府,那是你的世界,而我從來就不想貪圖進入你的世界。」

    他透過窗台,深深凝視著她,帶著迷惑和不解;看著她傷心落寞的神情,他好想好想穿窗而過,緊緊擁抱住她。

    「繡娘,你難道不想跟我成親嗎?」他迷惘了。

    他還未愛上一個人,自然不會知道愛一個人需要多大的熱情和勇氣,也不會知道想愛卻愛不起的心酸。

    「繡娘。」他迷茫地看著她。他已經允許了她名分,難道這樣還不夠嗎?

    難道她想要的是妻子這個名分?可是——他不能有妻,有了妻子就等於一輩子被鎖綁住,再也無法動彈了。

    做他的愛妾不好嗎?他必定憐之惜之——

    他的自尊心大大受傷了,不由自主傲氣陡起——想他傅寒梅妾室的頭銜不知有多少人爭著要,為什麼她偏偏棄之如敝屣?

    難道她以為沒了她,他就活不下去嗎?笑話!如果她以為他會為一個女人神魂顛倒、情難自已的話,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娶她為妻?哼,她倒貪心,什麼都想要全了。

    「好,我走。」他冷冷地道:「以後別想我再求你一分一毫!」

    他身形一動,倏然消失在黑夜裡。

    繡娘的小手緊緊揪著快要撕裂開來的胸口,痛楚喘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痛哭失聲。

    走得好——再也不要回頭了。

    就這樣斷了吧!從今以後,再也不要有半絲牽扯——

    *  *  *

    彷彿賭氣般,寒梅日日都帶著寶華公主到太白居——明知道繡娘又回去了太白居洗碗做粗活。

    那一日後,掌櫃雖然聽了繡娘的解釋,讓她再回來工作,但是寒梅私下差人來吩咐過後,他就故意安排她在前頭幫忙拿拿酒抹抹桌子什麼的,做一些清爽點的簡單工作。

    不過壞處是,只要傅大人和寶華公主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很奇怪。

    但是——掌櫃縮了縮脖子,就當看不見吧!

    有錢人在玩什麼把戲他是不明白,但是照著做就對了。他還想在京城裡繼續開店哩!

    但是每當他看見繡娘蒼白的臉時,還是會忍不住一陣心酸內疚。傅大人和寶華公主是存心氣繡娘的吧?否則怎麼會天天來,而且還在繡娘的面前表現得卿卿我我?

    唉,有權有勢的人就是不一樣啊,做的事情都這麼怪。假如換作是他,早心疼死繡娘了,怎麼還會故意給她難受呢?

