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書閿的心不安穩,每次回頭,墨兒在隊伍後方低頭小跑步的身影讓他扯心,要跟上這一隊男子的步伐並不輕鬆,接連十天,他在等她放棄。
離家那日,他梳洗好走出廳門,就見墨兒帶著包袱在外面等待,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他回頭,她便轉頭,假意沒看見他,打定主意要跟他進京。
頭兩天,還見她和吹奏細樂的樂手說說笑笑,接下來幾日,很明顯地,她已經疲累得說不出話,然後細樂隊伍和轎夫解散,剩下他、阿木和十二名京中兵官。
他們的腳程更快了,墨兒就經常這樣悶頭跑步,偶爾一個踉蹌滑倒,跌得灰頭土臉,來不及拍去身上細沙,便繼續往前跑。
應該狠下心,讓隊伍走得更快些,好遠遠甩去這個麻煩,但一個不忍心,停停走走,怕她真在這片綠原中走失。
「停!」領隊的副官停下車隊,快馬騎到書閿身邊。
「大人,要不要在前面溪旁休息過夜,離下個城鎮還有四個時辰不到的路程,明天一早上路,傍晚就能抵達。」
「好吧!就在前頭休息,吩咐下去,紮營生火。」
書閿下馬,他仰頭面對密林,明知道她的目光就在後面,睜睜地對住他的背影,他卻執意不向後看,她比他想像的更頑固。
有二十幾天路程,她真撐得下去?
十幾個訓練有素的士兵快速搭起帳篷,生火燒飯及捕魚打獵的各自帶開工做。阿木取來淨臉濕巾給他,書閿不發一語,粗略拭過便轉身回帳。
他們不會再走了!
墨兒待在遠方,仔細觀察他們一群人行動,偷偷一笑,拿起小包袱走到林子深處,她不敢離開隊伍太遠,尋一處有石頭屏障地方,她輕輕巧巧梳洗過,坐在岸邊;兩個腳板上的水泡磨破,紅紅腫腫的一大片在浸入冰涼河水時,獲得短暫疏解。
長吁氣,墨兒不確定他是否還在生氣,應該聽他的話,只不過她已先應了娘,再順從他的意思,她會無所適從。
也許,等到他的劫難因她而解,她才會乖乖離開吧!
想到離開,心又毫無預警地抽動兩下,很痛,痛得她齜牙咧嘴,這個「離開」和以往不一樣,往日,他走出家裡那道竹籬,揮手,轉身,她便開始幻想他回來時的模樣,那時候的分離帶著期盼意味;而這次分離……代表斷絕,代表老死不往來了。
這樣的分離使她痛苦,但她說不出口,連想都不敢多做想像。
趴在身旁的大石頭上,仰望天空,白雲染成紅霞,再逐漸地黯淡。
從前她也常在這時分倚著籬笆想他,想他們夜裡的交談,想他不苟言笑的臉龐出現一抹淡然,想他聽見娘說成親便要高高皺起的兩道濃眉,想他,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習慣。
如果有一天,想他不再是她的權利,生活會變得怎樣艱難?
風吹過,帶起寒意,縮縮肩膀。捨不得將腳收回,冰冰河水泡著發痛腳板,一整天的疼痛獲得舒展,她不愛疼痛,能假裝著不痛就裝著吧!
就比如,想起離開他心會痛,她便不去想。其實,能假裝不痛……也是幸運……
頭有些沉重,眼睛瞇起,她累壞了。
從沒走過這樣的長路,每天每天,她都在數自己的腳步,騙自己再走幾步,京城就到了。可是……到京城之後呢?舉目無親,自己要怎麼辦?挨近他住下,再求他收容?
「問題是……少爺討厭我啊!他一點都不希望看見我在身旁。」吐口悶氣,墨兒喃喃自語,突然覺得娘交付她的工作,要完成好艱難。
怎麼辦呢?不想、不想……她要繼續假裝,假裝不痛,假裝一切都會很好!
