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藥盡退,他緩緩醒來,張開眼,人眼的是楚楚一臉憂心。
她不是樂樂!有一分失望,想閉起眼繼續睡覺,因他的夢裡……她在。
「你醒了,謝謝上帝!上帝聽到我的禱告聲,它賜福給你。」楚楚一看他睜眼,立刻跳起來,握住他的手。
「累不累?回去休息。」
他說。
「不!我不累,想到你為我受傷,想到你為我擋子彈,我就好難過、好難過,鍾闃,答應我,以後再碰到這種情形,你就自己逃跑,不要管我。我是女生,他們不會對我怎樣的。」她說一大串沒邏輯的話,全是為他的安全想。
她的善良天真讓他感動。他說:「他們不會因為你是女生,而手下留情。」
「我不管,至少你不會受傷流血。」
「傻氣,你是要當我妻子的人,我怎會扔下你?」
妻子?悶著氣,是啊!他將有一個妻子,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對爺爺的承諾。至於樂樂……他會善待她,會一如往昔愛她,這二者……並無衝突。是吧!在不確定浮上之前,他轉開心思。
他的話窩進她心裡,烘得她的心暖洋洋、熱融融,是啊!他是拿她當妻子在維護,俯下臉,她在他唇上奉上一吻,再起身已滿面緋紅。
「我會當個好妻子,愛你、專心為你。」
她舉手立誓。
愛?他並不奢求她的愛,在岳楚楚身上,他只想要求一個婚姻,和婚姻帶來的利益與復仇捷徑,雖然這種說法太自私,但為了爺爺,他管不到自私與否。
這些年的萬般努力教育了他,不走捷徑,永翻不了身,走不進上流社會、抬不起身價,他要拿什麼和鍾家那群人渣抗衡?
「你對我做的,已經夠了。」
不要再多,一個樂樂已讓他猶豫下腳步,他不要她的善良,再來提醒自己的齷齪。
「闃,我好累了,你的床能不能借我躺一下下?」她含羞偷瞄他。
「上來吧!」
挪挪身子,他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靠著他,這一生,楚楚不奢求其他,有他,已經是她最大的幸福。
「有沒有通知我乾爹?」
鍾闃問。
「有,他和我爹地等一下就來……」打個秀氣呵欠,她在他懷中入眠。
這—覺,她睡得好沉,連爹地媽咪和鍾闃乾爹來過,又悄聲離去,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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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電話,樂樂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換上衣服、怎麼下樓。直到坐上小新的重型摩托車,冰冷夜風迎面襲來,直到東北季風帶來的寒雨飄落,勾起她一身抖索,她才注意到這一切都不是夢,全是落在她身上的真實事件。
「小新,你說鍾闃受傷了,是不是?」
她突如其來一問。
嘎地一個緊急煞車,他停在無人的馬路正中央,回頭問:「樂樂,你的頭殼壞掉了嗎?拜託,你這樣迷迷糊糊的,我怎麼敢帶你去看闃哥!」
雨還在飄,他們兩個面面對望,樂樂努力在腦海中,搜尋小新對她說過的話。
「算了、算了,我不要自作聰明,我馬上送你回家。」
要不是看到闃哥忙得要死要活,仍不時拿著樂樂的照片想念她;要不是不小心聽到闃哥在夢裡喊樂樂名字;要不是CD架上的流行歌曲,全被換成古典音樂,誰會吃飽沒事跑去惹麻煩。
「不要……」
拉拉他的袖子,她臉上淨是哀求。
「你說不要,我就不要啊!你當我是什麼?」他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我只是想確定我接收到的訊息,我有把你的話全聽進去了,真的。」
「真的?」
「真的!你說到醫院,如果碰到別人,要說我是你的表姐,在醫院裡當特別護士的……只是,為什麼呢?」
「因為……要保護你,不讓你的身份曝光。」隨便編個借口給樂樂,其實他是怕碰到岳董事長,會讓闃哥下不了台。
曝光?是了!她想起上次的綁架事件,想起他說過的包袱論,尤其是她這種不會自保的包袱,背在他身上要更加沉重。
他的身邊,總有人虎視眈眈要對他下手嗎?他總是要小心翼翼地防備自己受傷嗎?這樣的他多辛苦。
「你有沒有記住我的話?」要叫人對這種笨女生放心,很難……
「記住了。」她慎重點頭。
「好,抓穩!我要開始飆車了。」
話出,他猛催油門。
冬夜的寒雨打在身上,樂樂不覺得痛,捧住焦惶難安的心,她一遍遍問自己,他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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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假思索,推開病房門,她看到兩個身體相依相偎。
傻了、怔了,是她弄錯嗎?揉揉眼睛、再揉揉,那個男生是鍾闃沒錯啊!可是……他身旁怎會有個女孩子?
