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桑德斯在換上乾淨的襯衫和長褲後,仍忍不住抱怨道:「我敢打賭你鐵定有惹麻煩的天賦,難怪我從看到你開始就有不祥的預感。」
「你放肆。」如意瞪著他,她到現在還不肯換上桑德斯拿給她的襯衫。「你不但將我拉下水、把我扛到你的房中,竟然還敢這樣侮辱我。」
桑德斯挑挑眉,「又來了。我一直以為中國女孩都是溫柔可人的,沒想到居然也有這樣蠻橫的。把又捉又叫的你抬進房間,我也不好受。喂。你在聽嗎?」
如意憤憤不平的瞪著他。
「我猜你是聽了。」他淡淡一笑,「你看。你把旅館的沙發和地毯都弄濕了,難不成你怕我怕到連我的衣服都不敢碰!」
「住嘴!」如意喊道:「我什麼時候怕過你了,穿就穿,誰怕誰呀!」
「那我下樓去拿些食物上來,」桑德斯走向門口,而後回頭望了如意一眼,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我很快就回來,你如果不換衣服,等會我就自己動手幫你換。」
如意的回答是順手將一個床墊擲向他,但他卻早將房門關上。
床墊則在撞上門後,頹然無力的跌在地上。
「我一定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的!」如意唸唸有辭的開始攻擊衣服上的鈕扣,她不會原諒他的,他居然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把她扛進他在旅館的房間中,除此之外,他居然還用那種像在吩咐小孩的語氣和她說話,她又不是不知道要換衣服,但他的口氣好像她是個三歲小孩,若不叫她換,她就不知道要換。
濕的衣服讓她很難脫下,在那一刻她願放棄一切只求侍候她更衣的萍兒在身旁,但不可能的事實卻使她更加怒不可抑。
終於,她脫下了外裳,她讓它跌在地上,然後抬腳踢了它一腳,而後又一腳,把它踢得更遠,接著白色的長襯衣變遭到同樣的命孕。
其實她最想做的是把他的亞麻襯衫丟在地上狠狠的踐踏,但迫於眼前不利的情勢,她只得心不甘情不的願的穿上那件大得不像話的衣服。
真的是大得不像話,如意把長長的袖子捲了義卷,覺得自己幾乎可以穿著它在戲園子揮著衣油飾演旦角。
當門口響起腳步聲時,她小心的將這件過大的「戲服」拉好,挺直背脊,一臉肅穆的坐在椅子上。
桑德斯進來時看到她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實在忍俊不住,他把餐盤放在桌上,背對著她不斷的抖動雙肩。
「你真是有趣極了!」他捧著小腹笑說,沒有發現如意的目光幾乎把他的後背燒的出一個洞。
這個人實在太可惡了,所以她會討厭洋鬼子不是沒理由的,眼前這人就算是丟進海裡餵魚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然後如意才像發現新玩意般的注意到他身旁的餐盤,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肚子餓了,事實上從清晨溜出王府後她根本沒有吃過任何東西,真是可惜,如意忍不住歎了口氣,為了尊嚴她必須犧牲這一餐,因為書上不是說——不食磋來之食,她是寧願餓死也不願吃這個洋鬼子的東西。
「來!」他拿起餐盤向她靠過來。「吃些東西吧!我拿了很多上來,我一個人吃不完的。」
「我才不餓呢!」如意仰頭說,但她的肚子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咕嚕地發出一聲又長又響的抗議聲。
桑德斷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多麼遺憾,你的胃似乎和你有不同的意見,還是你希望我餵你?」
如意瞪了他一眼,想到他有可能動手餵她,她心不甘情不願的接過他手中的餐盤。
