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下起雨來了,車窗外是一片模糊的街景;依寒無精打采地垂靠在椅背上,心裡充滿濃濃的鬱悶。
她知道自己感冒了,大概是昨夜臨睡前又忘了關窗,以致早晨被宇喬的門鈴聲吵醒後,才感覺到全身乏力差點站不穩腳步,而整個頭就像鉛塊一樣沉重;即使知道自己不便見客,但她還是開了門。
當宇喬對她提出了出遊的計畫,她立刻佯裝欣喜的接受,而她會答應出門,其實只是想借此來逃離那間足以喚起她和皓誠所有回憶的屋子;她明知這種做法對宇喬來說是極不公平的,但她卻來不及為他設想得大多,只希望自己趕快忘卻皓誠帶給她的感情衝擊。
當然,她對自己的這種做法感到極度愧疚,覺得如此對待宇喬就好似當初她對待龍生一樣;也許自己真如皓誠所言,是一個不甘寂寞的女人——這個念頭,令她懊惱極了!
宇喬微偏過頭看了她一眼。從早上開始,他就從她的眉宇之間發現了不對勁;在她欣喜之餘,始終微蹙著眉頭,而她那張蒼白的臉龐,使她整個人顯得病懨懨且毫無神采。
他臉上原本舒展的笑意早就因這種察覺而凝結在一起了,換上一副擔憂痛苦的神情,彷彿她身上的病痛己移轉到他身上一樣。
「你怎麼了,生病了嗎?」他低垂著眼,像能看透她全身似的。
「不礙事,小感冒而已。」
她給他一個虛弱的微笑,再度將視線移至窗外,此時雨勢漸漸轉小了……
「你瞧,雨停了。」她的額頭無力地抵在車窗上。
宇喬的情緒開始有些浮動,他像沒聽見依寒的話似的,連續閃躲過好幾輛迎面而來的汽車,最後,他在街口將車頭調轉了一個方向,往回頭路上走。
「你要做什麼?」她疑惑地問道。
「我帶你去看醫生,即使是小病,也不能拖。」他相當擔心。
「我沒什麼,真的。」她用舌頭舔舔發乾的嘴唇,說:「或許是在車上待久了,有點悶……我想下車透透氣,很快就會恢復的。」
在她的堅持下,宇喬減緩了車速,將車停靠在路旁;而為了證明自己無恙,縱使頭痛欲裂,依寒還是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嗯,剛下過雨,空氣中還存有一絲兒的甜味哩!」她深吸口氣,卻隱隱皺了皺眉頭。
宇喬緊抿著嘴唇,佇立在車旁,雙眼凌厲地觀察她的舉動,心底升聲絲不安。
「看!什麼事也沒有,我好得很哪……」
她狀似無恙的攤開雙手,邊走邊說,突然間,她感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全身不聽使喚的暈厥了過去……
她輕飄飄的身子飄浮一片空茫的半空中;皓誠模糊不真切的影像就在她眼前不斷地打轉,有歡愉的、落寞的、邪笑的、悲傷的……依寒邁開腳步,伸出雙手,卻無論如何也碰觸不到那些飛逝而過的身影……
頃刻間,她的背後出現一支巨大的、毛茸茸的手掌,緊緊纏繞上她的肩頭。
「……皓誠,救我——」她驚駭地拔腿疾奔,試圖追上眼前的身影,然而雙腿卻有如棉絮般,一點力氣也使不上,冷汗不停地沿著臉頰邊流下,兩眼前晃動的影像卻越來越遠離……她驚慌失地雙手亂舞,卻終究失望得淚眼模糊,直至一道亮光在眼前閃了起來。
「來,握住我的手。」一個溫和堅定的聲音傳來,猶如常在夢中牽繫她的聲音;她像在水中,遇到浮木般,立刻安下心來,她看到亮光深處有著一雙深邃晶亮的眼眸對她眨呀眨,不由自主地將手伸了過去……
依寒微微張開眼,接觸到一對關切的眸子;她環視一下四周,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房間的床上,宇喬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傾身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慌亂的借起身將手抽了出來。
