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只開了一點,投進些許溫暖的陽光,卻不足以讓房內整個明亮……有人……模糊的身影逐漸清晰……有人在房內走動……
「這是……哪裡?」
芮兒聽見聲音,連忙轉身,把水盆擱在桌上,欺近床前,「王爺,您醒了?」
李緯瞇眼凝視眼前小廝……好眼熟的人物,在哪裡見過……他一傷神,頭便一陣劇痛,他閉上限,緩緩想起他昏迷之前發生的事……他這了申屠無客暗算,危急之際,有人救了他……
「王爺……又昏過去了?」芮兒見他眼又合上,柳眉又蹙起。
李瑋聞言,把眼張開,臉色還顯得蒼白,卻強撐精神和口氣,「救我者何人?你是誰,何以得知本王身份?」
芮兒一怔。能這麼清楚質問人,看來是真清醒了,芮兒鬆一口氣,這才掀起嘴角,「和氣」地回答了他,「奴婢芮兒。王爺您是貴人,當然不可能記得奴婢。救王爺的,正是奴婢主兒,若王爺沒有記憶,容奴婢提醒王爺,奴婢主兒便是王爺您的下堂妻——路清蓮小姐,」
李緯一愣,將眼前小廝仔細看了,果然是女扮男裝的芮兒!
「我識得你。」李緯頓時濃眉鎖得死緊,料不到救他之人,竟是——他錯娶之人!……這麼說,那路清蓮竟也女扮男裝了?他眼望房內,環境整潔,卻甚簡陋,依稀在哪兒見過……「這是哪裡」
「這兒是小姐和奴婢的住所,小姐便是在前面;不遠的林裡『救下王爺』的,寒舍簡陋,還請王爺您『將就』」。」芮兒一張嬌俏臉笑吟吟,可言詞間卻明顯不是那麼回事。
李緯瞅她一眼,這丫頭倒是忠心護主,他既理虧在前,又蒙其救,便也吞下了氣,再詢問道:「荒山野地,何以你們在此?」
他不問還好,一問芮兒眸光乍閃,更是得意洋洋,只為搶得報復機會,當下逞起口舌,卻先歎一口氣、「唉,沒奈何,新婚花燭,無端端地,王爺您一聲——和離!把個冰清玉潔,無辜的新嫁娘推人了無底深淵。奴婢主兒一身傲骨,縉王府是不能住了,名譽受損,路府更不肯回。沒奈何,奴婢和主兒兩個只得到這山野來了。」
只道她和路家二老回鄉去了,他卻不知道,其中還有這一段。李瑋臉色深郁,不得不承認,他是對路清蓮有愧。
「她應該恨我,為什麼還要救我?」
芮兒望著他,撇下嘴角,終於正色,「小姐溫柔善良,縱是萬般惱恨王爺您,也絕不會見死不救。王爺該慶幸,多虧得小姐精通醫術,親採草藥,三日三夜無眠無休親伺湯藥,才將主爺從牛頭馬面手裡搶拉回來。若是沒有小姐,王爺這條命——」
「芮兒,習醫便是為救人,豈還有索人情之理,你一番言詞,豈不教醫者有愧。」路清蓮剛從外面回來,草藥籃還提在手上。
路清蓮凝望他,有好半晌的沉默,教李瑋猜不透,她是在將他研究,還是在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直到空氣轉冷,她清淡的聲音才出來,「王爺想得太多了。如若此處令王爺感覺不適,我要芮兒立刻前去給上府,通知貴府中人來將王爺迎回。可好?」
「你趕我?」他咪眼,卻不能將她看透。反而惹來慕名惱怒。
「王爺多慮了,我若有此意,便不會將王爺帶回來。」路清蓮一本沉著,始終謙和,始終溫婉。
李緯不明白,她究竟是怎樣一名女子,心意如此難捉摸。她愈是如此,他卻反而不願就此離開了。
「我要留下。」偏不信她果真無求!
路清蓮點點頭,「王爺休息吧,一會兒芮兒會把藥端來。」
她離開房間,神色始終不見私情,李瑋卻想,她若有「欲擒故縱」的念頭,那就枉然了。他縉王李緯的風流史名滿天下,可不是浪得虛名,任何一名女子都休想在他面前玩伎倆!
