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上) 第五章 本·艾德利克
    有些角色的飾演對演員是災難眭的,很久以後米歇爾說起他的演員經歷,本-艾德利克毫無疑問是他飾演過的最刺激,也是最糟糕的角色之一!那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呢?米歇爾經常揣摩:對他來說謊言似乎才是真實,虛假就是他存在方式。他偷配當事人家裡的鑰匙,他探尋各種行業的生活,渴望更真實的虛假,可真正的現實,對他卻無足輕重。

    他得進入這個角色。而顯然,他成功了。

    凱很久以後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她和多茜-維森特——這部電影的女主角聊天時的情況。那是一段多麼愚蠢的對話啊!那會兒兩位女士正在拍戲的間隙中,一邊拿著熱咖啡取暖,一邊聊著劇組的情況。

    「我覺得米歇爾的身世可真戲劇性,」凱說,「你知道,他告訴我那些時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好像看了場很刺激的黑色電影!如果那不是米歇爾的傷心事,我也許會考慮用來做劇本。」」他告訴你了?」多茜驚訝地說,然後歎了口氣,「不過我覺得比起黑色,那要更加浪漫一點,我已經決定今晚往家裡打電話了,那些欺瞞下的虛假幸福該結束了……」她說,語氣裡透著悲傷。

    「哦?他說起那些時艱難的語氣我以為他曾把它藏得很深呢……」凱奇怪地說,「等一下,你說你家?」

    「是的,我沒想到我母親一直心心唸唸的那個人竟然……」她歎氣,「唉,我一直覺得她用二十七年的時間來思念一個男人很傻,但是米歇爾的父親長得和他兒子一樣帥的話,我倒是比較可以想像了。」她說,不尊敬地想自己老爸實在和德雷西家的那張面孔差得太遠,多麼疲勞無望的馬拉松啊……

    「他父親……」凱遲疑著說,「不是個紐約的警察嗎?」

    「不,是個芝加哥的汽車修理工!」

    凱揉揉眉心,「好吧,」她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們來分別敘述一下我們都聽到了什麼,看來他是把我們都當麗夏來耍了!」

    「先說你的,」多茜說,「你說他父親是個警察?」

    「是的,他一直說他很想演個警察,那是受他父親的影響。他小時候有好一陣子想當警察,他老爸經常給他講打敗罪犯的故事,聽上去像好萊塢警匪片。」凱說,記起那個金髮年輕人明亮的眼神,望著遙遠的空間,說著「我不知道他吹牛的成份有多少,但我曾夢想當個警察!」以及「我偷偷摸過我老爸的槍,是真傢伙,很重,很刺微!」

    像真的一樣!凱歎了口氣,「我還愚蠢地告訴他該在拍完電影後回去看看,他老爸一定很寂寞,積了一堆的英雄故事要講給他聽。可是他說……那個人早就已經死了。」她轉動杯子,「我告訴他我很抱歉,『沒關係,他已經死很久了,那會兒我才八歲。因公殉職。』他這麼說,『不過死得可不像電影和他自己說的那麼英勇,他們找到屍體時發現他手裡拿著一把玩具槍,是他發現歹徒後從槍套裡撥出來,可是開槍時才發現是把玩具槍,所以他就被歹徒打死了!」

    多茜張大眼睛,「天哪,怎麼會這樣!」

    「因為那天是米歇爾的生日,」凱說,「他父親把玩具槍放在槍套裡,想在見到米歇爾時拔出槍衝他大叫『不許動!』,然後在兒子驚訝的目光下把槍給他,告訴他『送給你了』,給他一個驚喜!可是回來的路上碰到劫匪……」

    「上帝啊,真難以想像!」多茜叫道,完全被故事吸引過去了。

    「是啊,他痛苦地說那該是某部電影裡黑色幽默的場景,為之大笑和悲傷的該是那些觀眾,而不是發生在現實中,把他們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死的也不該是他爸爸!」凱搖搖頭,「而他的母親從此再也不能回到現實中裡來,她不停說起他的父親,好像那個人昨天還在和她睡覺。她希望兒子當個警察,像他父親一樣,所以米歇爾就從家裡逃了出來,他不能想像自己成為一個警察,因為他總覺得……有一天碰到劫匪,他掏出來的會該死的是他兒子的玩具槍!」

