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關政趁著空檔,約了劉心潔在天母的一家咖啡館見面。
劉心潔到的時候,關政正埋首在他的筆記型電腦前,桌上擱著一杯半涼的黑咖啡,顯然他已經來了一段時間,而且半點都不浪費時光的工作了起來。
劉心潔見狀,絲毫不以為許地微笑著在他對面坐下。
「抱歉,我來晚了。」
關政抬頭,專注的眼神先是對著她一愣,跟著便回過神來。「沒的事,是我自己早到了。」他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並不是為工作。
「要喝些什麼?」
「嗯——柳橙汁好了。」
關政於是替她點了一杯柳橙汁,然後在侍者回來之前,先把電腦裡的資料存檔,並且關機。
「抱歉,天氣這麼熱還約你出來,你在忙吧?」
「不,其實——我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劉心潔微低著頭,小小的臉蛋酡紅一片。
而她異於往常的模樣,令關政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忽然間想起了李叔叔的叮囑和告誡,心情益發沉重了起來。「其實,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有話要和你說。」他打算開門見山的和她談清楚,免得夜長夢多。
「喔?什麼事?」劉心潔優雅地對著他淺笑,心中卻早已經是小鹿亂撞。
「其實——你是個很不錯的女孩。」他望著那雙充滿期待的眼,他頓了頓,才又接下去說道:「我想,你應該已經聽說了我的家世吧?我是個獨子,自從父母意外身亡之後,我就沒什麼親人了。」他自動把阿姨跟姨丈那一家子略過。
「這我聽說了。」劉心潔頗有感觸地點點頭。
關政的情況和她很類似,只不過她比較幸運,在父母所搭乘的飛機失事之後,還有一個疼愛她的爺爺照顧她。
「所以——」關政神色溫柔地看著她。「如果你不嫌棄的話,以後,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妹妹看待,你有什麼事情,也可以來找我商量。這樣,你說好不好?」
妹妹——?!
劉心潔有些恍神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她原以為他會要求和她交往的,她以為他也喜歡她……但不是——他只是想要一個親人般的乾妹妹?!
她眨眨眼,乾笑了幾聲。
「好——好啊!我也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大哥哥呢。」她失望地只想立刻回家,可是關政溫柔又充滿關懷的眼神令她打消了這個衝動的念頭,她看向窗外。「今天天氣真好,想不想陪我出去走走?」
「呃,改天可以嗎?待會兒我還得去買幾樣東西。」
「送你女朋友的?」她露出諒解的笑容。
其實她並不驚異,關政之所以會要求當她的乾哥哥,想必是為了另一個女人。可是基於長輩們的交情及商場上的利益,又不好得罪她,所以他才會想出這個不得已的辦法。
不過她並不怪任何人,誰教她晚了人家一步,這是天意。
關政鬆了一口氣,望著眼前這個理智而優雅的好女孩,他點點頭。「嗯,那丫頭少根筋,在她出國之前,我想先替她打點一下該準備的東西。」
「那麼,你應該不介意我這個妹妹幫你出主意吧?」
「嗄?」
「既然我是你妹子,那麼幫未來的大嫂盡點心意,也是應該的嘍?走吧,我陪你一起去買,我的眼光肯定是比你好。」
噹噹噹噹——
傍晚時分,下課的鐘聲響起。映曦收拾書桌上的文具、書本,背著她的LV書包,和同學一起走出文學系大樓。