「慢慢來,你還非常虛弱。」
他幫她將枕頭枕在背脊處,好讓她坐得舒服些。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了?」她依舊感到昏沉沉。
「你相當倔強……」宇喬充滿愛憐的眼神中,有著一絲怨懟。「要不是你早上昏倒了,我還不知道你病得不輕哪!」「原來我昏倒了。」她撫撫脹痛的額頭,虛弱地說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住的地方。很抱歉,我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把你送到這裡來的,你需要照顧和補充一下營養。」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渙散而疲累。
她偏過頭來打量了這個房間一眼,立刻被它的整齊、溫暖所吸引;整個房間為淡棕色的原木系列設計,傢俱的擺設有著一份屬於男人的粗獷和厚實,唯一較顯柔和氣息的擺設要算是這張雙人床了。此刻,她正躺在這張舒適的大床上,而眼前這個男人就是擁有這床的主人;霎時,她窘迫極了,如坐針氈地微微扭動著身子。
「喔,不好意思讓你為我忙壞了,想不到我是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造訪府上。」她臉紅了起來。
「這是我的榮幸。」他的嘴角浮起一抹難以捉摸的苦笑,道:「肚子餓了吧?我燉了一鍋鮮魚湯。」
說著,他順手端起早已準備好置於床頭櫃上的湯,舀了一匙,緩緩送到依寒嘴邊;他的這番舉動相當自然又親切,彷彿眼前的病人是他所熟悉的親人般,反令依寒感覺不自在。
「我自己來!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
她接過他手上的湯碗,眼光盡量避免和他的目光相遇。
「這是你燉的魚湯?」她喝了一口後問道。
「有什麼不對嗎?別忘了我是廚師出身的,可不許說我做得不好喝,否則我可是會難過的。」他調侃道。
「不!味道好極了。」她由衷讚美,忍不住又多喝了幾口。
賀宇喬目不轉睛望了她好一會兒,才稍揚揚眉,牽動嘴角,笑了笑。
「有食慾就好!你知道星期天的醫生不好請,我只好請我的家庭醫生來……,當時你在昏迷中,好像還作了一場夢。」
依寒憶起了那些支離破碎、模糊迷亂的片斷,不禁打了個寒顫,問:「我作了夢嗎?」
「夢中的那個人令你很難忘懷是嗎?」他口氣有些激動。「你不斷喚著他的名字。」
她的腦中閃過夢中皓誠的影像,立刻像躲瘟疫般猛烈地搖著頭,說:「不!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夢靨,在我的世界裡,早就沒有他的存在了。」
「希望如此!不過,逞強對你是沒有好處的。如果你心中依然存留著對他的記憶,但願你能拿出勇氣去面對它,而不是一味逃避;這些積存在心裡的垃圾,一天不徹底清除掉,你就永遠沒辦法真正快活起來。」
依寒眼眶中泛著幾許淚光,她微偏下頭,注視自己披散在肩頭的髮絲,感覺在他面前,她永遠無法遁形。
「四年的歲月,終究如夢一場……,那段日子有我一生中最甜美的記憶,恐怕窮我一生,都很難將它忘懷;此後,我再也不敢奢望能有真心誠摯的愛戀了。」
「不!只要你願意,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一切,你依舊可以得到一份真愛的。」他的眼底掠過一絲光采,又說:「在我心底,十多年來一直惦念著一個女孩的倩影,不管我身在何處,她的影像始終盤旋在我腦海,揮之不去,這令我痛苦不堪,直到有一天,我決心去追尋她、去面對她……」
