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男 第十四章
    雲妮那一整天都想要告訴明克,如果他能夠搬到樓下會比較好。她打算這麼做,可是一直沒能開口。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遲疑,這是她的房子,她有權力做決定。然而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再說,明克似乎比平時更沉郁、更不安。這種若有所思是從不曾有過的。至少很罕見。她讓他借著鏡子和留聲機自己練習。當她半個小時後回來察看時,發現他只是坐在那兒,眼睛盯著半空中,手指撫著光溜溜的上唇——令人驚訝的是,那兒的胡子又被刮干淨了。最後她干脆放棄了要他搬到樓下去的事。明天再說,她對自己承諾。

    到了第二天,她找不到他。

    明克偶爾會離開一陣子。“去處理我自己的事。”他總是一本正經地說道。雲娜從不知道他到底出去做什麼。她知道他有動物要照顧,他應該也有朋友,可能去炫耀一下他的財富和儀表。

    約莫中午時分,她聽見他回來了。她正在工作室外走廊另一頭的書房看書,聽見他在屋後那間供人脫掉濕衣、泥鞋的小房間乒乒乓乓的弄著什麼——明克身上老是有泥巴。她可以聽見他踢掉了靴子,似乎剛才是從後花園走進來。

    過了幾分鍾,她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朝她走來。他的腳步聲比平時要重一些。然後他出現在門口,說道:“在車庫裡。”

    “什麼在車庫裡?”

    “那些老鼠,它們在那裡有個窩。我們去抓它們。”

    她大笑。“你要我和你一起去抓老鼠?”

    “很好玩的。”他咧嘴笑道,是她這兩天以來見到最輕松的表情。好玩。他又是原來的那個崔明克,認為所有的事物,包括人生,都很好玩。

    她靠回椅子裡,忍不住笑了起來。用這種方式看待事物其實也不壞,她想。“那是工作。”她反駁道,而且他也是一身工作的打扮。他穿著厚重的靴子和舊衣服。

    他走過來,想要拉著她的手臂站起來。“真的,是很刺激的工作。來吧,你用不著幫忙或看我抓,但是你應該瞧瞧我所說的,就在你的車庫裡。”

    她讓自己被他拉著手臂站起來,然後揚起眉毛望著他。“你會殺掉它們嗎?”

    “那些老鼠?當然會。”

    她蹙眉。“那不是很殘忍嗎?”

    “我不覺得,當然老鼠們不會同意——狗和鼬鼠會動手的。”他扮了個鬼臉。“雲妮,它們是老鼠,骯髒、丑陋的老鼠,一只一年可以生下五、六十只的小老鼠,而這些小老鼠在兩個月後也會開始生小老鼠。它們到處亂跑,吃掉你拿來喂馬的飼料,鑽進你的牆壁裡,爬進你的馬車——”

    “嘖,”她顫抖起來,然後皺起了鼻子。“然而它們還是個生命啊!”

    他那低沉的笑聲總能引她發笑。“你說得對,親愛滴。”她已經不知道告訴過他多少次了,是親愛的,而不是親愛滴。他拉著她往前走。“我們該去買些奶酪,每天晚上留給它們吃,或許還打個蝴蝶結。噢,少來了。”他讓她轉過去走在前面,自己在後面推著她。

    她回頭投給他一個憂心的表情,但他只是興奮地揚起眉毛。“給我一些木頭,伙計,”他高興地說道,又說起了土腔,只是這次的腔調更濃:康瓦耳,海盜之地,還加上一點倫敦口音。“我們要讓它們血染車庫。”

    看到他的心情又好了起來,真讓人松了口氣。

    她跟著他走到車庫,心想,這是個好機會。趁他心情很好的時候,告訴他搬到樓下的事。為什麼她會覺得這件事如此困難?這沒什麼,他只會聳聳肩,甚至毫不在乎。

    在車道盡頭的車庫前,有一輛驢子拉的貨車,是他從朋友那兒借來載運他的那些狗和鼬鼠。明克的手下們一看見他和她走過來,就不停地吠叫騷動起來。

    他從板車上搬下六個籠子,每個籠子裡裝有兩只鼬鼠。五只小狗在明克朝它們吹回哨時跳下車來,魔力在他的腳邊跳著,顯然較平常警覺和興奮。雲妮跟著這群動物走進車庫——明克的兩條手臂底下都挾著籠子,手上還提了好幾個,狗兒則跟在他的腳邊。他低哼著一個曲調,像以這曲調指揮這些動物,啊,一個斑衣吹笛人。