    就像現在——

    繡娘輕顫著手端過女兒紅,低著頭把酒送到他們桌前,轉身就走。

    寶華是北疆爽快姑娘,腦子裡根本沒什麼三彎四拐的想頭。她天真地以為傅寒梅被她那一日包紮之恩給感動了,所以天天陪她,而且還把老相好都給扔開了。

    所以她也樂得仗勢欺人狐假虎威起來,好好地出一口氣。

    「慢著!」她故意喚住繡娘。

    寒梅臉色深沉得嚇人,卻緩緩夾吃著菜,不發一語。

    繡娘不願再見到他們倆的臉,只是低低地盯著自己的繡鞋,「公主有什麼事嗎?」

    「桌子髒了,你給我擦一擦。」她嬌哼道。

    繡娘一怔,看向乾淨的桌面,「可是——」

    寶華拿起酒壺,涓涓然讓酒流了滿桌。「現在髒了,你沒瞧見是嗎?還愣著做什麼?你是怎麼幹活兒的?」

    寒梅臉色陡然一沉,鐵青得嚇人,但他還是緊緊捏著酒杯,不發一言。

    繡娘咬著下唇,乖順地擦起了桌子。

    「公主,好了。」她就要退下。

    「你是瞎了眼嗎?」寶華又喝住她,「這叫好了?你看桌上都是菜漬,不會再擦一遍嗎?」

    「菜——」

    寶華對著一盤菜手又要一掀,倏然,她的手被寒梅緊緊抓住。

    她驚愕地望向他。

    「夠了。」他聲音緊繃到極點,隨即深吸了一口氣,溫柔笑道:「何必為了一個下人生氣呢?不值得的。你不是想吃中原的好菜嗎?多吃點兒,不夠我們再叫。」

    寶華眼兒都柔了,甜甜地道:「那好,就放過她一次吧!」

    繡娘緊咬著下唇,力氣之大幾乎咬破了嘴唇,僵硬地退了下去。

    回到櫃檯,掌櫃同情地看著她,低問道:「你還好嗎?」

    她點點頭,把所有眼淚往肚裡吞。「我沒事。謝謝掌櫃。」

    「唉,你就當那個寶華公主是瘋婆子,別理她。仗著自己是公主就耀武揚威的,真夠噁心。」他氣呼呼地道:「如果不是看在傅大人和她那個撈啥子公主的名分上,我還真不想做她的生意呢!」

    繡娘勉強笑了笑,「掌櫃的,你真好。」

    他臉紅了紅,「唉,我哪有好?如果我真好的話,就把你調到後頭去,不讓你被人糟蹋了。」

    繡娘若有所覺地抬起頭來,「什麼?」

    掌櫃連忙摀住嘴巴,「沒事,沒事。」

    「掌櫃,前頭的酒不夠了,我到後頭去拿。」她虛弱地道。

    「你還好吧?」掌櫃擔憂地看著她。

    「沒事。」她搖搖頭,如簾的睫毛低垂下來,遮掩住暗青眼眶。

    她這些天根本睡不到幾個時辰。除了趕繡百子圖外,長夜漫漫,她被心事折騰得幾乎也無法合眼。

    她不明白傅寒梅為什麼要這樣折磨她?難道她決心要放棄一切都不行嗎?他為什麼故意天天帶寶華公主親親熱熱地出現在她面前?

    她總算見識到他殘忍的一面了。

    見繡娘扶著牆壁走進了裡間,掌櫃忍不住咕噥道:「這樣做好像有點傷陰德——唉!」

    可是沒法子,這也不是他能決定的。

    只不過傅大人看起來也很慘。他的神情雖然裝作愉快,可是酒卻一杯接一杯猛喝,若不是酒量好的話,恐怕早就癱倒了。

    待繡娘吃力地捧了小酒罈子出來的時候,寒梅和寶華公主已經離開太白居,掌櫃正對她微笑。

    她鬆了口氣,又不免感到一陣空虛。

    只是,她一下不能避免地想著:離開了這兒,他們一同往哪兒去了?

    她——不由自主地好生羨慕寶華公主。

    真好,身份尊貴又相當,還可以名正言順地陪在他身邊。他們的喜事應當是近了吧?看他們如此親暱的樣子——

    她拚命要自己忘記,卻又不能自已地拚命去想,彷彿將傷口撕扯得鮮血淋漓傷痛難禁,就可以狠狠打醒自己奢望貪;圖的心思——

    *  *  *

    劉奇鳳不太確定自己究竟該不該告訴戴仁他打探到的事。

    他遲疑地走進了禮部,到戴仁桌前,「戴大人。」

    戴仁正一邊抓著頭髮一邊煩躁地翻著案前的禮薄,頭也不抬地氣惱道:「你知道郭尚書那個老狗只送了一對玉鴛鴦嗎?我爹與他同朝為官,他竟然只送這小小的禮,擺明了就是看不起我嘛!早晚有一天他讓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厲害呢!」

