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上) 第四章 暴風雨後的蘑菇
    夏末懶洋洋的陽光從梧桐樹下斑斑點點地灑在身上,米歇爾年輕修長的軀體慵懶地斜靠在長椅上,一邊咬著漢堡,旁邊放著杯喝了一半的可樂。那頭金髮像落在地面上的另一個太陽般絢爛,他漫不經心地咬著吸管,眼中的迷茫和心不在焉讓他有一種誘惑力。路上的行人大都會停下來看他一眼,在確定不是某個大明星後失望地走開,也有些試圖搭訕。

    不過米歇爾可沒空管這個,他還有一個下午的工要打。芭芭拉回家去了。

    她的一個遠房姑媽去世,得回去參加葬禮。而且她去散散心也好。米歇爾想,那些天她不說話整天發呆的樣子讓他甚至來不及為自己哀悼,全部的心思都用在擔心她會不會自殺。

    至於自己……他還有一份工要打走不開,是的,他仍留在這個城市,他也不知道他還期待些什麼,以及他待在這裡還能幹嘛。總之他的現狀就是這樣近乎習慣性地,在這裡繼續遊蕩和生存下去。

    馬修特退休了,回到他鄉下小鎮那靜謐安詳的房子裡去,那裡有他美麗的女兒和可愛的孫女,沒人懷疑如果他繼續固執地試圖反抗,那些人真會殺了他。

    當速食店的工作結束後已經是傍晚了,他匆匆趕回家,晚上他還有別的工作。他打開房門,芭芭拉站在那裡。

    「芭芭拉,你回來了?怎麼……」後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芭芭拉手邊有一個不大的皮箱,雖然是個女人,可是她的家當也就這麼多了。她站在門邊,看樣子在等米歇爾回來。

    男友的眼神讓她有些不自在,她驚訝於自己從來發現它竟如此的讓人心驚。她避開它,虛弱地笑笑。「我準備回家了,我的父母希望我回去工作,你看,我得結婚了……小女孩的夢想結束了,我多做了二十年,現在該醒了。」

    米歇爾盯著她,試圖尋找她的目光,可是她眼睛的焦距遠得抓不住。「喬伊向我求婚了,他是個醫生,天哪,」她笑起來,「我從小學就認識他了,他居然一直在暗戀我!他……他說他想要娶我,他一直等著我做完夢,回去……」

    她緊緊咬住下唇,哭了起來。「別這樣看著我,別這樣看著我,米歇爾!我累了,我不想繼續了,我想要安定下來,生個孩子……我……」她慢慢抬起手,試探般輕輕碰觸米歇爾的手臂,綠色的眼睛像浸透了悲傷的水晶,寫著哀求與脆弱。「和我一起走吧,米歇爾,我會拒絕喬伊的求婚,你可以繼續你的學業,然後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們結婚,然後生個孩子……我愛你,米歇爾……夢該醒了……」

    她搖著他的手臂,悲傷地哭泣。米歇爾茫然的看著她,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而流淚。

    她的眼睛充滿痛苦和懇求,他深愛的並希望永遠深愛下去的有著明亮眼神的女人……為什麼如此黯淡和痛苦呢?他渴望安慰她,可是他知道,這次,他再也沒有能力讓她像上次那麼快樂了。

    「抱歉,芭芭拉。」他說。

    她眼睛微弱的光芒瞬間熄滅,像看不到底的洞,也許它早就是那樣了。她慢慢鬆開手,看著他。

    他以為她會甩他一個耳光,可是她沒有。

    「你多保重……」她說,聲音像被顫抖的唇嚼碎了再吐出來的樣子。

    他以為她會踮起腳尖擁抱他,給他一個離別的吻,可是她沒有。她默默地俯下身,拎起旁邊的行李,一樣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

    他站在那裡,聽到她下樓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從他生命裡消失。絢爛的夕陽從窗外斜斜灑入,在腳邊留下窗欞明亮斑駁的影子。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房間安靜的像幅靜物畫。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周圍寂靜得可怕,再也沒有其他人。

