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纖麗裊娜的玉色身影在荒涼的山徑間迅速地穿行。
習習的谷風輕輕吹拂著,揚起她一片沾染著殷紅血跡的翩翩衣袂。
這位有著絕色容顏的姑娘很顯然的受了傷。
她身形匆匆的趕路,然其莊重沉穩的神情、雍容不凡的舉止,突顯這位姑娘不同於一般人的修養氣質。
她走到一座古老而陳舊的破院落外,停下腳步。
「邵婆婆。」隔著一道殘破不堪的舊籬笆門,那位姑娘輕聲地呼叫。
不一會兒,那道破門咿呀一聲的打開了,出現在門後的是一個蒼老的婦人。
「小姐,您回來了。」老婦人出門迎接那個美人,衰頹的容顏是一慣漠然的神色;然而從她的動作和稱呼,卻可以明顯的看出她對那位年輕姑娘的敬畏之情。
「嗯。」被稱小姐的姑娘輕應一聲。
這棟破屋顯然就是這位艷美絕寰的姑娘的住所。
「小姐,您這!?」老婦人見到那位姑娘粗布衣衫上所沾染的血跡,不由得大吃一驚,驚惶之情溢於言表。
她連忙拉住那位姑娘手臂,仔細察看。
只見在那位姑娘纖細白皙的手臂上,驀然刻劃著兩三道殷紅的血痕,呈長條狀的傷處還不斷沁出鮮血。
「怎麼會這樣,小姐?」
相較於老婆婆的緊張,那位姑娘顯得冷靜異常;淡漠的神情彷彿不覺得自己受了傷似的。
「沒什麼,只是方才採藥的時候,不小心教枯枝給劃傷了。」她輕描淡寫的說,逕自走進那座殘破不堪的院落。
這位姑娘就是方才受困於峭壁,為應君衡所救的那個人;但她卻以寥寥的幾句話,輕易抹煞掉不久前峭壁遇難的經過。
「您又跑去採藥?我不是說過,您要用藥材,就吩咐奴才一聲,奴才到城裡給您抓些來,為什麼您又親自到山裡采?」邵婆婆有些不滿的跟在她身後嘮叨。
這位姑娘聞言,神情微微一變,眼中似乎閃過一抹黯然的情愫。
但她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回答邵婆婆;繼續往院中的破屋行去。
她來到房中,持起衣袖,隨意抓來一條碎布,替仍微微滲出血絲的傷口包紮,態度輕忽至極。
邵婆婆跟進來見到這樣的情況,連忙說道:「小姐,您這樣做如何可以?奴才到城中替您請個大夫來處理傷口。」
她說著,便要轉身出門而去。
「站住。」那位姑娘開口阻止了她。
「小姐?」
「不用去了。」她冷冷的說。
「可是您的傷不得不處理。」老婆婆仍執意到城裡去。
「我說別去,就別去。」這位姑娘轉過頭來和她相對,神情漠然而冷淡。「你忘了城裡那些人,是如何看待我們的嗎?何苦去自取其辱。」
聽見她這麼說,婆婆顯得有些遲疑;但她還是不死心地說道:「無論如何,奴才也要試試。」
「你……」
那位姑娘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邵婆婆很快又開口,打斷她的話——
「何況,我們的糧食吃完了,我也必須再拿些珠飾進城去換。」
她說完之後,不待那位姑娘開口,便匆匆地出門而去。
望著老婆婆遠去的背影,那位姑娘眼中驀然閃過一絲莫名的悲哀。
她靜靜地坐在房中,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悄悄溜進她腦海;等到她察覺自己又想起這些不愉快的回憶時,早已是淚痕滿面。
她很快地拭去淚水,回復一臉淡漠的神情,靜坐著等待老婆婆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老婦人回來了——自己一個人回來。
「沒有人願意來看診,是不是?」那位姑娘平靜異常地說,似乎對這樣的結果早已心裡有數。
她早就明白,城裡的人一向視她若鬼魁精怪,避之惟恐不及,誰願意接近她?
