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情逐香 第九章
    時序入冬,各地都已經吹起寒風,而北部邊境那風刀霜劍般的刺骨冷意猶勝中原各處。

    位於邊地的寒武城,以礦業和林產起家,擁有傲人的財富以及固若金湯的守備,要不是每年繳納豐渥的稅貢給朝廷,還真會讓人懷疑其已自立一朝,也算是國內相當特殊的存在。

    八年前,寒君策接受讓位,繼任為城主,寒武城在他的帶領之下更加富庶,也贏得所有城民的信賴。

    根據江湖上的傳言,寒武城之內藏有驚世秘籍,但覷覦者卻從來無法越雷池一步。而且據說寒君策身邊的刀劍雙衛都是驚世高手,也是絕對效忠的死士,當然這一點,因為寒君策行事低調,也少有人能親自證明。

    「想不到寒城主在百忙之中仍願意撥冗親自一見,嚴某實在受寵若驚。」寒武城的百鳴廳內,嚴擎烈對坐在高位上的寒君策抱拳為揖,眼光掃過前方三人,神色自若,下憂不懼。

    坐在主位上,身形高瘦,氣質看來自信疏狂的男子便是寒君策,而他的後方兩側則有一男一女默默站立,想必是刀劍雙衛了。看兩人那穩立不動的沉定姿態,顯見傳言無誤,兩人俱是難得的高手。

    嚴擎烈面無表情,心底暗暗估量著。

    「哪兒的話,本城主素來仰慕嚴幫主威名,今日有緣得見,才是吾人之幸。」寒君策曳開折扇輕搖,一派公子哥兒的倜儻模樣,而後,突然觀察起自己手中的藍色扇子,開口讚歎:「這扇子也是用蒼龍幫旗下作坊所織的緙絲製成,瞧這經緯的複雜細密,色彩的勻稱特殊,實是令我愛不釋手呀!」

    「蒙寒城主看得起。」豐唇微微上揚,勉強扯出一抹笑意,寒君策的矯情與故意令他頗不以為然,於是決定不再客套,直接切入主題。「嚴某今日前來,是想請寒城主……」

    「嗯,寒武城和蒼龍幫在我朝南北境相對並立,我與你向來只能互相聞名,卻無緣見上一面,今日有幸相會,殺風景的事先放一邊,寒某有事情想請問嚴幫主,還望嚴幫主不吝賜教。」寒君策打斷他的話。

    「賜教不敢,請城主開口。」

    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寒武城和蒼龍幫有滿大的相似性,同樣以商業起家,同樣富可敵國,同樣不喜涉足武林事務,卻同樣在江湖上享有威名。

    而最大的不同,在於雙方的主事者。

    蒼龍幫幫主的武功被尊為當今江湖第一,氣勢狂霸冷魅,只是靜靜站立就會帶給他人無盡壓迫感。但即使如此,在江湖上的聲名仍是褒多於貶:寒武城主則是一派玉樹臨風,氣度翩翮的模樣,然其性格自信高傲且喜怒難測,行事任性且正邪莫辨,所以縱使沒人見過他插手江湖之事,在江湖上的名聲卻是貶多於褒。

    更有傳言說他武功不濟,所以才需要刀劍雙衛隨身保護。

    但依他所見,他對這項傳言的真實性相當懷疑,依寒君策那內隱深藏的氣勢看來,只怕不是容易對付的人物。

    出於一種高手相見的直覺,相較於對刀劍雙衛的肯定,他對寒君策這個人則起了濃濃的防備意識。

    寒君策手微揚,身旁刀衛會意,步下台階,走到擺置於一旁的虎爪雷紋茶几前,將覆蓋某物的黃色絹巾掀起,絹巾下,正是為嚴府招禍的傳家之寶……

    「據說此物名喚九轉騰龍璧,嚴幫主對此物應該不陌生吧?」

    「正是嚴家失物。」他沉聲說道,在心下揣度寒君策的用意。

    「嚴幫主快人快語,那本城主也不跟你迂迴藏巧。」寒君策一個躍身,人就落在嚴擎烈身旁三步之距處,落地無聲而輕巧,彷彿他本來就站在那裡似的。

    「傳說此璧之九龍皆可移動,若方式得宜,則可得到璧中所藏秘寶,不知道嚴幫主可否指點一二。」

    「街談巷語總是言過其實,我不以為寒城主盡皆相信。」他冷冷回答。

    「是嗎?」寒君策輕笑,頭也沒回地低聲呼喚。「劍衛!」

    靜立於主位左側的絕美女子走至茶几旁,雙手快速在騰龍璧上點挪,原本看似一塊無瑕圓月的上等黃玉被巧妙移轉,九龍被各自分開,卻又有像是玉榫一般的東西將各個部份精妙地連結在一起,看起來就像九龍齊起飛騰一般。

