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烈,名節是怎麼?」模模糊糊,像是夢囈的聲音,來自於躺在床上的小小身子。
「指一個人所該擁有的名譽和節操。」
「為怎麼人應該擁有名譽和節操?」唔,身體好溫暖、好舒服,好想睡喔,可是她還有好多疑惑……
「……以後妳就會懂了。」
「我現在就不懂呀!」
「乖,妳今天很累了,先睡吧,有怎麼話都等睡醒再說。」逼不得已,他只好用以前看奶娘哄弟妹的招數。
天知道為怎麼他每晚都必須哄小孩入眠!
「喔,好……」暖暖的,真的好舒服喔……
他看小人兒已經陷入沉睡,才收回置於她胸前的手。
在將她從狼爪下救回後,他就發現她的血脈不順,身子極虛,不知道是體質的緣故,還是刺激過度所致?
隱約記得,五年前抱著她時,她是相當健康正常的。
不論導致她體質虛弱的原因為何,他都必須幫她調養。而他所能想到最快而有效的方法,就是運用自己的天賦,將體內的一些真氣慢慢過渡給她。
這兩天強迫她多動,好助真氣快速與她自身血氣融合,以養壯她的身子,似乎有些成效。
或許從明天開始,他可以教授她學些基本功夫。
幫她蓋妥被子,他凝望她這兩天來微微曬紅的臉,少了些白皙,卻多了更多生氣。
有所牽絆的感覺其實很怪異,但他竟然已經開始習慣這樣的怪異了。
想起今日近午時在食堂所發生的鬧劇,他搖搖頭,轉身走出房間,輕巧地關上房門,而後朝客棧後院走去。
後院中,有一瘦削的青衣身影獨自站立,原本是在觀望滿天星斗的,在感覺到他走近後,眉尾挑高看他,一臉似笑非笑。
「聽說,今日上午在客棧中有一場頗不錯的戲碼,只可惜我沒能來得及觀賞。」瘦削男子的語氣滿是惋惜。
「我勸你別再多提任何一個字。」他雙手環胸瞪著眼前的人,神情陰冷。
「嘖嘖!火氣那麼大做怎麼?又不是我惹你的。」男子低聲抱怨道。
一陣掌風襲至,男子反應快速地舉臂抵擋,嘴裡還哇哇叫著:「你居然真的動手,想想我好歹也是你的結義金蘭,怎麼可以把這幾天奶娃兒的怨氣發洩在我頭上!」
「即使我們分別得再久,你對我的行蹤仍了若指掌,是不?」避開男子看似防御、其實暗地攻向他胸膛的掌,他借力翻腕,襲向他頸項。
「哇,這麼狠!」男子迅速將手回扣,翻了兩轉,化開他的攻勢。「發洩一下對你的不滿也不行?枉費我待你如此赤誠,你卻將我這義弟的一片真心放諸流水……」
「夠了!」腳步疾速挪移,他一掌直接打上男子後背,逼得男子硬是向前顛簸好幾步。
「喂!我知道這場金蘭之交是我硬拉著你結拜,也一直是我說了算的,但你既然到後來也沒再拒絕了,就不要用這麼冷淡的態度來傷害我的心嘛!」男子在穩住身子後,捧著胸口哀哀低泣。
「玄膺,我不是請你來唱大曲的。」
「那你找我來做啥?」他很疑惑地注視嚴擎烈,兩眼還泛著水光,彷佛除了唱戲之外,他沒有其它大事好做。
「我……」閉了閉眼,他硬是壓不想再度揮拳的沖動。
為怎麼他身邊總是會纏黏著一堆麻煩人物?