自從上次和那些學長組一同出遊之後,她的人際關係竟然莫名其妙的跟著好轉,許多人都說她比外表看起來好相處,於是她終於擺脫了「校園獨行俠」的封號,甚至每每到了放學時間,就會有同年級或高年級的朋友來找她一起上圖書館或是逛街,她的大學生活從此變得熱鬧多了。
而此刻,她和幾位班上的女同學正打算去東區瞎拼,大夥兒很有默契地一路走向映曦停在停車場的拉風跑車。
「喂,你們看,那邊不知出了什麼事?圍了一堆的人。」
「對啊,而且還都是女生呢?!依我看,八成是有什麼明星來學校拍外景吧!走,我們也過去瞧瞧!」
映曦卻完全不感興趣地蹙起眉頭。「別無聊了,明星有什麼了不起的?不也一樣是人嗎?走啦,等一下天就要黑了,到時東區會塞車的。」說完,她率先繞過人群,往她的愛車走去。
可是,不對呀?她發現有許多人都把目光焦點轉移到她的身上,而且,那眼神挺複雜的。
「唉,映曦,那個人是誰呀?」她的同伴在同一時間扯住她問道。「天啊,他長得好高、好帥、好酷喔!」
經同學這麼一問,映曦終於看見了倚在她車旁的男人。他穿著淺灰色的襯衫、黑色西裝褲、黑皮鞋,抱著一束花,面帶微笑地望著她。
映曦想都沒想就飛奔過去,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
「你怎麼來了?」
「不好嗎?」關政笑著摸摸她的頭,儘管前方那群女學生虎視耽耽地眼神令他很不舒服,不過看見映曦這麼高興,他也就釋懷了。
「走吧,晚上李叔叔有個應酬,我們出去吃。」
「OK!」她轉頭,對身後不遠處,那三個瞪得眼睛發直的同伴揮手說道:「抱歉了,我『男朋友』要請我吃飯,所以我改天再陪你們嘍!」
車上,映曦像個孩子似的興奮。
「嘩,這束花好重喔!你就這樣捧著它在大街上走嗎?」
「是啊。」關政無力地笑。
要不是心潔堅持送女孩子禮物一定要附上鮮花,而且是一大束花,他才不可能虐待自己的手咧!
不過幸好名品店的服務很好,願意替他把那些皮件、外套以專人專車的方式配送到家,否則,現在映曦這部小小的三門跑車很可能已經被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了。
「嫌重的話,就把它閣在後座好了。」他趁著等著紅燈的時候,回頭對著一臉陶醉的映曦說道。
「不,我要抱著它。」
「為什麼?」這種再普通不過的禮物,她大小姐應該不放在眼底才是。
「因為——」映曦好滿足地深吸一口氣。「這是我所收地最美麗、也最香的一束花。」語畢,她轉頭對他眨眨眼。
「你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他寵愛地捏捏她的鼻子。
然後,綠燈了,他轉頭繼續開車。
「這是什麼?一個耳環?」還是個鑲鑽的呢!看起來價值不菲喔。
關政轉頭,瞥了一眼她手中搖晃不已的東西。霎時,他心頭一驚,車子差點追撞前頭正停下來等待左轉的車輛。
「啊!危險!」映曦尖叫著扔掉手中的東西,兩手蒙著眼。
「沒事、沒事。」關政迅速地閃過那輛車子,然後一邊專注於眼前的車況,一邊安撫她道。「抱歉,害你受驚了。」
「唔,沒關係啦。」驚魂未定的映曦,好不容易終於敢移開臉上的小手。「你剛才是怎麼了?是聽我一直跟你講話的關係,所以害你分神了?」
「不關你的事——可能是我還不太適應台北的交通吧。」他僵硬地拉開嘴角。
「喔,那你小心一點嘍。」映曦點點頭。「咦?那個耳環呢?」她低頭四處尋找。
「不見了就算了,或許——是花店小姐綁花束時不小心掉進去的。」
聞言,映曦瞇起眼睛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你確定?不是你在外頭的野女人故意弄丟,好跟我示威的?」
「別胡說!」關政聽了板起臉孔凶她。
該死,他就知道她會胡思亂想,天知道那不過是一個耳環罷了!