「樂樂,你跑那麼快幹什麼?」隨後而來的小新在她身後大叫。
他的嗓門喊醒床上一雙男女,女孩坐起身,不解地望住樂樂。
「小姐,你有沒有走錯房間?」
走錯?是啊!她是走錯了,誤闖入他的世界,闖得她一身傷痕纍纍。
噢!要命,這岳家大姐怎還沒閃人,他算過時間,乾爹和岳老頭應該早就來過,怎沒一併把岳楚楚給帶走?小新在心中大喊糟糕。
樂樂直直盯住鍾闃,等他說上一句。
她不介意身份曝光、不害怕再成為別人下手目標,只要他在那女生面前承認——紀樂萱是他的女人。
可是,他不說不動,光是用那雙深邃的眼睛凝視她,她不知道他眼中閃的可是思念?她只知道自己的心正在崩塌,她的世界正—寸寸瓦解……
「你好,我叫岳楚楚,是鍾闃的未婚妻,你是鍾闃的朋友嗎?」
楚楚問她。
岳楚楚、未婚妻?這才是他身處的真實世界,而她住的那個角落……從不真正是他的一部分。直視他,她在等他開口,可是他面無表情,除了眼眸不小心洩露出的動容外,她看不到其他。
「不是啦!岳小姐,她是我表姐,叫作樂樂,在醫院裡當特別護士的,我想說,闃哥受傷了,我表姐又正好沒工作,就帶她來這裡幫忙照顧一下。」小新及時說。
樂樂想起小新的叮囑,原來這才是不讓她身份曝光的原因,一個第三者怎能在正妻面前自曝身份?
苦澀一哂,樂樂向前走近兩步。「鍾先生,你哪裡受傷,怎麼受傷的?」
她的戲劇要開場了,翻出她的台詞,一字一句認分演出。她演得很不錯,謊說多了,連做起假戲也是熟能生巧。
「他要不是為我擋子彈,就不會受傷了。」岳楚楚搶在前面說。
他為她擋下子彈?沒錯,他說過,他傷慣了無所謂,本來樂樂天真地認定,他只為她受傷,誰知,他可以為任何女人受傷、擋子彈。
原來,她的自以為是,只是自抬身價。
「是嗎?鍾先生不只是個紳士,還是個英雄。」她理解了莉莉的尖銳刻薄,哪個女人碰上情場優勢者,都難免要尖酸—
「不、我不准他再當英雄,往後不管碰到什麼狀況,我都不許他再受傷。」岳楚楚看出他們之間的不尋常了,她走回鍾闃身邊,尋到距他最近的位置佔著。
他好不容易才允了婚事,她不要讓一個女人插入,打亂全盤計劃。
好熟悉的台詞,不過是換了方式、換個場景、換下……女主角。該整裝離開的,可是她的腳步挪不開、心放不下、情切不斷…
他肩上的紗布纏纏繞繞好幾圈,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心……他的一切一切,她都無法從心上刨去,除非連心臟一併挖掉,才能掏空他的影子,可是……沒了心,還能存活嗎?
不知道、不知道,她真不知道。
「表姐,我們先回去好了。」小新扯扯她的袖口,想把她拉出這場尷尬。
他們一致認同該下場的人是她,接下來再沒她的戲份?
