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若不是有可人的微雲持在身邊,言笑晏晏,柔語解頤,那麼他也不可能平靜的坐在這裡給秦品南寫信。
澍清想他當初會痛苦,並非他真的很在乎秦水蓮,而是尊嚴。
太陽緩緩的向西移動,書齋裡的光線也逐漸地暗淡起來,澍清擱下筆,起身走到窗前眺看,那如泣血般的夕暉,再也不能惹他傷春悲秋。當秦水蓮除去未婚妻的身份之後,她那張美麗的臉孔就他而言只是一張面具而已,沒有靈魂,沒有魂牽夢縈的記憶,便無法感動。
外頭傳來陣陣的嬉笑聲,澍清仔細一聽,認出是微雲和凌祥的聲音,不禁好奇的跨出書齋,循聲尋去。
「祥二哥,灶房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應該到書齋找澍清哥才對。」微雲微惱的趕著凌祥出灶房。
「不必忙著去打擾澍清,我就站在一旁觀賞你做菜。」她的惱在凌祥眼中卻是嬌嗔,更叫人動心。
「不行啦,書裡不是說君子遠庖廚,你還是快出去。」
「我凌祥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個君子,你想想,當君子多煩人哪,古時聖賢開口閉口就是一堆君子要如何如何,君子不能怎樣怎麼,什麼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遠庖廚,這些話我都當做放屁,我不僅不成全別人,我還要進灶房欣賞女子洗手做羹湯。」
「祥二哥,你說的我都不懂,你要談君子,就去書齋找澍清哥,不要待在這裡礙事。」微雲硬推他出去。
「我的好微雲,你就行行好,讓我待在這裡吧。」凌祥涎著臉說,順手抓著她推過來的手,嘻皮笑臉的說:「我可以當你的二廚,幫你遞鹽拿醋的。」
澍清尋到灶房來,看到這一幕,臉上不自然的抽搐。
「不用了……」微雲眼睛餘光見著站在門外的澍清,慌張的從凌祥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侷促的解釋,「澍清哥,祥二哥他來找你,看你還在書齋便說不打擾你,沒想到他竟然跟來灶房,我說這裡不是他該待的地方,可是他就是不聽,非要待在這裡不可,我實在拿他沒轍。」
「澍清,我可想念微雲的菜想的緊,所以就來了。」凌祥笑說。
「原來祥二哥是特地為微雲而來的,那我回書齋去,不叨擾你的興致。」澍清故意表現輕鬆的樣子,但是渾然不察心頭已釀著醋意,說出來的話自然也帶有酸味。
「不是的,祥二哥當然是特地來找澍清哥。」微雲搓著手,急欲撇清。
「微雲,祥二哥對你可真是讚譽有加,我從來沒有看過他跟一位女子說一大堆的非君子論。」澍清話中有話,語帶譏刺,讓微雲聽了難受。
「什麼君子非君子的,我都聽不懂,我不過是一個庸俗的女子,只知道一些柴米油鹽的,跟你們談不上話。」微雲眼眸含嗔,兩靨生顰,口吻冷淡的說。
「瞧你們倆,好像是爭寵的小孩,我上這裡特地來找誰很重要嗎?」凌祥覺得他們的樣子很奇怪。「總之,你們兩人都是我看重的人。」
「你們爺倆別礙在這裡,否則我鍋裡的燒肉就要焦了。」微雲板著臉沒好氣的趕人。
凌祥見她真的惱了,於是拉著澍清的手,附耳低聲的說:「澍清,我們的微雲妹妹真的生氣了,我們還是快走。」
「嗯,」澍清覺得適才的話說過頭,便抬頭瞅她那含嗔的粉面,歉然的衝著她一笑,可她卻將身子轉過去,佯裝沒瞧見,怔得他一臉訕然,自覺沒趣,只好轉對凌祥說:「祥二哥,我做一篇文章,正好請祥二哥指點一下。」
「請教不敢當,我很欣賞你的文章,文字犀利,言之有物,就是不墨守規範這一點在考場是要吃大虧的。」凌祥和澍清邊走邊聊的走出去。
他們走了,微雲大大的吁了一口氣。祥二哥為人豪爽,不拘小節,可是有時候未免太失分寸了。一轉念,她眼裡浮現憂色,支頤著右頸忖度著:最近,澍清哥總是有意無意的要將她和祥二哥湊在一塊,實在叫人難過又難堪。