    嚴擎烈靜靜看著劍衛的動作,並無言語。

    「嚴幫主,若說九轉指的是九龍的偏轉方位,有固定的啟法,那寒某自承駑鈍,還望你指點秘寶如何取得?」

    嚴擎烈走向前,移動左前、右下兩隻玉龍的方位,中央玉珠之處隨即露出一根短細竹管。

    他拿出竹管舉高,望入寒君策的眼,說道:「沒有秘寶。」

    「那是怎麼?」寒君策笑著問,表情除了好奇之外,看不出其它情緒。

    「先父所鑽研的治絲秘法。」

    「嚴府治絲秘法,估量總價值足以買下數座城池,怎麼不算是秘寶呢?」寒君策輕聲歎笑。「不過,對競逐聲名的武林人士而言,可就真的一文不值,有如蔽屣了。為了這樣東西而遭到滅門,還真是冤枉啊!」

    「寒城主不也深受其害?箇中滋味想必亦是瞭解透徹。」

    寒君策聽到他的嘲諷後,笑容收起,望著他的目光帶有些許讚賞。「蒼龍幫實力果然不可小覷。」

    「過獎了。」他冷眼望著寒君策。「是否也請寒城主為嚴某解答,此璧寒武城是如何取得?」

    「十年前,鐵赤雲以此璧為禮,請我城之人為他解答某本手書上的心法秘訣。」

    「寒城主可知此舉是為江湖帶來紅禍?」嚴擎烈雙手迅速收握又放開,面無表情,好像心情從頭到尾沒受到任何波動一般,然而一直觀察他的寒君策卻仍是注意到了。

    寒君策臉上揚起很是輕忽的笑容。「那本手書內所寫的東西只屬試驗,並不成式,鐵赤雲如何領悟在他自己,至於會為江湖帶來怎麼影響,並不在我關心的範圍。我比較好奇的是,嚴幫主身上的深厚內力從何得來?」

    「如同手書上所寫。」嚴擎烈話語低沉,眼神幽暗,氣勢已從原來的沉穩,轉而開始顯露邪魅,如同他已經開始不耐的心緒。

    一般習武之人,在真氣的轉移上需要透過某些特定的方式,然而他卻生來就具有吸納真氣的能力。祖父發現他這份天賦後便開始嘗試如何以他的身體為媒介,作收放真氣的試驗。原意是認為或許可以藉此造福某些需要的人,卻沒想到外界竟然會流傳那些誇大的訛言。

    當鐵赤雲殺入嚴府後,那本記錄試驗的手書竟然被他當成秘式來鑽研,憑借他自身的領悟而習成一套招式陰毒詭譎的掌法,也因此害慘不少人。

    「是嗎?我還一直當自己解讀失誤哪!」儘管心底曾閃過錯愕,寒君策也沒有表現些許端倪。「也是因為這份天賦,讓鐵赤雲飲恨敗北,無力再起的嗎?」

    嚴擎烈直直看他,並無回答。

    「哈!我本來仍疑惑著,單憑晏郡平和季-兩個人,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殺了鐵赤雲?但如果鐵赤雲已經喪失了一半以上的功力,他們理所當然能趁虛而入,鐵赤雲對晏郡平名為醫治、實為供毒的行為也不會加以懷疑,季-更可如願得逞,也難怪你後來並沒有介入其中了。」

    「看寒城主對天下之事瞭若指掌,寒武城只怕不若江湖所傳言的,那麼自外於江湖吧?」他凝起眉,開始思索以後兩方對上的可能性。

    寒君策只是笑著,並不回答他的問題,收起折扇,向旁邊隨意一丟,扇子便直直落入劍衛手裡。「我明白嚴幫主今日前來的目的,只要你答應我兩件事,我便幫你,如何?」

    「一個人情換兩件應諾,寒城主算盤打得真精。」他冷哼。

    「不止一個人情,」寒君策笑容爾雅,表情卻有些陰森。「八年前,我路過江淮之間,曾在刀口之下救了個八歲的女孩兒,也讓人解開她身上的餘毒,送她上京。嚴幫主,這女孩兒你應該不陌生吧?」

    他看著寒君策的表情,一時之間難以再維持心情的平靜。

    原來如此!

