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先生對搬下樓這件事的表現風度不佳。下午他進屋來,梳洗一番,將他的東西全扔到床罩上,拉起四個角將它們包起來,然後提到樓下去。他才不要住彌頓隔壁那個房間,而是選了離管家最遠、正巧也最小的一間,可是「比較有隱私,屬於我自己」。那個房間原來是從前面進來的僕人脫去濕衣和泥鞋用的,小得可憐,只有高高的窗戶面對外面的人行道——晚上會有路燈的光線照射進來;到了白天,就被過往行人踩在腳邊。
好吧,雲妮心想。至少他們現在處得比較好了,用自己的方式。而且她讓他閉了嘴。雖然這種沉默有些怪異,是裝作許多事沒看見、也不拿出來討論。很好,她再次想道。
她又花了幾天的時間,才能夠在書桌前真正鎮定地坐下來,坐在明克的對面和他一起工作——這個她瞭解到自己已太過喜歡而無法放棄的工作。
明克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也不是像她原先所想的那麼糟糕。他在康瓦耳上的鄉下學校在基本的閱讀方面教得不錯,他算是受過大部分的基礎教育,而且他很喜愛文字遊戲,因此教他語言就成了一種樂趣。
他特別喜歡她給他做的字彙練習。不知怎地。他開始用一些她從沒教過他,或是念給他聽過的字,彷彿天生自然地就說了出來。
「儀態萬千(junoesque)。」一天他說道。
桌子對面的她抬起頭來,他正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盯著她瞧。
他繼續說道:「臀部線條勻稱(callipygian)。」
她驚訝地眨著眼睛。他不可能知道這些字的意義。
可是他真的知道。「線條優美的臀部。」
「那是比喻形狀像桃子,豐滿的臀部。」
他笑了。「我知道,形狀又大又漂亮。我真希望我知道有什麼字彙可以形容一個又大又漂亮的臀部,還有一雙線條比小提琴更迷人的長腿。」
有好一會兒她不知道目光該移向何處,因而大膽地直視他的眼睛。小提琴,維納斯的臀部。就算他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他的涵義也絕對改變了。
她的視線往下垂了一點,落在他曾留了鬍子的嘴唇上方,因而輸掉這一場目光相交的戰役。那個地方仍然刮得乾乾淨淨的,可是現在看起來有點像個笑話。即使剃掉鬍子,他所散發的男子氣概仍然銳不可當。
崔明克的言談舉止中,自有一股軒昂的氣概,不管是嘲弄或說話,還是日常瑣事,甚至連他沉默不語的時候也一樣。他對自己有種男性的自覺,絕不容許妥協或改變。刮去鬍子並沒有讓他失去活力,只是變得比較溫和。
至於他到底是怎麼學會那些字彙的,第二天晚上有了答案。
雲妮在半夜兩點鐘驚醒,發現自己正在哭——低低的啜泣。過了幾秒鐘,她終於止住了淚水,雖然在揩拭臉龐的時候,她的心仍跳個不停。她躺在那裡,滿心困惑。她作了夢,卻想不起來作了什麼夢。她想要抓住一些片段,卻只記得一種憤怒和沮喪的感覺——一種渴望,想要某人不肯給她的某種東西。
這兩個星期她都沒睡好,今晚更糟,她下樓喝了杯牛奶。
從廚房要回樓上的時候,她看見從一樓走廊底端的書房還亮著燈。她沒想到自己的舉動就好像飛蛾撲火,只是靜靜地走過去,推開了門。
他就在那裡。明克坐在閱讀燈旁的椅子上。看到她,他嚇了一跳。他的腿上有一本書。
她走了進去.他們彼此瞪視著對方,四周更加安靜了,誰也不願意先開口。
終於,他聳聳肩,笑著解釋:「我喜歡看書。既然我不大可能有另一個碰到這麼多書的機會,因此我想盡量多看一些。」他伸出一隻手,一種讓人困惑的姿勢。「還有十二天。」他說道。
距離舞會的天數。時間都到哪兒去了?一天天、一分分、一秒秒就這麼過去了。
他又道:「以後,再找時間睡。」
他說的正是雲妮避免去想的。再過十二天,他們就沒有理由在一起了。
她問道:「你在看書的時候有什麼問題嗎?」
「嗯,常常。」他大笑。他身上還穿著白天的衣服。雖然領結已經鬆開了,背心的扣子也沒有扣上。閱讀燈的光線在他的白襯衫上灑下了金色的光芒。「但現在已經好多了,大部分是字彙的問題。」
「你怎麼解決?」他似乎不可能自己學會那些字。
他從旁邊的桌上拿起一疊紙,大約有六、七張。
上面整整齊齊地寫著字——線條勻稱,儀態萬千。也有比較簡單的字,身份,驅逐,有好幾頁——還有些記號。字的旁邊寫著它來自哪裡,哪本書、哪一頁,還有往上或往下的箭頭註明是從上面或下面數來的第幾行。
「我在當天結束前查出它們的意思,回頭到書中的出處以我的理解再念一次。第二天我會複習,如果忘記了,就再查一次。」他聳聳肩。「我喜歡字彙。」
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她微微一笑。「惡魔。」
「兇惡的。」
「邪惡的。」
他眨眨眼睛,露出困惑的笑容。他不知道那個字,可是很喜歡它。他又加上一句道:「黑心的。」
她大笑。「好吧,你不是不懂字彙,只是用的方式很奇怪。」
「我喜歡拿它們來玩。」從一開始他就喜歡一些聽起來很偉大的字,好讓他說的時候氣勢十足。
或是好玩的字。老二,她想。「我知道。」她說。「可是到舞會那天,你可不能這麼把它們拿來亂說,有些字更不能用。」
他皺起眉頭,臉上出現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當他沉默而嚴肅的時候,表情顯得睿智、有判斷力、腦筋激烈的活動著。不一定真是如此,她告訴自己。此時他的心中或許是一片空白,可是他臉上的表情——蹙眉、目光專注、額頭高聳——讓人覺得他很聰明,甚至很有深度。
她盯著他英俊的臉孔,狡黠這個字眼躍入她的心中。精明,機智,狡詐。光是看著他的眼睛,她就知道他是個敏銳的顧客。
而他也在打量著她。
她別過視線轉開頭。「我們要教你一些表達的方式,」她清了清喉嚨。「讓你那天晚上有話可說。」她低頭看著他遞給自己的那幾張紙。「事實上,只要我們繼續糾正你的文法和發音,你大膽的用字方式就不會顯得那麼突兀了。」
她抬起頭來時,他仍然盯著她,似乎想要把她看透。他並不認為自己用字大膽,只是與眾不同,而且他不可能會出錯的。
是她的評斷過於嚴厲,太快做出錯誤的結論。從一開始,她看他的方式就不對,只偶爾施恩般地告訴自己,明克還滿聰明的。不,明克非常聰穎,她從沒教過學習如此快速的學生。他的才華洋溢,甚至比她更聰明。
她把那些紙還給他,拉緊了睡袍的衣襟,雙臂環繞著自己。
他盯著她,銳利的目光就像是深邃的大海——她真的感覺到臉頰熱了起來。她轉開頭,手心撫著臉頰,假裝不經意地躲開他。她不敢相信自己又臉紅了,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只是坐在閱讀燈的光線裡,其餘的地方是一片黑暗與寂靜。從眼角的餘光裡,她看見他的頭歪了一下。像魔力對人的行為感到困惑時那樣。
很好,她被自己給困惑了,或許他也充滿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