    一走進車庫,他就蹲了下來,將一籠籠的鼬鼠放在地上。狗群們仍然騷動不已,可是他朝它們一揮,並且說道:“嘿!”它們全都安靜地坐下來——六只毛茸茸的小臉期待地望著他。“你們等一下。”他告訴它們。

    她看著他行動——他站了起來,彎腰將一籠鼬鼠從地板上推向一只狗,所有的動物都全神貫注——當他向她做著解釋。

    “在我的故鄉,抓老鼠是一種運動,一種左鄰右捨一起來的好運動。我從小到大都在谷倉、雞捨、礦場裡和十幾個男人一起抓老鼠……”

    他繼續說著,但是她只聽到片段。他熟練地每隔一段距離安排一只狗,然後將籠子推過去,調整位置,觀察一會兒,再調整角度。他身上有一條寬皮帶,垂掛在那裡的工具隨著他的移動,不停地發出聲響:帶有鈴鐺的頸圈、一捆繩索、修剪樹枝用的大剪刀、一根又長又細的木棒,以及一根金屬短棍。

    皮帶尾端靠近他臀部的地方是一雙折疊起來的舊皮手套。他穿了一雙厚重的靴子,隨著他的走動發出厚重的聲音。他的褲腳塞在靴子裡,塞進褲腰裡的則是一件褪色的紅色緊身套頭針織衫。舊工作服,類似她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所穿的,但現在的看起來比較像樣,因為沒有人在後面追他,是明克在掌控一切。

    他既優雅又有自信,深知自己正在做什麼。

    他解釋完畢。“……可是你一定要把狗安排在正確的位置上,”他說道。“再讓鼬鼠直奔可能的地方。它們突襲鼠窩,而躲過它們的老鼠會遇上狗。至於我——我就攔住任何躲過前兩道防線的家伙。”

    這兒是他的戰場,一場由動物發動的戰爭。雲妮又顫抖了起來。她一定是發出了聲音,因為他停下來回頭看了一眼。“你得在我開始前離開。我只是想讓你了解我怎麼做,而事前會比事後容易解釋。”仿佛怕她爭辯,他又繼續說:“這和獵狐差不多。事實上,獵犬會用牙齒撕裂狐狸的喉嚨,而魔力只會到處尋找狐狸或老鼠,跟著鑽進地上的縫隙裡,然後停在原地吠叫,等你把它們挖出來。”

    她的臉紅了起來。“天啊,我沒見過老鼠——”她望著他。“它長什麼樣子?”

    “老鼠?”他嘲笑她膽小的好奇心。“它們會從木板裡跳出來,到處奔跑。”他搖搖頭。“這場出乎你想象之外的混亂會持續個幾分鍾,大家彼此追逐,因為那些老鼠而瘋狂。場面並不好看,雲妮,但絕對相當刺激。如果你想看,最好爬到半樓上面比較安全。”

    “安全?”

    “褐色的老鼠不喜歡高的地方。”

    “呃,不用了,謝謝你。”

    “真是可惜,”他嘲笑她。“你將錯過這輩子所能看到最刺激的事。”

    她很懷疑。她認為眼前所見已是這輩子最刺激的事,一個身上掛著短棍和項圈上帶有鈴鐺的男人,腳穿有釘子的工作鞋,踩在她的地板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還想讓她的車庫變得“好一點”。

    “怎麼了?”他說道。“你為什麼那樣盯著我看?”他笑了,仿佛她會指控他什麼似地說:“好吧,我帶你來這兒是想讓你看看我有多厲害。如果你留下來,一定可以大開眼界。”他的臉上浮現了更多自信。

    “我已經大開眼界了。”她報以微笑,雖然有點不自在。老鼠,哼。“我相信你的確能力十足。”她搖搖頭。“你對很多事情都很在行。”

    他饒富興味地歪著頭。“你老是在糾正我。”

    “你對很多事情都很在行。”她又說了一次。

    “你真的這麼想?”他喜歡這個想法。

    “是的。”

    她環顧四周,微微顫抖地想象著他的戰場如何開打。然而繼續想下去就有點過於血腥而駭人了,雖然她毫不懷疑他將獲得勝利。“所以你有——”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然後想到:“你的顧客和工作的地方?”