    *  *  *  *

    我得去找份新的兼職才行,還得換間房子——少了芭芭拉那份工錢,他一個人付房租太困難了。米歇爾坐在咖啡館裡,手裡拿著求職資訊,不時用筆劃上一道。

    身邊的玻璃牆被擦得很乾淨,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頭燦爛慷慨的陽光,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風景樹的葉子一片金黃,像古典樂般悠悠飄落,有點像某個浪漫言情片的場景。又是一年過去了,日子仍在一天一天繼續。

    我得開始新的生活。在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後,米歇爾走進洗手間,用冷水對著腦袋一陣猛衝。冰冷的水流浸透他的髮際和面龐,寒冷讓他被迫清醒了過來。他抬起頭,看著鏡中那個濕淋淋的狼狽男人。我得從新開始。他這麼對自己說。

    他一邊享受著秋日艷陽的暖意,一邊閱讀著那一疊求職和租房資訊,感歎著房價的飆升簡直讓窮人難以生存。他啜了口咖啡,這時他注意到身邊玻璃牆正映出一雙眼睛,牢牢盯著他。

    他轉過頭,在他左側的咖啡桌上,一個黑髮女孩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個淺藍色的文件夾,架著副無框眼鏡,她同樣發現了他的目光,卻毫不躲避,只是直直看著他,眼中閃耀若某種……渴望的光芒。米歇爾揚眉,被女人這麼盯著的經歷他不是沒有,不過這會兒他實在沒那個心情,且不說芭芭拉剛剛棄他而去,他現在有一大堆的工要打,恨不得一分鐘掰成一百二十秒來用,哪有交女朋友的空閒。他把注意力轉回手中的資料上,這時什麼東西突然跳到他的腦袋裡——這女孩很面熟!他忍不住抬頭再次看了她一眼,腦中不知哪個角落裡的記憶這回終於完整地站在了他面前,他想起來她是誰了!她面前放的也不是文件,而是劇本!

    「是你!」他脫口而出,那也許有一點美好但大部分都是糟糕的畫面湧了出來——翠杉灑店前他驚慌撞倒的那個女人,四處飛散的稿紙,一個生活困苦的編劇。

    女孩揚眉,接著她迅速拿起稿子,不請自來地在他的對面坐下,露出個盡可能甜美地笑容,「你好,我叫凱-克裡斯蒂!你可以叫我凱!」

    既然她已經坐下了……米歇爾放下手中的資料,「我是米歇爾-德雷西。好久不見,有人肯用你的本子了嗎?」

    凱驚訝地看著他,「我們認識?「

    既然不記得,她剛才幹嘛盯著我?米歇爾奇怪地想,他笑起來,「想必克裡斯蒂小姐每天都能碰到我這樣的帥哥,不過我可沒有運氣天天撞到漂亮女孩兒。」

    凱一愣,然後恍然大悟地道,「啊,你是那個好像被追殺一樣從酒店逃出來的帥哥!」

    米歇爾大笑道,「哈哈,其實我是和女人約會被她身為黑社會的老公捉姦在床,所以才驚慌逃出來的。」

    「哦,那你的工作可真是太辛苦了!」凱同情地說,她身體前傾,雙手合握,用像男孩子告白般專注深情的目光向米歇爾說,「想不想演電影?」

    米歇爾愣愣地看著她,好像還沒搞明白這個人在說什麼,實際上他剛才那會兒腦子正在盤算著去打餐廳還是咖啡館的工比較好,而讓他把思維快速轉回凱說的那個名詞上實在有點困難。

    凱見他沒反應,連忙解釋道,「有人肯投資我的劇本了!可是導演臨時出了點事情……總之我得負責在一個星期內敲定男主角,雖然現在我不能給你很多的錢,但是如果電影賣錢,我一定再補給你!」

