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複習考將至,路小築努力地要把那些課本讀到滾瓜爛熟,雖然她的瓜不會滾不夠熟,但仍恪盡了一個高三生應盡的義務,唯一的休息時間,就是每天吃完晚飯,利用胃在消化食物的時間,看一下電視新聞,那是爸爸規定的,他說,身為一個知識份子要關心家事、國事和天下事,不能躲在象牙塔裡自我膨脹。
事事關心的時間一過,她就得乖乖地坐回書桌前,把高一、高二的書本及參考書全部搬出來,才發現自己雖沒有學富五車,但這些堆起來也有幾樓高的壯觀,攤開一看,哇,每冊都還跟新的一樣,那一頁一頁的紙張摸來可真是光滑順手,然而翻起來雖輕鬆,讀起來卻很累人啊!
而她自從經過那次和侯亞農在電影院小巷裡的「激情」演出,著實令她徬惶了很多時日,也發現了一件事實,原來愛情並非如她所想像的那般形而上,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心似乎還沒做好準備,所以好久一陣於她都沒再去熱音杜鬼混。
就這麼摒棄所有的玩樂及擾人的塵事,集中火力地挑戰功名,直到複習考前一晚,當她念到三更燈火五更天時,電話鈴聲催命似地響徹屋內。「這麼晚了,誰啊?」快速地接起電話,以免吵了父母的睡眠。
「你可以出來一下嗎?」是夏霖,那低沉而略顯憂鬱的聲音,在午夜聽來,格外幽微而冷清,像個孤獨的旅人。
那樣的聲音,教人無法拒絕。「嗯。」她掛了電話,立即丟下書本,走出去。
「小築啊,是誰打來的電話?」經過父母房間時,傳來媽媽的聲音,約莫是聽到她的腳步聲了。
「是猴子啦!」這樣的說話,幾乎是不經大腦的就脫口而出,嚇了自己一跳。
開了門,只見夏霖瘦削的身影背對著她家的大門,雙手插在褲袋裡,夜風拂來,將那一身白色衣褲吹得鼓鼓的,脹滿了夜風,更顯得肢體的清瘦。
路小築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她忽然對他心疼起來,她沒有出聲喊他,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明白他為何在這個時候想見她?也許等他自己開口說明比較好一點。
大概是感覺到背後有人在看著他;夏霖的肩縮了一下,又好像會冷似的。她不是很確定,總之,他轉過身來了,定定地著著她,彷彿自己正以一種看不見的形式傳輸熱力給他。
「那晚,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在公車站久等的,因為-」路小築不禁為了多日前的事,開口道歉。
「無所謂。」他雲淡風輕地化解了她積鬱多日的歉疚。
短暫的對話後,兩人又陷入了陣沉默。
性格這樣冷的人,她不曾接觸過,更不知該如何炒熱他,便也學他將兩隻手放進口袋裡,裝悠哉。
兩個人定在那兒,跟街燈比直挺,大概有點傻氣吧。
「陪我走一走。」他的聲音很篤定,完全早就猜出她不會加以拒絕。
走過公車站牌時,她才又開口。「我隔天才發現你的紙條。」語氣仍帶點心虛與歉意。
「能這樣看著夜空,和星星對話,真是幸福。」他竟說著不相干的話,她一時有點生氣,以為他不接受自己的道歉。
恨恨地往回定了幾步,又停下腳來,不平地轉身一望,那個人毫不察覺她的離去,仍是專心地仰頭望天。
氣的人只有她,夏霖根本一派情閒,啥事都不放在心上,洱氣下去就顯得自己小鼻子小眼睛了。
於是又兜回去夏霖身旁,也跟著抬起頭來,欣賞夜空,星羅棋布,繽紛多彩,煞為熱鬧。
想著,每天庸庸碌碌地忙著考試、忙著上學,馬不停蹄地轉著,似乎很久很久沒有停下來,好好看一看頭頂上的天空了,如果不是他的提醒,今晚她也不會有如此難得的閒情雅興。
欣賞過幸福的夜空後,兩人繼續走在深夜裡靜寂的街道上,繞過這個城市裡著名的綠色大道,可惜因為夜色,看不見那一片活潑的綠意盎然。
「寫一首歌給你吧!」
在靜默很久之後,他突然來那麼一句,教她不知如何接招。
從小到大,她收過各式各樣的禮物,可以吃的,可以玩的,可以用的,但從沒有人說要寫一首歌送給她,那麼貴重,卻被他說得如此平常。
「真的嗎?」她眨著訝異而驚喜的眼睛看著夏霖。
他逕自往前走去,好像沒聽見她的問話,有時她真無法容忍他這樣的輕忽態度,她的心情指數從沸點陡降到冰點。