基本上萊餚十分美味,奶油酥雞的甜膩恰到好處,蜂蜜蛋糕嫩得入口即化,她還吃了一塊碳烤羊排,等她伸手去拿蘇打水時,才發現桑德斯什麼也沒有吃,但他手中握著的酒瓶卻幾乎空了。
「喂!你想醉死是嗎?」如意望著他發紅的眼睛忍不住問道,她猜這個洋鬼子一定喝了不少酒。
桑德斯側轉過身,定定的望著她。「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如意冷哼一聲,「我比較希望你讓酒嗆死。」
「小心啊!小姐,要不然我會開始認為你不喜歡我。」
「我根本不認識你。」
「是嗎?你這話好像不怎麼正確啊!我記得我義助過你好幾次!」
「包括你把我拖進荷花池中?」如意氣得火冒三丈。「我只不過想來龍門旅館問問船票的事情,沒想到船票還沒問到,就惹了一身麻煩!」
「船票?你打算到哪裡?」
「印度。」如意小心翼翼的望著他。「你聽過那個地方嗎?」
桑德斯驚訝的挑挑眉。「老天!你要到那裡做什麼?你家裡的人知道嗎?你父親到底是怎樣管你的,居然讓女兒這樣胡做非為?」
「喂!你管的未免大多了吧?我要怎麼做是我的自由!」
「你最好老實回答我。」他瞇緊眼睛。「不然我會把你交給中國的官府,你不會是離家出走的吧?!」
如意打量了他的眼色,確定他的話是認真的,天呀!難道她臉上真的寫了「離家出走」這四個大字?先是剛才的張寶,現在連這個素不相識的洋鬼子也看出來了……。如果他真的把她交給官府,她真不敢想像阿瑪的表情,唉,識時務者為俊傑,她終於硬生生的說:「我要去找我的姊姊,她可能被綁架到印度。」
「綁架?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如意不可置信的抬高嗓門。「我親眼看到的,幾天前在江寧胡同,我眼睜睜的看著如心從我眼前被綁走。」
「你怎麼知道她被帶到印帶?」
「我偷聽我父親和他手下的談話。」
「就這樣?」桑德斯不確定他是否聽錯了。「你還有沒有別的證據可以證明她在印度?」
「沒有。」如意有些心虛的說。
「就為了一段還沒有得到證實的談話,你就想獨自到印度?」桑德斯表情嚴厲。「你知不知道你可能遇到什麼樣的危險?像今晚,如果不是我,你要怎麼脫身呢?」
如意搖搖頭,「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放棄的。」她深吸了一口氣。「你不知道如心對我的意義,從小我們就形影不離,如果找不到她,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如果那時我不強拉她去逛江寧胡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的,我真希望捉走的是我而不是如心……」如意強咬住下唇忍住想哭的衝動。如心,溫柔又善良的如心,從小每回她闖了禍,如心總是護著她,她總是握著她的手陪著她一起挨罵、受罰。天呀!她真想知道如心現在究竟怎樣了?那些綁架她的人究竟怎樣對待她?
「好了!沒事了!」桑德斯輕拍著她的背。老天!這個女孩為什麼總能打動他的心,藍雅為他上的那一課還不夠嗎?他為了這個中國女孩惹的麻煩還不夠嗎,他幾乎可以想像關於今晚的流言會在軍團中傳多久,不過過了今晚他就可以完全擺脫這個麻煩,想到這裡,他就有如重釋負的感覺。「或許我能幫你的,我們的軍團明大就要出發到印度去,我可以幫你打聽看看,你說你的姊妨叫如心,那你叫什麼呢?」
「如意。」
「好!如意,我會幫你打聽你姊姊的下落,但你必須乖乖的回家去。」
如果如意不是太驚訝,她一定會放聲大笑,這個洋鬼子以為他是誰呀?!他的語氣彷彿把她當成三歲的小孩,他以為他只要摸摸她的頭喊乖,她就會乖乖的回家去?
哈!作夢!她如意才不是這樣好打發的人!如心是她的責任,又不是他的,何況她發過誓,如果找不到如心,這輩子是不會回家的,但話又說回來了,她可不敢奢望這個洋鬼子會懂得誓言對人的重要,左傳說——食言而肥。她可不想變成個大胖子!