    “系地。”他說道,故意逗她。

    “你怎麼記得去過哪裡、哪裡沒去過,還有誰需要做這個,以及該收取多少費用呢?”

    他回過頭,一臉她瘋了似的表情。“我不用記,只要寫下來就行了。”

    “寫在哪裡?”她問道,想象著潦草寫在紙上或手背上的東西。

    她換來了另一個她真是缺乏想象力的眼神。“寫在本子裡,雲妮。”

    “帳簿嗎?”

    他翻著眼珠子。“差不多。我是個生意人,有上百個固定的客戶,每年還得向上百位新客戶自我推銷。我寫下他們的地址、我到過哪裡、他們說過什麼。我會把我的收入總和加起來——去年我賺了六十四鎊。這對一個像我這樣的家伙——”他糾正自己。“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壞。事實上是很好。”

    這倒是真的。她大感驚訝,他竟然還記帳?

    他繼續說下去。“在那裡的喬依是魔力的兒子,擁有板車的家伙有只魔力很喜歡的母狗。我讓他先挑下一胎所生的小狗,用來交換今天使用他的板車。”

    “你真是個好人。”

    “不,這與我是不是好人無關。那就是我要告訴你的,這就是我做生意的方式。我得讓那家伙高興,以便用他的車;他也收點錢來維修他的車……”

    他繼續口沫橫飛地談著他的工作,對這份工作感到十分驕傲。

    雲妮也對自己發現捕捉老鼠是件有趣的事,而大感驚訝。

    明克抓出一只鼬鼠,解下一條項圈,“……這只要鑽到地板底下,鈴鐺讓我知道它在哪裡。”他提起那只小動物,它身上的毛皮光滑,像是貂的顏色。“很漂亮吧?”

    當他將它放回籠子裡時,雲妮心想,不,漂亮的不是鼬鼠,而是這個男人,修長的四肢,渾身散發出健康的氣息。即使他穿著捕鼠人的衣服。

    一個捕鼠人,那就是他。想想看,他還吻了她呢;一次是輕柔地,一次則帶著濃烈的熱情,惹得她哭了出來。

    噢,天啊,她告誡自己,別覺得他讓人興奮。噢,不,何不干脆請個掃煙囪的工人來打掃煙囪,然後也吻他呢?她可以找玻璃工人來修補前面的窗子,或許還能獲得一個擁抱。水管工人也是個好人——噢,雲娜,控制一下你自己。

    老鼠,她心想。天啊,她該離開了。他已經完成布置,即將開始。她轉過身。“呃——”她說道。

    明克看著她,知道她要走了。為了不知名的理由,他想要她留下來。“你看。”

    他朝魔力抬起手臂,彈了一下手指。魔力開始玩它的老把戲,只是為了好玩,因為明克要它這麼做。它開始上下跳。

    魔力不是一只好看的狗。它的身體是白色的,一個長著胡須的棕色鼻子從白毛中伸出來,一身斑駁的短毛.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小臉。它是只松垮的小狗,幾乎還不到一尺高。可是魔力有顆巨人般的心,做任何事都全力以赴,毫無所懼地投入。

    它跳起來超過五尺高,伸長了身體,小小的腳一碰觸到地面,立刻又往上跳。拉長身體。見到這只狗活力十足,讓明克很高興。一次又一次,除非明克下令,否則它絕不會停下來。要是有一天明克在它跳上跳下之間死去,魔力一定會不停地跳到死為止。

    明克朝雲妮微笑,她的臉上因為驚訝而露出了笑意。“它的後腿就像裝了彈簧,”他說道。“你見過這種事情嗎?它可以跳到身高五倍以上的高度。如果我也那麼行,我都可以跳上車庫的屋頂了。”