    多茜怔怔地著著他,「上帝啊,這是真的嗎?」她用顫抖的語調說,「太可怕了……我真不知道下次該對他說些什麼……」

    「不,多茜,我想不是。」凱說,有些無奈地看著女生角在另一個現實中一樣被騙得毫無還手之力,但米歇爾說那些時是如此真實,她確定他的肢體語言棒極了,當他背對著她時,他的表情多半同樣無比沉痛,而非在偷笑。「見鬼的……我甚至為此放了他半天的假!」她痛心疾首地說。

    「可是,如果他說的是真的……」

    「不是真的。」凱義正詞嚴地聲明,不太忍心看到可憐的女主角在電影外仍被吃得如此毫無還手之力。「說說他對你胡扯了些什麼?」

    「哦。」多茜聳聳肩,「你知道我的家庭有些問題,很多年了…」

    「抱歉,如果你覺得不方便……」

    「不,沒什麼不方便,有些事因為太過頻繁,我都疲憊了,所以沒什麼力氣把它們當作隱私珍藏。」多茜歎了口氣,「我的母親……念大學的時候總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看上去很古板,所以她在結婚前被男朋友甩了,他說她『看上去像個老處女』,而去找了個舉止熱情和衣著暴露但出身遠不及她的女孩兒!這對我母親的打擊很大,所以她有那麼一段時間……穿著一件暴露的連衣紅裙,到一家貧民區的酒吧裡和男人們打情罵俏,她想證明自己的魅力,證明自己不是真的沒人要。」

    她歎了口氣,「當然現在她會說她那時很幼稚……可是她說她感謝那段日子讓她遇上了一個男人,他讓她快樂,也讓她痛苦。多可笑,她記得他的每一個細節,她說他有著一頭金髮,總在遠處看著她,似乎想和她說話,她一直在等他,可是他最終什麼也沒說。最後,他消失了。是的,她一句話都沒和他說過,卻記掛了他二十七年!」

    「這個……」凱說,「聽上去是個悲劇文藝片。」

    「當你身陷其中時就不會那麼覺得了,再好的電視劇太長也會讓人審美疲勞。「多茜苦笑,「我母親告訴自己她會在那裡等他一百天,如果他始終不出現,那就是說明他不愛她,他們沒有緣分。而他始終沒有出現……」她停了一會兒,繼續說,「她失望地離開了,並再也沒有去過那裡。幾年後她遇到了我爸爸,他們結婚了。」

    凱點點頭,多茜喝了口咖啡,繼續說道,「可我母親不是那種非常務實的人,她太浪漫,始終無法忘記那個金髮男人,當記憶一次又一次被溫習的時候——我不知道那有多少是她一廂情願的想像。她經常說起那段單戀,說那刻骨銘心的感覺才讓她像個女人,她沉醉在那裡面。看吧,那少女般的情懷讓她現在看上去甚至比我還年輕漂亮,她很用心的保養,等待著和那個男人再次不期而遇。」

    「她碰上了嗎?」

    「當然不,」多茜說,「現實可不是電影。但就在昨天,我以為她碰上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米歇爾提起他的父親,芝加哥的修車工,他和他長得很像……他母親是個家庭主婦,每天沉浸在油鹽醬醋裡,生活乏味。她整天歇斯底里,相信丈夫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她想和他離婚,可是又愛著他……米歇爾說他實在受不了每天吵吵鬧鬧的生活了,所以逃離了那裡,要過上一種體面的生活,衣錦還鄉地回他那個貧民區。」

    「難道他父親……」凱不可置信地說。

    「他說在二十六或二十七年前,他老爸那會兒還是個小伙子,有一天攢足了錢去一家酒吧玩,想有個『第一次性體驗』,他在那裡看到一個女人,穿著暴露的大紅色的長裙,獨自吸煙。他第一眼就愛上了她,他看到她和很多男人說話和調情,以為她是個高級妓女,覺得很失落,但又忘不了她,他想去找她,可是以他現在口袋裡的錢連她的指尖都不配碰!