「小姐……」
「別再說了,你下去休息吧。」她面無表情的揮退那個老婆婆。
邵婆婆又看了那位姑娘淡漠異常的神情一眼,歎息著離去。
那位姑娘依舊沉靜地坐著,纖柔秀麗的眉宇之間微微透露一段輕郁的愁思。
許多事情……是她無法決定的,但她的生命,卻因此而背負上無盡的痛苦和罪惡。
她的生命,原就來自錯誤。
* * * * * * * *
自從那一次邂逅之後,那名女子的倩影便一直縈繞在應君衡心中,而他夜夜遭受折磨的情況,則愈發嚴重。
他的形容越來越憔悴削瘦,整個禎王府因此而籠罩在一股愁雲之下。
彥文、彥武二兄弟便不由分說地架著應君衡,往東郊去尋求幫助。
「真是的,連你們兩個也信老道士的無稽之談!
在前往東郊的路上,應君衡不以為然地說,似乎對此行不甚樂意。
這些日子以來,他雖然倍受妖邪作祟之苦,身體甚為虛弱,卻還是嘴硬得很;對於彥文、彥武硬是將他架到東郊的行為,相當不悅。
「寧可信其有嘛!君衡。」相貌俊美斯文的彥文微笑的說,對應君衡的奚落不以為杵。
「你們相信也就罷了,何必拉我走這一趟。」
「喂!你怎麼這樣說話,我們可是為了你好那!」彥武不平地嚷聲抗議。「真是狗咬呂洞賓。」
彥文和彥武二兄弟的年紀雖略小於應君衡,但因從小一起玩鬧慣了,私底下說起話來倒也是沒大沒小的,毫無忌諱。
「喔,這麼說是我不識好人心了?那可真感謝你們啊,兩位大好人。」應君衡以充滿譏諷的口吻說道。
「你……」坐在馬上的彥武氣得差點跳腳。
溫雅的彥文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說什麼。
「沒關係,你現在儘管嘴硬沒關係,等治好了你的症狀,看你怎麼謝我們!」彥武不服氣地說道。
應君衡沒有答腔,深凝的神情若有所思。
許久之後,他淡淡的說了一句——
「如果還有那個機會的話。」
雖然嘴上不說,也不像彥文他們那樣急著尋找解救自己的方法,但他心裡卻很明白,他的生命……大概也有限了……
「你又說這什麼話?」
彥武一語未了,只聽得一直緘默的彥文慢慢的開口說道:「也許吧,雖然我們硬是強迫你來此求助於九公主,但老實說,九公主到底有沒有辦法救你,我也不敢確定……萬一真的回天乏術……」他說到這裡,驀然沉默了,一抹淡淡的愁傷蒙上眼眸。「……我們就來生再做兄弟吧。」
應君衡聞言,看著彥文,優美的唇角有著一絲淡然的笑意,似乎對於他的話表示不認同。
「你們……」彥武看他們這個樣子,心中也不免傷感,只是嘴裡仍然說著:「你們怎麼都這麼悲觀,這樣哪裡像個男子漢?真是笑死人了!都還沒試,怎麼就知道事情不成功,還說出這一堆喪氣話!」
彥文笑了一笑,「你說的是,我們總得先試一試哪!」他說著,轉向應君衡說道:「兄弟,在聽天命之前,我們先盡人事吧,」
應君衡點了點頭,隨著他們二兄弟快馬加鞭,向東郊急馳而去。
但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雖然他願意接受彥文、彥武兄弟的好意,可心中卻也不禁如此想道。
如今的處境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四處竄求生門一般,他有一種悲哀的感覺。為何非得這麼做不可呢?