「我才不需要你的幫助,我可以自己到印度!」
「我是真的想要幫助你!你不要這樣不講理,好嗎?」
「不講理?」如意刻意抬高聲調。「真正不講理的人是你們這些洋鬼子!你們這些人自以為比別人優越,看看!你們怎樣壓搾我的國家?鴉片?割地?現在還假惺惺的要幫我,鬼才會相信你!」
對於如意的指控,桑德斯只是微微的一聳肩。「我也認為輸入鴉片這一點,我的國家做得太不光明磊落了。」看見如意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微笑了。「並不是每個英國人都會有這樣的做法,還有,請記得我叫桑德斯不叫洋鬼子。」
相對於桑德斯表現出來的氣度,如意覺得自己顯得十分小家子氣,她吞嚥了一下,感覺不再那麼理直氣壯了,但她嘴上仍不認輸。「我就是喜歡叫你洋鬼子,你想怎樣?!洋鬼子!」
但她尖嘴利齒的譴責只有讓他更想笑。「你真是一個小潑婦。」
如意的回答是抬起下巴桀敖不馴的瞪著他。
桑德斯無奈的搖頭,他撿起剛才她扔在地上的床墊,拍了拍然後丟給她。「睡覺吧!」
「什麼?!」如意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一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眼前這個洋鬼子是貨真價實的男人,更可怕的是,這個房間只有他們兩個人,老天!她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即使要跟你拚命,我也不會讓你得逞的!」如意憤恨他說。
「得逞!?」
「你不是要……」如意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子。
「老天!你的小腦袋瓜裡究竟在想什麼?」桑德斯把如意塞進被單中。「你給我好好的睡覺!明天我就親自把你送回家。」
「我不要回去!」
「安靜!」桑德斯在燭火下繼續喝著酒。「這事一點也由不得你!」
如意急急抽了一口氣,瞪著他。洋鬼子的本性,她想道:霸道、自以為是。「你憑什麼以為我會聽你的話?」她冷然問道。
「我會用盡一切可能的手段,把你丟回家。」
「可是……」如意氣憤的開口,桑德斯卻又一口打斷她。「現在,你給我安靜的睡覺,不然我馬上就把你送到中國的官府。」
如意氣紅了臉,她把床單拉到下巴,一語不發。哼!不管怎樣,她一定會想辦法擺脫這個洋鬼子,她和如心開溜的本領一流!想到這一次只剩她一人,如意不禁黯然。
察覺到桑德斯正拿著酒瓶回過頭來看她,如意立刻閉起眼睛裝睡,但這一閉,她可就睜不開眼了,想想看!飽飽的肚子和柔軟乾淨的床鋪,還有什麼比這更舒服的?何況是跑了一整天的如意,她簡直是才數一、二、三,就已經落進夢鄉了。
「藍雅!你這個大騙子!」
如意翻過身,將自己深深埋進柔軟的枕中,吵死了!是誰喊得這樣大聲?!連服侍她的萍兒不敢這樣大膽!
萍兒?!
對了!她已經偷溜出王府,如意猛的坐起來。
她揉揉惺訟的雙眼,那個吵醒她的罪魁禍首已經醉倒在房間另一邊的長桌上,他的身旁正堆滿了一罐罐的酒瓶。
「藍雅!」那個洋鬼子不斷喊道:「你怎能這樣待我?」
如意吁了一口氣,看來這個洋鬼子已經醉死了,爛醉如泥。哈!
這真是老天助她,她輕輕走下床來,把散亂在額前的頭髮往後撥。
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了呢?窗外的天色還沒有亮起,但桌上的蠟燭卻早燒盡了。管它是什麼時候,反正她是走定了!
如意躡手躡腳的靠近那個洋鬼子,因為她的衣服和小包袱就放在他身旁的木倚上。可是好不容易到達那裡,她整個人差點沒縮成一團,該死!這問房間的地板居然有這麼多鬆動的木板,她製造出來的噪音,恐怕能吵醒死人!
「拜託!你可千萬別醒來!」如意一面喃喃自語,一面探天去拿她的衣服。但就像回應她的話般,那個洋鬼子突然睜開雙眼,然後伸出手把她拉向他。
「別這樣對我……」他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裡。「我們結婚吧!我能給你的一定比他還多……」如意無法置信的瞪著他,這個人一定是瘋了!她用力推開他,而他居然就這樣臉朝下的跌在地上。
任他倒在原地的念頭一閃而逝。再怎麼說這個洋鬼子也幫她解過幾次圍,如意蹲在他身旁,她的道德觀告訴她,她不能放下這樣的他不管,老天!會被自己強烈的道德觀害死!
「喂!你要不要緊?」如意伸手去推他,這才發現他的左手腫得像只火腿。明知道自己受了傷,還喝這麼多酒,這個人分明是存心自殺嘛!