陪他穿過昔日繁華的老舊社區時,他黯然地駐足許久,好像來看一位老朋友,卻發現老友已不在了,那樣的失望和落寞。
就此,一路上,他再無言無語了。
那一夜,兩個人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走啊走啊,從小巷走到大街,從西區走到東區。從午夜走到黎明,兩人就這麼閒走了一整夜。
在濛濛亮的晨霧之中,兩人又回到出發時所站的位置,夏霖站在她家門口,手依舊安放在褲袋裡,一樣的眼神,清明地望著她。
「謝謝你,陪我走了一夜。」
他這時的聲音聽來有點累,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她這覺得喉頭有點緊,好像著涼了。
她回到房間,躲進被窩裡,只覺得渾身發冷。
高三第一次的複習考,她缺席了,燒到四十度,整個人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爸媽還以為她是因為熬夜的關係才病倒的。
在昏睡中,她夢見和夏霖兩個人仍在走著,前面是一條走不完的路。
病好了之後,她才想起來那夜竟忘了問夏霖來找她做什麼?只是那樣性格的人大概也不會說吧。
她不是喜歡他,也不是不喜歡他。
☆ ☆ ☆
複習考完恰逢週末下午,猴子來家裡探望她,捎來老師和同學們的關心。
「小築,侯敏來看你了!」媽在客廳裡喊著。
她雖然已經退燒了,但仍覺得渾身沒力,只想懶懶地躺在床上,神遊於太虛之間,不想起來,直到聽見客廳裡媽在問猴子。」候敏啊,你前天晚上那麼晚了還打電話找小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嚇得連忙從被窩裡跳起來,在猴子還沒揭穿她的謊言之前,衝到客廳去把猴子拉進她的房間,當場惹得猴子莫名其妙。
「欽,小築,我前晚有打電話給你嗎?」兩人經常在電話裡聊天,所以一時也記不太清楚了。
「我忘了。」她就順勢一推。
候敏是個不喜歡用腦的人,聳聳肩。
「我也忘了,」反正她們哪天不通電話呢,又不是什麼重大的事,忘了也無所謂。
經過這麼一陣緊張,路小築的精神倒是提振不少,腦子也開始運轉了,第一個閃進腦海的人,居然是昨天凌晨跟她走遍整個城市的夏霖,搖了搖頭,卻甩不掉那個白色而憂鬱的身影。
猴子拉過書桌前的椅子,反轉過來跨坐著,大剌剌的。「怎麼樣?有沒有興趣去PUB玩一下呢?」
因為發燒生病沒能參加第一次的複習考試,已經夠自責了,哪還能去pub逍遙呢?
「不想。」路小築拿出書本來,自我安慰一下。
猴子不死心地繼續引誘她。「那家pub有樂團喔!」
她還是很堅定地搖頭晃腦,不受引誘。
「算了,既然你不想去聽熱音社的第一次處女秀,我自己去嘍。」說著起身要走。
「等一下!」她拉住猴子的手。
猴子胸有成竹他說:「嘿嘿,我就知道你想去看我老哥!」
她隨手抓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快走啊!」
「哇,這麼急著看我老哥啊!看來你是真的愛上他嘍!!」猴子嘲譫地說著。
她未置可否地拉著猴子走出家門,外表氣定神閒,內心卻波濤洶湧。
其實,猴子猜錯了,她想看的人不是侯亞農,而是夏霖。
她不是愛他,也不是不愛他。
☆ ☆ ☆
那問pub位於T大的附近,以前逛街時常經過,卻從沒進去過,這回卻專程而來。
週末的午後,外頭陽光艷艷,pub裡面陰暗幽微,適合夜行動物在白天出現的好場所。台上一位女歌手,拿把吉他自彈自唱,神情愉悅,音樂果真是娛人又娛己,唉,如果她也能那樣彈彈唱唱該多好。
在黑漆漆的空間裡,唯有靠角落裡的昏黃燈光,發出微弱的光線,引導她的視野。黑白兩色既是對比,那麼他如果也在這裡的話,應該不難找到。
她有意無意地搜尋著,很隱晦地抬起眼角餘光掃瞄著,不把想見他的心緒表現得大過熱切,萬一不巧被他撞見,自己就輸了。
「你別找了,」猴子又來逗她。「我老哥他們在那邊呢!」指向吧檯的位置。
她的眼睛像一束聚光燈般投射過去,沒錯,樂團的人都在那兒,侯亞農、豆子、Kevin、小丘等或坐或站地倚在吧檯邊,但是獨缺夏霖,她的眼神黯淡下來,這麼重要的時刻,他怎會沒出現呢?也許他只是剛好離開一下而已,比如去洗手間之類的。她也心裡揣測著。