    米歇爾即使怎麼努力也抑制不住胸中那種心臟狂跳的感覺,讓他覺得它幾乎要跳到桌上,而自己會心力衰竭死掉!機會竟然以這樣一種姿態全然出現在他面前,在他幾乎全然絕望的時候,它像太陽一樣降落在眼前貌不驚人的女人身上!「我演。」他說。

    凱的臉龐亮了起來,大大鬆了一口氣,「太好了,你看,我可找不到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雖然你沒演過電影,不過這種事一點都不難!」她自信地說。

    米歇爾沒有表示自己其實曾經演過,有些東西早已被深深埋葬,過去的就不要再回頭。

    「有些事我得在之前告訴你,米歇爾,我們沒有錢,」凱說,她已經理所當然地開始用「我們」了,「所以我們得先把預告片拍好,拿去電影交易會上籌足剩下的資金!你看,就我們現在的這些錢甚至還不夠多拍一些火爆性的大場面,只能加再對話場景。而要想用這些吸引投資,我們只能找一個能讓所有人眼前一亮的男主角——」

    ——顯然,這就是她到處物色帥哥的理由。而米歇爾對「花瓶」的角色全不介意,畢竟他現在一點也沒有介意的資本,他下個月的房租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是部什麼片子?」米歇爾問。大部分劇組很貧窮,而作為一個窮人,像凱這般精力十足的微笑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是一部槍戰片,警匪片,你演的是一個警察……」凱激動地說,身體前傾,「孤身深入敵陣的那種!」

    「哦,」米歇爾興奮地點頭,「我一直想演個警察英雄看看。」

    凱推推眼鏡,米歇爾注意到她有點遲疑。「故事的名字叫做《巢》,呃……也許以後會改成比如《孤膽神探》或是《美女的救贖》之類的名字,故事是這樣的,」她打開放在面前的文件夾,心煩意亂地把上面的十幾頁財務報表一樣的東西翻開,抱怨道,「天哪,你看,布萊克海默可以找上十五個編劇來給他設計細節、對白、刪剪、精彩場面……我全得一個人干!還得負責演員、道具、化妝,最要命的是昨天他們居然敲定要我先兼職導演,不,簡直就是個製片人!資本主義能壓搾出人所有的潛能——抱歉,我們回到正題,故事是這樣的……你演的是一個有強迫說謊症的警察——」

    「強迫說謊症?」

    「就是一種精神病,」凱避開對面帥哥探詢的目光,「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點輕微精神病,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叫本-艾德利克,熱愛撒謊和模仿,你騙全警局的人說你有個雙胞胎弟弟,在一家大企業當高級主管,你從小和家裡斷絕關係,但一直和他偷偷保持聯繫。

    「有一天你從線人那裡得到一張有當地黑幫重大罪證的磁片,你還沒來得及把它送走,就被緊隨而來的罪犯抓住,他們逼問你片子在哪裡,你裝出不情願的樣子告訴他們,你知道你將有危險,所以把磁片放在信封裡,寄到你弟弟那裡去了。」

    「可不是說我沒有弟弟嗎?」

    「是的,其實磁片還在你手裡,你把它放在檯燈裡頭的暗盒裡,那些罪犯沒有搜到,又打聽到你確實有個弟弟,就信以為真,對你放鬆了警惕!你孤身逃了出去,到附近一個老朋友那裡想找套衣服——你那會兒還穿著睡衣呢,可是那傢伙是開西服店的,於是你就穿著上班族的白襯衫灰西服條紋領帶上了街……

    「非常不幸,你又被逮到了,可是這次他們看你穿著西裝,以為你就是你弟弟!把你帶了回去,問你磁片在哪裡!」

    「他真倒霉。」

    「不是『他』,是『我』!」凱提高聲音強調,「接著你就開始扮演弟弟的角色,繼續撒謊。你告訴他們你很討厭你當警察的哥哥,你說那傢伙當初愛上一個妓女,和上流社會的你們斷絕了關係,現在又為了工作屢屢陷你於危險之中!你甚至舉了個例子,說三個月前就是那見鬼的混蛋往你家裡寄了一片錄影帶,害你差點被殺死!他當你家是他的私人保險箱嗎?!

