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兩人在找不到人的情況下,悵然離開岡山。
「真是窩囊透了!」路上,迎舞頻頻抱怨。
「洛青這麼大一個人,竟然會平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議。」韓熙的感受沒有比迎舞好到哪兒去。
「我們只得到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洛青的確在一家布鋪買了一匹昂貴的綢緞;另一間宿屋老闆也證實洛青有在他們那兒投宿過一晚,問題是沒人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
「你忘了嗎?有間茶店的夥計記得,洛青在店裡喝茶的時候,有兩名漢人向前搭訕,他們談了什麼,夥計沒聽見,只知道三名漢人很快就離去了,似乎沒發生任何不愉快。」
說到漢人,韓熙憂心更甚。
來到岡山的第一天,韓熙曾在宿屋門口見到與他相約的那名漢人,等他追出去,對方已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更因此耽擱了與迎舞會合的時間,讓她有機會買下西藏藥酒,引出後來的風波。
其後十數天,韓熙沒再見過那人的身影,更遑論與他深談。
「你不覺得很不尋常嗎?西域顯少見到漢人的蹤影,即使是岡山,也要隔個三五年,才會見到零星的幾個漢族商人來做買賣。如今,一個半月前,一次出現了三個漢人,結果是洛青的失蹤。半個月前,我也遇上一……」迎舞咬住下唇,嚥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話。
「你遇上什麼?」
「我……遠遠……看到一個漢人……」
「西域各部族裡,戚吾族的人最不擅長說謊。」韓熙搖頭,迎舞的舉止給了他答案,「那天晚上襲擊你的是漢人,對嗎?」
「……嗯。」
「為什麼隱瞞我?」
「我不想害你感到不自在嘛。」
韓熙感動地擁住迎舞的纖腰,族裡最瞻前不顧後的莽撞女娃兒,卻在最需要關心她自己的地方還不忘顧慮他的心情,叫韓熙如何不感動?
「迎舞,謝謝你為我著想,但是我一直當自己是威吾族的人,中原是我父親及祖父母的故鄉,不是我的,我的故鄉在這裡,這點你絕對不要忘記。」韓熙溫柔地加上一句,「何況,現在更多了一個留在這裡的理由。」
「當然啊!你現在有我了!」
迎舞甜蜜地微笑著,倚進韓熙等待的懷抱之中。
她不確定韓熙何時會愛上別人,也不知道自己對韓熙的愛意會持續多久,然而她有預感,那將會是一段不短的歲月。
「誰說的?」
「不然是什麼?」
「對燕祁的知恩圖報呀。」
「貧嘴!」
迎舞伸手扣住韓熙的後頸,送上火熱的朱唇,封住同樣急切的嘴唇。
好半晌,迎舞喘息著放開韓熙。
「你剛剛說的理由,我沒聽清楚,再說一次。」
「還有什麼別的理由嗎?」韓熙在她額上印下一吻,「當然是你啊。」
「這還差不多!」迎舞回以滿足的笑容。
「唉!都過了半個月了,不知道哥哥和迎舞現在怎麼樣了呢?」
韓緹邊晾衣服邊歎息。她強烈思念著摯友與親人,他們不在身邊,韓緹簡直食不下嚥,成天擔憂。
「韓緹,你早啊,一大清早的,就在京燕祁晾衣服啊?」岌鹿晃了過來。這半個月來,他天天跑來獻慇勤。
「我的差役還沒服完,幫族長做事是應該的。」
「瞧你,臉色越來越差了,昨天是不是沒睡好?」
「我沒事可做,早早就上床就寢了。」
韓緹隱瞞了最近自己惡夢連連,一個晚上起碼驚醒五、六次的情況。
自從知道韓熙私放漢人,韓緹沒有一天不做惡夢,內容清一色是他們兄妹被掃地出門、流落中原的慘狀。
「看你這模樣,分明是嚴重的睡眠不足。你是不是做惡夢了?韓熙以前曾提過,你偶爾會作惡夢,擾亂睡眠。」岌鹿關心地說,「睡眠不足是很不好的事,這樣你白天怎麼會有精神呢?」
「我也不想啊!」
「韓熙老愛煩惱,你則擅長胡思亂想,你們兄妹的共同點就是太多心了。別想太多,晚上就睡得好啦。」