晚上用膳時,微雲決定今後要和祥二哥保持距離,於是交代小六在一旁伺候著,而她便待在房裹不和他們同桌用膳。
凌祥瞧微雲不同席,覺得掃興,吃的全然不知滋味。
「祥二哥,我看今夜月色分外明亮,我們何不到院子裡去,倣傚古人月下對酌,附庸風雅一番,你覺得怎麼樣?」澍清見凌祥意興闌珊,便如此的建議。
凌祥同意,於是澍清吩咐小六把飯桌的食物移到外頭去,然後摒退他去休息,不需要伺候。
「澍清,微雲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凌祥喝著悶酒,喪氣的說。
「沒這一回事,我從小就認識她,也沒見她生過誰的氣。」澍清安慰的說。
「那麼她討厭我了?」
「不,她敬你如親兄長。」澍清為他斟酒。
「聽你一說我放心了。」凌祥是性情中人,很快地就鬱結解開,爽剌將剌手中的酒一仰而盡。「澍清,說實在的,有時候我還真嫉妒你。」
「祥二哥,你別開小弟的玩笑了。」
「我是說真的,我嫉妒你和微雲有一段美好的兩小無猜情份,嫉妒你能和微雲住在一塊,當你為情所傷時,有她與你長相左右,為你消愁解憂,當你夜裡饑轆轆時,她會起來為你準備宵夜,在在都讓我既羨慕又嫉妒。」
澍清見他一改平時狂狷的口吻,沉緩抒情,彷彿對意中人訴衷曲,心中真是五味雜陳。
「祥二哥,這些話真不像是會從你口中說出來的。」
「是嗎?」凌祥扯了一下嘴角,竟是一絲羞赧。「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向自命風流瀟灑的凌二爺,竟會如此牽掛一位女子。澍清,你說過微雲是你的妹子,現在我鄭重的請求你把微雲交給我,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她,一生不離不棄。」
「祥二哥,你……」澍清訝然的盯著他那深情認真的臉,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凌祥見他猶疑,不禁歎了一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想我之前留連花叢、放浪形駭的荒唐生活,也難怪你不相信我。」
「不是這樣子,我絕對相信祥二哥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一旦情寄一位女子,必定是全心全意的對待。」
「還是澍清瞭解我。」凌祥乾了一杯。「你是知道我一向隨興的過日子,從未思考一輩子的事,但是我第一眼見微雲時,竟萌生想要照顧她一輩子的念頭。」
「微雲身世坎坷,從小就吃很多的苦,若有祥二哥照顧她,這是再好不過了,可是這是微雲的終身大事,我沒有權利替她決定一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如果微雲願意跟我呢?」
「如果她……願意的話,我會替你們高興。」澍清黯然的說後,便悶著頭喝酒。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從今天開始,我一定會加把勁讓她點頭答應。」凌祥眼睛發亮,自信滿滿的說。
月下對飲成獨酌,兩人各自低頭飲心事。
這般月色好誰看?於是月娘索性躲進雲層,不讓人觀賞了。
「哎呀,這月亮後地太不解風情了,剛才還高掛在樹梢上,怎麼說不見就不見,真掃興。」凌祥仰頭一看,忍不住數落的說,感覺上就像一位清純少男的情懷。
澍清仰望天空,笑說:「無月,繁星依舊燦爛呀!」
「說的也是。星空下暢飲也是一樣,管它有月無月的,絕對不影響喝酒的心情。」凌祥激賞的說:「好一個『無月,繁星依舊燦爛』。澍清,我看似灑脫,其實是故做瀟灑,我不如你。」
澍清苦笑,有這番看法,全因微雲教他明白的。以前他一心想擁有天上的明月,忽略了明月身旁那顆最柔亮的小星星。
如今發現了,可是……澍清看著凌祥,心不禁結迤鵠矗他還有資格去摘那顆美麗的星星嗎?
