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霖的父親公祭那天,是她第一次看見夏霖穿著白色以外的衣服,那一身的黑衣黑褲,顯得觸目而驚心,那樣的黑,恍如暗無天日的宇宙,找不到黎明的出路。
來參加公祭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很冷清,而答禮的家屬只有他一人,孤單的身影,落寞的神情,比平日更形憂鬱,此時的她,忽然很想走過去挽著夏霖的手,陪著他向前來拈香的人們答札,她不想讓夏霖覺得自己是孤獨無依的存在著,然而自己終究是個外人,即使在他人生最難承受的的那一夜裡跑來找她,她仍覺得無法走進夏霖的內心世界,只能站在門外心疼他。
隔天下放學,她騙母親要去圖書館有書,實則迫不及待地跑到夏霖家裡。
「怎麼來了?」守靈期間所蓄長的頭髮和鬍子,使他看起來更頹廢,連聲音也沙沙的,失了魂魄一樣。
她沒回答,明明心裡焦急著想來看他,卻硬是不願說出口。見他一身穿戴好像要出門。「你要去哪兒?」以前自己總是大裡大氣不管橫堅地和他說話,現在卻小心翼翼的對待,又怕會礙著他的生活步調,唉,好個矛盾的心態。
「去找你。」他說得那麼雲淡風輕,好像那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明知她喜歡的人是侯亞農。
他是那麼在意她的嗎?眼眶開始積水了,以前為何沒注意到夏霖對自己情深呢?她開始責怪起自己的粗心。
不用找了,她已經來了,只是——「找我做什麼?」她只跟他一起走過城市的街道,其他沒別的了,沒想到兩人的關係竟是這般淺薄得可憐,即使要談情說愛都不知從何處著手。
「你想做什麼?我都奉陪。」陌生似乎只存在她的心裡,他並不做如是想。
環顧他所居住的家,一個人住一間屋子,少了點人氣,蒼自得很。
「去看電影吧!」她提議著,至少電影院裡人多氣旺,他該去沾點人氣的。
電影看了一半,耳畔傳來一陣陣規律且微弱的呼吸聲,斜過臉去看身旁的人,夏霖竟不知何時睡著了。
望著那麼高長的身體蜷縮在一張狹小的椅子裡,侷促的手腳就算沒處擺放,也未越過雷池一步來侵犯她的領地,寧願委屈地將自己塞在小空間裡,也不吵她看電影的興致。他真的純粹是陪她來看電影的,自己卻不看,既然這樣何必來呢?她心裡頓時脹滿一股氣,衝出座位,由黑暗不見五指的電影院裡跌跌撞撞地走出來。
窄廊上,昏黃的燈光一照,淚被逼出來,想到自己將他丟在黑暗且陌生的人群之中,是他最怕的孤單啊。
淚擦乾,再走回去,坐下來沒多久,他醒來了,問她:「去哪兒?」
「上洗手間。」
「嗯。」他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沒看見她哭紅的眼。
電影散場時已無公車可坐了,夏霖便從戲院一路陪她散步回家,在星光下聊著方纔的電影情節,高談闊論的人大多是她,夏霖總是在一旁凝神聆聽。深夜的城市,無車無人,整條街道都是他們的。送她回到了家門時,夏霖才自己走回去,每次看見他離去的背影,就會有股想掉眼淚的難過,好像他會就此遠去。
後來,他便常常約她一起去看最後一場的電影,問他為什麼?他說:「那樣的感覺很接近愛情。」她聽了眼睛一酸,儘管他從沒說過愛她。
那次之後,兩人開始要好起來,整個寒假都膩在一起,把聯考和侯亞農都拋到九霄雲外。
男生很少像他那麼細心的,很多事情他沒去做,讓人以為是他忘記了,然而絕不是。
期末考的最後一天,夏霖意外地出現在學校門口。「你怎麼在這兒?」她一愣,閃爍的眼神遮不住興奮,怕週遭同學的眼光,更擔心被猴子看見了。
夏霖沒回答,挽著她的手就走,那樣的自然,好像她的手天生就該長在他的臂彎裡。
「喂,你要帶我去哪兒?」
夏霖回頭看著她,露出難得的笑容,充滿孩童般的稚氣。
拐過一條巷弄,遠遠地看見了賣杏仁露的怕怕,她才明瞭。
「說過,要補償你的。」他的手閒閒地擱在口袋裡,高人一等的身材,站在她的眼前,面對著西沉的夕陽,照得他一臉的金黃,那是她見過最健康耀眼的顏色。
「為什麼要請我吃杏仁露?」她明知故問,記得很久以前,在他們還不熟之前吧,他就說過要補請她吃的,只是當時沒問他原因。