抱住石頭,它不好抱,硬硬粗粗的,不像他的胸膛,總是帶上幾分溫暖,靠在裡面,不自覺地,就會教人忘記害怕,忘記親娘死前那夜,忘記草蓆拉起,一臉慘白的爹爹……——
太陽落到山那頭,生起的火堆驅逐一部分黑暗。
書閿四下望過,不見墨兒身影。
她去哪裡?一顆心抖然提起,這裡是荒郊野地,就算要分道揚鑣也不該選在這裡,冷冷的表情帶上焦慌。
「大人,晚膳已經備好。」阿木走到他身旁。
「有沒有看見墨兒?」沒回答他的話,書閿的眼光四處游移。
「墨兒……稍早有看見,現在……會不會進林裡散散心?大人您放心,她走不遠的,要不要請官差大爺們進林子裡找找?」阿木提議。
「不用。」他翻身上馬,韁繩攬過,扔下一句:「交代大夥兒先用飯,不用等我。」噠噠聲響起,他驅馬入林。
莫名心驚讓他的胸口不舒服,天已經全暗,他不敢策馬長奔,生怕一不仔細就錯過她。
這丫頭不知道深夜的林子裡充滿危機嗎?不知道有多少野獸在暗地裡伺機而動?不知道歹徒強盜會選擇樹林窩藏?該死的女人、該死的笨女人!
一輪皎潔明月,從樹葉縫隙中偷偷探出頭,灑下點點柔美光芒,要不是心揪意亂,要不是悶氣哽在心間、他會有滿肚子閒情詩意,偏偏讓人厭氣的笨墨兒謀殺了他的閒情。
馬蹄走過一步,他的心就跟著狂跳一陣。
會不會他來得太慢,會不會意外發生,她已經……這念頭讓他怒濤狂熾,舉起火把燒掉樹林的慾望節節攀升。
從未在心間掛人,從未為一個女人發飆,他對這種無理情緒,無解就是擔憂就是煩,就是壓抑不住滾滾翻湧的狂暴念頭。
好不容易,他在河邊看見酣睡的墨兒,她趴在河邊石頭上,一雙腳仍泡在河裡。擾人的馬蹄聲,吵不醒熟睡的墨兒,縱身下馬,不自覺放鬆腳步,他走到她身邊。
這樣也能睡?無奈一笑,胸口悶氣隨著這個笑容煙消雲散,高高吊起的心擺回定位,他的狂熾怒濤在不知不覺間平息。
拾起地上的鞋子和包袱,綁在馬背上,低下身,他抱起墨兒。
她很輕,沒什麼重量,尤其經過連日折騰,更見清瘦。這種不夠豐腴的女孩子看不出福氣,應該要好好養養,才能尋到好人家。
翻過幾翻,仰頭,她仍然睡得老熟,一動不動。
他忘記自己正想甩掉她,忘記她是個麻煩的女人,忘記她的「非分念頭」,也忘記他該掛心的女人是師妹。
墨兒在他雙臂間,他小心翼翼不把她弄醒,只想著,這兩天夠她辛苦了,不需要他再添上一筆。
擁她在懷中,放馬緩步行,馬背上一顛一顛,沒將她顛醒,她只模模糊糊睜起眼,懶懶一句:「真喜歡在你懷裡睡……」
環起他的腰,她回到夢中。她的夢很豐富,有爹娘、有公婆,有姐姐們也有他……那個不愛笑的少爺,堆起滿臉笑靨……
風吹起,她縮了縮,抱他更緊。不易察覺的笑漫過他的臉頰,回手,不知幾時,他環住她的手臂加重力道——
隔日,走走停停,他們直到入夜方進入城鎮。
一路上,她的眼光直追隨他的背影,她有滿腹懷疑想問他,為什麼醒來她會出現在他的營帳裡,是不是他決定領她一塊兒上京?為什麼他們老在她走不動時,停下歇息等待,是不是他堅硬的心出現柔軟?