「數日來,勞煩燕兄了,多謝燕兄。」
「只不過是送些藥材過來,這有什麼,你別跟我客氣。水青,我看你最近消瘦不少,另外給你帶了一些補品過來。」
「不,燕兄……」
「別要拒絕,這是身為朋友的關心,你不也同樣在照顧你的朋友?若不肯收下,便是不把我當作朋友了?」
「好吧,我就收下,再次多謝燕兄了。」
「水青,既然你那位朋友身體已經無大礙,是否應該通知他的家人?也許他府中的親人也正為他擔心,不如你告訴我他家居何處,由我前去通知,領他親人前來。」
「這……」
是誰在說話……李瑋張開眼睛,不再有頭暈目眩的感覺,身體比前好了許多,體力也在恢復當中,路清蓮的醫術果真高明。料不到一名柔弱女子,居然有如此能力。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李瑋緩緩坐起身,芮兒正好端著飯菜進來。
「王爺,您已經起來了?正好,奴婢已經為您備好午膳。」芮兒把托盤擱在桌上,走過來扶她下床。
李緯拂開她的手,自己走下來,聽著外面斷斷續續的談話聲,間道,「有人來?」
「是啊,燕公子來了,正和小姐在外頭喝茶呢。」芮兒為他拿碗拿筷。
「不用,我還不想吃,幫我把外衣拿來。
「是。」芮兒很快便為他拿了衣服,幫他穿上。
「姓燕的何人?」
「燕公子是古董字畫商,喚作燕從雲。」芮兒恭敬又老實地作答,態度比前幾日幾乎有天壤之別。到底人家是一位王爺,尤其李瑋,天生是貴氣之人,而且芮兒心裡有個想法,如果王爺在這兒多住些日子,他便能夠看到小姐的好,他們兩人也許還有希望。
「他與你家小姐是何關係?」方纔,他似乎聽到了一個他所熟悉的名字……李瑋蹙眉。該不是他在作夢?
「無甚關係啊。」芮兒才回答,忽然靈眸轉動,偷偷地觀一眼縉王,又很快繼續說道:「奴婢和小姐因為生活需要,曾經到街上擺字畫攤,因那燕公子極為仰慕小姐才華,便把小姐所有的字畫都買下,並和小姐約定,每隔三天到這兒來買小姐的字畫,多虧了有燕公子相助,奴婢和小姐才不至於為生活所苦。現在那燕公子和小姐已經成為好友了呢。」
李瑋往丫鬟瞥睇一眼,這丫鬟腦袋裡裝了些什麼,他全看得一清二楚,只怕她是白費心機了。他嘴角一扯,微笑道:「果若如你所言,那麼姓燕的她許對你家小姐有意,如果對方是好人的,你該幫你家小姐一把,別教她錯過一段良緣。」
芮兒聞言,心頭火起,正待為小姐不平,卻瞥見路清蓮不知何時已經進來。
「小姐!」芮兒一驚,不知剛才縉王的話,她聽進了多少?
李瑋轉頭,幾日來該已經見慣路清蓮素著一張白淨臉兒,男裝模樣的打扮,卻不知此刻為何突然一見她,竟似乎心底深處有某樣深刻的記憶被喚起,那多年前,在這個同樣的地方,同樣救了他,一個同樣穿著男裝的小女孩……李瑋不自覺地瞇了眼。
「看來王爺已經痊癒,無必要再留下。芮兒。送王爺。」路清蓮淡淡地把話一說,轉身就出去了。
儘管她神色沉著未變,芮兒還是相信,她家小姐一定聽見了剛才縉王的話了!
「小姐——」芮兒急忙要跟出去,李瑋卻突然拉住了她:。
「水青……清……」李瑋緊緊地揪住芮兒的手,瞪住她,「路清蓮莫非就是水青?」
芮兒一怔,訝異地望住李瑋,」王爺,您還記但我家小姐?」
「真是她!」李珠眼底光芒乍閃,喜形於外,大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喜。
芮兒還睜圓著一雙眼,詫異地望著李瑋喜出望外的模樣,卻被他甩開了手,然後便見他大步的踏出房門。
這木屋一共分隔為四間,兩個房間,一個廚房,一間廟堂。清蓮的房間暫時住了李瑋,她便和芮兒擠了一間,這一間,同時也做了她的書房。
不見她在廳堂,李瑋便入了她的房間,只見桌上擱著一幅似乎才完成不久的丹青,是一幅「臘梅山禽」,斜枝臘梅,雙鳥棲息,山禽矜逸態,梅枝弄輕柔。
「真是神品!」李瑋由衷讚歎,見此丹青,便可知她畫作功力出神入化,揮灑自如,其中脫俗如她,梅枝傲骨,更有如她的化身。
她不在房內,李瑋放下畫,走出木屋。
時晴,山色清新,空氣純淨,一出屋外,他才發覺氣候雖嚴寒,空氣卻特別清新。
在如詩如畫的景色裡,她佇立其中,一襲粗布厚衣難掩高潔氣質,彷彿脫塵清蓮,教他看得癡了,直到她忽然低吟——
「只道,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卻不知,有不見的山,更阻,更險……」是說,黃鶴是一種善飛的鳥,它竟然無力越過山頂,這山該有多高!猴類生在深山裡,是最長於攀援的動物,然而它想過山,又發愁爬不上去,這山該有多險!路清蓮卻說,她現在才知道,有比這山更險阻難越的,那山,是不見的山。
李瑋狐疑,不禁出聲,「有此『不見的山』,本王怎不知?」
路清蓮一驚,回頭才發現他竟在身後!