韓緹瞪著岌鹿,搖頭:「我真羨慕像你這種無憂無慮的人。」
「哈哈!多謝誇讚!」岌鹿瞇著眼笑了。
韓緹還要說些什麼,突然傳來一陣尖叫——
「啊啊!你要做什……唔嗚!」接著是一聲悶哼。
「是梨蕪的聲音!」韓緹緊張地喊。
岌鹿已飛奔而去。
等韓緹趕到,現場只剩下一個昏迷不醒的梨蕪,其他人都追去了。韓緹守在梨羌身邊,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四周的動靜。
原本寧靜的清晨立刻充斥著此起彼落的嘈雜聲。
「有奸細!」
「什麼?啊!我看到了!一共有兩個人,往東邊去了!」
「大夥兒快拿起武器啊!」
「封鎖東口!」
戰士們迅速集結,往東追去。
其他婦女陸續趕到梨蕪房中,韓緹見梨蕪有人照料,也跟著向東趕去。
她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這兩名侵入的奸細可能是——
「漢人!這兩個是漢人!」
「這裡怎麼會有漢人?先捉起來再說!」
「嘖!他們有馬,逃得真快!」
「哼,我給了其中一個傢伙一刀,我們循血跡追!」
在燕祁的指揮之下,部分戰士組隊追去,韓緹喘著氣趕到時,留下的戰士們紛紛以奇怪的眼神盯著她瞧。
「韓緹,我們現在得搜索全村,確定沒有其他奸細。你在這裡不安全,快回屋裡去吧!」岌鹿快步來到她身邊。
「入侵者是漢人?」
「看起來是。」
「……喔。」韓緹的心直往下沉。
「你嚇到了吧?臉色變得好蒼白。」
「沒事,我很好……」
「韓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一名中年戰士站了出來。
「一派胡言!韓緹怎麼可能跟奸細扯上關係!」岌鹿大聲喝道。
「這兩個漢人很明顯想綁架梨蕪,而他們選在梨蕪去酒窖的時候下手,酒窖在村裡最裡面的位置。兩個不熟悉我們內部環境的漢人,竟然能不驚動任何人,一路來到酒窖,看他們的身手,又不算什麼頂尖高手,這不是很奇怪嗎?以前哪有哪個奸細有本事竄到酒窖附近的?老早就被發現了。」
「而且,瞧他們逃離的樣子,慌忙中不忘取近道,分明早已安排脫逃路線,這表示他們不是有內應招呼,就是曾來過一次,且安全脫身。」第二名也是相當年紀的戰士接著說道。
「你們想說什麼?」岌鹿憤怒地脹紅臉。
一旁,韓緹的臉上早已血色盡失。
「我們不是懷疑韓緹,韓緹是個乖巧貼心的女孩,跟戰爭扯不上關係。起碼,我不認為她有這膽量。」中年戰土道。
「韓熙一走半個月,岡山離這裡很近,走路也不用半天,岡山的地皮更遠不到哪兒去,調查需要拖得這麼久嗎?他一不在,就有漢人的走狗熟門熟路地潛入……」這第二名中年戰士環視眾人,見大家都十分認真地聽他說話,滿意地大聲續道,「我認為應該提報長老,針對韓熙的清白召開審查會!」
「我反對!長老們早就看韓熙不順眼了,就等找到一個結結實實的借口,好把他踢出去,根本不會公平審查!」岌鹿激動地大吼,卻絕望地發現大部分的戰士都不贊同地看著他。
「岌鹿,你緊張什麼?如果他是清白的,長老再不喜歡他,也不會陷害他。難道你認為長老會放下我族與生俱來的榮譽心,特意刁難韓熙嗎?長老們個個都八十幾歲了,擁有我們沒有的人生歷練,我們應該尊重他們的智慧。」這名力說的中年戰士顯然是長老的信奉者。
「不!我堅決反……」岌鹿不放棄,韓緹卻按住他的肩膀,搖了搖頭。
「岌鹿,別再說下去了,大家說的很有道理。哥哥是清白的,我相信長老們會還他一個公道。」
「韓緹,這樣真的好嗎?」眾人散去後,岌鹿憂慮地問。
「我還能說什麼呢?現在只能等了……」韓緹遠眺的哀戚雙眸似乎已預見結果,「無論是奇跡的出現,或是惡夢的實現。」
「呼,馬上要到家了。終於!」迎舞揮去額上的汗珠,喜孜孜地回頭喊道,「韓熙,走快點嘛!慢吞吞,像蝸牛似的!」「你連休息也不用,體力之好,令人佩服。」韓熙微笑跟上。
「早點回去,才能早做準備呀!」
「準備什麼?」
「當然是今晚的事嘛!」