    「於是他拚命賺錢,甚至加入了幾次搶劫……三個多月後,他帶著滿身的傷痕和警察的追捕去找她時她卻已經不在那裡了!酒吧的老闆告訴他,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女人是誰,她三天前突然離開,像她突然到來一樣。他根本找不到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去,在監獄待了半年後他曾不死心去過那個酒吧幾回,但始終沒碰到那個女人。」

    她露出迷惑的表情,「你知道,當我聽到米歇爾這麼說時幾乎有些高興,我母親並不是在單戀,那個男人沒有早就把她和她的悲傷、她一塌糊塗的生活拋到九霄雲外,過著沒有她的快樂生活,為了那無聲無息的凝視,他們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多可笑,我一直覺得媽媽的行為很愚蠢,可當知道另一個人也曾如此時……我竟覺得很羨慕…」

    她苦笑著搖搖頭。

    「後來他父親娶了個和他同樣出身車根階級的女人,生了個兒子,就這樣過了二十年。每次醉酒時他都會念叨著那個紅衣女子,後悔沒有跟她說上一句話,請她喝上一杯酒,甚至連讓她記得他的機會都沒有把握住!他還說,其實他知道她不是妓女時很高興,雖然他早已經決定,就算是妓女他也要娶她……

    「米歇爾……總是用咒罵的詞句說起他的家庭,就像我總用抱怨的語氣提及我的父母一樣,也許因為那樣的一見鍾情並搭上自己一生的感情對我們這些普通人太過激烈與沉重了,但你看……當我聽他那麼說時,竟然覺得驕傲!誰的父母,有他們那樣的勇氣呢……」她朝凱笑笑,「不管是不是真的,但我想他至少讓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我……是為她而驕傲的,我沒有她那樣為一個人、甚至不知道對方心意的人,記掛一生的勇氣……」

    啊哈,這謊話編得可真妙,凱想,拍拍她的肩膀,在心中勉強承認,那個無賴和神經病的編劇才能還是不錯的。

    當她找到米歇爾時他正懶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曬太陽。

    「你是怎麼知道多茜家的事的?」她直截了當地問。

    「哦,她每天至少有兩個小時在我面前大聲講電話,其中有一半時間是在抱怨她父母的感情問題。」那個魔鬼漫不經心地說。

    「本,」導演說,「雖然你是我的角色,但其實我從不太期待有一天和你共處。」

    ——很久之後凱接受採訪時這麼隱約地提到這件事,她是這麼說的:《謊言之巢》是我拍過的最艱難的電影了,我們缺少資金,又有米歇爾在……我是說,世界上總有那種容易入戲的演員,當然他不是故意的,但他那些天的角色練習把整個劇組攪得雞飛狗跳!他總用一副滿不在乎的眼光看著我,眼底深處閃耀著精明和瘋狂,那是我塑造出來的惡魔!

    那時他就這麼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每一根髮絲都是那麼真實!於是我只能跟他說,「該死的,從現在開始,除了演戲,你給我閉上嘴!」但我其實很高興。

    第二天她忍不住問米歇爾,「說實話,你家裡到底是什麼樣的?」那會兒米歇爾正在專心致志喝一杯熱咖啡,頭也沒抬,不感興趣的說,「單親家庭,和老媽住在一起,老爸大約是外星人,目前行蹤不明……不過也有可能微軟的總裁或美國總統什麼的。」

    而實際上呢,很久之後凱是從電影雜誌上知道米歇爾的家庭,他雙親健在,父親是個律師,母親則是個畫家。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跟她說過實話!凱相信他並不是刻意想欺騙什麼——他只是一說話就想撒謊。

    「這是件好事,」凱那會兒總這麼安慰各個被他折磨得發狂的劇組成員,「這是件該死的好事。」

    他完美地塑造了本-艾德利克——一個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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