    劉奇鳳吞了吞口水,臉色有點怯懦,「呃。」

    戴仁不耐地抬頭,「什麼事?」

    他決定還是先聽聽戴仁的斬獲再說,「寶華公主那兒進行得怎麼樣了?」

    沒想到戴仁的表情更難看了,「那個該死的傅寒梅每天都把寶華公主粘得緊緊的,而寶華公主除了在皇宮就是跟傅寒梅出遊,我根本就沒機會接近她!」

    「我想——我們還是打消念頭吧!」他怎麼想都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你瘋了?怎能放棄?」戴仁突然兇惡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我警告你,你還想在禮部待下去的話,最好乖乖聽我的話。站在我這邊,你有甜頭可吃,你聽明白了嗎?」

    劉奇鳳驚嚇地看著他,「呃——好。」

    戴仁瞪著他,「你是不是查到什麼消息了?」

    「呃,有。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劉奇鳳鼓起勇氣問。

    戴仁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陰森地道:「你再說一次?」

    「我說——」劉奇鳳吞首口水,「我說——」

    「你應該知道,在朝中你沒有任何靠山,想憑苦幹實幹就加官晉爵,你恐怕熬白了頭髮也熬不到那一天。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個鐵靠山。」戴仁半威脅半誘惑地道:「怎麼?不願意?」

    劉奇鳳咕嘟一聲又吞了口口水,抹著汗道:「我,我說。」

    他滿意地道:「很好,這樣的態度我喜歡,我會在我爹面前為你美言幾句的。「

    「那個姑娘叫卓繡娘,之前在傅府做針黹的繡工,後來白天在太白居幹活兒,而且還接了你家的一件百子圖來做。」

    「什麼?」戴仁愣了一愣,「我家?」

    「是的。貴府的二管家說了,卓繡娘接了要祝賀你成親的彩繡百子圖,預訂十二日交繡。」劉奇鳳皺眉道:「我也問過太白居的掌櫃,他說原本卓繡娘是在那裡洗碗做粗活的,但是傅寒梅讓他一定要把卓繡娘調到前頭來,做輕鬆些的工作台。」

    「看來傅寒梅對這個叫卓繡娘的特別不一樣啊!」

    「掌櫃的還說——」他欲言又止。

    戴仁一皺眉,「說什麼?」

    「他純是揣測之詞,但是他說傅寒梅對卓繡娘定然有愛意,否則不會幾次三番都去看卓繡娘。」劉奇鳳沉吟道:「那天我也瞧見了,他的確對這個卓繡娘有意思,而且恐怕不是隨隨便便玩玩的。你沒看見他那天氣急敗壞的樣子,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妻子淪落到太白居做洗碗婦一樣,還不顧眾人眼光,抱著她就要走!」

    他從沒看這傅寒梅如此失控的樣子。印象中他都是懶洋洋的、慢條斯理的,幾時有迅若猛虎的模樣出現?

    劉奇鳳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如果傅寒梅真是他想像的那樣深沉危險,那麼當他發現他們在暗中扯他後腿時——

    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這麼說,我們手上握到的籌碼很大呀!」戴仁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這是老天賜給我報仇的機會,否則卓繡娘怎麼會恰巧接了我家的活兒去做呢?哼,我一定要教她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弄錯了。」劉奇鳳憂心地道:「我們要報復的是傅寒梅,怎麼會是卓繡娘?她只是個無辜的弱女子——」

    「她是傅寒梅的心上人,至少對他而言有份量。」戴仁陰陰沉沉地道:「你不知道射將要先射馬嗎?卓繡娘就是我們要射的馬。她一旦有事,傅寒梅也逃不了。」

    「可是——」

    「心上人是吧?那我就讓他嘗嘗失去心頭肉的滋味!」戴仁一揚下巴,眸光閃動著邪惡的光芒。

    卓繡娘呀卓繡娘,要怪就怪你偏偏跟老子的眼中釘有關係。哈哈哈——

    劉奇鳳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雙手即將染血的劊子手——聽著戴仁可怖的笑聲,他的後不自禁抽搐了一下。

    就為了傅寒梅的鋒頭壓過了他們,就要做出這麼可怕殘忍的事情來嗎?

    他內心強烈地掙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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