他的目光凝注在她眼底,閃動著熱情的光芒;那溫柔渾厚的聲調幾乎令依寒掀起潛藏在心底的一絲感動。
「那一定是個很美的故事,相信你一定很難忘懷,是嗎?那個女孩真幸福,能得到你如此深情的厚愛。」她低喃道。
「如果說……那個女孩是你呢?」他啞著聲音說:「你是否願意嫁給我?」
剎那間,依寒的心跳幾乎停止了,她悄悄抬起眼來,只見他瀟灑專注的臉龐在燈光的映照下,竟顯得如此深沉而凝重;她慌亂的低下頭去,一時之間,她不確定他的話有幾分的真實性。
發現她一直沒答腔,他的眼神又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諷意味。
「看樣子,你我注定是同病相憐的人。」他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晚就暫時住在我這裡休養,等明天再走吧!」
「哦!天都黑了。」她仰起頭,望著窗外,驚愕道:「不!我已經夠麻煩你了,該走了。」
她勉強自己站起身來,但眼前突然一片黑,她又坐了下去。
「你該聽話,好好睡一覺。」他極為擔心。「你放心,書房裡還有一張相當舒適的床,而你將會有一個完全不受干擾的夜晚。」
不待依寒回答,他馬上站起來,大步邁向門口,他在門邊停下腳步,沉思片刻,又轉過身來。
「依寒……」他誠摯而懇切的說:「如果你願意,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依寒以為她聽錯了,震驚地望著他;在他深情的凝視下,她楞楞的、茫然的回應著他的凝視,卻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這一刻時間彷彿暫停了。
他臉上的線條慢慢和緩了下來,笑意又爬上他的眼角。
「隔壁的浴室任你使用,祝你有個好夢!」他丟下這句話,走了出去。
依寒震了一下,由床上驚跳而起。
床頭櫃上擺放著美味可口的早餐,還有一張字跡稍嫌潦草的紙條:
看你睡得香甜,不便吵醒你;我有事需要處理,恐怕很晚才會回家,你離去時,麻煩將門帶上即可。P.S:認真考慮一下我昨晚的提議好嗎?我等你的消息。
她重重歎了口氣,又頹然坐回床上。
昨夜她翻來覆去,只一閉眼,就覺得宇喬用那雙深情專注的眼神在床邊凝視著她,但瞬間,似乎又看到他的眼底又浮湧上嘲諷的笑意,令她迷惑得分不清真假。她覺得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就像作了一場夢似的荒謬。
「他真是這樣說的?」顧薇放下手邊插花用的剪刀,回身問依寒。
看著依寒自始至終舒展不開的眉心,顧薇相當清楚,此刻她這位可人的學妹,正被紛亂的情緒所困擾著;看來,賀宇喬在依寒心目中所佔的份量並不輕呢!——只是她並不知道罷了!
顧薇將最後的葉片補上,然後含笑地走到依寒身邊,撫慰地拍拍她的肩頭。
「其實,這是好事呢!有什麼好擔憂的,小傻瓜。」
「但是,我根本不瞭解他。」依寒衝口說:「他讓我措手不及,這種求婚方式太荒唐了!」
顧薇在依寒面前坐下,直直地看著她,說:「告訴我,你愛他嗎?」
「別開玩笑了,怎麼可能?」她激動地提高聲調,又說:「在依彤的婚禮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而後,他卻像一陣旋風般,神秘地出現在我意想不到的每個時刻裡……」
「不!我絕不可能愛上他的。」她堅定地下了結論。
「既然如此,你又在為什麼事困擾呢?」顧薇小心翼翼地說:「你大可像拒絕龍生的感情般而回絕他,不是嗎?」
