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過午之後雨水終於收住了,天空看起來雖然還是灰陰陰的,空氣中仍是一股潮霉的味道,不過那厚厚的雲層裂出一道隙縫,有薄薄的光線溢了出來,看是要放晴了。
離珠抱著琵琶失神的呆坐著,從將軍府回來之後,她的眉眼一直就沒有展開過,成天不言不語,好像得了失語症。
徐東烈以為離珠為了那個耳刮子在生氣,不想和他說話。
「離珠,雨停了,你要不要出去走走看看,活動一下筋骨,也許明天地就干了,我們要開始出去做生意。」徐東烈小心翼翼的問她。
「不了。」離珠輕淡的說一句拒絕的話,便不再說話。
「那……」徐東烈還想說些什麼,可瞧見離珠愁眉不展的樣子,又把話嚥回去,他只說了, 「那我出去了,天暗之前會回來。」
離珠點了一下頭,像是想起什麼,便出聲叫住徐東烈。
「哥,也許你說的對,像龍公子這樣好的人品,不是我這個蠢丫頭配得上的。」眼淚隨著她的話語滑下臉龐。
「我不喜歡你說這種話,我們和將軍府裡面是兩個世界,追求的也不一樣,所以沒有配不配的問題,只是不合適罷了。」
「這已經不重要了。」她拭乾淚漬,慘淡一笑。
離珠傷心的模樣令徐東烈心疼。「離珠,我……」
「哥,你不是要出去嗎?快去快回。對了,你回來的時候順道到沈大嬸那裡帶塊肉回來,等太陽露了臉,我想曬點肉脯干存放著。」
「我會記得的。」說完徐東烈便吹著口哨出去,他不想知道離珠在將軍府裡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相信她已經認清現實,從今以後,她又會是他的離珠了。
徐東烈走後,離珠便抱著琵琶走到院子裡,雙膝微彎,縱身一躍,不甚熟練的雁渡寒潭讓她輕易地就飛上低窄的屋頂。 .
她坐了下來,眺著前方那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的將軍府,想著那天龍公子的遲疑,那分明是嫌棄她,憶著當時的情景,心不自覺的揪痛起來。
思緒一轉,像龍公子那樣的男子,身邊理應配一個能和他一起吟詩作畫的女子,而不是像她這樣大字不識幾個,功夫又不怎麼在行的無用女子。
世情如果能這樣看透就最好不過了,但是她整個心思都在這個情字上打轉,怎麼就是轉出不出來,即便明白又如何?
琵琶在抱,手輕輕一撥,竟是龍公子經常吹奏的曲子,連她也吃了一驚。
是了,情就是這麼一回事,再怎麼不能愛、不相配、不合適……也不能停止她想他。
想他,惟有寄托手中的弦。撥弦兩三聲,似湖水輕漾,是兩人初相見;再捻抹挑弦,嘈嘈切切如急雨落盤,捲起千堆浪,弦弦奔放,狂天狂地續續彈,好像永無止息似的,令聞者驚心動魄,卻先黑了天地,不知是天陰要哭泣,還是只是天黑了!
曲調戛然而止,離珠仰天而望,星星出來了。
原來天黑了,她不知不覺竟然彈了近三個時辰,淚早已流滿面.連手指磨破了皮也渾然不覺得痛。
「離珠,你開門哪。」是王巧雲的聲音。
離珠跳下屋頂,開了門,還來不及開口說話,便看見王巧雲身後跟著兩個人抬著渾身是傷的徐東烈進門。
「哥,這是……是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離珠嚇得七個魂魄飛走了六個,剩下的一個只夠她驚愣在原地。
「離珠,你還愣在這裡幹啥?」王巧雲推了她一把,「趕快去請張大夫過來幫徐大哥醫治。」
「好……」離珠一旋身,風快的跑開。
放晴好幾天了,為什麼都不見徐家兄妹出來賣藝呢?呈龍失望的站在龍津橋下。
他接連幾天都來這裡想見離珠一面,除了為那天一時的遲疑而傷了她的自尊心向她道歉之外,還想告訴她,「不必因不識字而覺得丟臉,因為沒有人是無師就會識字的。」
這些話擺在心頭好幾天,逐日的加重、加深,壓得他心裡沉重。
不行,這話悶不過今夜了,呈龍決定要去徐家找她。
才走幾步,背後有人叫他。
「呈龍兄,真巧,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呈龍見這人年歲與自己相仿,體格魁梧剛健,眉目凜然有神,神采飛逸,容易讓人留下很好的印象。不過他十分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個人。