    這些年來,他竟然一直如此誤會……

    「那陣法是你所破?」

    「是啊,在荒郊野地設陣法,擺明了想引人注意,我若不解解看,豈不枉費了設陣者的苦心?」很無辜又很理所當然地笑著,然後是很不屑的哼聲。「不過,那群山賊也太不識相,妄想利用我的一時興起佔得便宜,就得看看自己有沒有那種能耐和福分。」

    「是你殺了他們?」

    「不是。但我正好想測試看看雙衛的武功有沒有達到我要求的程度呀!」他的笑容依舊輕忽,人命在他眼中,彷彿就像螻蟻一般不值。

    「開出你的條件。」他沉聲開口,不想再與寒君策多打交道。

    「好,果然直接痛快,我也不多囉嗦。」寒君策一躍而回返主位,淡淡說道:「第一個條件,下個月朝廷將會舉行冬狩,你不得派人保護賢王邢晏。」

    果然……

    「你和當今皇上不合的消息,是刻意放出的?」

    「謠言止於智者,是真是假,端賴個人的判斷了。」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第二個條件?」

    「第二個條件嘛……」寒君策支頤沉吟,表情很是無奈。「真是糟糕,我還沒有決定呀。」

    「寒君策,你決定後,嚴某等你消息。」有種被算計玩弄的感受,令他心生反感。

    「放心,本城主對你相當欣賞,不會令你為難的。」

    「為不為難,我不以為寒城主會在意。」他出言譏諷,轉身就走,並不想在寒武城內多待一刻。「記住你的承諾,嚴某告辭。」

    「嚴擎烈,」寒君策突然叫住他,語氣陰冷。「實實說來,我與你同為一方霸主,有著相似的遭際,但你可知道我們兩人最大的不同?」

    嚴擎烈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我與你最大的歧異點在於--你心中還存有公理良善,而我,早已滅失。」

    「那我會記得替寒城主祝禱,願你早日遇上可以讓你心懷公理良善之人。」他冷冷低語。

    寒君策聞言先是愕然微怔,而後放聲大笑,笑得很張狂。

    「我也希望啊!嚴幫主的祝禱,本城主在此先收下了!」

    「衷心期盼我與你不會有對上的一日。」他邁步離開,不再停留。

    「衷心期盼嗎?」他收住笑,默然沉思。而後開口命令。「刀衛,帶我的口信去皇城,就說本城主想探探老友。還有,那無趣又招禍的東西看了心煩,順道送回蒼龍幫,當作是本城主送的新婚賀禮。」

    「是。」刀衛將九轉騰龍璧恢復原狀,蓋回絹巾,眨眼之間,人和玉全部消失不見。

    「公理良善?」寒君策冷哼,神色百般無聊。「熒闕,本城主倒是想聽聽,你認為公理良善是怎麼?」

    「熒闕只認得主人的冀望。」劍衛想也沒想就開口回答。

    「我的冀望嗎?」喃喃低語,揚起的笑容中有些涼冷與複雜,還有一種近似糾葛的情緒……

    夜深沉,洛陽謝府裝飾精巧的繡閣臥榻中,可見一嬌小影兒不停翻動。

    雜亂紛飛的夢境,有著些許赤紅顏色,擾得她難以深眠。某種奇異的味道令她呼息受阻,菱唇輕啟,間或吐出幾聲不舒服的夢囈。

    突然有一股溫暖的感覺自她心口處泛開,令她舒服地喟歎一聲,身體很直覺地向溫熱的源頭靠近。

    感覺自己被緊緊抱住,有只大手撫上她的臉頰,帶著憐惜的吻輕輕點著她的額、她的鼻。她的唇……

    「擎烈?」她張開迷濛的眼,很開心地摟住他。「你回來了!」

    「嗯。」見她已經醒來,他便毫不客氣地攻佔她的紅唇。

    他吻得既深且狂,幾乎讓人沒有喘息的餘地,她緊緊抱住他,在兩人的唇舌糾纏間,感受到他心緒的不穩定。

    「怎麼了?去寒武城這趟談得不順利嗎?」他終於放開她,讓她得以大口喘息,而後又欲欺吻,她連忙抵住他。「還是寒君策出怎麼難題了?」

    「不算難題。」

    「不算難題?那你在煩心怎麼?」

    「寧香,你可記得八年前,你延遲上京的理由?」他不答反問。

    「爹娘說是因為我突然大病一場,不適合舟車勞頓,所以要我病癒再上京。」

    「生病的原因?」

    「這我就不記得了。」

    「上京路程中發生的事還記得多少?」

    「完全不記得,只知道後來有一個身形佝淒、看起來很慈祥,明明年紀頗大,臉頰卻光滑如絲的詭異婆婆等著我醒來。」

    「記得她對你說些怎麼嗎?」

    「她說,」皺起眉回想著。「說我算是命大,有人先幫我解了大部份的毒,但是因為……因為……」說著說著,臉色突然間變得慘白。

    難怪,難怪在莫離山上,聽到晏大哥提起時,會有種詭異的熟悉感!