依寒愣在椅子上。「我不知道,那種感覺很奇異。」她像中了咒語般,喃喃地說:「每當我看到他,就覺得好熟悉,彷彿是千百年前曾認識過他似的,尤其是他握住我的手時,讓我感覺溫暖又安全,就像小時候握住媽媽的手一樣……」她頓了頓。「但是,我和他畢竟是陌生的呀,那種感覺令我害怕。」她苦惱地說道。
顧薇沉默一下,道:「依寒,你知道嗎?當年我初識博偉的時候,對他的感覺和你對賀宇喬一樣;雖然那時他和其他男孩子比較起來簡直一無是處,但是我卻無可救藥地被他所吸引。一直到現在,我從不後悔當年的抉擇,雖然我倆的緣分不長久,但是,我永遠珍惜和他一起度過的時光……」
顧薇的臉龐顯現出一種依寒從未見過的光華,將她整個人照映得異常潔淨。
「這就是愛,你懂嗎?」
依寒顫抖了一下,說:「可是……我愛皓誠不是嗎?」
「你所割捨不下的,只不過是一段四年的感情罷了!真正的愛該是生死相許,無怨無尤的奉獻。依寒,記得你曾經說過,有個人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和你相遇,我相信,賀宇喬或許就是那個幸運的人。」
依寒茫然了。「那麼,我該怎麼辦?」
顧薇攤攤手,說:「什麼怎麼辦?你自己知道。」
「不!事情絕對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依寒搖了搖頭,說:「屬於我的愛戀早在一年多前就結束了。那四年當中,我投注了太多心力和感情在皓誠身上;在我成長的過程當中,從沒有人值得我為他付出過這麼多,我怎可能在一夕之間又輕易接納另一個人的感情呢?」
她突然站起身來,道:「我必須回絕他才行!」
「我想,你怕愛上他倒是真的。」顧薇瞪了瞪她,鄭重說道:「小心賀宇喬成了第二個方龍生……」
「龍生怎麼了?」她擔心的問。
「前陣子他喝了點酒,上我這兒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看樣子,他心情沮喪得很……」
「怎麼會?那天他買了兩張舞劇的票,想邀你去看,一點也看不出異樣啊!」
「還說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小腦袋瓜裡在想什麼,我回絕他了。」
「為什麼?」
「其實,他對你的事一直耿耿於懷,短時間之內,他是不可能忘記你的,我可以從他對我傾訴你的一切看得出來;更何況,博偉在我心中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還有,在小婕還未長大之前,我暫時不想涉及感情的事。」
「但是,小婕和龍生很投緣……」依寒咕噥道:「難道,這件事我做錯了?」
「喔!對了,你不說我倒忘了提……」顧薇抬起頭來,滿眼儘是笑意的說:「也算是一樁喜事吧!小婕已經認龍生當乾爹了,她興奮得不得了,這孩子從小就缺少父愛,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
依寒覺得相當洩氣和失意,她捧起桌上的咖啡,狠狠啜上一口,然後不經意望了顧薇一眼;她察覺到在顧薇笑容的背後,其實隱藏著一絲寂寞和無奈。
「如果……有一天龍生愛上你,你會怎麼樣?」依寒毫不放鬆地試探道。
「愛?」
一陣清脆的風鈴聲打斷了顧薇的思緒,她們兩人不約而同的將眼光移向門口,正好看見龍生站在門邊,臉上一片愕然。
顧薇不自覺地紅著臉將頭低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有些尷尬地和依寒相視一笑。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看到門上掛的牌子。」他看看顧薇又看看依寒。
「我和依寒有事商量,所以下午暫停營業。」顧薇回答。