然,想出口的話,在他冰冷霜寒的表情前,吞回肚子裡。
整群人都安置妥當後,便下樓用膳。
小鄉鎮小飯館,不大的店舖進來他們這群人,便顯得擁擠熱鬧,樓下才三、四組木頭桌椅,擠了些,但總是比露宿荒郊來得舒服。
又看不見墨兒,書閿用眼角餘光到處搜尋,方才明明看見她向掌櫃訂房間……大概是太累睡著了吧!
心沉沉,沒想過自己是否將墨兒擺進心坎裡;只是單純不高興,不高興她不下樓用飯,不高興她太累,若是再認真想過,他會弄清楚這根本不關他的事。
起身,他估量著要不要上樓喚她。
昨夜抱她回來,讓阿木撥個帳篷予她,今早,她的眼光便追隨起他的一舉一動,又是自己的多事惹來她的聯想。
想法一起,他坐回座位上,轉移心思,不再多事。
「大人,今天我看墨兒情況好像不太對。」
阿木眼見書閿的眼光,總在不經意間往樓上飄去,揣度了他的心意說話。
「是啊!那個小姑娘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好像踩在雲端,一不仔細就要摔跤似的。」同坐的一名侍衛說。
「景大人,小的斗膽問您一句,那丫頭是您的什麼親人?」年紀稍大的軍官——呂華問。
見書閿不說話,阿木代他回答。
「墨兒是大人家鄉的婢女,老夫人過世後沒地方去,硬要跟著咱們大人走,可……你們也知道,咱們一行人都是男人,帶個女娃兒上路著實不方便,可這丫頭實心眼,咬牙跟了這幾天,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下去,這往後,還有二十幾天路程吶。」終於,忍了幾天,他有機會替墨兒出頭說話。
儘管阿木把話說得委婉,但不難聽出維護之意,他也心疼墨兒的處境?
不過,話說回來,誰會不讓她那股執拗折服,一路行來,幾個大男人也要輪番騎馬休息,而她從頭到尾倚靠的就是那兩條腿,她的鞋子早已殘破不堪,他懷疑它們還能支撐她到幾時。
「大人,您考慮太多,哪裡有什麼不方便,頂多是讓出一匹馬來,咱們都是習慣長途跋涉的兵爺,委屈不了咱們的。」鄰桌一個侍衛說。
「可不是,等您在京城裡落了腳,還不是一樣要招買僕婢,那丫頭做慣您身邊事,留著她也好,總比重新訓練新手來得方便。」
大夥兒都說,今年這位文武狀元,學富五車,武功高強,殿試時很得皇上賞識,皇上捨不得讓他外放為官,硬要將他留任京城,好教君臣日日相聚。
幾天相處,他們對這個新主子的脾氣摸熟幾分,知道他雖不善與人熱切、性情淡漠,但脾氣是好的,他寬容大量、不擺架子,只要道理正確,絕不去為難下人。能跟上這樣的主子,他們都覺得幸運。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全是為他設想,書閿沒道理發做。
「我再考慮。」點頭,代表話題結束。
放下碗筷,走過木梯、長廊,在經過墨兒房間時,遲疑了一下,揚起的手始終沒有往門板敲下。
歎氣,他不明白自己,猶如不明白她。
轉身回房,和衣躺下,他想起老家枕畔,想起墨兒說過的蘇東坡和禪師的故事,想起墨兒愛看的晏子春秋,想起景公遇虎的故事,她說,當今皇上勤政愛民,絕不會容許「不吉祥」事兒發生。
墨兒說對了,皇上以他為賢士,賞識他、重用他,但是第一個敢篤定他賢能的人,卻是個老喊自己笨的鄉下小村姑。
這個夜晚,他想很多,回憶很多,卻忘記他該用心思念的人是他那聰慧的小師妹……——
昨夜想太多,竟睡過頭,起身整裝,他走到樓下和大家集合時,才發現墨兒又不在人群中。
這是很奇怪的現象,一路上,墨兒總是沒有安全感,她常害怕他們拋下她,自行離去,於是,她要等全部人都睡了才肯歇息,又往往在眾人還沒醒來之前,打理好自己,睜起大眼,在隊伍後面等待。
莫非她放棄堅持?若真是如此,他該鬆口氣的。但書閿並沒有,仰頭,目光飄向樓上,她走了嗎?還是理解堅持缺乏意義?