「王爺何時來的,怎不出聲?」她臉色微紅。語氣裡略有責怪之意。
「來了一會兒,見你思緒飛過遠山,才沒有作聲。本王好奇,你這『不見的山』,意指何山?」李瑋抱胸,瞅見她竟有羞赧神色,眉一挑,眼底閃過一抹驚奇,驀見一張白蓮王臉,兩靨竟嫣紅,清冷星眸,眼光中竟有羞澀,彷彿被窺去了心事一般,他雖莫名她的反應,卻不自覺地濃濃笑意逸出了嘴角,只因,眼前雖非絕艷美人,卻也是氣質獨特、別具清韻的出塵美女,他的水青,她不知,他已尋了她多久!
路清蓮轉過身去,「王爺既已痊癒,當可離去。」
「本王尚在病中,你有高明醫術。該再為本王瞧一瞧。」李瑋略略一咳,連語氣都不大有精神。
路清蓮臉上狐疑,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往上一抬,只見一張俊美臉龐對著自己,龍眉鳳目,眸光明燦,薄薄的嘴唇挾著堅毅,牽動著一抹笑意。
乍見他笑,路清蓮猛地心一跳,勿匆掩下黑睫,遮去了兩潭被攪亂的清眸,滿滿的疑惑上了心頭。
「王爺,可是有事?」他是怎麼了?過去幾日,不是一直對她露著戒慎的神色防她,現在這笑容何意?
李瑋抬起眉頭,「你我之間,不該如此生疏。」
他這話,卻教路清蓮更為不解,她仔細思索,還是難以明白,他究竟為何突然改變態度?
「本無故交,何來生疏之說?」
「你真是健忘,我與你六年前結識,當時曾說,可惜你非女子,否則定要與你結親,既非女子,那要與你結拜,我是兄,你是弟,如此感情,怎說是非故交?」李瑋不悅地瞅著她。只為她當時隱瞞身份,如今還來裝傻。
路清蓮一怔,一顆跳動不已的心冷了下來,眼神恢復清冷。
「原來王爺知道了,是芮兒說的?」她既無喜悅,反而心情更為低落。
「是本王猜到的,同樣的地點與熟悉的人兒。本王非愚昧之人,何況幾年來,我一直在找你。」李瑋拉起她冰冷的柔荑,神色柔和,「本王從未隱瞞身份,你早該知道是我,為何不說?」
路清蓮把手抽回,「說了如何,不說又如何?」
「昔年恩情,本王從未忘懷。」李瑋察覺她的冷淡,不覺攢眉。
「那是小事,王爺大可不必記掛。」路清蓮轉身,沿著不遠處溪流方向走去。
「那日在林中,若非你出現,本王一命已休,你不但又救了不王,還施了回春妙手,將本王從闖王手中搶下。你對本王,有再造之恩。」李緯跟著她,一直走近在她身側,低首瞅著她。
路清蓮停下步子,仰臉將他凝視,「王爺,就只因為我是『水青』,你便不再懷疑我救你是另有動機,是於你有所圖?」
「不錯,因為你是我所認識的水青,而你善良的本質,一如以往。」李瑋坦率地承認。
「王爺,你讓清蓮感到悲哀。」她深深地歎氣,踩著崎嶇蜿蜒的小路,往前走。
李瑋一怔,跟上了她,疑惑地凝望她,「本王不明白。」
「今日我若非水青,便要繼續遭受王爺的懷疑,只因我是……王爺當日錯娶之人,如此無端受王爺歧視,清蓮何辜?」
李瑋拉住她的手,「你在生氣,因為本王負你?」
路清蓮又想把手抽回,卻被他緊握住不放,她望著他寬大的手將自己緊抓住,霎時雙靨暈染了桃花紅,「王爺自重。」
「是本王的錯,當日若知你是水青,是我尋找多年的人兒,絕不會把你捨棄,令你受苦。」李緯想到那日行徑,便有滿心後悔,她無錯,他確實過於無情。
他長臂一伸.將她纖柔身子鎖入懷中。
「王爺!請你放手。」路清蓮止不住心狂跳,卻又有滿懷惆悵。
「不放,你是本王的妻子,本王要帶你回王府。」李瑋決定,堅決他說,口氣之專橫,彷彿是他說了便算數。
路清蓮推他不開,只得一歎,並未因為他的一番話而有喜悅,反而臉色更沉,愁緒更重。