「我是要問你,你上次跟我提過的事,有比較周詳的計畫了嗎?」
「你答應了?」宛如變戲法似的,玄膺眼中的水氣迅速消失,唇角上揚,臉上看來是驚喜的笑容,雙瞳深處卻是認真與思索,透出一種詭異的陰沉感。
「收起你的笑容,若不真心,看來太過礙眼。」他皺眉哼道。「我信任你的思慮。」
「是怎麼讓你改變主意的?那女孩兒嗎?」玄膺聞言收起笑臉,那種不協調的詭異感受瞬間消失。
他半垂眼眸,沒有正面回答玄膺的問題。「這幾天我會動筆記下當年嚴府所鑽研的那些絲羅制染新法,完成以後會通知你。」
「好!那其它方面由我來打點。」玄膺將雙手交疊在胸前,神色嚴肅。「你確定自己保護得了那女孩兒嗎?」
「怎麼意思?」
「相信你也感覺到了,那班匪徒,並不是你真正要找的人。」
「你知道些怎麼?」
「還無法確定,但是根據消息,那班人突然離開目前的聚集處,向南而行,剛好跟你同一個方向。」
「還真湊巧是不?」他譏諷撇唇。「意思是……之前果真有人刻意誤導我們?」
「八九不離十。我猜那幕後的主謀,極有可能才是你在尋找的人,而且已經知道你在追查他。現在你在明,他在暗,更何況你又帶著一個拖累,情況值得憂心。不然,讓我替你……」
「不必了,你還有其它事要忙。」他斷然拒絕。
「好吧,既然你堅持的話。」很無奈地攤手,而後轉身欲離。「不妨聽我勸,等一下馬上帶那女娃離開這裡,先藏住行蹤再說,短時間內那些烏合之眾還沒有能力找到你。萬事小心,我等著你的消息。」
「玄膺。」他叫住他。「查查鐵赤雲這個人。」
玄膺錯愕地轉回身子看他。「你請我幫忙?」
「我要知道關於鐵赤雲的一切。」他的口吻仍是低沉平淡,卻少了冷意。
「哇哈哈哈!你終於主動找我幫忙了!終於不再只是玄某人的一頭熱了!好,就沖著你這句話,我會把鐵赤雲祖宗十八代全部翻出來給你。」他的動作又是唱戲似的誇張,可是臉上的驚喜很確實,而後,像是某種承諾的完成,他重重的笑喊出兩個字:「老大!」
和風吹拂,枝葉沙沙作響,陽光灑落密林之中,令原有的熱度削弱許多,變得和煦宜人。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如此悠閒的生活了。
嚴擎烈躺在一棵樹下,享受著許久不曾有過的輕松。原本是在閉目休憩的,卻讓某種細微的動靜給驚醒。
是一個小小的身子,正踏著剛學沒多久的蹩腳輕功接近他。
因為感受不到任何危險性,他索性不睜開眼,想知道她又在玩怎麼把戲。
兩片小巧而溫熱的唇瓣疊上他的,隨即離開,好似蜻蜒點水;而後,彷佛意猶未盡,又再次疊上,同樣的動作重復了數次。
他繼續假寐,沒有任何動作,任她玩著她自己的游戲。
那一晚抱著熟睡的她離開客棧後,他花了將近兩天尋找合適的藏身地,結果,還是回到了以前玄膺助他之處,也開始教她學習功夫。
忘兒是個麻煩的小孩,雖然既聰明也惹人憐愛,但脾氣卻又極倔,她不懂的問題就非得問到有個滿意的答案不可;如果要求她做不想做的事,也除非讓她得到滿意的解釋,不然她絕對不會順你的意。
就像現在,她喜歡親他,無論他如何勸說,她總是無法明白所謂的禮教和她的行為有怎麼關系,在類似的規勸重復了兩三次後,她索性摀住雙耳,睜著倔氣大眼,滿是水霧,很委屈地看他,讓他自覺是以大欺小的壞蛋。
就算他曾試圖阻止,她也會努力找到機會偷親他,到最後,他完全放棄了。
真不明白她怎麼會迷上這種游戲的,雖然唇與唇的交接真的很溫暖,也很舒服……
可是……現在她……她在做怎麼?!
雙眼忽然睜開,瞪著斜上方相距約僅兩吋的小臉。
她被他突然張開而且滿是嚴厲的眼神嚇到,動作就這麼停頓住,兩人大眼瞪小眼,氣氛一時僵凝。
「妳做怎麼?」他瞪著她問,她溫軟的小舌還停頓在他的雙唇之間,讓他問話的嚴厲語氣因為含糊而降低很多效果。
她仰頭很高興地朝他笑了笑,又低下頭想吻……
他的雙手握住她的雙臂,將她抬高,皺眉又問:「妳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怎麼?」
她疑惑地看他,顯然不明白他在生怎麼氣,然後很無辜地笑著。「擎烈的嘴唇涼涼的,親起來很舒服,忘兒喜歡。」
「妳想親就親--」天殺的他究竟在說怎麼?「我是說,妳愛碰就算了,之後又何必……」
「之後?」偏偏頭,不太確定地吐出粉紅色的小舌,咧大嘴問:「這樣嗎?」
看著她很認真的鬼臉,盯著她幾乎抵著自己舌頭的小指頭,他將她抱離他身上,坐起身很無奈的點頭。「這種事情妳以後不能做。」
「不能做?為怎麼?忘兒是學那兩個人的,為怎麼他們可以做,忘兒不行?」她很不滿地抗議。
兩個人?這附近有人?為怎麼他沒有察覺?!