    她的記性明明一向極好,怎麼會沒有想到?而這麼明顯的線索,她又怎麼會把它遺忘?

    「因為怎麼?」他急問。

    「因為沉仙和水仙照結合而成另一種相互衝抵的毒,而我所服食的解毒丹並無法解除其所作用而新生的所有毒性,再加上之後的衝擊過大,所以我身上的餘毒雖然已經解了,可是卻有可能喪失某些能力。」

    「你喪失了怎麼能力?」

    「沒有啊!眼、耳、鼻、口,乃至於膚觸,完全沒有任何問題,我覺得自己一切都好好的,與正常人無異,所以一度懷疑那婆婆只是嚇我而已。」

    「與正常人無異嗎?」他沉思,想起在落崖之前,見到她自口、鼻湧出的鮮血。

    「後來,有一名面容冷漠,身形高壯的大哥護送我回京,我記得當時自己很怕他,一路上都不敢同他說話,他除了特定的事情外,也不會主動開口。」她望著他思考的表情,很自動地接下去描述:「到達京城侍郎官邸後,爹娘抱著我痛哭,等回過神想答謝那名壯士時,才發現那人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結果,我連在上京路上遇到野獸襲擊的事都是爹娘告訴我,我自己卻連一丁點都不記得。」

    「原來如此。」

    依據他的調查,十三年前,謝孟宗擔任建德知府,後來轉調安慶約莫五年時間,之後便受命上京,升兵部侍郎。

    也就是說,他與她之所以會在廣平寺相遇,只是因為家人帶著她到杭州遊玩。分別之後,謝府即舉家遷往安慶,他卻一直誤以為她是杭州人氏。

    一個無名無姓,原籍洛陽的小女孩兒,任憑他在餘杭一帶瘋狂尋找,當然還是找不到人。而她遺忘了兩人相處之時的所有記憶,在平安回歸之後,謝侍郎為了保護女兒,也封鎖所有消息。

    對外,沒有人知道侍郎府小女兒曾經走失之事:對內,寧香只得到被過濾後的訊息。當年救她一命的寒君策,亦不可能知道他與她曾有過的交集,更何況他那時還是無名之輩,而寒君策對於墜崖之人的生死也漠不關心。

    在查無訊息之下,他只能被迫接受她確實已經喪命的可能性。

    兩人就這麼一路陰錯陽差地分道而行,直到他無意之間再遇到她。

    「擎烈。」她靜靜看著沉思中的他,突然開口喚道。

    「嗯?」

    「我的記性向來很好,身體也幾乎是無病無痛的……」

    「所以?」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為何獨獨漏了那一段記憶,甚至連為何病了都記不起來。」語調有些低,臉色有些沉,她的眼底有著些微的惶恐。「到最後,我不得不開始猜想,我之所以會忘記,是不是由於我做了怎麼不該做的事,導致我壓根兒就不想記得?」

    「別想那麼多。」他緊摟著她安慰道。

    知道事情的始末時,他已能猜測到她之所以失憶的原因,尤其在她親口提及之後,他更是確定了。

    對那個小小的女孩兒來說,親眼看見身邊之人所有的災難,都會認定是她自己所造成的。

    隨從們遭難是如此,他會遇險也是如此,在她單純的想法裡,認為是她害了他們。

    是她成為了別人的負累,而不是起因於任何無法抗拒的天災人禍,或者其它緣故。

    在承受不了自責之餘,她便直覺地選擇遺忘。

    那樣血腥的記憶、那種無法承受的傷痛,或許……不記得了,也是一件好事吧?