「老哥,什麼時候輪到你們上台表演?」這是熱音社的樂團首次登台做業餘的演唱,候亞農等人很平常地將它當做是全國比賽的練習而已,但猴子倒是緊張得好像她也要上台似的。
侯亞農先對她微笑致意,他大概也以為自己是來看他的,「下一場。」回答過猴子後,站起身來空出位置,將她拉過去坐著,而他就挨在她的身旁,手也搭在她的肩上,那模樣看上去應該稱得上「狀似親密」吧。
然而,這般親密的接近,卻令她渾身不自在,有意無意地藉機閃躲侯亞農的「關照」,她並不是討厭侯業農,只是不想讓夏霖回來時剛好看見。
台上的女歌手唱得如癡如醉,台下的人,有的專心聆聽,有的忙著聊天,有的在發呆,像她。等了一會兒,夏霖仍然沒有回來,她開始不安地張望著。
「在找什麼?」細心的侯亞農注意到了。
收回急切的眼神,斂著下巴,裝成沒事人。「沒有啊!」
「在找夏霖嗎?」候亞農一提到夏霖,她像被看穿心事般,窘得不知如何回答,一時之間沒有注意到其他的人原本興奮高亢的情緒忽然都低沉下來。
從一進pub嘴巴就沒停過的猴子,這時才住了嘴,瞄一下周圍的人,才想起什麼似的。「對啊,夏霖呢?怎麼沒看到他?」
大家都選擇沉默,沒有人願意回答,好像夏霖是個陌生人。
敏感的她,已聞到空氣中飄浮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惶惑不安的眼神凝視著侯亞農要答案。
一口威士忌下喉,如烈火般的酒液燒燙著全身,候亞農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直直地盯著她看,彷彿只說給她一個人聽。「夏霖的父親前晚去世了。」
站在她旁邊的猴子驚喊一聲。「啊!怎麼會這樣?」
她則在心裡嗟歎,這是她第二次聽到夏霖的父親,記得不久前在熱音杜時,才聽他們說,他父親生病而已,怎麼這麼快就……是什麼疾病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能終結一個人的生命呢?
向來話不多的小丘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回,夏霖的皮夾子掉了,幾天後被送回來,皮夾裡的錢都不見了,只剩下身份證和一張女人的相片,他居然說:『幸好,相片還在』,當時,我就問他,相片裡的女人是誰?」
「是誰?」猴子很緊張地追問。
她心裡想著,比金錢還重要的女人,大概是他的女朋友吧!
小丘沒有八卦的語氣反而多了分辛酸。「相片裡的女人是夏霖的母親,他母親在生下夏霖不久後,便傷心欲絕地離開他父親了,從此音訊杳然,當時我以為他的父母感情不睦,但是夏霖卻語帶自實他說:『我母親之所以離開是因為我這個兒子。』我再問他為什麼?他卻不願再說了,」小丘歎息著。「我永遠記得那天夏霖臉上的憂傷。」
「現在連唯一的親人也走了,他一定很難過——」猴子說著說著眼淚險險要流下來。
是啊!夏霖一定很難過。路小築的心情也陷入感同身受的哀戚之中。
小丘幽幽他說:「夏霖就是這樣,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說,全悶在心裡苦自己,前天晚上還失蹤了一整夜,不知道跑去哪兒?」
小丘的聲音由遠而近地飄進她的耳窩裡,他好像說到夏霖「前晚失蹤了一整夜」的話,前晚?!
kevin反問小丘:「在你最難過的時候,會怎樣?」
小丘毫不思索地回答:「當然是去找最能安慰自己的人。」
「我想,前晚夏霖大概也是去找最能安慰他的人吧!」候亞農拍拍猴子顫抖的肩膀。「別哭了!」
她的瞳孔忽然散開來,找不到焦點。她的心,霎時間怦怦作響,如雷擊般,一股痛,爆炸開來!
前晚,他來找她,兩人走遍了整個城市,他卻什麼也沒跟她說——他存心不讓她知道,不讓她安慰他的慟。
那個自娛娛人的女歌手終於下來了,路小築淺薄的眼眶承受不住淚水的重量,一眨眼,臉就濕了。
不知道侯亞農他們什麼時候上台了,低啞的嗓音哀哀唱著夏霖所寫的那首情歌,此刻聽來格外催淚。
淚水在溫醇的旋律中盡情潰堤,她不是同情他,也不是不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