「很嚴重嗎?否則你一向是不輕易請假的,我還在你的電話答錄機上留言呢!」龍生詫異地看著依寒。
依寒聳聳肩,輕描淡寫地答道:「沒什麼嚴重的事,只不過昨天受了點風寒,今早起來還有些累。」她巧妙地轉移話題。
「你感冒了,沒怎樣吧?」龍生顯得有些緊張。
依寒搖搖頭,笑了笑,答非所問:「你今天怎麼有空來?」
「喔!我差點忘了……」龍生拍拍腦門,道:「上次和小婕逛百貨公司時,我看她一直盯著娃娃屋模型瞧,問她喜歡嗎?她一逕地搖著頭,我猜想她是怕我破費;這小傢伙真是懂事得教人心疼,所以我今天特地買來送給她。」他將手中的提袋交給顧薇。
「你可別太寵她了,否則以後胃口養大了,再教就難嘍!」
「為了女兒,我這當父親的可是心甘情願哩!」龍生打趣道。
依寒聽著顧薇和龍生的對話,簡直就像一對恩愛的平常夫妻般,何況他們兩人的外型又是如此相配;她不禁在心底暗暗為這麼相稱的一對惋惜了起來。
「你們聊聊……,我知道巷口有家日式料理做得不錯,我去買來請你們吃,今天就吃過晚餐再走吧!」
不待依寒和龍生的回答,顧薇拿了錢包,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顯然有意避開這尷尬的時刻。
夜色寒涼;依寒和龍生緩步走在河堤上,兩人之間似乎有著一份不自在的距離感。
「我想這件事我錯了!由於我的一廂情願,也許已無意中傷害了你們兩人,我忘了顧及你們倆的感受。」依寒打破沉默,抱憾地說道。
「其實,誰都沒有錯!感情是雙方面的事,勉強不來的。」龍生歎了口氣,又接口道:「只是,明知如此,但真正實行起來,卻要比想像中困難得多。」
她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他,竟看到隱藏在他眼底的一絲苦惱;她瞭解到自己曾帶給這位好友一份難言的苦楚和困擾,她突然覺得對他很愧疚。
「不要這樣好嗎?」她忘情地脫口而出。「我記得在公司你是出了名的標準員工,我不願意看到你為了這不值得付出的感情而傷害到自己的身體。」
「是顧薇告訴你的?」龍生眼底浮現一絲愧疚。「那次她聽我發了一個晚上的牢騷,恐怕我心底的秘密她全都知道了;虧她還極有耐心地開導我,更讓我覺得慚愧而不敢對她造次了。」
「或許,在你倆的潛意識裡對彼此都有著一份好感,而是因為我的緣故,造成雙方在感情上一直跨越不了那條理智的鴻溝罷了。」她甚為惋惜地揣測著。
龍生沉默了許久。
「依寒!」他再度開口,但眼睛卻望向別處。「過些時候,我可能到國外去。」
「龍生……」
龍生勉強笑了笑,說:「今天公文下來了,我們公司要設立海外分公司的事已經被批准了;我第一個申請調派到分公司,極有希望獲准。」
「以後會再調回台灣嗎?」
「很難說。」龍生頓了頓,又說:「我想這樣比較好,在公司這麼多年了,一直苦於沒有機會表現,現在到了分公司,一切從頭來過,較有發揮的空間也說不定。」
「會再與台灣的朋友連絡嗎?包括顧薇她們母女。」
「當然,我可捨不下我的乾女兒呢!」
依寒再次抬起頭,看到龍生今晚露出的第一個笑容,這才讓她稍稍放心。
繁忙的午後。
依寒將寫好的報表夾進卷宗時,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她隨手拿起話筒接聽。
「喂!秘書室,您好。」
「找沈依寒——」
一個極不禮貌的聲音傳進依寒耳裡,霎時,她的心像急速掉進冰冷的地窖般,凍得她全身發顫;也只有依彤的聲音能讓她如此感到可怖。
「做什麼?」她不客氣的回答。
「你現在出來,我有事找你談。」
「我在上班,有事下班再說。」
「不行,我要你立刻出來,要不,我上去找你。」
依寒震了一下,她知道依彤的脾氣,聽她今天的口氣,顯然來者不善。
她咬咬下唇,思索著依彤大老遠從台東上台北的目的是什麼?難道和皓誠有關?
