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用她!」
姜家老二亞豐的聲音比誰都大聲,嚇得小書把菜灑滿桌,倉皇的眼神四下張望,低垂眼簾,匆匆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書咬牙忍痛,她用抹布清理桌面後,畏縮地看了姜家大哥一眼,低頭快步出門,照料自己的傷口。
「反正農莊裡面缺人,你就讓她試試看,又不會少塊肉。」
三哥季揚站在小題這邊,沒辦法,——和幼幼是好朋友,為了幼幼,不管好的壞的,他都偏心偏定了。
「她會做什麼?能做什麼?」
除了睜著一雙花癡大眼,傻愣愣盯住他猛瞧之外,他不曉得她還會什麼。
濃眉一橫、大眼一瞠,他用恐嚇眼神逼退薛淳淳的「深情注目一。
「我會認真學習。」——說。
這種保證和往常她對家教老師說——我會用功一樣,沒有時效性。
「你有幾公斤重?」
二哥亞豐不屑地打量她的身材。
工作?哼!不出三天,她那身細皮白肉就會被墾丁的大太陽脫去一層皮,哭喊著要人救命。
這種千金大小姐在大都市裡多不勝數,他不但看多,還看膩了,沒想到躲到鄉下,還是會撞到幾隻。
「體重很重要嗎?小題老闆和我差不多重,她不也留在農莊工作?我發誓會用最佳的工作態度,而且,我力氣很大,你可以問問小題老闆,我今天丟雖蛋丟得很準哦。」
接在她的得意洋洋之後,是兩個男人的抽氣聲。很顯然,亞豐回農莊後並沒有出賣小題。
「姜小題,你又去跟人家討債?」
北極男——大哥姜冠耘,看不出是生氣還是訝異,光盯人就能盯出別人一身誰皮疙瘩。
「我、我、我是做好事嘛,歐吉桑辛辛苦苦賣幾年枝仔冰,才存到十萬元,居然被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借去不還,實在太可憐了。
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樣拚命蓋浮屠,等我們全家都死了,就有足夠的浮屠可以住,不會吹風淋雨、不會當孤魂野鬼、不會……」小題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你是為了我們家大大小小著想?」老三季揚看好戲般,夾起一塊三杯雞往幼幼碗裡擺。
「當然,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獨住廟不如眾住廟,我們是有福同享的一家人,你們說對不對?」
她疾聲一呼,想呼來喝采聲,可惜只有淳淳捧場,拍手為她的分享精神,大大鼓勵一番。
哦哦,場子冷掉了……幼幼低頭竊笑——
的歡呼聲在二哥亞豐的怒視下,乖乖停下。咬住唇,她偷看他。
光瞄一眼,她就二度愛上他,有了他,阿諾再也當不成她的偶像;有了他,她的人生出現意義;有了他……天啊,她會在夢裡偷笑。
「視線轉開!」
亞豐怒吼一聲,她慌慌張張地別過眼神。
「二哥,——很可憐,被家裡趕出來,我們要是不收留她,她會被壞人抓去賣。」小題製造悲慘狀況。
「不是啦……」她是離家出定,不是被趕出家門啦——
才剛剛想反駁,另一個聲音插進,「我們這裡是農莊,不是難民收容所。」
「我們缺人手啊,請她和請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她能做什麼?洗牛捨?擠牛奶?我看,她什麼都做不來。」亞豐看不起她。
「我可以……」——
剛開口,小題立即接出下一句。
「什麼事都要從頭學習,沒人一生下來就會工作。」說道理,小題很行。
「我會……」——插話失敗。
「憑她?」亞豐看人一向很準——
始終沒辦法在他們面前說出完整句子,在這裡和在家中一樣,沒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
怎麼辦呢?
啊!有了,她起身離席,咚咚咚地跑出去,動作大得止住兩個對話男女。
「大哥,你看你看,——一定是去收拾行李,二哥傷了人家的自尊心了啦,好歹——也是淑女,我們不收留她,難不成要她去當援交女?
「這個時代一個女人單身在外,是件多麼危險的事情,二哥沒有同情心,大哥你也沒有嗎?想想當初,要不是你把小書帶回來,她現在說不定也成了馬路邊的流鶯,推己及人,大哥你說句公道……」
「夠了,不要把小書扯進來。」大哥冠耘冷冷地打斷她的話。
「好,我不說小書。三哥,你要幫幫我,幼幼很可憐,一個人在農莊裡沒有半個知心朋友,我又忙得不得了,奸不容易淳淳來了,你不希望她留下來嗎?況且……」
小題的況且沒況完,就見——抱著一個小魚缸進來,跑得紅通通的小臉,微微沁著幾滴汗珠,看起來更加賞心悅目。
「你不是去整理行李,準備離開?」老二亞豐嘲諷。
虧他才要欽佩起她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勇氣,沒想到,——根本沒打算離開。
離開?才不,這裡有她的偶像,她哪裡走得開——
把小魚缸放在桌子中間,用起在家常使的老招術。
「——,你做什麼?」小題問。
不會是受刺激太深,瘋了?