    她搖頭看著眼前這一幕。看到她在這裡,陶醉地露出覺得有趣的表情,讓他十分高興。噢,他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讓她留下。他只是不確定該怎麼做,總不能放老鼠來追她啊。

    為了魔力好,他點了點頭,狗兒站定在地上,眼睛發亮,高興地准備在他一聲令下時繼續。明克從口袋裡拿出一片蘋果給他,是狗愛吃的東西,也是它的酬勞——雖然就算沒有也沒關系;通常都是沒有的。

    明克知道雲妮並沒在聽他說著狗的事,他只是在自言自語。他想要說別走,留下來,留下來像這樣看著我。他繼續說下去:“有一次有只老鼠和這家伙槓了起來,但是咬魔力只會讓它抓狂……”

    他瞥了雲妮一眼,她很喜歡狗兒的把戲,但是她自己的腳也微微動著。抓老鼠令她緊張,她不喜歡這種氣氛,不想看見老鼠被殺。

    他為什麼要帶她到這兒來?他早就可以預料到她的反應。

    他當然是知道答案的,她的臉就是答案。因為他對此實在太在行了,光是布局就看得出來——然而對於其它她所教給他的事物,他又是如此笨拙。他想要……在她面前表現出熟練和高雅。哈,捕鼠人談什麼高雅。倒是有個法子可以讓淑女們印象深刻。

    事實上,這經常讓她們印象深刻。不只一次,她們會站在樓梯的欄桿旁,看著樓下的他弄走那些棕色的老鼠。一樓的棕色老鼠,比較溫和的黑色老鼠是在樓上;這一點從未改變過,是老鼠世界的法則。只要幾只貓就可以料理樓上的黑色老鼠,可是占據地面的邪惡東西就必須由明克來應付了。不只一次,那些夫人小姐們會看著他做這件事,厭惡地尖叫,但又興奮不已。事後他會在她們的洗滌房或泥巴室裡把自己清理干淨,然後獲邀留下來喝杯茶或波爾多葡萄酒,而事情就從這兒開始往另一件進行。

    “我得走了。”雲妮說道。

    他看著她。“我知道,稍後我會梳洗一下,換件干淨的衣服,然後在下午的上課時間去見你。我不會遲到。”

    “很好。”她上前一步,然後又踱了回來。“噢,我還有件事得告訴你。彌頓,”她說道,仿佛那個人該受到原諒、容忍,然後她又搖搖頭。“不,不是彌頓,我——”

    明克等著,身體裡的血液比他更早產生反應。她臉上的表情在說,他就要被告知一件不好的事情了。

    她說道:“呃,我,嗯——要你搬到樓下彌頓隔壁的房間,他會幫你的忙。”

    像是要她否認似的,他問道:“你要我搬到‘傭人’區?”

    她搖著頭,但又確認了這一點。“你會和彌頓在一起,”好像這是個莫大的榮耀。“就在他的房間隔壁。”

    “很好。”

    她自衛地又加上一句他已經知道的事。“我喜歡彌頓,他不只是個僕人。他住在樓下是因為他喜歡那裡,而且這樣做也比較合適。”

    “而且因為他是你的管家。”

    她皺起眉頭,張開嘴巴,卻又什麼也沒說,仿佛對他大聲地說出來而感到憤怒。

    事實沖擊著他,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搬到樓下去。明克這個壞家伙被驅逐了。她要來自東區的惡棍住得遠些,或許她會記得不要親吻傭人。可惡,歡迎她來試試。

    他一下子不想再說什麼,也不想讓她看出自己的失望,因此他轉過身,對她的啞口無言和憤慨的困窘揮揮手。“用不著解釋,”他說道,彎腰拍拍他的狗。“我住樓下也一樣,包小姐。等這兒弄完後,我立刻去搬。你還是離開吧,我馬上就要開始了。”

    他站了起來,手在褲子上拍了拍,從腰帶上取下手套。

    就在這時候,一只鼬鼠朝它在車庫裡的同伴發出低沉的憤怒叫聲,伴隨著一聲嘶嘶聲和柔軟身體砰的撞擊聲。

    雲妮想都沒想就跳到了他身上,抓住他的肩半爬到他的背上。她差點兒就把他給撞倒了,他勉強在她抓住自己的下巴和耳朵的情況下,使勁穩住自己。“是鼬鼠。”被她的手臂勒住了脖子,他奮力說道。