阿木順著他的目光上調,寬寬的臉上帶起一抹笑,走到掌櫃身邊問過,然後擅自做主跑到墨兒房門前敲叩。
阿木這些動做沒逃過書閿的眼,他悶聲不響,兀自坐下吃早飯,心裡是忐忑不安。
沒多久咚咚咚的跑步聲響自樓上傳來,阿木跑到書閿身邊嘻著大氣說:「不好,墨兒生病了,我剛剛敲半天門,沒人應,只隱隱約約聽見呻吟聲,我想她病得不輕!」
書閿放下筷子,當機立斷:「我們在這裡暫停一日。」他一聲令下,在座的人紛紛放下碗筷,重新忙碌起來。
「我去請大夫。」呂華跳起身說。
「我也去,分頭找會快些。」另外一個侍衛也跟著匆忙出門。
他快速往樓上移步,在幾個穿身後,他舉腳踢開薄薄門板。
墨兒躺在床上,蒙住被子,蜷起身體,呻吟聲不斷自口中逸出,她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
抱起她,書閿才發現她身體熱得嚇人,衣服、被子濕過一大片,她的唇緊閉,臉色發白,握起的拳頭緊緊縮著,扳動不開。
阿木見狀,忙下樓跟掌櫃要水和新棉被。
「大人別擔心,看樣子,她肯定受風寒,沒多大要緊,不過,衣服要換件乾爽的,我去請老闆娘來幫忙。」軍官方偉忙出門找人幫助。
「好了、好了,我們統統下去,別擠在這裡,讓空氣好些。」另—名侍衛趕走剩下的人,他轉身對書閿說:「大人,我們就在樓下,有事吩咐,喊一聲,我們馬上上來。」
眾人離開,空間突然變得空曠。
沒事是嗎?方偉的話讓他松心。
抱起墨兒,書閿仔仔細細審視她的五官,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脖子、小小的手,她全身都是小小的,只有在睜起眼睛時,才會看見兩顆又圓又亮的眼珠子。
這樣一個小小的肩膀,他居然把持家的擔子讓她掛上,這些年,她怎麼撐過來?
娘病著的時候,她也像自己現在這樣緊張憂慮?要是她病了呢?也是蜷在被裡,以為蒙出一頭汗,病就會自動好起來?這些年,她捱過多少苦頭,碰過多少災難,認真想想,他虧欠她無數。
或者他該帶她上京,像她這樣清麗善良的女子,要找到一門好親事並不困難,只要她終身有靠,他就還盡她的情了吧!
突然,這個想法讓他很不舒服,哽在心間的悶氣無由湧上,撇過頭,放棄為她尋親事念頭,他的心重新平靜。
伸手,拂去她黏在額間的散發,墨兒迷糊睜眼,掀起笑容,微微喘息說:「真好,我又睡在你懷裡了……」語畢,側頭,她又睡去。
撫在她臉頰上的手停住,她說……喜歡在他懷裡?——
再醒來,墨兒看見書閿趴在自己身邊。
轉頭望向窗欞,天全黑了,這一覺她睡過多久?縮縮手臂,想坐起,她一動,他立刻醒來。
「醒了?餓不餓?」
他的態度讓她詫異,睡中惡夢連連,老夢見他快馬加鞭離去,帶了一臉得意笑容,高興終於成功將她拋棄。
「我不餓。」他留下來,是為了她嗎?那麼……是他不再堅持討厭她?是不是留在他身邊有了轉余?
舔舔乾燥的唇瓣,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看,不確定要不要對他問個清清楚楚,但……問了,會不會他氣惱,領了人就自個兒上京,又不管她?