    「可是,被我遺忘的片段之中,有你的存在,是不?」燦亮大眸直盯著他,見他沒有否認,她的表情滿是遺憾。「我們是不是曾經許過怎麼盟約,而我卻不記得了?那種感覺,就像是我負了你,讓你獨自承擔所有。我好希望能快些想起來,想起與你曾共度的過往……」

    「我們的過去,只要我一個人記得就夠了,」他伸出手指輕壓住她絮叨的唇,止住她的自責。「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成親,你與我在一起,至於過往,記得與否都已經不再重要。」

    「擎烈,」她感動地看著他,眼中有些水光,試圖故作揶揄:「聽你言下之意,讓我突然有個奇怪的感覺,說不定啊,你那時候被我煩到受不了,所以,根本上你自己才是那個最不想記得的人,是不是?」

    「你說是就是,我只執著於我的堅持。」他撫著她的眼瞼、她的臉。

    她偏轉頭,面頰在他的大掌中摩挲,輕聲低語:「在外人眼中的你,是一個霸氣冷魅的幫主,但真實的你,卻是個剛直又寬容的男子,難怪身邊之人,如果是夠瞭解你的,總是願意死心塌地跟隨。」

    她的夫婿,是一個擁有絕對領袖魅力的男子,總能吸引人衷心追隨。

    對幫眾來說,他是說一不二、要求極為嚴厲的幫主,而實際上,他卻是極為重情重義的人。

    拿他和玄膺來說好了。雖然他明白玄膺可能聽命於誰,也設想過兩人日後反目的可能,然而卻仍真心視其為金蘭兄弟,即使在懷疑玄膺的忠誠之時仍給子信任,這是他過人之處。

    能忍,亦能放,對她的感情如此,對下屬的任用亦是如此。

    在嚴厲的表象之下,其實是比任何人都寬厚的性情。

    「或許這也只是你眼中的我。」他輕笑,不認為自己真如她所說的,也不習慣為自己辯駁怎麼。

    「所以,我願意死心塌地跟隨你啊!」她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揚起的俏臉上有著驕傲。

    聽見她的訴情,看著她自得的表情,以及漸漸懂得溫柔的樣態,讓他心思狂動,不由自主地欺吻她上揚的菱唇。

    其實,寒君策那一番問話,才讓他驀然驚覺到自己的幸運。

    二十一年前,在郾城東南的寒家莊發生了一件震驚朝野的滅門血案,其中牽涉超過一百三十四名冤魂。

    原本因為查無寒武城主身世背景,讓他生疑,於是推測寒君策便是血案遺孤,而寒君策乾脆的反應則給予他最直接的證實。

    推算年齡,寒君策在遭遇滅門之禍時,不過才是個八歲左右的孩兒;反觀他在遭逢變故時,年紀已有十四,思慮、性格已經大致成形,對於人倫的溫情,早已根植腦海。

    家變發生後,他雖然滿心憤恨,卻仍有她的出現來吸收他所有情緒;五年之後,在他的心逐漸走向麻木時,她又再度出現,帶回他的情感,也讓他重新體會溫情,進而願意敞開心胸面對週遭。

    他的遭遇雖說不幸,卻也因為她而總可以見得光明。

    當自己以為她已經喪命後,遭到背叛的懷疑與痛楚讓他再次關鎖心門,無法信任他人。

    也因為有這樣的不信任與懷疑,所以他表面上充分授權,暗地卻也密切注意幫內務執事的一舉一動,尤其是玄膺,因此得知他與皇城之人有所往來。

    對此,玄膺也是瞭然於心的。

    他不只懷疑玄膺的忠貞,他其實也懷疑那幫匪徒就是玄膺所殺,而寧香……是間接死於玄膺的手。只是因著曾有過的救命之恩、硬被套上的兄弟之義,以及從對方眼中時常可見的真誠關懷,都讓他寧可壓下懷疑,保住情份。

    這八年來,他自我封閉,對人再也無法投注全心信任,其中所走過的掙扎與痛苦,皆可說是導因於她。但她不會明白,他也不願讓她知道。

    太多的牽扯,會引出過度的想像和自責,他卻只希望每天都只見到她的笑容。

    所以她不記得他、不記得曾有的過往,真的完全沒關係。

    重要的是,她願意花心思看他,願意瞭解他、懂他,願意自行戰勝心魔,一步一步走向他。

    她為他、為自己而做的努力,遠勝過對記憶的苦苦追尋。

    花這麼多時間尋她,等她,嘗盡感情裡的酸甜苦澀,這一刻,所有傷痛都在她滿足的笑容與凝淚的溫柔中煙消雲散。

    許是天意吧?他的情緒,在十三年前,全給了她;他的喜樂,在十三年後,全繫著她。

    天將明時他就必須離開,不能讓府內的人知道他曾經來過。

    但是無妨,也許不需要太多個天明過後,他就能完全擁有她……

    也許不需要太多個天明過後,他就能驕傲地昭告天下:寧香,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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