從來不是妄有輕生意念的人,但在長期倍受妖邪作祟之下,不知為何,他的求生意念日漸淡了……
也許死了倒輕鬆,他想。
他們來到一幢古宅之外,停了下來。
根據王爺探查的結果,眼前這座陰沉古宅就是九公主的居處了。
只見這座古宅果然陰沉得可以——
一排枯敗的桑拓如籬笆一般,參差零落的圈圍住居中的屋簷,牆壁間攀滿了薜荔籐蘿之類的葛蔓。
那些葛蔓繞柱垂簷、四處蔓生,或飄垂如翠帶佛風,或糾結若葛繩盤石,襯托得整棟屋宇如荒屋似的。
庭院裡,荒草亂石、殘榛斷梗,喬木佳花無幾,倒是葛籐蔓生了一地。
整個古宅看起來是一片荒蕪的綠,是一片陰冷的淒涼。
「我的天啊,九公主就住在這個地方?」彥武見到這種景象,忍不住驚歎出聲。「這種地方可以住人嗎?天啊!活像鬼屋似的……」
「彥武,不要胡說。」彥文連忙制止他的口無遮攔,不許他失禮。
這棟古宅的大門是兩片合在一起的殘破木板,衰敗一如兩旁的籬笆。
門板上掛著一塊木匾,依稀可見匾上題著三個模糊的字——「泣蕪居」。
彥文走向前去叫門。
「請問有人在嗎?
過了片刻,沒有人回應,彥文正欲再次高聲詢問,只聽得彥武咕噥地嘮叨著:「我就不相信這種地方會有人住!真的就像鬼屋一樣嘛,彷彿隨時都會有鬼出現似的……」
一語未了,門板咿呀一聲地開了,從門後探出一顆頭顱來——
白髮披散,一臉皺如風乾橘皮,兩隻老眼深陷無神,乾枯的眼眶中似乎還散發著幽幽磷光……
「鬼呀!」彥武抑制不住地放聲尖叫,壯碩的身子不禁踉蹌後退,幾欲仆倒。
「看清楚,只是一個老婆婆。」應君衡躍下馬背,見彥武嚇成那樣,好笑地扶了他一把。
彥武得到應君衡的支撐,定睛一著,這才明白門後之人果然只是一個白髮蒼顏的老婦人。
「呼,嚇我一大跳。」彥武放心地叮了一口氣,拍拍自已的胸口壓驚。
「真是失禮。」彥文白了他一眼,這才轉向那個老婆婆說道:「很抱歉,冒昧造訪,請問九公主在嗎?」
老婆婆死魚一般的眼睛盯著眼前的三位來人,面無表情,也不答腔。
許久之後,她緩緩地開口,嗓音沙啞而低沉,彷彿來自地府的聲音。
「你們是誰?」
「我們是禎王府的人,今日來此,乃有一事相求於九公主。」彥文表明身份順便說明來意。
老婆婆沉默半晌,說得一句:「暫候。」便轉身人內,門也隨之闔上。
「這老婆婆是誰呀!怪裡怪氣的。」
「彥武,你又在無禮了。」彥文不悅地責備他。
「本來就是嘛!」彥武不服氣地繼續咕噥:「我看那個九公主,一定也是怪人一個……」
「你……」
彥文正想說些什麼,門倏然又開啟了。
「小姐請你們進去。」老婆婆語調平板地說道,然後逕自轉身而去。
他們三人連忙隨後進人。
行經庭院的時候,四周無風,和煦的太陽也高懸於空,但他們卻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陣陣的陰冷。
在這個荒蕪的院落裡,四處透露著陰沉的氣息;似乎連午後的陽光,也帶著寒意……
好不容易走過這庭院,老婆婆將他們帶到更形詭異的古屋前,安排他們在迴廊上坐下。
「什麼?居然叫我們坐在外面走道上!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嗎?」這棟古屋詭異陰沉的氣氛確實嚇到了彥武,但面對這樣的待遇之時,他卻也是勇敢的表示出不甘受辱之意。「我們好歹也是禎王府的人……」
「彥武,不得無禮。」彥文阻斷了彥武的牢騷。「對方是公主之尊、非同小可,容不得我們冒犯,乖乖坐下吧!」他低聲訓斥,拉著彥武在迴廊上的蒲團坐下。
應君衡早已就坐,靜靜地打量起四周。
他發現他們三人正坐在正廳的大門外,而這扇大門其實並沒有門板,只是垂掛著一片落地大竹簾,區隔出室內和室外。
他的目光透過竹簾望向廳內,看見簾後還立著一架半透明的屏風,在屏風的後方,放置了一塊坐墊。
那大概就是九公主的座位吧!他想。
如此有距離感的會客方式,是那個已經被廢掉的公主用以維持自己應有尊嚴的表示嗎?