雖然剛才他真的和別的女人見過面,而那個耳環也很可能的心潔掉了的,但,天可明鑒,他真的沒有做什麼對不起映曦的事情。而且,他也不想把這件事情說開,那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
「阿政,你生氣了?」映曦眨眨眼,一臉無辜地問道。
「沒有,我只是不希望你胡思亂想。」
聞言,映曦的臉上重新綻放出笑容。「放心,我才不會胡思亂想呢!我又不是那種無聊的女人。」
她歎了口氣,把頭枕在他寬闊有力的肩膀上。「我啊,在這世界上最相信的人有兩個。」她板起纖細美麗的手指。「一個是我爸爸,另一個,就是你了。我相信你,如果連你都騙我的話,那我以後真的不知道還能相信誰了。」
她的話語,一句句敲進關政的心坎,他突然好心疼、好心疼她。
「放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你要相信自己。」
「嗯。」
映曦點點頭,微笑著看向窗外火紅的落日。
很快的,學校放暑假了。
映曦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興奮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
「傻瓜,你再這麼High下去,可能還不到出國的那一天,人就倒了。」
關政半是心疼的調侃她。
而映曦也總是回他這麼一句:「才不怕呢,反正你會背我去機場呀!」
然後,她繼續興奮得睡不著覺,而關政則認命地一再幫她檢查該帶的行李及各種證件。
終於,到了出國的那一天——
李鎮遠因為公司裡有事尚未交代清楚,所以一大早還是到公司去了。而連日來都沒有睡好覺的映曦及大大小小的行李,則交由關政去負責。
「哎,我真不敢相信,我們的蜜月旅行居然要跟那個不苟言笑的老爸一起去。」映曦渾身倦怠地叭在床上。
聞言,關政失笑。
「你這丫頭到底在胡說些什麼?」他拉起最後一個皮箱的拉鏈,一切終於準備就緒。「趁這段空檔,你先睡一下吧,我們搭的是晚上的班機,時間還很多。」
「唔——人家睡不著嘛。」
「睡不著也要睡,你看看你的黑眼圈,還沒出國,你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嘖,早知道你會這樣,當初我就不提議帶你去了!」她揉揉她的黑髮,生氣卻又心疼的責備。
「好嘛好嘛,那我瞇一下,出發前兩個鐘頭你要叫醒我喔!我可不想蓬頭垢面的展開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海外旅行。」
「是,快睡吧!」替她拉好被子,關政拖著行李離開她的房間。
吃完了陳嫂準備的午餐,關政拿著筆記型電腦來到了起居室。
這兩天他都忙得沒空看報紙,所以他想趁著映曦睡覺的時候,上網去看電子報,順便看看今天的股市狀況如何。
電腦嘩一聲開了機,他很快地連上網絡,並且搜錄今天的頭條新聞。瞬間,一行字跳入他的眼簾。
劉渝生引咎自殺?!基金會烏雲籠罩!
關政飛快地讀過這篇最新的頭條,他的一顆心隨著文章的內容益發沉重,掃完了這篇疑雲重重的報導,他又繼續搜尋昨日的夜線新聞,跟著,他關了機,站起身在窗前來回踱步。
內賊難防?劉渝生基金會一夕之間被掏空!財務長涉嫌重大!
昨晚新聞就已經播出這個消息了,可是因為他忙於準備出國的事宜,所以沒有注意到。
他抬眼看向窗外,早上的艷陽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隱入厚重的雲層中,陰霾的天空、颯颯的風聲,讓他的內心沉甸甸的,始終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關政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大型古董掛鐘,兩點,距離出發的時間還有三個多鐘頭,應該來得及。
映曦在樓上睡得很熟,他不想吵醒她。
而正打算整理客廳的陳嫂,適時地晃過起居室門口,他立刻上前和她簡單交代了幾句話,便疾風一般的抓起玄關裡映曦的車鑰匙,趕著出門去了。
來得及的,只在確定心潔沒事,他立刻就回來!
劉氏基金會的大門外,擠滿了記者及上百名抗議的員工,飄著惡臭的蛋汁從深鎖的玻璃門一路蜿蜒至大馬路上。
關政坐在映曦的紅跑車內,神情凝重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基金會倒了,負責人劉渝生也自盡了,那麼心潔呢?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工作的她,未來該怎麼辦?誰來償還這筆龐大的債務?她能獨自面對這一切嗎?