「我要說話,你們不可以插嘴,插嘴的人要在玻璃缸裡放一萬塊支票作處罰。」
嗟!誰理她,小題繼續和二哥亞豐抗爭。
「如果——走出這裡,被壞人性侵害,你的良心安不安?」
「她是成年人,必須對自己負責。」他沒血沒淚。
「你沒聽過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這句話嗎?」她說得激昂。
「第一,她不是伯仁;第二,就算她是伯仁,很抱歉,我和伯仁不熟。」他答得無所謂。
「話是你說的,如果警察找到我們家,要人認屍的話,你去!」小題撂下恐嚇。
什麼伯仁、什麼認屍?這家人講話太深奧,——一個字兒也聽不懂。不過,她能肯定的是——他們不想聽她說話。
通常在家裡,哥嫂們不聽她說話,她只有兩招,一個是魚缸絕招,一個是三十六計,哭為上策,既然魚缸對他們來講沒有用,她只好、只好……
「嗚……嗚嗚……」——小哭兩聲,沒人聽到,因為他們吵得正熱烈。
「嗚嗚……哇哇……」放大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音量,十幾顆淚珠成串滾落衣襟……
終於,幼幼注意到她。
「你們不要再吵,——哭了啦!」
「請你們不要趕我走,我不是賓拉登,不會危害到大家的安全。」看到效果,——放聲大哭,哭得精采絕倫。
姜家老二亞豐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不敢置信。
以前聽說過「女人是水做的」,他向來對這句話嗤之以鼻。
他們家小題,出生三天戒眼淚,五歲在幼稚園,就有本事讓男人變成水做的;幼幼說女人不應掉淚,掉淚是弱者的行為;又說到小書,小書是他見過最苦命的女人,但她也不落淚,這個女人卻說哭就哭,眼淚像廉價自來水
「——你不要哭,我們沒人說你是賓拉登啊!」幼幼走到她背後拍拍她的肩,譴責的眼神射向說不的男人。
「二哥,你好有本事,能把女人弄哭。」一見女人流淚,老三季揚跟著投降。
他們的指責沒傳進亞豐耳裡,因為他的心已被她的眼淚腐蝕。
原則上,動不動就哭的女人會使人產生厭惡感,但她哭得那麼用力,兩一個粉頰變成熟透紅柿,點點晶瑩點綴上面,實在是……美麗……
「二哥,你不要再堅持了啦。」小題出面聲援。
「亞豐,讓她試用一個月,不行的話再叫她走路。」這回連大哥都開口說話。
咽嚥口水,亞豐乾咳兩聲,投降。
「要留就留,別做不了兩天就落跑。」扔下不甘願的幾句話,他起身離開餐桌。
「耶!我們贏了!」小題慶幸自己能留下名牌包包。
「原來,亞豐對女人的眼淚沒轍,太好了,總算找到他的弱點。」幼幼接在後面說。
她們忙著說話,沒人聽見——的宣誓。
她發奮圖強、努力向上,很用力、很用力的對著亞豐的背影說:
「我不會跑掉,我會拚命追上你。」微微一笑,淚水還掛在頰旁,嬌艷欲滴。
說真的,她是個怪人,沒見過哭比笑更漂亮的女生,這是她的特異功能之一。
她麻不麻煩?