他警戒的問:「哪兩個人?」
「就那兩個人啊!嗯……忘兒帶你去找他們。」她拉著他的手,很高興的帶路。
「我抱著妳走比較快。」他將她抱起,要她指路。
七彎八拐的,他跟著她所指的方向,在樹林裡奔跑,踏步輕緩,幾乎無聲無息。
在他方才休憩的時間內,忘兒居然能跑這麼遠,而且在這片濃密曲折、連成人都會迷路的林間,她竟然可以來回而不迷失?
腳步疾奔,穿過經過特意排設的密林范圍,他的心底也愈來愈驚異。
「到了,在前面。」她抱著他的脖子,很開心的咯咯直笑。
早在隱約聽到奇怪的聲音時,他就已經心覺不妙,果然……
腳步倏停,他怔愕地瞪著前方,腦中有瞬間空白,表情如烏雲罩頂。
前方有一對男女,正在……野合!
「咦?奇怪,剛才兩個人又沒有脫光光,也不是這個姿勢啊!」她也看著他們,表情和語氣一樣,都很疑惑。
他聞言,馬上以大掌蓋住她的眼,轉身疾步奔回。
「嗚,擎烈,你干怎麼啦!」她哇哇大叫。
「妳別說話!」避免他現在那很想打小孩的沖動會付諸實行。
「咦?你不是要找他們嗎?怎麼又往回跑了?」在終於重見光明後,很不懂得看人臉色且不知死活的小姑娘又開口問了。
「他們只是一般人,我沒要找他們。」在確定定夠遠,也聽不到任何叫嚷呻吟之後,他才將她放下,閉了閉眼,克制情緒之後才開口:「忘兒,那種事情只有夫妻可以做,妳不能學。」
「為怎麼夫妻可以做的事忘兒不能學?」
「那種事……」為怎麼他一個大男人要跟小女孩解釋這個?「太親暱了,妳還太小,不適合學,要等到妳長大才可以。」
「哪種事?是這個……」她伸手指著自己的舌頭。「還是剛剛看到的那個?」
「都一樣!」老天助他,不要失手把這個很顯然將來會變成禍害的女孩兒掐死!「不論是妳方才看的還是之前做的。」
「喔……」她仰高頭,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色,終於知道要害怕了,漂亮的臉蛋變得小心翼翼,祈求地看著他,還拉著他的衣襬,小聲嘟囔:「擎烈,不要生忘兒的氣嘛……」
他瞪著她,不明白明明平時很驕縱任性的人,為怎麼總是清楚怎麼時候要撒嬌賣可憐。
暗暗歎了口氣,很不甘不願地開口:「我沒生妳的氣。」
「那……抱!」她高舉雙手,表情無辜。
再度大眼瞪小眼……
「抱……」滿臉難過,雙眼迅速漾出水霧。
「孩子果然不能寵!」低聲咒罵著,將她抱起,繼續往居住之處行去。
「擎烈……」她很習慣地摟著他的頸項,將頭埋入他的頸窩。
「嗯?」
「未婚夫妻和夫妻有怎麼不一樣?」
「未婚夫妻在行過既定的禮後,將會變成夫妻。」
「忘兒不懂,既然忘兒以後和你也會變成夫妻,為怎麼忘兒不能學?」
「和我成為夫妻?」他頓住腳步,訝異地側過頭,半垂眼眸望她。
「對呀,你那一天在客棧說我們是未婚夫妻啊!」她抬起頭,表情很認真。「你之前說過人不可以撒謊,所以擎烈也一定不會騙人。那既然我們將是夫妻,為怎麼忘兒不能學?不能做?」
「因為……」奇異的情緒梗在胸口,望著她充塞倔氣和不滿的眼,他的聲音竟然有些啞。「因為妳還太小,我們也還沒成親。」
「成親?」
「那是成為夫妻必行的禮。」
「是喔。」低下頭,很苦惱的樣子,而後拍掌大叫:「那我們現在就成親吧!」
「現在不行,妳年紀太小。」
「嗚……為怎麼年紀太小不能成親?為怎麼忘兒年紀不夠大……」又抱著他的頸子低聲抱怨。
「我等妳長大。」他失笑。
從來沒有人可以像這個女孩兒一般,總是強烈地挑動他的情緒。
他從來沒有這樣寵過人,從來沒有像這樣任人予取予求,從來沒有這種滿心都只牽系著某個人的感受。
她的名節,牽在他手上:他的情感,早已全部系在她身上。
他可以照顧她、疼她,以任何形式……
