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栗雪要脅巴昂答應娶她為妻的那個瞬間,她心裡絕對沒有一絲半點真的想嫁給他的念頭。
念頭當然是有的,只不過是折磨人的念頭。
她要他以為自己愛他愛得癡狂,不惜以解藥相逼,也要嫁給他。
她要他因此對她撤下心防,傾心相許,毫無保留地愛上她。
她要他一日無她不歡,看不到她就不安,片刻也少不了她。
然後,她要吸乾他的內力,再拋棄他。
世人會知道是她打敗了他,而他則是從此過著想著她、念著她,卻見不到她的日子——以一個廢人的身份,尊嚴盡喪地苟活於世。
定下這個計劃的同時,栗雪嘗到復仇的甜美。
這是預支即將到來的勝利滋味。
在千岌的秘傳媚術之前,男人不消多時便會化為繞指柔。
勝利是必然的結果。
所以,當巴昂半點留戀也無地掉頭而去,栗雪的腦中頓時變得一片空白。
她的世界塌了。
而且就塌在她的腳邊。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整個人卷在柔軟的被褥中,停止運作的腦海裡只有這五個字不斷盤旋。
巴昂的舉止已不能用「以貌取人」一筆帶過。
她投人身體直接決戰,而他不但沒有慾火焚身,甚至是波紋不興!
臉對他沒有吸引力,肉體總有吧?
男人不都是隨便一點火星,就會慾火燎原的嗎?師父是這麼說的。
可是,他……他卻……
被千岌女挑上床的人,終究是逃不出受辱遭棄的命運。
這回,感到深深屈辱與被棄的難受,卻是千岌女之一的自己。
在層層疊疊的床褥中翻了個身,栗雪煩惱地咬著手指甲。
片刻後,她發現自己竟在無意識中破壞指甲的外觀,連忙停止。
該怎麼做,他才會看她真正的她?
該怎麼做,他才會對她情生意動?
抱著這些難題,栗雪昏昏沉沉地人眠。
這夜,她睡得極不安穩。
※ ※ ※
隔天早上,巴昂決定上雅味軒回味一下舊情人的手藝。
很少人知道,他其實是個念舊的人。
然而,才走過幾條巷道,他就開始頭痛了。
停步,轉身——
「這就是你想出來的方法廠長歎。
扯著自己衣角的人兒,其理直氣壯的神態,彷彿他一生下來就注定了要讓她拽著衣角般。
「不好嗎?」
「這樣不好走路,你還是放開吧。」
『「不要,誰知道你會不會故意甩開我。」
「這樣子不覺得丟臉嗎?」
「你覺得丟臉?」栗雪睨著巴昂。
「呃,有點。」
「那就早點為我興奮起來!」
巴昂苦笑:「有些事不是說一說就能辦到的。」
「那你只好認命了。」拽住衣角的手握得更緊。
「唉,你這是擺明了要纏我嘛。」
「誰叫你對我沒反應。」
對,栗雪決定了。
她要徹底纏著他!
沒法子讓他對自己一見鍾情,還有招日久生情可用。
雖然這類細水長流的招式向來為師門所不齒,總以為身為美女的使命,就是創造那驚艷的一瞥——只消一眼,便讓男人產生宿命的錯覺,從此飛蛾撲火,甘心做自己愛的奴隸。
然而巴昂的出現卻使栗雪不得不推翻常識,走上極端。
呵,鹿死誰手還是未知數呢!
「算了,隨你高興。」巴昂掉轉方向,繼續前行。
「我們要上哪去?」
「雅味軒。」
「拜託,展現一下君子風度吧!當年你既然輸給了人家,不管理由是什麼,輸了就是輸了,何必去打擾人家的生活?」
栗雪臉上笑著,心裡卻是把他罵了個十足。
喜歡醜女還能解釋成個人品味的不同,但是,對別人的妻子糾纏不清,可就欠揍得很了。
「萬嶸本來就是邪魔外道,我幹嗎充什麼君子?」
「你就那麼喜歡那位紅姑娘?」栗雪忽然感到一陣黯然。
別問她理由,她也不知道。
「紅夫人。」巴昂糾正道。
「你不是說什麼也不喊她夫人的嗎?」有些驚訝了。
「那傢伙說對了一件事,紅姑娘既然已嫁作人婦,旁人對她的稱呼也該作點修正,不過我是絕不會叫她李夫人的。」
「你還是承認他們的關係嘛。」
「這是當然,我對紅姑……紅夫人,只是念舊。」
巴昂對她的話感到意外。他看起來像是那種覬覦他人妻室的人嗎?昨天與李大廚師那番對陣,僅僅是找點小碴,玩玩罷了。
栗雪揚眉:「只是念舊?」
「只是念舊。」巴昂很肯定地重複。
「那你還巴著人家不放!」
栗雪嘴上不信,不可否認心裡某個結卻鬆開了。
「嘿嘿,那是習慣啦。男人只要一看到美女,都會習慣性地撲上去,我也是男人,不奇怪,不奇怪。」
「喔,原來你對紅夫人毛手毛腳,又對人家的丈夫百般挑釁,都是出自於男兒本色。」栗雪嘴角一歪,如果這不奇怪,那才叫怪事。
「這哪是毛手毛腳,真正的毛手毛腳是……」巴昂打住。
下意識地望向栗雪曲線玲瓏的嬌軀,吞了吞口水。
那晚熱情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平心而論,「小雪」是他有過的女人裡,最能讓他燃燒的一個。
是小雪,不是栗雪。
巴昂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好想念小雪啊!