麻煩!麻煩到讓人急著想找家宅急便,將她裝箱送到外太空,和火星人共舞。
原則上,——是個長相不錯的女孩子,處在人群當中,應該吃香:可惜,在飛雲農莊裡,不管把她分到哪個單位,不出兩個小時就會有人來向亞豐求救抗議。
二天不到,——已在飛雲農莊走透透。
亞豐將她從客服部調到馬房、從花圃調進擠奶室、再從果園調到廚房,每個部門主管,對於她頂多是四個小時的忍耐力,再超過?沒有了。
「大哥,我想將這五甲土地規畫成度假木屋。」說話的是老三季揚。
「我不認為規畫成度假木屋是好主意。這五甲土地並不臨海,而大部分來墾丁度假的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碧海藍天,玩水是他們的主要目的,我認為應該將它辟成放牧區。」大哥冠耘說。
他們正在討論新購的五甲土地利用問題,老二亞豐和老三季揚傾向於朝觀光方向發展,但大哥冠耘則主張擴大牧場範圍,他的心願是建立起一個全台灣乳製品的最大供應商。
嚴格來說,亞豐和季揚不應該給予太多意見,因為這裡是大哥一手打造出來的王國。
姜家歷代經商,尤其到了冠耘父親這一代,夫妻聯手,更是將家業擴大好幾倍,成了國際間知名企業。
姜家子女個個學商,但冠耘對經商不感興趣,大學畢業那年,為了躲避繼承家業的責任,一個人帶著為數不多的存款來到南台灣,他一塊地、一塊地的買,從五頭牛、三隻羊起家,幾年下來,他有了自己的事業基礎。
然後,姜家老二奉父母命令南下尋回大哥,卻也淪陷在南台灣的美景當中,接著老三、老四手足情深,成為南台灣的新移民,獨留體力還算不錯的父母親在北部繼續孤軍奮鬥。
這幾年,他們致力朝觀光路線走,陸陸續續成立了園藝部門、飯店部門、客服部門等等,成效不錯,目前的一百三十五間客房早預約到年底,所以季揚和亞豐才想說服大哥,再增建五百間客房供給所需。
「我有個構想,如果我們和民營巴士業、保險業和旅遊業合作,規畫休閒路線圖,客人來到我們這邊,一方面可以享受農莊度假的優閒,另一方面有專車接送他們到旅遊景點,不管是玩水、參觀海生館或到國家公園都有,這樣不但能滿足旅客的需求,也能替我們帶來一筆為數可觀的進帳。」老二亞豐說。
「沒錯,最近客服部提出一份報告,我覺得很可行。他們計畫研發多項乳製品和紀念品,是外面買不到,也看不到的東西,來供應旅客選購。
「他們打算從下個月先試賣,我已經同意了,試賣評估報告最慢會在兩個月內出爐,如果每天能多出兩千位顧客,銷售成績會更好。」老三跟進勸說。
「你們估算過兩百間客房的成本和回收率嗎?」大哥問。
「細節部分還沒出來,因為廣告和活動設計需要我們開會再討論。」三個兄弟正談得起勁時,有人來敲門。
「請進。」老三季揚說。
進門的是主管廚房的林媽媽,她兩手絞著圍裙,一副有話說卻又不好意思說的樣子。
「林媽媽,有什麼事儘管說。」老二亞豐說。
「我是想,能不能請亞豐先生把——調到別的部門?」
這些話實在很難說出口。她明白,廚房是——能待的最後一站,再要求把她調走,恐怕只能將她調到飛雲農莊外頭。
又來了!亞豐開始痛恨自己掌管人事部門。
「她又做了什麼好事?」他想殺人。
「——很認真,真的,沒有人像她那麼努力想表現,只不過……」
頓了頓,林媽媽能替——講的好話實在不多,但想起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她別告狀的可憐模樣,她又不得不絞盡腦汁多編些好聽話。
「只不過她的行動能力像白癡?說吧,她又做了哪些蠢事?」季揚看好戲般盯住二哥的憤怒表情。
「她切苦瓜削皮不去子;芹菜只留葉子扔掉莖;鹽巴味素分不清,這些都是小事,她在廚房一個早上,十根手指七根傷,員工嫌午餐有魚腥味,但我哪敢說那是——的血,亞豐先生……」
林媽媽很為難,就算她不在意有了——後工作加倍,她還是得保護大家的安全啊!
要不是——開了瓦斯爐,火沒點著任由瓦斯外洩,卻完全沒知沒覺,差點害死七條人命,她多半還會忍下去,可是……唉!她只能說,——不適合在廚房工作。
「我知道了。」
驟然起身,亞豐凝住一臉寒霜,大步跨出屋外。
「亞豐先生……」
林媽媽回頭看看大老闆冠耘和三老闆季揚,一個冷漠、一個似笑非笑,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
不行,亞豐先生怒不可遏,——會倒大楣,她得跟著,想辦法救人。
門是被踹開的,——嚇得彈跳起來,手上盤子以垂直方式落地——
鏘!一個變四片,復利成長。
「對、對不起。」
這是她進入飛雲農莊後的第一百七十七次對不起,如果說對不起是一項工作,那麼這就是她截至目前為止,做得最棒的一份工作。
他步步逼近她,狠狠瞪住,氣勢嚇人。
他的眼睛很凶,有點像萬華之狼,一口、一口……嗚……她的肉很酸,不好吃啦!
乖乖地,她低下頭;乖乖地,她用頭頂看他,以表示崇拜之情,雖說,她愛死了抬頭凝視他的帥臉。
「你專做好事?」
嗚……他的聲音很凶,很像萬華之狼啦。
「對不起,我打破盤子……」
一百七十八!