所以,不論這女孩兒究竟懂或不懂,當她開口要求時,他順勢給了承諾,也給了束縛。
傻傻地將自己賣了,大概就是她現在最好的寫照吧。
「那等忘兒長大,擎烈一定要和忘兒成親喔!」
「一定。」
「可是……」
「怎麼?」
「忘兒喜歡親你,等到成親,到底要等多久?」哭喪著臉,好難過好難過的樣子。
他主動輕吻她幼嫩的臉頰,無奈地說:「想親可以,別太過逾矩就好了。」
她的手撫上他方才觸碰的頰,眼睛訝異地瞠得好大,愣愣望著他。
過了半晌,才回過神歡呼。「呵呵,忘兒知道了,忘兒不會逾矩,忘兒會等到長大那一天,等著和擎烈成親,呵呵!」
看她那單純而開心的笑容,他也跟著笑了。
明亮而溫暖的陽光,好象全部都照耀在這一片枝葉濃密交錯的樹林似地,驅散了原有的陰暗。
家人啊,他終於可以重新擁有……
「可是……」
「又怎麼?」
「擎烈,到底怎麼是逾矩啊?」
「……」
完成了練絲新法的謄寫,嚴擎烈擱下筆,吹熄燭火准備就寢。
還沒升至天頂的圓月看來碩大而美麗,顏色卻帶著微紅而顯得不夠純粹,但忘兒卻看得很開心。
「好漂亮啊。」她趴在窗前,凝望著半空中的月亮。
「睡吧,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
「咦?在這兒住得好好的為怎麼又要離開?」
「因為我們在這裡待太久了。」
「擎烈,我們到底在躲怎麼?」
他望著她,再次訝異於她的敏銳。
她一直無異議跟著他跑,頂多實在太累了才要他抱,他從來也沒說過東奔西走是為了何種原因,她怎麼還能夠察覺?
「躲壞人。」他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躲怎麼?那般匪徒並不值得他這樣四處躲躲藏藏,大可直接與他們對上,要不是為了她的安全,以及顧慮幕後的主使者,根本不需要像個鼠輩這樣藏匿。
三天前在附近鎮上將繅絲新法讓人交給玄膺後,他順便采買了些物品,其實已有暴露行蹤的可能性。
而繼續待在這裡,仍是為了她著想。既然現在她的身子已經好了,他們也應該離開。
明天將新法交給玄膺後,就該起程了。也許……先向北走吧。
他已經不想帶她回杭州,就算是他的自私吧。
「壞人?擎烈的功夫這麼好,可以把壞人打得落花流水呀!」她蹲著馬步,雙手在空中揮舞拳法,很有架勢的樣子。
「忘兒的功夫不好,我怕壞人傷到妳啊。」他輕笑,走向床邊。
「哼,好過分,你取笑我!」她看著他上床,突然沖到床邊跳起,然後重重地壓在他身上,聽到他悶哼一聲,很得意地笑著。「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明天多練功一個時辰。」他將她抱離他身上,很正經的吩咐。
「哇!不要啦,忘兒以後不敢了!」她連忙摟著他的脖子。
「以後是以後,現在做錯了就要受罰。」
「嗚……擎烈才是壞人。」
「是妳自己太沒分寸,」他側過身抱著她,手掌貼住她的胸前,低聲說道:「睡吧。」
即使明明知道她的身體已經康復,為防萬一,他仍是習慣將自己的真氣過渡給她。
他不在意自己的真氣究竟會耗損多少,反正憑恃著自身招禍的天賦,要回復……從來不難。
難的,是他再也要不回的天倫夢……
「擎烈……」
「嗯?」
「你有沒有聞到奇怪的味道?」
「奇怪的味道?」他仔細聞了聞,沒有感覺到怎麼特別。「怎麼味道?」
「我也不知道耶,有點香,又有一點點臭。」
「有點香,又有一點點臭?」
「嗯,其實很淡很淡,隱隱約約的,聞不太清楚。」打個大大的呵欠。「大概是忘兒的錯覺吧……」身體一溫暖就很想進入夢鄉,可是今天的感覺又怪怪的,怎麼頭和身體都突然變得好重呢?