「我這就上去了。」依彤威脅道。
「好吧!」她輕歎口氣,道:「五分鐘後我在『尋』咖啡坊和你碰頭。」
「我正好在『尋』,看來,我們挺有默契的嘛!」依彤嘲諷道。
依寒擱下話筒,發現手心和額頭正冒出冷汗。對依彤她始終沒轍,彷彿注定她一輩子擺脫不了她的糾纏;不過,現在她無暇顧及於此,她將卷宗交給小妹,並向月娟交待一聲,就匆勿下樓了。
在見到依彤時,依寒著實嚇了一大跳;才幾個月不見,她竟變得臃腫而頹廢。
是的,她相當頹廢。一支細白的香煙在她鮮紅的唇邊冉冉飄散著煙霧;一頭焦黃的卷髮披散在五彩的圓臉上,顯得整個人疲累而渙散;鮮麗時髦的麂皮衣裙,包裹在她小腹微凸的身上,和昔日的艷麗活潑相較之下,竟是如此突兀又不相稱。
依寒皺皺眉,突然對她感到悲憐起來。
「抽煙對你和胎兒都不好,戒了吧!」
依彤淒楚地笑著,舉起桌上的酒杯,大口的喝下,用毫不在乎的口吻說道:
「我的孩子還會喝酒呢?」
「你這是在害他,你知不知道?」她一把搶下衣彤的酒杯,恨不得摔個粉碎。「有事嗎?我頂多只有十五分鐘。」
依彤抬起眼,忿忿的盯了她好一陣子,像即將掠食的母獅般,隨時會衝向她的獵物。
「離開皓誠,他是我的。」她咬著牙說。
依寒怔了怔,說:「我根本沒有他的訊息,更不可能搶走他。」
「你胡說!他開口閉口都是你,你敢承認從沒見過他?」
依寒憶起那夜酒醉的皓誠,不禁打了個冷顫。
「皓誠確實曾經上台北找過我,但被我拒絕了,他——」
「承認了吧!」她狠狠按熄香煙,道:「我就知道,他到現在還跟你藕斷絲連,暗通款曲,否則絕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回家,甚至連我肚子裡的孩子也罩不住他。」
「依彤,你冷靜點,聽我說……」依寒耐著性子。
「沒什麼好說的,沈依寒。我早知道你一直不甘心皓誠和我在一起,你千方百計破壞我們,勾引他;你別忘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什麼都不是,充其量只不過是搶別人丈夫的婊子,你有什麼資格……」
一杯冰涼的水毫無預警地潑在依彤五彩的臉上,依寒鐵青著臉,含慍地瞪視著眼前的依彤。
「聽著依彤,幾個月之前,在這個地方你羞辱過我一次,我絕不容許再有第二次了。」她低啞著嗓子,道:「你和皓誠婚後的不美滿,那是你的家務事,請不要硬怪到我的頭上;我和他的緣分,早在一年前就結束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總是不斷翻出這段陳年往事來騷擾我……,我希望你回去告訴你的丈夫,我就要結婚了,要他死了這條心;同時,我鄭重告訴你,我和他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請不要污蔑我的人格。」
依寒急速站起身來,看也不看衣彤的狼狽樣,挺直了背脊走了出去。
下班的時候,依寒垂頭喪氣,表情木然的離開公司;她不想立刻回家,也不想去別的地方,只覺得內心充塞著一片悲慼、空茫,她緩緩沿著人行道向前走,漫無目的的一直走……
當她停下腳步等紅燈的時候,毫無意識地抬起頭來,正好發現對街停駐著一輛墨綠色的車子,似曾相識;她的情緒突然一陣波動,腳步不由自主地移向它。
就在她快接近車子的同時,車門打開了,車子的主人由駕駛座上跨了出來。
「賀宇喬——」依寒在心底驚呼,一份奇異的感覺,使她不假思索地快速走上前;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急切?賀宇喬和她並不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情侶,但她似乎到今天才察覺到,她的心和整個人是自由的,她可以不必顧慮什麼而去和任何一個人約會,甚至——戀愛,這是她看到賀宇喬後,第一個竄進腦中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