隨著大考日子的接近,微雲愈來愈緊張,她聽說在京城西郊有一座觀音寺很靈,一直想找機會去膜拜一番,求菩薩保佑澍清平安如意,高中狀元好光耀門楣。
這天午憩後,澍清逛琉璃廠不需要人伺候,於是她準備香燭和一些糕類果實,跟小六交代一聲,便出門去了。
「微雲。」身後有人喚她。
微雲聞聲稍停下來,回過身去,見是凌祥正騎馬過來,不一會他就來到她身邊。
「微雲,你要去哪裡?」凌祥下馬,交代隨從一聲,便和她並肩走在一塊。
「西郊的觀音寺。祥二哥,澍清哥去逛琉璃廠,你到那裡找他吧。」
「不,我找你。」
「找我?」微雲一怔,不自在的說:「祥二哥,別跟我開玩笑了,你會有什麼事找我?」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現在你要去觀音寺,我就陪你去。」那夜和澍清一席話之後,他對微雲的示好更加的露骨。
「不敢勞煩,我想祥二哥一定還有要事要辦,不需特地陪我。」
「我沒事,我是真的特地來陪你。」
凌祥毫不掩飾的熱情和討好,著實令微雲窒息和不安。她低著頭走著,沒有再說話。
「微雲,你在想什麼?」
微雲輕輕的搖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每天四處閒晃,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看起來很沒有出息。」
「我沒有這樣想。」微雲連忙否認。「祥二哥,我聽澍清哥說你的學問很好,又是凌王府的二少爺,為什麼沒有在朝廷謀一個差事?」
凌祥聳肩一笑。「我是庶出,朝廷的事自有我大哥,輪不到我;不過這樣一來,我也樂的逍遙,我實在受不了朝廷那套繁文褥節。微雲,我不在朝為官,你是不是覺得失望?如果你真的在乎這一點,我可以為你……」
「祥二哥現在這樣也很好啊,而且澍清哥說祥二哥兩腳踢翻功名浪,俠義江湖任我行,這分豪情和瀟灑很讓人羨慕和佩服。」微雲不讓他把話說完,怕他表白的話一出口,日後再見便尷尬。她很自私,不想失去凌祥這位好兄長。
「澍清是我的知己。」凌祥含情脈脈注視她說:「微雲,在你心目中我是怎麼的一個人?」
「好人。」微雲簡單的說了這兩個字,讓凌祥失望,還想再問下去時,他剛吩咐隨從雇來的轎子在他們身邊停了下來。
「微雲,從這裡走到觀音寺還有好幾里路程,所以我就幫你準備一頂轎子。」凌祥掀起簾子,手一比,「請。」
「祥二哥,微雲擔不起。」她不是木頭人,對他的這分細心和好意當然會感動,只是她實在承受不起他的心意。
「你當然可以;微雲,快坐進轎子。」凌祥又請了一遍,她不忍拂逆,只好從命。
她坐在轎子裡,掀起簾子一角,看他騎馬隨侍在身邊,心中暗道:最近她總覺澍清哥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唉!若他能有祥二哥對她好的十分之一,她就心滿意足了。
微雲從觀音寺求來一個符,心裡明白澍清絕對不會將它帶在身上,於是左思右想之後,終於讓她想到一個法子。她手上正替他縫製一件新衣,好讓他在大考那天穿去考試,於是她決定在衣服裡面縫一個暗袋來放置這個符。
這晚她將這件衣服趕了出來,便拿著新衣服來到書齋時,卻瞥見澍清正坐在院子裡喝酒。
「澍清哥,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喝酒?」
「你來得正好,陪我喝一杯。」他另外斟滿一杯遞給她。
「不行的,我不太能喝酒的。」微雲搖手拒絕。
「喝這一杯就好了。」
她不忍拒絕,只好答應,接過酒杯,沾沾啜啜的,好容易才喝乾。她酒量淺,才一杯,嬌靨立即染了一片紅暈,讓人瞧了心醉。
「澍清哥,我幫你縫一件衣服,你試穿一下,看看哪裡不合身,我好馬上修改。」