誰教她欠他一分人情!你看!他連她在大廳中遺失的小包袱都幫她找到了,她能不幫他嗎?如意歎口氣,然後卯足了力氣,又推又擠又拉的把他弄上床。
桑德斯,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他是叫桑德斯吧!只在他的於臂撞上床沿時出聲喊疼,大半的時候他都任她擺佈。
「喂!躺好!」如意命令道,她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他的額頭果然熱得燙手。看來她必須去打水,為他敷毛巾。
如意飛快的套上她的襯衣和袍子,她走到門口,把門拉出一個小縫往外窺視。
舞會顯然已經結束很久了,廊道和樓梯口都點著昏黯的油燈。
而那曾經熱鬧喧嚷的大廳此刻早已空無一人。
如意小心翼翼的走下摟梯,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姑娘!你有什麼事嗎?」一個旅館的小腸壓低聲音問她。
「我需要一盆水和乾淨的毛巾。」如意訥訥的說著,她再無知也知道半夜從一個男人的房間走出來別人會怎麼想。還好,阿瑪不知道,不然她鐵定打死曬乾。
「這裡的每一個房間都有水盆和毛巾。」
「喔!是這佯的!我可能沒有注意到。」在小腸回頭要走時,她又喊住他。「你知道往印度的船票要怎麼買嗎?」
那小腸瞄了她一眼,好奇明顯的寫在臉。「我們旅館是有代售船票,可是往印度的船是三個月走一趟,這趟的船前些天剛走……」如意打斷他。「也就是說我最快還要再等三個月!」老天!她定的是什麼運?如意皺起眉頭,所以說人倒霉的時候做什麼都慘,看!
這就是個血淋淋的教訓!
「姑娘!」那個小腸突然開口。「他們軍團的軍官不是可以攜帶家眷的嗎?」
軍官可以攜帶家眷?可是這關她什麼事?
「我是說……」小腸的口氣猶豫。「我以為你是要去追費思上尉,他們的軍團不正要移防到印度?!」
「對呀!我怎麼沒有想到!」如意點頭,如果她可以搭個順風船,不但不用再等三個月,連船費都省下來了!真是太好了!
「費思上尉沒告訴你嗎?你們真的成親了嗎?」
「當然。」如意甜甜的答道:「不過,不久。」
當然不久羅!因為這是她現在才決定的事!
如意在回到房間後,弄了條濕毛巾在桑德斯額頭上,哈!既然他這麼喜歡多管閒事,她就讓他管個夠!毫無疑問,等他醒來後,一定會氣個半死!想想看!
他一心想送她回家,她卻搭上他們軍團的船到印度!如意越想越開心。
「別走!留在我的身邊!」桑德斯的身子一晃,毛巾離開了他的臉。
「老天!你看你做的好事!」如意喊道,她衝到他的身旁接住毛巾。
「別離開我!」桑德斯突然握住她的手說,如意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睜開,顯然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和誰說話,可是他的語氣是這樣宜切,握著她的手是這樣的灼熱,如意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暖流正在她體內流動著,十分溫暖卻又令人心悸。
真奇怪!她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呀!她是不是生病了?被桑德斯傳染?可是她摸摸額頭,是正常的體溫。
「嫁給我。」桑德斯繼續說,眼睛依然閉著。「不!不要嫁給他!
我比他更愛你。」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看來這個桑德斯是失戀了!
如意點頭,她同情的望著仍被夢魔困擾著的桑德斯,昏睡中的他,幾絡汗濕的前發散在額前,使他看來就像個純真的男孩,如意覺得心中有個軟的點被觸動了。
「別走!」桑德斯的手仍然握住她的。
「不會走的!」她下意識的幫他把他散在額前的髮絲往後撥。
「我會一直留在你的身旁。」
桑德斯似乎終於安心,他帶著微笑沉沉的睡去。
如意為他蓋好被單,兩手托腮的坐在床邊注視著桑德斯。
奇怪!像他這樣好看的人怎麼也會失戀?她當然看過「西廂記」、「紅樓夢」,連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她也略知一、二,可是呀!她還是認為那種「直教人生死相許」的玩意凡是愚蠢無比,她真不懂那種摸不到、看不到的東西究竟有什麼魔力,居然可以把人玩於股掌之上,令人又哭又悲又喜,像個瘋子似的。
唉!她怎麼想岔題了?這個人失不失戀,關她什麼事!重要的是她借順風船的計劃!
她是桑德斯的太太,一定得有些證據才行呀!
就在這個時候桑德斯鼓鼓的外套口袋吸引了如意的注意力,她屏住呼吸伸手探了進去。
那是一個十分精巧的紅絨盒子,打開來,天呀!那居然是一枚光彩奪目的藍寶石戒指,純金的指環中刻有亞爾貝瑪的字樣。
亞爾貝瑪?她好像聽過這個名詞?不管了!反正她是必須借這個戒指一用!如意把戒指套入手中,哇!剛剛好!實在是老天助她,如意發誓她以後一定會乖乖的拜神明。
「桑德斯-費恩!」如意朝著睡中的上尉微笑。「費思太太向你問好!希望我們相處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