「紀念我們的相遇。」他從伯伯的手裡接過一碗晶瑩剔透的杏仁露,端給她,靜靜地看她吃著,很滿足的神情,好像滑嫩順口的杏仁露也滑過他的腸胃似的。
是啊,那天不就是為了要去買杏仁露才在街角撞見夏霖的?!想想兩人竟是因為一碗杏仁露而相識,不覺莞爾,吃來更有味。
「好不好吃?」夏霖的手垂放在她的頭上,摩掌著她的頭髮。
「嗯。」除了好吃之外,還有幸福的感覺在其中。
☆ ☆ ☆
下學期開學後,課業更緊了,但她仍會利用自習的時間跑去夏霖家裡,有時幫他洗洗髒衣服,有時會在廁房裡像個家庭主婦一樣忙著煮一頓簡單的飯菜,通常也只是泡麵加兩顆蛋,用小小的幸福餵飽兩個胃了。
飯後,她又躲回廚房去洗碗筷,邊洗邊跟他聊著學校裡發生的事情,抱怨著沒完沒了的大小考試。說得口沫橫飛也不見他有何回應,等碗筷洗完了,回到客廳裡來,見他竟縮躺在沙發上沉沉睡去,她愣愣地看著,用很大的力氣將淚吞回。良久,才蹲近沙發旁,望著那張安詳的睡容,恍如已沉睡了幾世紀,那般死寂的容顏責無端惹她心顫起來,神經過敏地伸手去觸探他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感受到他微弱的氣息後才安心,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外套幫他蓋上,再端詳一會兒才離去,就讓他安靜地睡一覺吧。
有一回看他頭髮長得不像話,根本是個野人,促著他去剪掉,清爽一些,他卻是不肯,說是除了她之外絕不讓別的女人碰他一根寒毛,多令人窩心的借口啊!然而一回頭,、他卻又抱顆籃球睡去了,有時連吃個飯也會睡著,他啊,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懶。但是,看著那樣的橫生亂髮和佈滿下巴的鬍髭一如他守孝期間的模樣,令她感到不祥,於是在她不厭其煩地和他「盧」了老半天之後,他終於首肯了。
「不如你幫我剪吧!」
哈,他的勇氣真該得到一座諾貝爾獎!
「不行,我只會幫『芭比娃娃』剪頭髮。」
他很堅持。「那你就把我當做你的芭比娃娃吧!」說著還用他的下巴來磨人,那扎扎的鬍髭,搔得人發癢。
「你確定?」拿著剪刀的手開始晃抖起來。
他調皮地湊上前來,熱情地擁吻她,深情款款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我從來沒有這麼確定過。」那篤定的神態,好像他們討論的是終身大事,不是剪頭髮這等卑微小事。
這是他難得一見的幽默和輕鬆,卻也透著對她的深情。
細心地剪著他的發,心裡泛起一股幸福,兩人恍如一對尋常夫妻,體驗著沈三白和芸娘的畫眉生活樂趣。
剪著剪著,她竟剪出興致來了。「以後,我還要幫你剪指甲、刮鬍子,掏耳朵……」她滔滔不絕地細數好多好多的生活小事,她都願意代勞,而且甘之如飴。
夏霖安安靜靜地坐著讓她剪髮,閉目養神似的,沒多說什麼,她幾乎以為他又睡著了。
☆ ☆ ☆
她和夏霖之間,那份清純簡單得有如清教徒式的愛情,在一次父親接獲她的成績單後,被迫暫停,因為她的功課一落千丈。
「要談戀愛,上了大學再談不遲!」父親嚴厲地警告她。
她委屈地哭了起來,不是因為責罵,而是難過少了她的夏霖,將有多落寞。
那天,上完最後一堂的輔導課後,她匆忙坐上計程車趕去夏霖的住處,連公車都沒時間去等待了。
「司機先生請你開快點。」她好像在跟時間賽跑。
快入夏了,太陽沉得晚些,她趕在日頭消失在地平線的那一刻裡抵達夏霖的住處。
屋裡還沒開燈,稍微黯淡,四面牆像被一幅潑墨裡濺出來的墨汁渲染到了,淺淡不一的黑,極富詩意。
尋了老半天不見夏霖的人影,卻聞人聲,是音樂電台主持人發出的聲音。那是她建議他聽的,她嫌家裡太安靜了,要他扭開收音機,聽點人聲,好像有人陪著一般,不那麼孤獨。他照做了,連電台都是她幫他選的,自此沒再變過。
走進廚房時,才見他正忙著煮泡麵,而且煮兩碗,顯然一碗是給她的。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先吻他一口,已經七十二小時沒見面了。
他幫她將面端到桌上才坐定,瞅著她看。「就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來,所以我每餐都會煮兩人份的,這樣不論你什麼時候來了,都能和我同享。」