「你是……」呈龍沒有露出不認識的樣子,而是表現出認真思索的神情。
「在下何雲飛,上個月我們在殿下那裡見過一面。」
「原來是飛將軍,真是失敬,剛才我想著事情,一時沒有認出你來。」呈龍故作恍然大悟狀,心裡卻暗暗罵著呈風胡亂形容這位飛將軍,說什麼他是身材五短的胖子,但是她有一點說對了,他的臉還真是黑。
「那天在殿下那裡,呈龍兄似乎認為在下在賣弄武功有點不以為然,並誤會我是故意貶損將軍府,由於那天人多口雜,我也不便多說什麼,不過事後我一直耿耿於懷,想找機會登門拜訪,並把事情解釋清楚。」
「飛將軍不必客氣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皇上將你比成漢朝李廣將軍,賜名飛將軍,我朝哪一個人不知飛將軍的本事,呈龍在這一點根本沒得比。」呈龍隨便一猜,就明白那天呈鳳在嘔什麼氣了。
「但是呈龍兄的文才連殿下都稱讚。」何雲飛覺得今天的呈龍少了點霸氣,卻多了幾分傲氣,很不一樣。「呈龍兄,那天聽說你熟讀孫子兵法,並專研各國文字,真讓人欽佩。」
「略懂皮毛而已,不值得一提。」一定又是呈鳳頂著他的名字到處吹噓,回家後非好好的說她幾句不可。「飛將軍,若沒事的話,在下有事先告辭了。」
「呈龍兄,請留步我有事找你商量,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
真是的,一般人聽到別人有事就應該識相的告辭了,怎麼這個人竟是一個迂將軍!呈龍百般不願和他坐下來說話,一心只想趕快去找離珠。
「不瞞你說,其實這回我從邊境回來是有一件事情要調查,殿下讓我有不解之事可以找你商量。」
「既然殿下這麼說,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呈龍這話裡帶有不得已的無奈,可何雲飛並不介意,他在殿下那兒聽到許多有關這位性情孤僻又自傲的將軍之子的許多事。
兩人來到醉仙樓,店小二認得龍少爺,便將兩位引領到二樓最雅致的廂房。呈龍沒有想到應該先讓客人點菜,便逕自點了幾樣自己愛吃的菜,何雲飛也是性情中人,只是淡然一笑,不甚在意。
「呈龍兄,長年以來我都跟我爹駐守邊關,因此對京城的一些事情甚為陌生。」何雲飛說。
「嗯,醉仙樓的醉雞是京城一絕。」呈龍敷衍的說,一味認真的埋頭吃著佳餚,也不理會他人是否動筷。
「自澶淵之盟之後,大宋和遼國維持了長久的和平,不過這只是京城的假象,大家應該居安思危。在邊境,遼軍仍是不停地向我軍挑釁尋隙,騷擾邊境百姓,這次我回京是有件事情要調查,請呈龍兄助我一臂之力。」何雲飛心一也有所懷疑眼前這位俊俏的公子哥真的能幫忙他嗎?
「只怕我武功平干,才疏學淺,幫不上你什麼忙。」
「那天聽說你精通遼國文字,所以我想讓你看一封信函,這是有關我軍軍情的機密。」事關重大,何雲飛小心翼翼的說。
又是呈鳳那個多事的丫頭!呈龍暗暗罵道。
「看飛將軍如此慎重,想是有關遼國潛伏在京城的奸細。」呈龍很自然就這樣想了。
何雲飛一聽心裡十分的佩服,難怪殿下說凡事只需跟呈龍說三分,他便能領悟出全盤。
「這封信是二十年前由遼國送往京城的密函,可惜去年才送到我爹手中,由於事關重大,且事隔多年,所以並沒有張揚,只令我趕往京城稟報殿下,並暗自調查。」何雲飛將密函一事娓娓道出,二年前,我爹便有所懷疑朝廷中有奸細,於是派我二叔……」
這時呈龍的注意力被一陣樂音給吸引,而且還是自己譜的調子,怎麼會流落到坊間呢?也不管何雲飛在說什麼事關國家機密的大事,霍地起身,循聲來到窗戶旁,探頭出去仔細聆聽,確定是從對面的釀香居裡傳出來的。猝然地,音樂戛然而止,他愣了一下,文昊好奇的想知道是誰會彈奏這首曲子,於是從窗口飛身而出。
「呈龍兄,怎麼了?」何雲飛詫異,也從窗口躍了出去,跟著過去看個究竟。
幾天前徐東烈讓人抬著回來,王巧雲說是劉長卿因那回在公堂受辱而一直記恨著,那天兩人狹路相逢打了起來,沒想到劉長卿心腸狠毒,竟把徐東烈的腿給打斷了。
大夫交代要他好好的休息,否則這只腿就算不殘廢也要腐了。
離珠眼看家裡就要斷炊,而且哥哥的醫藥費也是一筆錢,便央請王巧雲幫忙介紹,於是她就到釀香居彈琴唱曲。
不過才第三天,劉長卿便派人來鬧場。