「今晚?對,好久不見岌鹿,我打算和他喝上兩杯,聚一聚。」韓熙發覺自己找到了新樂趣。
「那我呢?」迎舞瞪眼。
「我不知道喔!我打算去搞花,很多很多鮮花,多到房裡擺不下,然後去挑一罈陳年好酒,準備好排笛,然後請岌鹿來作客。」
「那是請我的排場!才不是岌鹿的呢!」迎舞不依地嬌暝。
「既然你堅持,我只好讓步了。」
「講得這麼不甘願!」
「想聽甜言蜜語,今晚我會說到你厭煩為止。」
「這可是你親回答應的,不許反悔。」
「八匹馬合起來,都無法從你身邊拉走我。」
「那我也只好委屈點,跟你湊合湊合了。」
韓熙和迎舞一來一往地交換著愛語,沉醉於甜蜜的兩人世界當中。
忽然,前方一陣騷動引起他們的注意力。
急促的馬蹄聲、吆喝聲說明這是個緊急的情況。
韓熙側耳傾聽。
「兩匹快馬跑在前頭,後頭是我們的馬,一共是四匹。」
「我們該怎麼做?」迎舞緊張地問。
「前面兩匹馬的速度非常快,正朝我們這邊前來,我必須出手攔住他們,否則我們的人會追不上。」韓熙拿出兩把匕首。
「我也要幫忙!」迎舞也亮出彎刀。
「不行!這是戰場,屬於戰士的職責,你退到一邊去,小心顧好自己。」
「沒意思……」
迎舞依言退下,雖然有點不情願,但戚吾族向來將職權劃分得十分清楚,只有戰士能參與戰鬥,如非必要,其他人不得干涉。
兩匹快馬遠遠地進入韓熙的視界,韓熙只瞧了馬上騎士一眼,立刻愣住。兩名騎士都是漢人,其中一人有副生著三角眼的兇惡長相,另一個外貌平庸之人卻是他那天放走的漢人!
背後追擊的四名戰士緊跟著追了上來,韓熙迅速分辨眼前情勢,兩名漢人想必是私闖戚吾族的地盤,因此惹來追殺。
韓熙毫不猶豫地將匕首分別瞄準兩人,戚吾族的戰士在戰場上絕不徇私,別說只是其中一人「有可能」是他的親族,就算真是如此,一旦被列為奸細,韓熙照樣格殺勿論!
「韓熙!他們是私闖我族的奸細,快攔下他們!」燕祁也注意到韓熙,大聲命令他加入攻擊。
相貌平庸的漢人伸手指了指韓熙,以漢語向同伴說了一句話。
有著兇惡長相的另一人點點頭,望向韓熙,以曷族的語言懇求道:「求求你!再放我們一遭吧!」
就在此時,韓熙擲出的匕首在空中劃出兩道優美的弧線,一道冷光正中平庸相貌者的咽喉,失去生命的軀體滾落馬匹;另一人往後一仰,躲過迎面襲來的致命一擊,匕首插入上臂。同一時間,韓熙正要發出第三枚匕首,迎舞焦慮的嗓音卻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韓熙,你認識他?他就是那天晚上襲擊我的人啊!」
韓熙愕然頓住,漢人趁機加快速度,快速離去。
四名追擊的戰士同時停馬,空氣似乎起了異樣的騷動。
「你們三個繼續追!」燕祁對其他戰士下達指令。
「是!」
燕祁自馬上瞪著韓熙,滿臉的不可思議。
「韓熙,我有一年多沒使用曷族的語言交談,我的忘性又重,可能是我誤解了或是什麼的,你可以自由糾正我說的錯處……那個漢人似乎叫你『再』放他們一馬?告訴我是我聽錯了。」
韓熙不語,雙目緊閉。
「爹,你沒有聽錯,但是這裡一定有哪裡弄錯了,韓熙怎麼可能跟奸細扯上關係?」迎舞肯定地說。
「韓熙,你的辯白呢?」燕祁追問。
韓熙緩緩睜眼,迎舞鼓勵地按住他的手臂,對他信任地微笑著。
對迎舞來講,這件小插曲只要韓熙幾句話就會結束,重要的是今晚,自己真正的拮 之夜,充滿鮮花、笛聲、愛語的美好夜晚……
「族長,我提議盡速召開審查會,我承諾將在審查會上一五一十回答所有的質問。」
韓熙的話令迎舞聽得杏眼圓睜,迷惑的褐眸在他臉上轉來轉去。
「對象是誰?審查項目又是什麼?」燕祁也感到疑惑。
「針對我自己,審查項目是……」韓熙將視線扯離迎舞困惑漸深的俏臉,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資格直視這張嬌美動人的臉蛋。他深吸數口氣,痛苦地吐出自己最痛恨的字眼,「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