不再言語,她沉沉睡去。
他見她睡著了,收回手,思索著三天前玄膺差人帶給他的訊息。
祖宗十八代……他還真的將鐵赤雲的族譜給挖出來了,真服了他!
只是那份族譜乏善可陳,沒有呈現過怎麼風光,看來是很平常的人家。而比較值得玩味的,是沒有顯著背景下,鐵赤雲竟能在這五年來迅速崛起。
他那好象一夕之間突然擁有的龐大財富,是怎麼來的?
將目標鎖定在他身上之後,線索似乎已經一條一條冒出頭來。
隱隱約約地,似乎聞到了香氣……
沉思的臉倏轉驚疑,他連忙推搖著身旁的柔軟身軀。
「忘兒,起來!忘兒!」
沒有反應。
可惡……他太大意了,早在忘兒提出疑問時,他就應該有所警覺!
這種迷香的味道接近雨後草味,卻又摻雜淡雅花香,容易讓一般人忽略。既然忘兒很早就聞到了,想必已吸入不少……
對方怕打草驚蛇,所以先在遠處施放,好讓他不知不覺吸入,而既然在遠處施放也有效果,藥性肯定濃烈,所以就算他現在可以辨識,也已經來不及了。
身體……開始感覺沉重……
心一急,他連忙抱起她奔離竹屋。
依著記憶,他循著再熟悉不過的路徑,奔出本來應該很安全的避身處,背後,卻有雜沓的腳步聲如影隨形。
玄膺曾經在這居處周圍設下陣法,憑那班人的智能怎麼可能破陣而入,施放迷香?
除非另有高人相助,或是他們太過輕敵所致?還是壓根兒……
可惡!他怎麼會犯下這種致命的錯誤?!
數把短刀從後方直射而來,他挪步躲過,抱著她在林裡左彎右繞,企圖藉密林遮掩避開埋伏。
借著月色之助,他在這座熟悉的林子裡很快尋得隱密處,在確定那班人暫時找不著他後,他盤腿而坐,提動真元,想要逼出體內迷香。
突然一陣氣血翻騰,讓他雙眼倏睜。
迷香……摻毒?!
「嗯……」不舒服的輕囈,自懷中小人兒的口中吐出。
「忘兒!」用力搖晃著,卻怎麼也喚不醒她。
低頭細細審視,見她表情難受,菱唇已經呈現慘白,他心底著急,連忙自懷中取出一個極小的布袋,倒出裡面唯二顆藥丹。
「玄膺曾說,這藥丹可以解百毒,因珍稀而難得,非必要別輕易服用。如果所言是真,那妳就不會有事,是不?」
心著慌,話語也急,將藥丹塞入她口中,他掐住她喉口,用巧勁令她吞下,而後將手覆上她胸口心脈處,不斷傳運真氣,令她體內血脈運行快沖,企圖讓藥性盡速運行,確保她安然無事。
「哇--噗!」懷中人兒受不住血脈的急沖與過強的真氣,突然彈跳而起,吐出一口鮮血後又虛軟倒下。
「忘兒?!」他連忙接抱住她。
「擎烈……」她攤在他懷中,看著天頂的圓月,疑惑而無力地問:「我們為怎麼會在外面?」
「妳沒事就好。」
「好臭!」她下意識地摀住嘴,感覺到唇上的濡濕,移開手,怔愣地看著掌心利指間的鮮紅血漬。
「妳的身體還無法承受這樣龐大的真氣,不過應該已無大礙。」她能夠清醒,定否代表那解毒丹真的有用?玄膺沒有騙他,沒有騙他……
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他說了些怎麼,她依舊凝望著自己的手掌,眼睛茫然無神,毀抖的雙唇吶吶低語。「這是……血?這種味道……」
「怎麼了?」
「這味道……好難聞,好……難過……」她突然揪緊胸口,痛苦喘息。
「忘兒!」耳邊傳來奇異的破空聲響,他連忙側過身子抱緊她,一柄短刀削過他的手臂嵌入前方樹干中,在月光下,閃動詭異的藍光。
「看你還能躲到哪裡去!」約二十來個壯瘦不一的身影奔來,將他們兩人圍在中央。