    「你承認你收到到過一張磁片,但看到是哥哥寄的就隨手把它丟到垃圾堆裡了,如果它沒被垃圾車運走的話,應該還在你家門口。於是那幫人自然要求你帶他們去『你家』,你把他們帶到一棟高級住宅樓,打開一扇房門——」

    「等一下,我怎麼會有別人家的鑰匙?」

    「因為你以前查案子時經常私配當事人家裡的鑰匙,看,果然派上用場了!你得知道,你沒事時的消遣就是用各種方法得知他人工作和生活的方式,然後用來編故事——這很方便,因為你是警察。你知道這會兒屋主在上班,所以駕輕就熟地帶著那幫罪犯在一個陌生人家裡轉悠,做出主人的樣子來,大聲抱怨地產商和物業公司。這時他們絕望地發現垃圾己經在早上被清理走了——你早就知道今天是垃圾清理日。

    「於是你就帶他們去樓下的垃圾堆翻找,自然找不到,接著你又帶他們來到垃圾再生產,讓他們在成堆的垃圾山中尋找那張不存在的磁片!」

    「這聽上去可真刺激,接著呢?」

    「你在那段時間勾搭上了黑幫老大的女朋友。女人總是更加富有同情心,而你打動了她。你給自己杜撰了一個女朋友,你說你很痛苦,每天抱一個自己不愛的老女人,因為她掌握了你挪用公款的把柄,她是董事長的夫人,她給你所有的企案開綠燈,而一旦你反抗她,你就將身敗名裂,鋃鐺入獄!你想逃離這種生活,可是你不敢,你懦弱,你無助極了!

    「而你的哥哥,他從小就和受到嚴格教育的上流家庭格格下入,他酗酒、打架、夜不歸宿,甚至擅自報考了警校!而最後他竟荒唐地愛上了一個妓女,並毅然為了那個墮過八次胎的女人和家裡斷絕了關係!於是你們看不起他,否認他的存在。但你不能忍受為了一個不巧和你從同一個女人肚子裡生出來的人渣在學校被同學們嘲笑——看啊,那傢伙有個愛上了妓女的哥哥!

    「你恨他,並決定報復!你哥哥非常愛你,一直在試圖爭取你的原諒,有一天你表示你接受了他的歉意,跟著欣喜若狂的他來到了他在外面租的小屋,你發現那婊子竟然已經懷孕了!而且有五個月了!你憎恨他們恩愛幸福的樣子,於是你偷偷把墮胎藥放進她的飲料裡。」

    「上帝啊!」

    「就這樣,那可憐的女人在第九次流產下魂歸黃泉。你哥哥十分痛苦,並從此再也沒愛過別的女人。你告訴她,你不喜歡他,他太放肆,完全不遵守社會規則,你這些年之所以願意和他保持聯繫,全是因為對他覺得愧疚的緣故。

    「『我殺死的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你的雙眼茫然地看著遠方,『我曾有一次放學時看到過他們在一起,她坐在他的機車上,他們兩人大聲的尖叫,太聲的笑,那女人的一頭金髮像飄揚的太陽,她的笑臉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真實動人。他們在夕陽下,年輕飛揚,絢爛得應該被放進畫裡……我看著那張和我一樣的臉,他大笑著,對身後的女人說我愛你!我突然渴望,那個騎在摩托上的是我……