好特別的女子。就算是現今宮中的公主,也不見得有幾個能如此嚴守禮法,這個九公主確實不同凡響……
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竹簾外的應君衡第一次對那個傳說中的九公主感到興趣。
正兀自想著,他隱隱察覺簾後似有動靜。
拍眼望向廳內,只見一個身著繁重衣裳的身影,漸漸自遠方移到屏風後,跪坐而下。
她的動作舉止優雅而雍容,顯示出深厚的涵養,令人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屬於皇族的尊貴氣息。
傳說中的九公主現在就端坐在他們眼前,但因為重重的阻隔,他們無法看清簾後之人的全貌,只能藉由偶爾傳出的衣物摩擦聲,和隱隱自簾後飄散而出的清冷香氣,來揣測想像映在屏風上的那抹倩影……
這香氣是!?
應君衡初聞到那絲若有還無的冷香氣息,不由得愣住了。
似曾相識的香味,這究竟是……
「將你們的來意告訴小姐吧。」
老婆婆的聲音頓時驚斷應君衡專注的思緒。緊接著,他耳邊聽到彥文的聲音:「這位是禎王府的小王爺,應君衡。小王爺似乎中了魘勝之術,夜夜為鬼物纏身所苦。聽聞九公主有御鬼異能,因此我們特地前來請求九公主伸出援手,予以破解,以救小王爺。」
簾後之人沉默許久,一句話也沒有表示。
良久之後,她倏然起身,往屋內走去,依舊一句話也沒有。
「九公主、九公主……」
「喂,你怎麼走了?喂……」
彥文和彥武見狀,連忙出聲呼喚。
輕細的鴛音漸行漸渺,九公主高雅的身影緩緩隱去,僅餘一簾娜娜的清冷。
「你們走吧,小姐不願幫助你們。」老婆婆面無表情地下逐客令。
「讓我們再求求九公主……」彥文不甘心的說道。
「不用求了,走吧!小姐轉身而去,你們再怎麼求.她也不會答應。」
老婆婆不由分說地將他們三人送出門外,「砰」的一聲闔上門。
彥文、彥武頹然立於門外,一臉絕望。
應君衡的腦中卻一直只思索著一個問題——
究竟是在哪裡聞過這香氣?
* * * * * * * *
究竟是在哪裡呢?
他想了許久,終於豁然開朗。
在泣蕪居所聞到的香氣,他在前些天所救的那名女子身上也曾聞過。
難怪他會覺得似曾相識……但,這表示什麼?相同的香味是表示她們乃同一人嗎?那天那位美貌絕倫的姑娘,就是九公主?
大概不可能吧。看九公上的舉止模樣,絲毫不像是會在峭壁上遇難的人;那位美人應該是東郊附近山野人家的姑娘,但……
相同的香氣,又同樣在東郊出現,未免也過於湊巧了……那天那名女子年紀約莫十七、八歲,九公主被廢為庶民也是十八年前的事……
就算假設那名女子就是九公主,有何不可?