另一邊,栗雪也沒閒著。
巴昂忙著哀聲歎氣之時,栗雪眼尖地瞥見前方路中央有個凹坑。
十餘年的訓練讓她反射性地想在那個坑上跌個無傷大雅的小跤,展現自己楚楚可憐、弱不勝衣的嬌柔風情。
但隨之而來的,則是與他初次相會的慘痛記憶。
是,—是她刻意製造擦撞,跌到地上,這她承認。
可他既沒道歉也不攙扶,也是鐵打的事實。
……這坑,還是算了吧。
栗雪沒打算用那坑洞讓自己丟臉,有人卻用了。
「巴昂,交出吹心來!」
兩柄飛刀隨著這聲大喝直襲巴昂顏面。
「哎呀,我這趟沒帶出來,偏偏人人都向我討。」
巴昂往旁一閃,認出擲刀者是日前的少年。「喔喔,是你呀,吉利姑娘有來嗎?」
「公子是在問我嗎?」伴隨這聲輕笑的,是一柄去勢如虹的長劍。
「哼,這女人交給我!」
栗雪抽力格住吉利攻向巴昂背後的劍,這聲冷哼卻是因巴昂一見吉利入場便雙眸閃亮而發。
「敢情你嫉妒我?」吉利又笑。
「誰會嫉妒一個醜八怪!」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接近巴昂?」
「他是我的廠
巴昂輕鬆地應付少年,一面插起嘴來: 「你又來了!吉利姑娘,別聽她的,我還是自由之身,千萬不要客氣。」
「我沒有客氣啊。」吉利聲色—-變,沉聲道:「事關我師門榮辱,無論如何我都得取到吹心,還是請你乖乖交出來吧!」左手突然冒出另一把劍,形成以一敵二的態勢。
「你還真的是一點也不客氣,向人要東西是這種要法嗎?」栗雪心下暗驚,這女人雖然長得醜,身手卻是驚人的好!
「我說栗雪,說別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吧!人家只不過要我的毒,你可是獅子大開口,強訂下我整個人哪。」
巴昂也感到己方的防禦正被迅速削薄,還得分神應付少年,嘴上說得輕鬆,心裡已開始盤算撒麻粉的時機。
栗雪也往他那邊瞧去,居然能意會他的心思。
巴昂看進她的眼,瞭解她明白自己的打算,將眼著做應變。
沒必要繼續纏鬥了。
「你要吹心,我就給你吹心!」
巴昂一場衣袖,吉利和少年立刻後退。
栗雪卻是揮刀襲向吉利。
絕不能讓這般高手纏住巴昂!
吉利在後退過程中驟然遇襲,一時分神,腳下竟被栗雪看中的坑洞一絆,身體失去平衡。
栗雪看準時機,劈頭就是一刀,吉利勉強避過腦門開花之禍,閃躲間卻被栗雪的刀尖挑去臉上的人皮面具。
「你這是……」巴昂訝呼。
「把面具還我!」脫去面具的臉孔清秀白皙,竟是個美人胚子;
栗雪本來還愣愣地瞧著手裡的而具,聞言笑丁起來。
「這麼精緻的面具,可不是隨便一個路人做得出來的。要我還你可以,只要你發誓不再來騷擾巴昴。」
「只要我拿回面具,我再也不會見他的面。」
吉利急了,這麗具並非金錢能買到的俗物,而是師門一位長輩的得意之作,萬萬丟失不得。
「你們也該聽聽我的意見吧?」
巴昂無奈地提醒兩人自己的存在。
一旁,少年已被他點了穴道,只能乾瞪眼。
「你怎麼說?」栗雪問著。
「沒什麼好說,你知道我的喜好。」
活聲剛落,大袖揮往吉利所站的方向。
這回揮的不是空氣,而是真的麻粉。
※ ※ ※
因為這場刀光劍影,路人早巳做鳥獸散,整條大街只剩他們四個人——兩個躺著,兩個站著。
見栗雪似乎對吉利的項上人頭頗感興趣,巴昂趕緊出言阻止道:「人都已經被你打昏了還殺她做啥,我們離開吧。」
「你以為這兩人會就此罷手?這吉利的身手你也見識到了,我們兩個加起來還不是人家的對手,現在不除,日後必定後患無窮。」
栗雪瞪著眼,氣上心頭。
他以為她是為了誰要殺人?才大刺刺地趕了上去。
就連叫喊的聲音也是那麼理直氣壯。
「喂,等等我!」
※ ※ ※
從雅味軒回來的途中,巴昂發現一件不吐不快的事。
「什麼那麼有趣?瞧你笑的。」
「很多人都說我笑起來格外漂亮,你說呢?」栗雪笑盈盈地問。
「要聽真活,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的。」
巴昂笑瞇瞇地答:「你笑起來還真是傾城傾國呢。」
「你真的這麼想?」栗雪受寵若驚。
「你多笑幾次,包準那些固若金湯的城牆一一被你嚇倒,再多找幾座敵城去笑,不就是傾城傾國嗎?」
「呵,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改變。」
巴昂揚眉。居然沒生氣?要是以前的她,早就發火了。 『
這下他的好奇又增添了幾分。