書閿探探她的額間,熱度退去,見她精神不錯應該沒有大礙「口渴?」問過,他沒等她回答逕自到桌邊倒來溫水,支起她的身子,將碗就口慢慢餵她。
沒兒乖乖張嘴,將一杯水喝得涓滴不剩。
「謝謝少爺。」
轉身放置茶杯,背過她時,書閿悄悄—笑,她的懷疑全寫在臉上,她還是單純,還是沒有心機,還是乾淨得像張白紙。
再轉身,他走向她,就著床沿坐下,墨兒下意識地往裡面挪挪。
「天晚了,要不要上床睡覺。」
又是這個難題,不過,她的單純讓他卸下心防,書閿明白她沒有其他心思。
不置可否,他除下鞋子,縮腳上床。
「又想談天?」他們總是在床上聊天、在床上說話,這成了他們的習慣。
「嗯,可以嗎?如果你還在生氣,不勉強。」吐吐舌頭,她不曉得自己的問話對不對頭。
「為什麼會認為我在生氣?」他反問。
「因為我不聽你的話,硬要跟你上京。」
不聽話?她聽了所有人一輩子話,居然認定起自己必須聽話,否則就犯下滔天大罪?噗哧一聲,他笑出口,這個墨兒啊……她的憨直教他連生氣都無能為力。
「你可以選擇聽話,選擇不讓我生氣。」他用她的「聽話」欺侮她。
「不行啊!我先答應夫人,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先聽了夫人的話,要一直留在你身邊,不能隨意反悔。」娘差點兒出口,這一說,他又要氣上半天。
「留在我身邊對你有什麼好處?」眼一橫,他又用那種嚇死人的眼光望她。
「好處?」
墨兒歪頭,認真想過半晌,會對她有好處,有好處的是他才對,她是來幫他避禍的呀!雖然她很喜歡待在他身邊……咦……「喜歡」算不算一種好處?
從她的表情,他理解了,原來扣除那個迷信借口之外,她尋不出「好處」。
「真想留在我的身邊?」
「嗯,真的想。」她鄭重點頭。
「好吧!你跟我一起進京。」說完這句,他再不言語。
她等過半天,沒等出下文。
「就這樣?我可以跟你走?」她懷疑,是什麼讓他輕易改變。
「就這樣,你不願意的話,可以明說。」他喜歡上欣賞她焦急的模樣。
「不,我當然要、我當然要跟你!」果然,不負所望,她慌得坐起身急喊:「我說了要,你有沒有聽清楚?我要跟你去京城,你不能反悔哦!」
「我不會反悔,不過,有些事我們必須先約法三章。」
「你說,我一定悉數遵守。」還沒立約,她已經全應了,只要能留下,約法一百章她都答允。
「第一,你要把自己照顧好,不能讓自己生病。」光這樣一天下來,他就擔了很多心,往後,他不要再操這種心。
「好,其實我很強壯的,我不大會生病,不信你問問何大夫就知道,這回……大概是……是……」是什麼她說不出個所以然,弄半天,胡亂地塞個借口給他。「大概是我生日快到了,老天爺讓我生點病,好教我珍惜自己的生命。」
聽到她的借口,書閿忍不住發笑,原來在她心眼裡,不懂世間無惡人,連天上也無惡神,生個病都能扮成上天美意。
「第二,以後你我兄妹相稱,你不用再做下人工作,有時間多讀點書,學學琴棋書畫。」
「讀書?太棒了,耶!我又能讀書了。」
拍起手,她用力過猛,將掌心拍弄得透紅,卻沒仔細聽進他那句——以後你我兄妹相稱。
「別高興,我還有第三點。」他提醒過度興奮的墨兒。
「第三點,我要乖乖聽話,不准吵鬧。第四點,我要把夫人和老爺的牌位照顧好,不能使之染塵。第五點,我要跟人好好相處……我全部、全部都能做到。」她說得很快,飛揚的心情、飛揚的快樂全在她臉上展現。
「不對,我的第三點是——不准再說要和我成親、不准再出言說你喜歡我。」
他從來都認定墨兒想嫁給他,純粹是因為「聽話」,她聽娘的話,娘說她是媳婦,她便認分地一口咬定自己想當他的媳婦,她還太小,不理解男女間情愛。
至於喜歡,那是她一種類似依賴的情結,她敬他如兄、愛他如長,就像自己,不也是喜歡她的單純善良。
「不准說啊……」那麼用做的呢?娘說的生米熟飯招呢,可不可以使?抬頭,她噘起嘴。「就是真的喜歡也不能說喜歡嗎?」
「不能,如果你做不到,我們就在這裡分手,我撥兩個人送你回石頭村。」
「好……吧!」她為難點頭。「可不可以再問你一句?」
「說。」
「是不是,你心裡有喜歡的人?」所以她的喜歡才會讓他覺得厭煩?