他決定了,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出當天那名在懸崖邊的姑娘,無論如何……
為了再見那張驚為天人的容顏一次,他應君衡不計一切。
基於這個原因,應君衡再度來到「泣蕪居」。
「小姐不會答應救你的。」
荊門外,依然是一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老臉。
應君衡尚未說明來意,老婆婆就出言拒絕。
「應某非為此事而來,而是有一事相請問九公主,煩請通報。」
九公主肯不肯救他,已經不重要了,他不過想證實自己的臆測罷了。
他只希望能再見那女子一面.在他有生之年……
老婆婆看了他一眼,轉身人內。
片刻後,他被請入「泣蕪居」,坐在和那一天相同的座位上。
隱隱一陣清雅幽淡的香氣不斷地拂面而過,應君衡知道九公主已來到簾後。
「你有什麼話要問,就趕快說。」一旁侍立的老婆婆顯然有絲不悅的催促。
「我一直很想尋找一個人。」應君衡沒有理會那個老婆婆,逞自慢條斯理地開口。「我不知道該從何處才能找到那個人,不過,我想九公主應該清楚那個人到底在哪裡。」
簾後人靜默一如她映在屏風上的黑影,沒有回答。
應君衡早料到是這種反應,繼續說道:「那個人對我而言,重要非常,應某一定要找到她;倘若九公主明白她的行蹤,懇請莫要隱瞞……」
「說了半天,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誰?」老婆婆不甚耐煩的打斷他的話。
「她是一位年輕的姑娘,約莫和九公主一樣,十七、八歲的年紀,應某是在九公主居處附近的山野遇見她,當時這位姑娘似乎失足跌落山崖.受困在峭壁之上,是應某出手相救。」
應君衡一邊說,一邊留心九公主的反應。在提及峭壁一事的時候,他發現簾後人的身影微微一動。
是湊巧嗎?還是……
他不動聲色,續道:「應某救了那位姑娘之後,她很快的便離開了,連姓名也不曾留下,但我很希望能再見她一面,自從那天之後,我沒有一日忘記她……」
九公主一直保持緘默,不曾說什麼,倒是一旁的老婆婆冷冷的開口了——
「這關我們小姐什麼事?」
「應某發現,那位姑娘身上的氣息和九公主相似,因此,我懷疑九公主和那位姑娘應該有所關連,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九公主和那位姑娘,根本就是同一人?」應君衡說道,望著那抹尊貴身影的目光精銳,似想穿透屏障在他們之間的簾幕一般。
「荒唐!」老婆婆聽地說完,登時不悅地斥道:「我們小姐是何等高貴雍容之人,如何會受困懸崖,為你所救?簡直是一派胡言。」
「應某是否胡言,似乎由不得閣下斷定。」應君衡冷淡的回言,看也不看那個老婆婆一眼。
「你……」他的話讓老婆婆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反駁。
應君衡無意多理會她,清澄的眼眸直望著九公主,神情專注而認真。
「九公主,我想請問你一句話——那天那位姑娘,是不是你?」
九公主依然靜默著,從她身上散發出的奇異玲香無言地在四周飄蕩。
在這樣清冷的香氣中,應君衡也沉默著。
與其說他在靜候九公主的回答,不如說他是專注於觀察簾後人的一舉一動。
方纔他提出問題的時候,簾後黑影的微微一顫,以及此刻九公主狀似坐立不安而產生的輕細移動,全逃不離他清澈的雙眼。
他的問題對一向冷靜異常的九公主產生影響了。
原本,他是抱持著不確定的態度前來試探的,而在見到九公主這一些不尋常的反應之後,他幾乎可以不用再懷疑——
令他魂牽夢縈的那個人終於找到了。
應君衡心中甚喜,但為了進一步證實,他再度試探地問道:「怎麼了,九公主?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
九公主依然不語。
一旁的老婆婆看著九公主的那雙老眼不禁露出奇怪的神色——
她不明白小姐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否決這個問題?對方所說的那個女子應該不可能會是小姐才對啊。
「當然,你可以否認;不過,我想九公主身上那種獨特的冷香氣味,應該不是很普遍吧?」問這個問題時,應君衡已是心中有數,「請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那位姑娘?」
如果她不是當天那位姑娘,明確地否認就罷了,又何必如此令人生疑地保持沉默?除非九公主是個啞子!但他知道這絕不可能。
由於心中已有明確的答案,應君衡的態度以及問話的口氣,都顯得咄咄逼人。
「九公主,請回答我……」
在應君衡一再的逼問下,終於逼得九公主開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微細如風的話語自簾後飄出之後,簾後的人兒很快地起身離去。
是她沒錯!輕柔微細的噪音讓應君衡確定了這一點,再無懷疑。
「等一下!」
他起身想追上前去,一旁的老婆婆趕忙攔住他。
「你想做什麼?」
「我要見她。」
「小姐離開了,表示她不願再和你談話,你快走吧!」老婆婆想推他離開。
應君衡頎長俊逸的身影卻不動如山。
「我不走,我一定要見她一面。」他相當堅持、毫不讓步。
「小姐不會見任何人,你走!」
「你……」應君衡有意硬闖,但死拉著他的老婆婆卻令他無可奈何。
以他的身手,不是沒辦法擺脫對方的箝制,但面對這樣的老者,叫他如何動武?