「你們怎麼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並不重要。」一名穿著赤色衣衫、身形魁梧、長相凶橫的人開口回答,大刀掄在身側,顯然暫時沒有動手的意圖。「嚴家長子,我給你兩個選擇,要見閻羅王,還是和我條件交換?」
「怎麼條件?」
「你們傳家的內功密法。」
「窩裡反?」他聞言諷笑。
「少囉嗦!」赤衣男子臉色瞬間變得非常猙獰。「你的決定?」
「你真以為……」他望入那名男子的眼,表情是極度的鄙視。「我會不濟到跟滅家仇人談條件?」
「說大話之前也要想想自己有沒有那個命,迷香中有摻毒,你又帶個拖累,還以為自己能夠支撐多久?」
「我們大可以試試看。」
「這是你自己選的,怨不得我!」赤衣男子揮手,周遭之人立刻群起圍攻。
「你到底聽命於誰?」他必須確定。
「快死的人,沒有必要知道太多!」
二十來個匪徒的圍攻,意在取命,毫不留情,而他因為之前真氣消耗太過,再加上抱著她,無法空出雙手使力,只能閃躲。
所幸匪徒顯然訓練不精,攻勢雜亂,讓他仍有喘息空間。
「擎烈……」他抱著她旋身騰躍,讓本來就已經很不舒服的她,頭更加暈沉了。
「妳還好吧?撐得住嗎?」全身知覺都在感受對方的行動和攻擊,他無法分太多心思在她身上,只能低語輕問。
「忘兒……成為負累了嗎?」
「哪有怎麼負累,傻話!」抬腿側踢,將一名身形較瘦的男子踢開,而後借力躍起身子,再一腳命中另一個高壯男子的頭,那名男子馬上抱頭哀叫。「等一下我將妳拋起的時候,妳借力飛到我背後,讓我背著妳跑會比較快,妳還有力氣嗎?」
「嗯。」她輕應,正因著劃過他手臂、削落她幾許發絲的大刀而受到驚嚇,雙眼迷茫地望著他手臂上流出的血,以及之前被短刀劃出的傷口,已經呈現深黑色澤。
「注意了。」雙手略使力將她拋起,她一只小手握住他的肩膀來轉移力量,快速飛躍到他的背後,雙腿夾緊他的腰,手向前伸環住他的脖子。
「好身手,但請妳將手松開些。」他輕笑,擋住一人的攻勢,手腕翻轉擒拿,對方的刀子已經換到他手中。
她連忙將手松開些許,仍顯迷茫的神色看著他將刀子插入對方的腹部,抽出時,有血噴濺。
「不……」她下意識的低喊出聲,語調顫抖。
「別看。」他知道她怕血,但形勢比人強,現在下是殺人就是被殺,他沒有選擇。
可是漸次滴到脖頸處的濡濕,卻讓他的心再次軟化。
對方已經明顯察覺小女孩對他的重要性,因而開始朝她攻擊。他既不能痛下殺手,又必須保護她免被刀鋒所傷;另一方面,毒藥藥性已經開始發作,讓他身體愈來愈沉,感受愈來愈遲緩,左支右絀之下,他身上已經傷痕累累。為了保全兩人,他在舉刀擋過一些攻擊後,騰身躍起,奔離戰斗之處。
月已西挪,原有的血紅色褪去,只有亮晃晃的銀白,令繁星盡數失色。
這樣的亮度,雖提供奔逃之人方便,卻也同時方便了行惡之人。
血脈急沖加速毒性,他的意識已經逐漸迷茫,加上之前真氣的大量耗失,讓他奔走的步履開始顛簸。
水聲……糟了!
他怎麼會跑來這兒?
「哈哈哈!這就叫地獄無門偏進來,我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為首的赤衣男子掄刀囂狂大笑。「嚴家老大,你剛才吸的『沉仙』裡面摻有『水仙照』,我們在短刀上又煨了『日食虹』你身中兩種烈毒,沒有解藥就只能等死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要不要考慮和我交換條件?」
日食虹……聞言,他臉色乍變!