    她的身體放松了一點,但還是沒有從他身上下來,穿著裙子的腿緊緊地圈著他。

    “只是鼬鼠而已。”他再次向她保證。

    他扭轉腰部。把她從身上弄下來,努力以這種笨拙的姿勢讓一個高大的女人在地上站定而不至於將她摔落。噢,放下她的感覺真是奇特而美好。當她分開的雙腿沿著他的大腿往下滑時,他震了一下。身體的接觸讓她也跳了起來,而且比他更驚訝。他已經習慣兩人之間這種悸動了,它是如此地強烈,讓人無法抗拒,甚至被它牽引得團團轉。

    他將她從身上拉開,體內的血液在翻騰。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雙峰壓在自己的背上。天啊,他心想。他將她轉到自己面前,放下來。

    她就站在那裡,臉部離他只有一寸,身體完全貼在他身上。她抬起頭來,如果朝她吹口氣,她的睫毛甚至會顫動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定她是在等待——等著他采取通常會有的行動。如果他想要親吻眼前的某個女人,一般來說他是不會遲疑的。

    然而這一次,他輕輕地說道:“又是我的錯了,對嗎?”

    “你說什麼?”她舔了舔嘴唇,在那裡等著。

    該死的,他想。若距離遠一點的話,他就能做得好一些。可是她就靠得這麼近,卻還不肯承認,簡直讓他火冒三丈。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你要我吻你嗎?”

    “不!”她立刻說道,雖然從她臉上驚恐的表情看來,多半是因為她的心意被猜中了。

    他一把將她推開。“好吧,哪天你真想要的時候,請記得我喜歡有一點參與感,彼此分攤責任,包小姐。如果你要我吻你,直接說出來會比較好。否則——”他故意別開頭去。“你永遠也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任何親吻。”

    她瞪大了眼睛,嘴唇因為用力抿緊而轉成白色,臉上各種情緒交織——沮喪、苦惱、困惑——為了剛剛才發生的事。

    可是她把自己變成可惡的女人,她說:“你不應該用right,而要說quite或rather,甚至用ratherish。”

    他哼了一聲,向她挑釁。“我才不會說ratherish哩。”

    然後他想大笑,他和雲妮又開始了。天啊,這個女人真是頑固,她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嗎?可惡,他想把她按在牆上,拉起她的裙子——或許不,要到馬車上,在座位上躺下來,或是——老天,他想不起該怎麼做,或者該說他可以想出上百個方法。他想要擁有她,就是擁有她——即使在地板上也行,如果狗兒和鼬鼠們不介意。

    他改口問道:“你要我怎麼說?其他的還有什麼?”

    她再度糾正他。“對不起。當你要別人再重復一遍他們所說的話時,記得要說對不起。”

    他不耐煩地揚起眉毛,說道:“對不起,包小姐,你到底要我怎麼說?”

    她緊緊盯著他。“quite  fine,或是rather  fine。”

    “rather,”他重復道。明克可以聽見自己正確地說出這個字。

    他看著雲妮,她正等著他把整句話說完。愚蠢的女人,比起贊美他,她更喜歡糾正他。“比較好,包小姐。”

    他以為自己或許又說錯了,因為她正朝著自己瞪大眼睛眨著。但是她說道:“嗯,對了,這樣比較好。”她大笑起來,然後沒來由地喃喃道:“我很抱歉。”

    又一次的道歉,然而他不確定是為了什麼。沒有多做解釋,她已轉身走了出去。

    他看著她跑出車庫,一路不停地跑過後院,穿過後門進屋裡去了。

    真是太好了,明克,你是一樣獎品。

    他的手往後梳著頭發,閉上了眼睛。他吸氣呼氣,讓心底和血液都平靜下來。天啊,這個女人已經快把他給逼瘋了。

    他把氣出在老鼠身上。

    他把車庫交給它們——鼬鼠追、狗兒跳,老鼠們尖叫著四處逃竄。一場十分鍾的大混戰,正好符合他的心情。

    結束後,他坐在地上數著:幾十只死老鼠,身上帶著鼬鼠和狗兒咬的傷,尤其是狗的。很好,他想,很好。

    “她離開也是對的,你知道。”他照顧著一只小狗的傷口,邊對它說道。“真可怕,不是嗎?看看它們怎麼傷了你。”