「就算你貴為小王爺,在『泣蕪居』裡,也由不得你胡作非為!」老婆婆聲色俱厲地斥責,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
應君衡見此情況,也只得暫且罷手。
「罷了。今日應某打擾了,告辭。」
說完之後,飄逸的身影翩翩然離去。
* * * * * * * *
禎王府正廳上,一向高貴優雅的禎王妃一反常態,一臉愁容地來回踱步著,似乎不勝焦慮心急。
彥文、彥武二人也坐在廳上,臉上皆是憂心之色。
「王爺回府。」聽到僕役傳來王爺回府的消息,王妃忙不迭地轉身迎了出去,那兩兄弟也起身相迎。
「如何?王爺,可說動了九公主?」王妃一見到禎王爺,急忙就問。
只見禎王爺歎了一口氣,搖搖頭,並不作答;逞自走入大廳坐下。
見此情況,禎王妃心中已明白七、八分,不由得一臉灰敗,頹然地坐回座位。
「九公主……還是不答應嗎?」她氣弱地問道。
「九公主態度冷淡,實在……」禎王爺挫敗地搖搖頭。
原來自從那一日彥文等人被拒絕回府之後,禎王爺和禎王妃見應君衡痛苦如故,且贏弱之態日益加劇,實在於心不忍,所以過了幾日,禎王爺便決定親自前去拜託,冀望能以王爺之尊說動九公主。
但以今日的情況看來,禎王爺的親自出馬依舊是徒勞無功。
「外甥早已說過,那九公主冷面冷心,不論由誰出面,都是討不到情的。」彥武歎息地說。
「可是……難道事情就這麼算了不成?衡兒怎麼辦呢?」王妃不禁流下淚來。
「我……這……唉……」禎王爺也只能歎氣。
廳上頓時沉靜下來,在座四人各自憂心忡忡。
「我想……」過了片刻,幀王妃忽又開口。「如果以禮相請行不通的話,我們能不能以強迫的手段?那九公主雖然名為『公主』,但實際上和一般的庶民百姓並無所不同……」
一向溫雅有禮的禎王妃說出這等話,實屬驚人。
她亦不願如此,只是眼見愛子性命遭遇威脅,除了求救於九公主之外別無他法,只得出此下策。
在禎王妃的想法裡,他們是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雖然身份不比皇族尊貫,但要以他們的權勢去脅迫一個被廢為庶民的公主就範,還是綽綽有餘的。
「行不得、行不得。」王爺聽到這話,連連搖頭。「別說仗勢欺人原來就使不得,九公主雖然已被廢為庶民,可畢竟是皇族血脈,哪容得我們無禮?何況,九公主也不是可以受人脅迫之人……」
說到這裡,禎王爺不禁回想起方才拜會九公主的情況。
說實在的,由九公主身上領受到的威嚴之感,令他至今仍心有餘悸……
這倒不是說九公主的架子端得很高,只是從她身上散發的那股尊貴之氣,自然而然地令人心生畏懼。
會見九公主的時候,被隔離在簾外的他竟有一種身在皇宮內院的感覺,彷彿他所面對的人,不是一個已失去實質身份的公主而依然是令人畏服的皇族貴胃。
對於今日所見的那個傳說中的九公主,他只有一個感想——
不愧是出身高貴、賢良淑德的華妃娘娘所生之女,雖然長於革野民閒,其氣質依然不同凡響。
很難相信這樣一個氣質高貴的公主,居然會如玉清真人所說那般,具有忌天克地的詭奇命格……
禎主爺正自思量,只聽得身邊王妃問道:「如何脅迫不得?莫不是以我們禎王府之權勢,還奈何不了一個落魄公主?」
由於愛子心切,急躁的王妃出言不甚客氣。
禎王爺尚不及回答,一旁的彥文便開口了——
「姨娘,話不是這麼說。您不曾見過九公主,所以您不明白。九公文雖然已失實質身份,但由她身上所散發的尊貴氣度,實在令人不敢冒犯。」