緊閉的公司大門外,群眾還在抗議著,關政再回頭看了一眼,便即刻驅車前往劉渝生位於天母的住所,在那裡,應該能找到心潔。
「大小姐,你要上哪去?大小姐?!」
「來人啊,快攔住大小姐!」
兩層樓的日式宅子裡,傳來傭人們慌亂的聲音。
一個身穿黑色孝服的纖細女子衝出門外,上了車。疾馳而去。飛車起來的關政恰好看見這一幕,立刻丟了手中的素白花朵,回到自己車上,並且一路追了過去。
他知道前面那部車子是屬於心潔的,而那個步伐凌亂,臉色蒼白的人影,令他心驚,他實在放心不下。
車子一路飆向北,關政不知道她要到底去哪裡,只能一路跟在她的車後,並且不時的瞄一眼儀表板上的電子時鐘。
情況不太妙,如果照這樣追下去,六點以前他是趕不回家了。
他緊盯著前方再次超車成功的藍色福特,深吸了口氣,以最快的速度撥了通電話回家。電話是陳嫂接的,映曦還在睡,他要陳嫂先叫映曦起床,並且通知老王,請他先回家來接映曦,然後再折回公司載李叔叔一起到機場去。
結束通話之後,關政看見心潔的車子在前方不遠處停住,並且左轉入一條芒草茲生的小徑,他隨即跟上。
在這緊急的時刻,他的手機卻響了。
「阿政,你在哪裡?」那是映曦剛睡醒的聲音。
「映曦,抱歉,我臨時有事。」
「喔,那我在家等你。」
「不,我可能不會回家,我請老王載你到機場去,晚點我再去跟你們會合。」他一邊說,一邊挑眉看著前方的岔路。
S-H-I-T!居然讓他跟丟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加速轉進右邊那條同樣是鋪了碎石子的小路,他蹙著眉對電話中的映曦說道:「乖,快去準備準備,飛機可是不等人的喔!」
「可是我——好吧,那我和爸爸在機場等你,你要快一點來喔。」
「好。」
收了線,關政也才發現他走錯路了,前方的路底是一戶民宅,一隻黑色的大型土狗正對著侵入它領地的陌生人咆哮。
關政低咒一聲,掉轉車頭,迅速往另一條岔路疾馳而去。
佈滿細砂及碎石的海邊,烏雲聚攏,天空開始飄下細雨。
一輛舊款的藍色福特汽車停在小路的盡頭,沙灘上,兩個小小的腳印從車旁一路蜿蜒至海岸邊。
關政趕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驚心動魂的一幕。
前方不遠處,黑衣女子被一個浪推倒,又掙扎著爬起,繼續走向海的深處。而海面上的風浪愈來愈大,她隨時都有滅頂的可能。
「心潔!」
關政大喊一聲,脫鞋追了過去。
候機室裡,有人低聲交談,有人在閱讀報章雜誌,幾個興奮的小朋友在座椅間來回穿梭嘻鬧。
「啊!」一個小男生撞到杵在窗邊的人,硬生生跌了一跤。
「活該,你就是不聽媽媽的話乖乖坐好,才會跌倒!」小男生的母親快步上前將他拉起,並且邊罵邊帶回座位。
而兩層樓高的大玻璃前,紮著兩條辮子、著連身牛仔短裙、駝色長靴的年輕女孩,依舊怔怔地看著窗外斜飛的雨絲,和被雨打濕的巨大機翼。
他怎麼還沒來?都快八點了,他到底去了哪裡?
頸上掛著白色小手機早因電力不足而關了機,她前前後後打了數十通的電話找他,可是他的手機卻始終都沒人接。
「阿政,拜託你快點來——」她喃喃地說道,清澄大眼裡滿是憂慮。
忽然,她的身後傳來手機鈴聲,跟著,她聽見父親大人正不悅的聲音對電話中的人說道:「阿政?你現在在哪裡?——什麼?!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嗯——這件事,我也是早上才知道的——好吧,既然這樣,那你就留下來,看能幫什麼忙吧!不過,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你就馬上到紐西蘭來,那邊還有工作要交給你。」說著,李鎮遠忽然異的看了映曦一眼。「——你等等。」他旋即將手機交給前方始終坐立難安的女兒。
「喂,阿政?你在哪裡?你怎麼還不來?」恭敬而謹慎地拿了手機,映曦立刻跑回窗戶旁,低聲說道。
「抱歉,映曦,我可能會晚點去紐西蘭。」他歎了口氣 。
「為什麼?」他答應要全程陪著她的!
「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你先陪李叔叔過去,我大約再邊兩天就到了。」
「為什麼?你答應我的——」她抿著唇,聲音有些哽咽。
電話的另一端,關政也沉默了。
是他失了約,他對不起映曦,可是心潔現在更需要人照顧,他真的沒有辦法——
頭頂開始傳來登機的廣播,按規矩,頭等艙的客人可以優先登機,於是李鎮遠提著公事包走過來。
「好了,別纏著人家關大哥,他還有事要忙。」
「好。」緩緩地點了下頭,映曦無言的關了機。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這趟紐西蘭之行,讓她好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