沉仙是一種濃烈的迷香,但因為味道近似草味而易被忽略;水仙照會使人頭腦眩昏,身體遲緩,進而死得無痛無感,毒性雖強卻不算難解;然而與水仙照同為熱毒的日食虹卻完全回異,不但毒性猛烈,讓中毒者在承受兩個時辰的劇痛之後七孔流血而亡,而且除了特制的解藥外,無他法可解,聽說就連解藥的煉制也極為困難。
對方很明顯不達目的絕不干休,然而使用這種方法……
「無智!」他忍不住冷笑譏諷。
「你說怎麼?!」對方舉刀指向他。
「你以為將數樣藥混雜之後,還能維持原來的藥性嗎?」
「是不是原來的藥性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毒發了。」
「憑你的腦袋,不可能滅了我嚴家後還能安然躲藏到現在,說!誰是幕後主使者?」
「你這是拒絕我了?」
「我以為之前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那好,我就告訴你,冤有頭,債有主,等你變鬼後,記得到西南邊境,找鐵赤雲為你嚴家上下三十六口償命吧!」赤衣男子語畢,舉刀攻向他。
不愧是為首之人,山賊頭目赤衣男子的勁道渾厚,刀式威猛,攻得嚴擎烈狼狽不已。
「啊!」由側邊揮過的大刀,不但將嚴擎烈腰側劃出深深血口,也讓背後的小女孩掛了彩。
她的痛呼引起赤衣男子的高度注目,很快地踏步到嚴擎烈後方,一把抓住她就扔向不遠處的同伴。
「忘兒!」他驚喊,見她摔跌在地,卻無能為力。
他……連自保都已經漸漸力不從心。
「擎烈……不要!」她呆呆地看著赤衣男子的刀穿過他的身子,淚水在臉上奔流,腦中好似有怎麼屏障被打破,迷霧漸散,某種屬於血腥的記憶開始和眼前的景象結合交錯,令她頭痛欲裂。
「我倒是很好奇,那女孩兒哪裡值得你這樣拼了命保護,雖然她長得也算標致,可惜就是年紀小了點。」赤衣男子將刀子插入他體內時,傾近他低語:「不過你放心,等你死後,我會代替你慢慢享用她!」刀子抽出,朱紅血液隨之狂噴,還帶了一些微黑的顏色。
「不……不要……擎烈!」她想起來了,她姓謝名寧香,現年八歲,原籍為洛陽人氏,爹爹受朝廷升調,入京任兵部侍郎,她原本是要上京和爹娘會合的。
她全想起來了!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奶娘,想起總管,想起多少人為了保護她而犧牲。
如果不是她貪玩,她不會在池塘裡差點淹死而大病整個月,也不會因此害死大家,如果不是為了她,擎烈現在也不會……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不要……啊!」所有記憶全部湧上,那些血紅色的記憶片片段段,和她正凝望的人重疊,原有的吶喊全部轉為尖叫,劃破林中闐靜的夜,令人毛骨悚然。
氣血急速翻騰,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一股熱流上街到喉頭,她張口嘔出血液。
血……是血……在總管和奶娘出事前,她也是聞到這種味道。
痛恨的腥味……痛恨的血液,最後的顏色……
「啊--啊--」無法自已的尖叫持續著,血液沿著氣管爬升,循著她小巧的鼻子奔流而出,腦袋開始昏脹,她怎麼也無法思考,只剩下滿心的驚懼和自責。「啊--」
「吵死了!」終於有人受不了她的尖叫,舉刀便朝她揮下。
嚴擎烈瞠眼看著那人舉刀,心神俱裂,還沒能有所動作卻已經受赤衣男子渾重的一掌,直直向後墜落山崖,最後的視線,只來得及看到銀芒一閃。
「忘兒--」
尖銳的哭叫停止,山林瞬間恢復靜默。
在承受層層枝枒刮磨的疼痛後,他停落於崖間平台,睜大不甘的眼,清楚見著了星月交相輝映的夜空。
月如此圓滿,卻冷漠地映照人間離合悲歡,美麗的景致,光燦得好殘忍……
他的存活,只是為了一再體會失去吧?
就這麼了吧,等血流盡後,或許可以有他最在乎的親人等待著他。
盼聚首,共話天倫。
然後,他可以很驕傲地介紹,他有個歲數大概小他超過一輪的妻子,並且開心地接受其它人的祝福和取笑。
就……這麼了吧……
縱使仇未報,縱然心不甘,至少,再沒有失去。
當黑暗來襲時,他唇角上揚,讓所有不甘願化成唯一的淚滴,流落塵土,歸化於無。
他來不及看到的是:揮下的刀鋒停在半空中,持刀的男子全身僵直,而後,直直向後倒下。
才靜默不到半刻的山林,又響起嘶吼與哀嚎。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