回思當日和九公主對談的情景,連素日甚直辯才之譽的他,開口都得小心翼翼,深恐多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得罪尊貴的九公主。
他從沒有如此畏過過一個人,可是那個已被廢掉的九公主卻教他畏服得近乎詭異……
「是啊,姨娘,如果那個九公主是可以威脅利誘的人,上一次我和彥文早就對她不客氣了。」彥武深有同感地附和兄長的話。「問題是……那個九公主不知怎的--老實說,當真有點邪門古怪,我們在她面前居然連話也不敢多說,不知在畏俱什麼。」在彥武的心眼裡,絲毫不會察覺到九公主的氣質什麼的,他只覺那個躲在簾後的神秘公主很古怪,她所散發出來的詭譎氣息,和她住的房子一樣恐怖。
「的確是這樣沒錯。所以姨娘,我想脅迫九公主這法子,大概是不可行的,何況姨丈一定也不肯這麼做。」
彥文說著,看了禎王爺一眼。禎王爺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話。
「那這可怎麼辦才好呢?難道我們只能就這樣看著衡兒受罪?」
禎王爺只手撐著發疼的額頭,神情不勝煩優。
「讓我再想想吧!」他說。
就在眾人為應君衡之事煩惱不已的時候,他本人則是靜靜地待在他自己的院落——「晴耘閣」,想他自己的事。
夜夜鬼魘的糾纏,令他不勝其苦,但他卻也從不曾將這些事放在心上,所以眾人的煩惱並不是他的煩惱;他的心中另有一段心事。
那一日他離開九公主的「泣蕪居」之後,又曾前去造訪數次,但那位姑娘似乎再也不肯見他,屢次命那位老奴將他摒在門外。
不過,他不會因此而放棄。他告訴自己,不見到九公主絕不罷休!
為什麼他對於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古怪公主如此執著?其實,他也沒有惡意,更不是存心騷擾,他只是想再見「那位姑娘」一面罷了。
自從那日在東郊救了那位姑娘,為她絕世的容顏所震驚後,他就再也無法忘懷她。
他不知道何以他會對一個陌生的姑娘如此在意?也許,他只是純粹為她的美貌所吸引;也許,是她的疏離引起他的好奇;也許,因為她是九公主……
如果這位姑娘當初就那樣跑了,從此不再出現在他面前,雖然他迷戀於她的美貌,但他也不會刻意去追尋,而只是將她當成偶然飄掠過他短暫生命的一朵絢麗雲彩,一切就這樣結束。
然而如今她再度出現了,而且身份是那個謎樣的九公主,這就再度激起他的情愫。
他向來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人,如今他有一種想認識九公主的衝動,便勢必付諸實行;雖然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或許是為了滿足好奇;或許,是出於一股迷戀之情……
打從出生到現在,二十一年來,他認識的佳麗不計其數,就連他的前任妻子,也是個頗具盛名的美人,但他卻從未見過如那位姑娘般的絕色,更遑論令他迷戀至深。
在他所剩不多的生命裡,還能識得這樣的麗人,或許是天意吧?倘若能夠認識她,即使上天注定他是這樣夭折的命運,他也可以死而無憾。
上天還是待他不薄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