    「『那個自由飛揚的靈魂是我,而不是現在站在地上像被黏住一樣永遠也無法奔跑的沉重身軀!我擁著她纖細的腰身,親吻她飛揚的金髮,一起朝著夕陽飛翔,去世界的盡頭……』

    「毫無疑問,那女人被你征服了!」凱喝了口水,看到對面的米歇爾眼睛直直盯著她,嘀咕道,「我知道對白太多了,我保證不難背,它們很連貫……我們繼續。她被你征服了,『你實際上是愛著他們的是嗎?』『你憎恨現在這種被束縛的生活吧?』她這樣說,你知道,女人總是會在各種事情上顯露她們過剩的母性本能,她渴望成為你的救世主,你的聖母瑪利亞!你則裝模作樣地掙扎一番,大喊著『不!』,好像承認了你的前半輩子就毫無意義了一樣,最後你露出絕望的眼神,像看著上帝一樣看著她,對她說『救救我……』」

    「好啦,現在她完全是你的了!看吧,一個如此英俊的男人,脆弱無助,最重要的是只有她才能拯救他,哦,她簡直恨不得替你去死!」

    「接著呢?」米歇爾緊盯著對面的女人,天哪,他將要演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啊!

    「你痛苦地跟她說,那些傢伙不可能從那麼大的垃圾站裡找到磁片,到時他們就會殺了你。你要那深愛你的女人去報警,你說你挪用公司的公款偷偷存了一大筆錢,你可以和她帶著那筆錢,遠走高飛,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

    「來自內部的出賣往往是堅固的大樓崩塌的理由,那位頭兒怎麼也想不到他最愛的女人竟然帶來了警察!甚至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道是她報的警,他以為是你搞的鬼!他用幾個手下的性命來搭橋,艱難地逃掉了,走前向她大叫,說在『老地方』見面!但你知道,如果他不死將來一定會再找你的麻煩,於是你讓那女人去殺了他!那愛你愛得發瘋的女人答應了。

    「三天後的深夜你打開門,看到滿身是血的她,她露出絢爛的微關,對你說『我愛你,本!』你緊緊抱住她,露出一絲微笑。

    「你在法庭上做出有利於她的證言,說她是被脅迫的,而那時,她卻也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根本就沒有雙胞胎,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電影的結尾是你的婚禮,她穿著潔白的婚紗,要你給她一個解釋。你握著她的手,啜泣著告訴她,你說的都是真的。

    「你的確曾有一個雙胞胎弟弟,他殺了你深愛的女人,卻在葬禮時把真相告訴你——『那個婊子早就該死』『我一直都恨你,你這個人渣打亂了我的生活』,你憤怒極了,一時失手殺了他……你非常的痛苦和自責,於是你逃避了,你試圖編造出一個弟弟,他在那以後順利的畢業,如父母希望的一樣在大公司工作,你真的希望他還活著,不管他有多恨你……」

    「他可真慘……」

    「『我』!是『我』!」凱用力敲敲桌子,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乾咳一聲道,「不,那些話還是假的,別被自己騙了米歇爾。結局就是這樣,在你不停說著動人又精彩的謊言聲中,螢幕上出現了結束的字幕。」

    「我猜『我』家庭有問題。」米歇爾說,他第一次看到比演員還入戲的導演。

    「是的,你出生於上流社會家庭,父母疏遠,貌合神離,每個都有一大堆情人。你喜歡看電視,學會了一堆編劇技……你說的話沒人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真。」凱說,「電視文化有時相當危險。」

    「我喜歡這故事,不過這片子能紅嗎?」米歇爾疑惑地問。

    「我想講述現代人性的虛偽,一種連向己也不曾瞭解的發自內部的空虛……」導演嚴肅地說。

    「我覺得它如果是部反英雄影片,票房會高點兒。」米歇爾說。

    「我不能花上差不多一年多的時候來拍一個我不喜歡的東西,英雄主義表達不了任何東西!」凱說,翻翻劇水,「你看,過是你得念的幾句台詞,預告片裡選的一些,比如這段。」她把本子遞給他,其中一段上面用紅色的鉛筆打了個重點符號。