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前世仇怨啊!離珠又怨又恨,不過卻也不認輸,決定與他們說理。
「我徐家兄妹倆不過是善良的小老百姓,本就和富貴大如天的國舅府的人搭不上邊,為什麼劉公子要三番兩次來找麻煩呢?我哥都被你們打斷了腿,你們還想怎麼樣?」離珠欠一欠身,軟語細求, 「各位大哥,我們也不報官了,請你們高抬貴手,留給我們兄妹倆一條生路吧。」
其他人聽在耳裡無不感動涕淚。
「徐姑娘,我家公子真心真意想請你到劉府唱曲,可你卻不賞臉,怎能怪我們不給條生路呢?」劉府管家說。
「離珠在此謝謝劉公子的好意,不過我喜歡在釀香居唱曲,劉公子想聽曲就來這裡,所以請你們不要強人所難。」
「你和你哥哥一樣都是不識好歹的東西,你若能討好劉公子,包你兄妹倆一生享用不盡,但得罪他,你們也別想在京城裡穩當過日子。」家丁語帶威脅的說,「再問你一聲,去還是不去?」
「不去。」
「這也由不得你。」管家一聲令下,「把她帶走。」
兩位家丁上前抓住離珠時,她急忙的把腳步順著呈龍教她的「懶的打」移動,一會飄向東,一下子又閃到西,讓劉府的手下始終拿她沒辦法。
「抓一個女人有這麼困難嗎!沒用的東西廠管家惱火,舉手指揮的說:「一個往東堵著,另一個朝西包夾,看她還往哪裡竄。」一說完,他自個便快步的撲上去,一把抓住正進退維谷的離珠。
「你們眼裡還有沒有王法?」離珠大叫, 「放開我,否則我……」
呈龍從對面的醉仙樓飛下來,由於急欲想知道那曲子是誰彈奏的,也不顧眼前的情況,便問: 「離珠,那曲子是你彈奏?」
離珠喜出望外,「龍公子,是我。」
「你還有興致在這裡和別的男人說曲?留著這分興致去和我家公子說吧,快走!」
「放開我……」
「他們是……」
「他們是劉公子的人,要強拉我去劉府……」
又是劉長卿,呈龍氣憤不已,「你們快點放開她。」
管家一對賊眼在四處瞧了一下,確定見只呈龍一人,並不見那位凶巴巴的風小姐,心想這位少爺手既不能打,只會靠雙腳飛來飛去,只能夠自個兒遁逃,便不將他放在眼底。
「龍公子,這是劉府的事,你少爺可管不了這檔閒事,否則我的手下都是一些不知輕重的粗人,萬一不小心傷了你,那可就不好了。」管家揶揄的揚起本就有些歪斜的嘴角。
「我才懶得管劉家的閒事,我只想帶離珠離開這裡。」瞧這管家猥瑣的樣子,真是髒了他的眼睛。呈龍也不看他,逕自的上前伸手去拉離珠,其中一個手下瞧了管家一眼,於是放膽的朝呈龍揮拳。
「龍公子,小心哪!」離珠驚呼一聲,呈龍這才警覺到,想避開是來不及了,眼見拳頭就要碰到他的衣襟,在千鈞一髮的時刻,何雲飛快速的扣住來勢兇猛的拳頭,再借力使力的一推,劉府家丁踉蹌幾步,然後整個人向後仰倒而下。
「呈龍兄,這裡交給我,你先帶那位姑娘離開這裡。」
「謝了,飛將軍,改日再邀你暢快一敘。」呈龍拉著離珠的手, 「離珠,我們快走。」兩人飛快地旋出釀香居。
一走出釀香居,離珠便將手抽回來,但是呈龍的手立即又握住,就這樣,兩個人的手便在底下一握一拒的追逐著。
最後,呈龍再度捉住離珠的手時,便緊緊的握住不放,並說:「離珠,對不起。」一句聽似深深的歉意,其實包含著深深的情意。
離珠沒有再抽回手了。這些時日,她心裡直盼著這雙溫暖的手緊緊的握住她,這樣便能令她有所依靠的感覺。
「這幾天我每天都到龍津橋下,可是都不見你們出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還有,你為什麼會到釀香居唱曲?」
提到此事,離珠長久已來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眼眶也濕了,待情緒緩和下來之後,便將徐東烈被劉長腳打斷腿一事說出來。
「這個劉長卿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我一定要想辦法懲治他不可,好讓他再也不敢仗著皇恩而胡作非為。」這一數落完,又轉向離珠責備說: 「離珠,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你應該捎信……」話說到這裡,他立即收住,「對不起,我……」