「你忘記了,我正失業呢!人都到來到這裡了,不讓我問問鍾先生需不需要我的服務,我『不甘心』。」樂樂硬要逼出他一句話。
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給的愛太少,她卻付出太多;不甘心她把命交到他手上,他卻不珍惜;不甘心上蒼將那麼多女人心全堆到他身上,卻不幫她保留一個安穩位置。
不甘心呵……
可是,還能說什麼?一切全是她自取其辱。
「我不需要。」
他終於說話,簡短四個字,更彰明瞭她的「自取其辱」。
「對,有我在,他不需要特別護士。」法官裁定岳楚楚勝利,她走到樂樂面前說話。
這是宣示主權,也是擺明態度。在情敵面前,楚楚要捍衛自己得來不易的愛情。
「是啊!有你在,不需要我。」
樂樂喃喃自語,是自我解嘲、是諷刺。她奉上真心,他卻嫌腥臭。
樂樂承認落敗,她本就不擅長爭取、不擅長和人競爭。
深深一鞠躬,再抬眉,她含淚對鍾闃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樂樂的悲哀緊揪住他的心,他很想一手將她攬過,把她抱在懷裡,給她一把糖,好好安慰起她。
但他不能這麼做,爺爺的眼睛在盯著他,催促他完成他的使命。
轉過身,樂樂奔出醫院。
鍾闃使了眼色,讓小新尾隨在後面照顧。
病房裡,一下子沉寂下來,楚楚幾次想開口問,卻發現他心不在焉,有幾分尷尬,她用力推推鍾闃。
「我只問一句,我們的婚事,會因為樂樂小姐停擺嗎?」她凝眉問。
「不會。」
簡短兩個字,他安定了她的焦慮。
他說不會,行了,婚事一成,她會有一輩子時間來讓他愛上自己,她對自己、也對他有信心。
「你說年底結婚,現在已經十一月底了,不如我們十二月中先訂婚,然後聖誕節那天結婚,聖誕節聖嬰降生,是個很好的日子呢,你說……」
楚楚說什麼,他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心中懸著的,是樂樂含淚的眼睛,那裡面有薄薄的怨,淡淡的恨,她從不曾怨過他,今夜……她恨上他了……
他的心隨著她的身影離開病房、離開楚楚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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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更粗更狂,樂樂紊亂的腳步在馬路上奔跑,她找不到路走凹他心中。
她已經失去他了,是嗎?她已經屬於過去了,是嗎?她的愛情已經死亡了,是嗎?
她像頭莽獸,胡亂奔竄,失去方向、喪失目標,她的未來陷在渺茫濃霧裡。
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嘗不到鹹味,只有苦,一次一次、一陣一陣襲擊上她……雨水濕透她的衣服,淚水腐蝕她的心,失去心的紀樂萱再尋不出完整。
遠處,小新的呼喚聲傳來,她不回不答,縮在街角,她蜷起身子,任雨水澆下,任它洗淨自己的心。空洞的心找不到東西填補,她……好苦……
閉起眼睛,她靜靜感受雨水沖刷。
她記得,那次他到學校來接她,也是這樣的一個下雨天,雨不大,人秋的悶熱,因為雨水而舒緩。
走在校園中,他說他喜歡雨,雨澆在身上,讓他有重生的乾淨感覺,於是她任性地拉他走人雨中,天水一起灑在他們身上,地下的水一起濺上他們的腳,他們一起享受「一起」……
他把西裝外套蓋上她的頭髮,她卻把衣服推落,然後他生氣了,說:「你在做什麼?你的手這麼冰,會感冒的。」
她搖搖頭說:「我不喜歡雨,它會弄潮我的琴譜和洋裝,可是竺喜歡它,所以我也要學會喜歡雨水,喜歡上被它打濕的感覺,喜歡你說的『重生』滋味。」
「傻瓜。」他笑了,從那時候,她發現他笑的頻率變多。
「如果當傻瓜才能讓你愛我,我願意一路傻到黃泉上。」說著,她跑到操場,仰著臉對天空說:「雨水先生,我們化敵為友好嗎?從此我們前嫌盡釋,當個莫逆之交。」
然後,她又到花圃邊對著盛開的百合說:「以後我們是同一國的呢,雨水滋潤你的生命,也豐富我的愛情,我們一起來為雨水歌頌好嗎?」說著,一首「雨的旋律」自她口中揚起。
他跑上前擁住她,止下她的傻話。「你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女生。」
「可是不管我有多傻,你都最愛我的,是不是?」
然後,他點頭,告訴她愛她。
仔細算來,她的不安全感,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她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套他點頭,套他承認心中有她,莫非是她的」經常」讓他不耐煩,他才會轉移目標?