她並不餓的,她是天上的仙子,不是靠食物成長,而是要用愛來滋養。
她將一顆熱騰騰的心貼近他的胸膛,像個愛撤嬌的小女兒把自己的身子坐進父親寬大的懷抱裡去,傾聽他的心跳,訴說著對她的柔情。
任憑屋外的黑暗入侵進來,誰也不願起身去開燈,她靜靜地倚偎在夏霖的懷裡,那兒是她的伊甸園。
「快吃吧,面就涼了!」
夏霖的手長長的,環抱住她,讓她想起了阿里山的夫妻樹。
抬起頭來,夏霖也正好低下頭來看著她,那麼近的距離,有時卻又感覺兩人離得好遠。
「聯考快到了,最近我恐怕不能常來看你。」隨著聯考的逼近,兩人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每回到夏霖的住處也總是來去匆匆,而他為了等待她不定期地出現,把握每一分每一秒的相聚,連學校也少去了,幾乎足不出戶,專心在家裡等她。
他老愛摸她的發,像個老爺爺疼小孫女似的。「沒關係。」
她忙著補充說明:「等我考上了大學,就可以心無旁鶩地常陪你了。」就是說他們的愛情需要一點耐性和時間的等待。
他還是那句話。「沒關係。」
有時,她會頂生氣他那麼不意的態度,好像見不見她的面都無所謂似的。
兩人一邊吃著已經涼掉了的泡麵,一邊聽著電台主持人回答聽眾的來信,那些來信大都是誰誰誰要點歌給誰誰誰,而那往往都是情侶間的互訴衷曲。
她聽著,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不是說要為我寫一首歌的?!」
「有嗎?」他偏過頭去瞅著她,還帶著滿臉的疑惑。
這個人怎麼這樣子?自己說過的話又不認帳了。
「就是你父親——」想起了他們一同走過大半個城市的那一晚,也是他失去至親的那一晚,「你父親去世那一晚啊!」她想提醒他,又怕連失怙之惱也一井被提醒了。
他輕哦一聲,像懂了,也像在敷衍她。
他的臉上沒有太慎重的表情,也沒再多說什麼,分明是在敷衍她嘛!
「那一晚你走著走著,就突然說『為你寫首歌吧』,記不記得?!」
他的神情起了變化,變得肅穆些,「當然記得。」地點起一根煙,夾在指間,燃了一大半後,才吸了一口。
啁,他總算想起來了。她收拾著碗筷,等待他的下一句。
「那首歌已經寫好了。」
「真的?!在哪兒?」她迫不及待想看,那首歌是情歌吧,歌裡是否有對她的愛呢?
「我把它燒了,」他說得那麼平和,好像那是那首歌唯一的命運。
「為什麼?」有時候她真的不懂他的行事作風。
他又吸口煙。「我用那首歌陪伴我父親。」
路小築的腦袋轟地一聲散開來,零零落落的情緒撿拾。
原來那晚他說「為你寫首歌吧」,那個「你」指的是他的父親!那個他在人世問唯一的至親,是她無法取代的,的確值得為他寫首歌,而自己認識夏霖才多久的光景,還不夠格呢。
她的心裡有一番苦楚,不被人接納的失落感。
「那你什麼時候為我寫一首歌?」有點負氣地質問。
他沒回答,手指間的煙幾乎要燒到他的手了。
她真的還不夠格嗎?不值得他為她譜曲撰詞?
既然如此,她就該知難而退了,別再強人所難。
「當我沒說過吧!」她自找台階下,覺得兩人之間有一條大鴻溝跨不過去、對愛情她要學習不去要求大多,才不會有大多的感傷。
這些日子來,她逐漸習慣夏霖的風格了,他總是在緊要開頭表現得不痛不癢,也從不給任何的承諾,所以她一直就想弄清楚一件事。
「夏霖,你愛我嗎?這是只是怕寂寞?」她不想只是一個影子愛人。
他又選擇沉默了,不回答就是他的回答,他總是這樣對她,在她最熱的時候,他卻像在北極一般寒冷。
愛人這麼難嗎?還是自己太年輕了,不懂愛情?
其實,她還真怕聽了他的答案。
日子一天天流逝著,那一次的「冷戰」,無形中像引爆了什麼,之後,他們開始做些瘋狂的事,唯恐來不及似的。
他去買了一輛中古機車,每天到學校接她放學,她坐在車後,緊緊地抱著夏霖越來越清瘦的腰,手一碰都是骨頭,她的心更疼了。
機車沒命地飛馳著,像要帶領兩人奔向天涯海角。她的臉頰貼靠著他的背脊,晚風掠過,涼颼颼的,是鹹鹹的淚水。她不知他要載她去哪兒?去哪兒都好,只要那地方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