    他突然想到自己帶雲妮過來的另一個理由。是的,他想讓她看看自己在某方面有多行,然而更多的是為了證明在心底深處的他,仍然是原來的那個自己。

    結果只證明了他並不是:狗兒並不贊同他的看法。明克一放開它,它立刻跳了起來,准備隨時再繼續追獵。愚蠢的狗。老鼠常撕裂東西,雖然並不常,然而有時候被咬的是崔明克。他手上被老鼠咬過,小腿前面也有。抓老鼠或許是個好運動,但是就工作來說,它還真是惡心。

    相當(rather)惡心。

    他吐出一口氣,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非常(extremely)惡心,這種事以前從不曾困擾他。它很危險,但是他從不曾想過能有別的選擇。選擇,這是另一件麻煩事。只要他張大眼睛,就可能有新的選擇等著他。

    明克用麻袋裝起老鼠,小心不去碰觸到它們,然後把動物們關回籠子裡,帶到後院的幫浦旁邊打水沖洗。他把狗和鼬鼠們洗干淨,以免傳染到老鼠身上的病菌。稍後他自己也必須清洗一番。

    當他把冷水往魔力身上沖時,他忍不住慶幸自己可以洗個熱水澡。

    然後他聽見自己在心底說著,該死的,最近他真的喜歡上洗澡了嗎?是的,他不喜歡拔掉浴缸裡的塞子,總是躺下來泡到皮膚起皺。

    住進這棟屋子對他所產生的影響,比他原先的預期大了許多。他開始喜歡一些自己買不起的東西,浴缸,好幾加侖的熱水,滿是蒸氣、只用來洗澡的房間。

    他開始喜歡一個無法擁有的女人。

    他如此信任雲妮真是可笑,他已經習慣接受她的糾正。他信任她看著自己,然後說出並修正幾個星期後會露出馬腳的東西。最近他開始在腦海中記下那些他喜歡學習,並且打算繼續保留的東西。他從她身上得到的東西,遠比這場賭局更多。他開始有了新的想法,而雲妮是一面好鏡子,他可以看著她,然後調整自己到最適合的程度。

    當她不嚴肅的時候,她是他最想談心的朋友,每日迫不及待要見到的人。天邊露出第一道曙光的時候,她就進入了他的心中。他在睡眼惺松、沉入夢鄉前對她微笑。甜蜜的雲妮,有趣的雲妮,聰慧的雲妮。害怕的、勇敢的、謹慎的、過於拘泥小節的雲妮,總是假裝這個世界沒有牙齒,好避免被它咬到。

    不,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除了不再一樣,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什麼。了解到這一點,用一種新的方式看待自己,就好像第一次看著自己光禿禿的上唇。這讓他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選擇將他整個人都翻轉過來,他無法決定自己要往哪裡去,而這實在是太不尋常了——不,相當(rather)不尋常——會覺得如此的茫然。這突然讓他想起了自己和雲妮晚上看書時所念到的一些字。他一方面喜歡看書,另一方面又咒罵自己的好記性:驚惶失措、困惑、頭昏腦脹、迷惘。

    一個捕鼠人要這些字匯做什麼?

    清理完畢後,他過去安慰費弟,他那只不再工作的鼬鼠。它留在車庫後面的籠子裡。費弟已經十三歲了,一般鼬鼠的壽命只有十到十二歲。它的身體虛弱,眼睛已近全盲。以為它快死了的時候,他就把它放進口袋裡,編造借口讓它留在他身邊。當年它曾是最勇敢、最好的一只鼬鼠。它養活了他,以及他在康瓦耳的弟妹。當他帶著它上倫敦來時,是它讓他有一份工作:也給了他自尊。

    這幾天它的身體又好了起來,不再那麼瘦了。新的環境很適合它,因此明克撫摸著它,告訴它今天又殺了多少只老鼠,邊喂它吃新鮮的肝髒。他看得出來這讓它高興起來。撫摸著它,看見它好多了,讓他也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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