站起身,仰頭望向黑色的天際,她的未來找不到光明……
步履顛躓,所有出路在她面前封死,跨不出去了嗎?要往哪裡去?能往哪裡去?模糊淚眼看不到前方。
走……雨勢漸微……走……天色漸明……走……嘈雜車聲提醒她,她又走回人間。
下意識地,她還是走回他口中的「家」,推開門,小新衝到她面前。
「我的好小姐,你跑哪裡去了?我騎著摩托車到處都找不到你。」
地毯上本來只有小新帶進來的水漬,現在加上她的,陰濕蕩在空氣間。好冷……冬天真的到了——在十一月的尾巴。
掠過他,樂樂筆直往裡面走去。
「你要去哪裡,怎不先去把衣服換下來?」小新拉住她的手臂問。
「我要彈琴。」
啥?彈琴?她頭腦被酸雨淋壞了?要傷心、要哭泣,他都能理解,結果,她居然要彈琴?一遲疑,樂樂就把自己鎖進琴室,再不理會小新。
琴蓋打開,四個強烈猛然的敲擊聲,打開了貝多芬的C小調第五號交響曲,宏偉壯觀的起頭,開啟了音樂的生命,也轉動她的命運輪盤。
她的手飛快在琴鍵上敲擊,她把痛苦、悲愴,全融入音樂中,她的淚、她的傷透過指尖傳給樂曲。
今天她不為任何人演奏,只單單為自己,不在乎曲子有否完美詮釋,不管彈奏技巧有否做到精練,她只管自己的心情。
曲子一首接過一首,她瘋狂地彈奏、瘋狂地傾洩情緒,從英雄交響曲到田園交響曲,從白遼士的幻想到韋瓦帝的四季……不肯停、不想停……
臉上熱淚流著,手上指尖躍舞……他再也再也不要聽她彈曲子了……就連他最喜歡的藍色多瑙河,他也不愛聽了……
她好恨自己,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不徹底消失?為什麼要在這裡繼續守著寂寥孤獨?為什麼還要抱著那麼一點希望,欺騙自己——他心中有她,他終會走到她身邊來?
她不僅僅是傻,她是笨、是蠢、是無救藥了!
天作孽,牙一咬,脖子一挨,苦就熬過去了,可暈自作孽呢?這種苦會挨不盡、受不完呀!偏偏又是自找的,連哭天喊地、大喊冤屈的權利都沒有……
愛情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讓她傾盡所有都得不到?為什麼她等來等去,到頭來終究還是一場空?
聰明人該躲、該藏,聰明人該走得遠遠,可惜她不是聰明人,她只能選擇等待,等到他回來、等他說一聲——對不起,你已經不在我心中了。
寒意竄進骨子裡,她連心都結起冰霧,停下手指,她淒然地舉頭。窗外,天又黑了,好快,一天過去了?
她哭、她傷,地球還是用一慣的速率運轉;她悲、她歎,他仍留在未婚妻身邊淺言輕笑,愛情……只是她一個人的幻想吧!
低頭,翻掌。
幾乎是每一次,她彈琴彈得久了,他都要翻翻她的手,檢查指間有沒有瘀傷,然後叮嚀她下回別一口氣彈那麼久,而現在……她手瘀血了,他人不在,心也不在。
站起身,走回房裡,沖個澡,換身乾淨衣服,眼光在化妝台前停下。
桌面上琳琅滿目的護手霜,全是他買回來的,她笑說,那些足夠她塗上一輩子。他沒說話,只用眼底的寵溺告訴她,他樂意寵她。
寵愛……寵愛不見了,是不是當愛成了過去,就什麼都不留,那些曾經也令人憎厭得緊?
停下淚水,她尋來包包,把她收集起的一罐糖果和小魚風鈴帶著。
不要等待,她的生命第一次缺乏耐性。
再走一趟醫院,去看看他的傷,問問他的心,還要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