    米歇爾看著上面寫道:她面前滲滿了曾經同伴的鮮血,麗夏輕聲說:「好多血。」本微笑,紳士般把手伸到她面前:「來,親愛的,這是我們婚禮的紅毯。走過來。」麗夏把手放在他手上,兩人相筧微笑,用著婚禮時走向牧師般的姿勢從鮮血上走過。(拉遠景,突出血毯上兩人婚禮般的姿志)鮮血染紅了她的鞋子,在她的踐踏下濺開。

    凱喝了口咖啡,「但是麗夏和本接吻時被同幫的兄弟看見,她為了他大開殺戒,她功夫不錯……特技鏡頭肯定得花不少錢。」她自言自語,翻翻手中的預算。

    米歇爾看上去被劇本迷住了,「我可以看看嗎?」他問。

    凱點頭,「當然。」她說,開始研究手裡的會計報表。

    當米歇爾看完劇本並抬起頭時,陽光已經斜了開去,餐廳桔黃色的燈光不知何時亮了起來。

    「感覺如何?」凱問。

    「嗯……」米歇爾看著年輕的編劇,「我只能說這是個相當富有挑戰性的角色。」然後他揚揚手中的劇本,「不過比起你標的那幾段預告,我更喜歡這段。」他找到其中一段,「我來念給你聽。」他開心地說,眼神明亮得像個孩子。

    他把劇本放下,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凱打了個寒顫,對面的人那一瞬間似乎變了個人——剛才的慵懶和陽光消失了,他看上去深情、憂鬱、脆弱。

    「麗夏,你說你愛我,那麼,是證明給我看的時候了。」他說,他的聲音那麼輕柔,以至於她要傾前身子才能聽到。他眼睛深處透出的瘋狂讓人移不開目光,他用幾乎看不見的動作抬起手,手裡拿著一把槍。

    「去殺了他。」他說,在她耳邊低語。

    凱下意識地伸出手,拿過他手中的東西……然後猛然反應過來自己在幹嘛,慌忙甩掉手中不存在的物事,彷彿沾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那瞬間她彷彿看到風吹起對面人的金髮,他像情人般靠近她耳語,帶著讓人著魔的魅力,憂鬱、脆弱、瘋狂,強烈得近乎蠱惑!我得聽他的,當時腦子裡只有這麼一個念頭……

    沒錯,這就是我要的感覺,凱激動地想——有種買包薯條卻刮到大獎的驚喜!

    米歇爾說完台詞,低頭翻翻劇本,若有所思地說,「他雖然是個警察卻不是個英雄。他是個無賴,瘋子。他自私,隨便利用別人……

    「我覺得剛才那段情節最能體現他的性格。而麗夏,她以為她成為了那個男人的心靈支柱,實際上卻是本鑽入了她空虛的心靈,控制她的行為。」他抬頭看著凱,「所以叫《巢》是嗎?哈哈,我之前想就算主題無趣,但至少主角看上去像個有魅力的反英雄人物,現在看來他是個徹底的無賴。」

    凱並沒有笑,只是盯著他,然後認真地開口,「我很高興能跟你合作,你領悟力很高。嗯,我可以請你吃晚飯。」她說,好像做出了巨大的讓步。

    「多謝誇獎,」米歇爾笑著說,「我聽說演員們飾演一個角色時常會被角色影響性格,我演這傢伙可能變得很可怕。」

    「是的,所以請在將來半年或一年的時間內,變成一個無賴和神經病。」導演說,然後大大方方地伸出一隻手,「合作愉快,米歇爾!」

    米歇爾隔著桌子握住它,「合作愉快。」

    就是這樣,那段世界影壇的傳奇合作,就是在這樣一個街邊咖啡館裡,在個貧窮的製片人和一個快要被房東掃地出門的落魄演員之間達成了。

    「你真是我的大救星,」很久以後米歇爾這麼對他的老搭檔說,「你知道我當時的情況有多糟,幾乎要到了考慮去橋洞還是在公園的板凳上過夜比較好了。」

    「我想……」女孩想了一下,「也許好運就像蘑菇。」

    「為什麼?」

    「在暴風雨後的清晨,悄悄冒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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