聲如蚊蚋,彷彿說得越小聲,罪過也會跟著變小。
「大聲一點。」
跟隨在他暴吼之後的,是一記重捶。
嗚……他的動作很凶,很像萬華之狼啦!
就這樣,在萬華之狼面前,她的頭越垂越低,一分分接近地面,直到折腰,成了日本人的九十度鞠躬。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應該打破盤子。」
認錯之後,她蹲下身,撿拾她的「復利」……
「嘶……」——倒抽一口氣,第八根手指遇害,血從指端迅速冒出。
「啊!」
這一聲是跟上來的林媽媽發出的。
可憐哦,一天之內流那麼多血,晚上得給——煮碗豬肝湯補補。
鮮紅的血惹紅亞豐的眼睛,一個箭步街上,他拉住——就要往外。
「亞豐先生,不要趕她離開,我留她在廚房就是了。」林媽媽同情心大作,置廚房眾員工的生死於不顧。
了不起,不讓她碰刀、碰瓦斯、碰熱湯、碰菜……然,除了這些,廚房裡還有什麼可以碰?
「請你不要趕我走,我以後一定乖乖,我洗菜會削皮;記得芹菜不吃葉;切肉不加血;鹹的是鹽、甜的是味素;開瓦斯時注意小心,不讓瓦斯外洩……」——
喃喃把林媽媽交代她的事一項一項複述,但她還是不明白,甜的明明是糖,怎會是味素?
「什麼!?你讓瓦斯外洩?」亞豐陡然回身,抓住——的肩膀問。
「我、我……」
眼淚滾下來,紅紅的兩酡嫣然浮上雙頰,她美得不像話的哭相,再度呈現在他眼前。
「你不知道瓦斯外洩會死人嗎?」
吼叫、再吼叫,這是他唯一能對她做的最殘酷事情——
的淚流、血也流,天!她身上的水分多到不像話。
看不下去了,亞豐抽出兩張面紙,迅速將她的手指圈起來,用力止壓,這一壓,止住了紅色血液,卻壓出她更多淚水。
「請你、請你不要。」她哭得像八點檔女主角。
「我沒有要謀殺你。」他咬牙切齒。
偷偷看他一眼,他的牙關用力過度,在下巴左右側形成兩道張揚勢力,——抖抖顫顫,望住他的雙眼洩露出恐懼。
「你的手……」她指指他粗殘的止血法。
「你在怕什麼?」
受不了她的表情,好像他是動物園裡的兇猛禽獸。
「你、你好像萬華之狼。」
抖抖抖,她一不小心把心中的話全盤出口。
「你說我是萬華之狼!?」
他沒控告她謀殺,她反而指控他是狼?他要真是狼,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一口咬下她這顆笨腦袋。
「不是啦,我只是說……好像……」
淚滾得很凶,他越大聲,她的淚就流得越順暢。
「像?」音調往上揚了揚,左手也跟著往上揚。
他要打她了,她知道,他馬上要打她了!脖子來不及縮,他的大手落在她的右臉頰,痛在下一秒鐘侵入知覺。
抹抹抹,他用了八成力道幫她擦淚,他拿她的臉當牛皮刷,淚拭去的同時,順道謀殺掉她右臉三千五百萬個細胞。
「你……做什麼?」她愣愣地,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他的動作很粗魯,可是他的眼神中……有抹一閃而逝的溫柔。
他在做什麼?擦眼淚這麼明顯的事情還要他來解釋?
火氣更旺了!大眼一瞪,瞪掉她的注視,——垂頭,將眼光落在他的鞋面上,拚命回想他眼中來不及捕捉的溫柔。
停下手,他才發覺自己在她的臉龐上弄出一片紅腫。
「對不起。」——的第一百七十九次。
「對不起什麼?」因為她臉上的紅腫,他有一絲歉然,口氣緩了緩。
「對不起我讓你好生氣。」
他在氣她什麼?氣她說他像狼,氣她淚掉得太過分?氣她不會做菜?氣她從一個部門調過一部門?不管是哪個理由,他都有理由氣她。
「所以你認為問題出在我生氣,而不是你自己做錯事?」
她很懂得挑釁他的怒濤,亞豐深吸氣,不想被她氣死很難。
問題出在我生氣,而不是你做錯事?
這句話太難,他生氣和她做錯,不是同一回事嗎?——理解不來他的高難度問題,搖搖頭,繼而迅速點頭。她不曉得哪個回答才是正確,便回了個復選答案。
她居然回答「對」?
該死的女人,她逼死了他僅存不多的耐心,將他推向瘋狂邊緣。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將她拉出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