李瑋聽見她的歎息,疑惑地低首瞅住她,「你不高興?」
路清蓮卻反而不解地將他凝望,「為何王爺以為清蓮該高興?」
「我說要帶你回王府。」做縉王妃該是多少女子的夢想,她卻蛾眉深鎖。
「只因我是水青,對王爺有再造之恩,王爺才有此決定?」
「不錯。你對本王恩重如山,可比你那『不見的山』還高,本王豈可任你在此荒野孤落。」李瑋曲指勾起她下顎,靠近地凝視她白淨玉顏,她眉彎如新月,翦眸含秋水,有一股淡雅的美,柔婉動人。
路清蓮把臉別開了,「王爺此言,清蓮不能接受。若說我該有喜悅,也只因欣慰王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主爺提議,清蓮心領。」
他的比喻,對她而言,是如此諷刺,她所謂「不見的山」,是她越不過的「情關」,他卻把「恩」比「情」!只有恩義,而無愛情,豈能成夫妻。李瑋的坦白與不掩飾,是教她感動,卻也令她一顆心都涼了。
李瑋俊美的臉龐滿滿是驚異,斷然料不到他竟遭拒,尤其她居然把他的「決定」當作「提議」!
他放開她,兩手往後一擺,便把頭高昂,端起威嚴,一臉沉肅。
「我倆已拜過花堂,你早已是我的妻子,不管你同意與否,都得隨我回王府!」李瑋本不願對她施以強硬的態度,全因她惹起他心理不悅。
「王爺——」
李瑋彷彿不讓她有話說,繼續威嚇加恐嚇,自信而專斷地搬出朝廷律法,「『戶婚律』有言,『妻妾擅去者,徒二年。』疏議曰,『婦人從夫,無自專之道。」妻當以夫為綱紀,不能自行其事,居處夫家為其應盡義務。」
說得頭頭是道,卻是欺她不懂律法嗎?路清蓮蹙眉,若是換作別的女子,豈不當真讓他嚇住了。路清蓮淡淡地把口開了,那挺直的背脊見得出自信,可她的口氣卻溫婉,「要說『戶婚律』也有一言,『若夫妻不相安請而和離考,不坐。』疏議曰,『夫妻不相安諧,謂彼此情不相得。』『七出』,是夫妻和離的許可條件,有此條件離之合法。王爺莫忘,和離還是王爺提出的。「
李瑋當下啞口無言,根本無法反駁。
他可生氣了,雖說他理虧在先,但她是婦道人家,精書畫。通醫術也就算了,居然也學了律法!
她究竟還有什麼不會?
儘管生氣,李緯卻也著實佩服了她,許是因此,突然之間,得她之心更甚。
如今不能訴之於法,那只能動之以情。李瑋想、深情目光便凝望她,執起她的手,用他迷人的低沉嗓音溫柔說道:「清蓮,有這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何況夫婦結髮,義重千金。」
路清蓮嘴一抿,抽回了兩手,始終保持若離的態度。
她先是一歎,才淡淡地開口,「人言夫婦親,義合如一身,及至生死際,何曾苦樂均。婦人一喪夫,終守孤子,有如林中竹,忽被風吹折,一折不重生,枯身猶抱節。男兒若喪婦,能不暫傷情,應似門前柳。逢春易發榮,風吹一枝折,還有一枝生。王爺,夫婦結髮,於婦,重何止千金,於夫、何來千金?」
所以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李瑋眉頭一扯,只為又無言以對。女子得守貞節。男人三妻四妾,這本是平常事,如今被她這麼一說,卻好像全成了他的罪過,他才該問,他何罪?
「你既如此說,本王決定在此留下,直到你願意隨本王回府,必不獨自回去。」李瑋衣袂一甩。執意說道。
路清蓮一怔,滿心是為難,「王爺何苦如此?」
「本王曾說過,你若是女子,本王定娶你為妻。」
路清蓮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