果然,男女情事她不懂。連喜歡和愛都分辨不清,她弄不懂想結成夫妻,光喜歡壓根不夠,唯有愛情才能讓婚姻久遠橫亙。
「沒錯,我有想成親的對象。」她臉上的失望揪痛他的心,書閿想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說,卻又怕她不死心,與其長痛不如短痛。「那個對象是我跟你提過的師妹。」
「那個聰明美麗,和我完全不一樣的師妹。」墨兒記得,原來她的醋沒吃錯。
「是,她既美麗又聰明,而且多年來我們朝夕相處,感情有了深厚基礎。」
沒錯,她不美麗,又離聰明太遠,光這點她已經輸了,何況他們有份朝夕相處情誼,她呢?雖說她沒間斷過思念,畢竟……那只是她單方面的事兒,與他……無關。
垂頭,笑容隱去,她的手指揪扯棉被,想哭,又怕他後悔帶上自己。
「真想認識她,看看你口中的美麗女子長什麼樣子?」癟癟嘴,她替自己找來台詞。
「你會喜歡她,她很溫柔、善解人意。」師妹……半年不見,她還好嗎?
「是吧!你喜歡的人肯定特殊。」
「她的鞭法獨步武林,有興趣的話,你可以向她討教一二,另外她也善於舞劍,有空請她表演,你會歎為觀止。」
「耍鞭子……太難,我笨得很,恐怕學不來。」
她開始排斥起和「她」有關的一切,鞭子、劍舞、溫柔、善解人意、美麗、聰明……
「她很有耐心,不會欺侮笨徒弟。」
揉揉她的頭髮,有了兄妹為界,劃出安全距離,他覺得安心許多,不再介意、測計,他對她的「好」沒有過分。
「你說,是春風吹白梅林,還是新梅催來春天?」側身,她不愛看他想「她」的眼神。
莫名其妙一句,書閿怔了怔。「為什麼問這句?」
「我在夫人墳前植下幾株梅花,新樹種下,梅花不發,花匠說要等到明年春天,梅樹才會開花。今年的春天來得遲了,我想問問,是不是梅樹怠工,春天便意興闌珊。」有了前話,墨兒叮囑自己不可再喊夫人為娘。
「花的開放有其節氣時機,春風不來,哪能賴到梅樹身上。」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梅樹和春天互為因果。」
就像她自以為的感情,因為她喜歡他,她盡心盡力服侍他,久而久之他就會回饋於她。原來……梅樹和春天無關,她的愛情和他的心情亦是無關……
「傻氣話。」
扯扯棉被,他將她細細密密裹起,怕風透進她的骨子裡,瘦伶伶的身體又要受寒。
就算他的心情與她無關,他體貼動作仍舊感動她,翻身再面對,墨兒深吸口氣:」謝謝少爺,你待我真好。」
「當然,忘了我們約法中的第二章嗎?從此你稱我為兄,我護你為妹,待你好是我本分中事。」有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待她好,讓書閿很快樂。
「哦!」知道了,他的立場解釋得很明白,就算她笨得可以,也很難再屈解他的話中意。
「快睡覺,明天一早啟程。」
「嗯!」
這回她沒再說話,握住他的手,瞇起眼睛,她要睡了。夜越深越沉,她的心在漆黑中尋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