「你怎麼又替我縫製新衣呢?」他看她身上始終一身舊衣裳,忍不住說了幾句,「祥二哥不是送你幾塊料子,怎麼不為自己做幾件新衣裳?」
「又不是什麼日子,我幹麼做新衣;再說過兩天就是大考的日子,你才要穿新衣服博個好綵頭。」
澍清輕笑一下,不以為然的說:「哪有這樣的道理?」
「怎麼沒有?新衣服穿出一位新狀……元……」最後一個字是混著一個噴嚏打出來的。
「身體不舒服?」澍清關心的說。
「我沒事,可能今天到觀音寺吹了一點風,等會我自個兒會煮一碗薑湯來喝。」
「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不用了,我沒有這麼嬌弱。」
「微雲,不要太勞累。自從你來了,大大小小的事都攬在身上,把小六這個小子都養懶了。」
「一點都不累,這些事我是做慣的,而且有些事小六粗手粗腳的,哪做得細呢。」微雲抖一抖衣服,服侍他穿上,為他擺弄衣服。
淡淡的月光鋪在她臉上,更見清容絕麗,澍清凝睇著,情不自禁的撫著她的臉,愛意濫於言表的說:「微雲,如果你沒有來京城,也許現在我對秦家仍有一股恨意。」
微雲心情輕蒙了起來,晶亮的雙眸和月光爭輝,身子微顫著,眼睛眨也捨不得眨一下,直勾勾的看著他。
「澍清哥。」她眸光迷離,輕喚他一聲,無限柔情。
「幸好你來了……」澍清托起她的下巴,陶醉的吻她,並忘情的往她身上摸摸索索,不能自己。
隔著衣衫,仍然能感受到她溫軟柔滑的肌膚,而由她身上散發出一股非蘭非麝的味道,更叫他心旌搖搖,意亂情迷。
微雲頓覺耳根發燒心跳得自己都聽得見。他愈吻愈深,令她快透不過氣來,但是她不敢亂動,惟恐驚醒他,又像上回一樣狠心的將她推開。
她顧不得羞,攔腰一把抱住他,整個胸脯似乎毫無縫隙地跟他貼在一起。
「澍清哥,請你不要把我往外推給別人……」在他情慾的催化之下,微雲忍不住把藏在心底的情意表露出來。「我一直……很喜歡……你……」
「我怎麼捨得把你推給……」澍清的腦海裡閃出凌祥的人影,眸光掠過一絲驚色,又一次狠心的將她推開。
他自責,剛才他在幹什麼?對微雲告白嗎?祥二哥是真心喜歡她,他怎能如此的自私呢?
「澍清哥?」微雲漲紅了臉,張大眼睛看著他。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對你。」他脫下身上的衣服交還給她時,避開她的眼神。「微雲,忘了剛才的事。」
她張大眼睛哀怨的瞪著地看,她突然覺得好冷,好冷——她環臂抱胸,身體一直在顫抖。
他避開她的眼神,努力的找話說。「對了,傍晚的時候我看你和祥二哥一起回來,你們——」
「我們是一起上觀音寺。」微雲負氣的說。
「祥二哥人好家世好,他又對你一往情深,你若跟了他,我想你爹也可以放下心裡的一塊石頭。」
「我爹?」微雲大吃一驚,在她的記憶裡從來沒有爹娘。「澍清哥,你……知道我爹是誰?」
他點頭。「我一直在考慮要在什麼時候告訴你才適當?我想現在應該是時候了。」
澍清娓娓敘說秦品南和白玫瑰的愛情故事,說畢,只見微雲淒楚的低著頭,久久不語。
「你恨他們嗎?」
微雲搖頭。「我同情他們;相愛的人不能長相廝守,他們心裡一定很痛苦。」
「愛一個人卻不能擁有,簡直令人痛徹心扉。」澍清有感而發的說。「還好,你不必受他們這種煎熬,祥二哥是真的愛你,微雲,我想你也喜歡他吧?」
「你說對了,我是喜歡他。」微雲怨他一眼,恨恨的丟下這句話,傷心的奔回自己的房間。
他的目光向微雲的房問看去,燈影搖搖,偶爾從裡面傳出輕咳聲。繞院踱步,有感吟誦: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原來他的整顆心早就被一抹雲彩盤據而不知,等到發現時,那人已不屬於自己。他深深的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