「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呵呵,看到你那位吉利姑娘原形畢露,脫去面具居然是位嬌滴滴的美人兒,我心裡開心不行嗎?」
「有什麼好高興的?」巴昂不滿地咕噥。
「高興世上少了一個醜女啊!」
「才不呢,我覺得好看得很。」
想給吉利辯解,巴昂卻尷尬地發現,自己真正想維護的是那張人皮面具,而不是戴著面具的人。
他從來不覺得以貌取人有什麼不對,天底下這樣的人比比皆是,他那位不准兒子娶丑媳的門主老爹便是一例。
可是,在那張有著令自己著迷的朝天鼻的「臉」,被栗雪的刀尖挑下來的那一刻,巴昂突然覺得自己很蠢。
不過,這種感覺也只是一眨眼的事,要他從此大徹大悟,放下自己的執著,視眾生為平等,可還差得遠了。
「你以前就讚美過吉利……不,那張面具的朝天鼻,是不是意謂你特別喜歡那樣的容貌?」栗雪不自覺按緊藏在懷中的面具。
「是很特別沒錯,我就是喜歡與眾不同的特別,那個朝天鼻是,小雪的大疙瘩也是。」
巴昂說著忍不住往栗雪眼上曾有著疙瘩的地方瞧去,觸目所及一片光滑柔細,令他不禁黯然一歎。
「說正格的,你扮的那個小雪,可是我最喜歡的長相啊!要是能守著那樣一個美人白頭到老,才是人生一大樂事。」
「如果我戴上這人皮面具,你會喜歡我嗎?」拿出那張偷偷藏起來的醜面具,栗雪不假思索地問。
戴面具絕對要比在臉上抹十幾層塗料宋得輕鬆。
而且還原只要伸手一掀,比起先前自己必須擦擦洗洗,更是便利數倍。
栗雪忙著比較兩種易容法的差異,沒有留意到這種言論根本是大大貶低自己的價值,豈止是貶低,兒乎是全盤否認。
巴昂注意到了,所以他很驚訝。
為了他,她連容貌都願意捨棄?!
「以後你要永遠戴著人皮面具?」
他特別強調「永遠」這兩個字。
栗雪愕然,永遠是種好長久好長久的說法,自己有這個準備嗎?她只是想要他喜歡她,要他在看她的時候,著迷地轉不開目光……
驚覺自己的想法似乎逐漸走偏,栗雪趕緊導正自己。
這一切全是為了讓他落人她掌心的一環!
再三提醒自己之後,栗雪抬起臉,給了巴昂一個深情款款又不失楚楚可憐的微笑,堅定無比地吐出謊言:
「我願意。」
「你……真傻。」巴昂被感動了。
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以他那種只對自己認定的美人深情,其他人一律絕情相待的個性,竟然會為著一個長得沒啥特色的醜女心動。
證據是,巴昂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彷彿有自己的意志,捧起了票雪那張看在他眼中實在是醜得可以的臉蛋,而他那只對美人有興趣的嘴唇更是高揭叛軍旗幟,吻上栗雪不設防的唇瓣……
被巴昂這麼一吻,栗雪的腦袋立刻陷入霧茫茫的渾沌狀態。
還沒戴上面具,他就吻了她!
栗雪眼前忽然冒出一大片憑空而降的飄雪落花,活了二十個年頭,第一次體會什麼叫喜從天降!
高興得暈頭轉向的栗雪,自然不會去探究心底那片熱滾滾的情潮跟計謀得逞的自得感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此時此刻,她只感受得到一件事巴昂在吻她,真正的、並未易容的她。
可惜這分喜悅並沒有持續下去。
下一刻,巴昂突兀地放開栗雪泛紅的臉龐,後退兩步,看似不解地歪著頭,瞧著栗雪的目光中也是滿滿的疑問。
「怎麼了?」栗雪雙頰已有紅暈。
如果栗雪以為巴昂會宣揚他突然湧現的愛意,她就只能失望了。
「你吻起來感覺真的是很不錯。」
「那就多吻幾次吧。」不僅是「不錯」,還是「很不錯」!呵呵。
「可惜還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什麼地方?」形狀優美的柳眉蹙了起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從巴昂接下來所說的話,可以發現一個真理。
熱情可以依靠剎那的錯覺加以點燃,想延續這分熱力卻需要一些比錯覺更真實的其它東西。
即使有著蘋果般可口誘人的臉蛋及巧奪天工的精緻五官,一旦碰上巴昂這個異於常人的怪胎,也只有吃癟的分。
「……你還是把面具戴起來吧。」
「啥?」
有時候,從雲端掉進地獄,也只在彈指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