「不識字的人是我,你幹麼跟我道歉。」她臉上無怨也無噴,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應該讓人來將軍府找我,我才能馬上替你和你哥哥討回公道,如今事隔多日,要再想捕劉長卿這只惡羊,可能為時已晚。」
「算了,我只求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過日子,更何況他是皇親,我們惹不起。」
「王子犯罪尚與庶民同罪,劉長卿也不過是皇親而已。離珠,他覬覦你的美色,才會三番兩次的找你的麻煩,所以我絕不容許這樣就算了。」
離珠突然停下腳步,雙手掩臉低低啜泣。
「離珠?」呈龍驚訝的說: 「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話?」
離珠搖頭,用手背拭拭淚水,「我!只是很高興你還願意理我這個蠢丫頭。」
「誰說你蠢了?我也不容許有人這樣認為。」
「這也不許,那也不准,沒想到龍公子也會如此的霸道。」離珠嬌嗔的說,心裡卻很高興。
經她這麼一說,呈龍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有霸道的一面,不過這和呈鳳的野蠻不一樣,他是因為喜歡而佔有。
離珠又說:「是我自己這麼認為的。當你寫滿濃情蜜意的信,而我卻不解其中的風情,我想你的心裡一定有對牛彈琴的遺憾。」這也是她的遺憾,字裡行間的情意可以縮短時空阻隔,可是對她來說卻是拉長距離。「龍公子,我……實在不配。」
「我傷了你的心,該打!」呈龍拿起她的手,朝他的臉頰重重的刮了一下。
好清脆的聲音,離珠吃了一驚,「龍公子,你……你這是在幹什麼?」
「那天你應該這樣賞我一個耳光的。」
「痛不痛?」徐離珠心疼的撫著他的臉。「好傻,怎麼會有人毫不留情的打自己一個耳光呢?」
「這樣我心裡便舒坦許多了,不過,你也該打。」
「我?」離珠疑惑的看著他。當他高高的揚起手時,她很自然的做出雙手掩頰的動作,驚惶失色的呼喊,「龍公子,你……」
呈龍促狹一笑,拿開離珠貼在臉上的手,輕輕的打了一下,不痛不癢,如春風吻臉般溫柔。
「什麼對牛彈琴?自喻不當,該打。」
「我就說我是一個沒學問的蠢丫頭嘛。」離珠咬著下唇,難過的扭過身子。
「離珠。」他扳過她的身子,凝視著她說:「不許你再說自己蠢,而且你不但不蠢,甚至聰穎過人,那首曲子你聽過就記住,完全不需要別人指導,這不是一般人能辦得到的,即便是我也不能。」
「龍公子也不能嗎?」
「不能。」
太好了,她並非一無可取,兩情相悅豈會計較這些,但是像他這樣的才情男子,身邊女子若只是尋常女子,沒什麼過人之處,看在旁人眼中總會覺得可惜,也許她不能和他談學問,不過至少她可以和他說音樂。
「龍公子,雖然我不懂音律,不過任何曲子我只要聽過一遍,便能分毫不差的完整彈奏出來。」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回到徐家門前,呈龍正要踏進門時,被離珠阻攔下來。
「龍公子,請留步。」
「為什麼?」
「因為……」
「啊——」一陣憤恨怒吼從屋裡傳來,接著便是摔東西的碎裂聲。
兩人相覷一眼,他會意了。
「離珠,我回去了,心裡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訴我,不許你再默默獨自承受。」
離珠點頭,出聲頻催促,呈龍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他們完全沒發現在朱雀門後巷的不遠處,雪雁坐在轎子裡看著離珠走進屋裡。
夏荷跟附近的人家打聽之後回來稟報。
「夫人,附近的人說這徐家兄妹倆從小就跟著徐老鐵東闖西蕩的,以江湖賣藝為生,這幾十年來都沒有回過京城,今年初春的時候,兄妹倆送爹娘的骨灰回鄉落根,這才搬回那間屋子住下來。」
「知道了,回府吧。」雪雁說。
走時,雪雁掀簾回首見那破舊的房子,十七年前她就是把女嬰放在那扇門前,事後也曾後悔的跑回來探個究竟,想把女嬰送回親生父母身邊,沒想到那人家已經搬走了。
如今這裡再有人搬進來,卻沒想到會是那天在府裡碰面的女孩,雪雁心裡直猜疑:會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