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擁相思 第五章
    背著行李和簡單畫具,伊籐賢也在清晨時分抵達火車站。

    起早出門是為了不受打擾和阻止,其實這一星期的假,他並沒有確切的目標和計劃。

    明美為了他不願陪她到加拿大渡假的事,一狀告到了伊籐家。父母親也都認為自他接手翰池後忽略明美太多,於是極力促成兩人在這個假期裡共同出遊,彌補長久的感情縫隙。

    也許是他過度自私,但他就是不願意把難得的假日,拿來將就別人的興趣,所以一早他便整好行李,趁全家人都還在睡夢中時,悄悄地留下手機離開家門。

    眼看一班班列車開走了,茫然地目送來來往往、形色匆促的行人,他還沒選擇好目的地,眼光流連在火車時刻表上一站一站地推敲。

    「伊籐經理?」一聲清脆悅耳的女音在他耳際響起。

    是她!還沒轉頭,他已經堆滿一臉笑容。

    「早安!出版社休息,你就跑到火車站來看日出?」

    「你當我是誇父,一天到晚追日嗎?」

    輕鬆的話題一展開,兩人又拉近幾分距離。

    「誇父?這個人我不認識。他很有名嗎?」

    「傳說有一個叫誇父的男人,他為了追太陽,不分日夜拚命的追趕,到最後累到極點就死亡了。」

    「真悲慘的故事。好,我想看太陽只要搭上電梯就行了,不用學他跑馬拉松。對了,你要去哪裡?」

    「回四國。你呢?要出遊還是流浪?有沒有固定的目標?」

    「本來沒有目標,但是看到你之後就有了!請問,你們家裡介不介意多一個客人?」他目光鎖定她深思的眉間。

    她在猶豫不決,帶一個陌生男子回家會引出多少臆測不難想像。須臾,她決定了,鬆弛緊繃的細眉,含笑問他:「你的意思是要到我家住?不是家庭訪問吧!會不會對我的工作業績有影響?」

    「這是一個巴結上司的大好時機,要不要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等我,我去買票。」她把行李交給他。

    賢也拉著行李箱跟在她後面,搶著把車票錢給付了。如果說他是大男人主義,那麼在這點上面他承認,他實在沒辦法讓女人在他面前付錢。

    坐上車位,他幫著把兩袋行李放妥,才在她身側靠走道的位置坐定。

    「你逃難嗎?才放七天假,就要帶上這一大包衣服。」他指指鼓起的行李袋。    「回鄉遊子是不用帶換洗衣物的,那裡面全是禮物。」

    「禮物?那麼多?」

    「嗯,有父親的襯衫、母親的保養品、嬸嬸愛吃的西點、祖母的羊羹、叔公的煙斗……」

    「每次回家都要為這麼一長串親戚名單帶上禮物?你的家鄉物資極度缺乏嗎?」

    「我好久沒有回家了,回去一趟免不了要到親戚家走一走、打聲招呼。禮物大小並不重要,讓長輩感到高興的是晚輩的心意和被重視的喜悅。我很樂意付出心意,也樂於見到他們快樂的臉龐。」

    「因此,你記住了每個人的需要?」

    「記住這些並不會花太多心思,卻會讓收到禮物的人覺得溫暖。」

    「我再一次肯定你是個細心的女人。」

    「在不同立場看同一種性格就會有不同的評語,例如你口中的『細心』在惠子眼裡就成了龜毛、不乾脆。」

    「她是個很大而化之的女孩。」賢也下了評語。

    「是啊!但相對的她單純、沒有心機而且非常非常熱心,比方每次我帶海產回大阪,她一定利用午休時間不辭辛勞地把全部海產帶回家,煮熟了再帶回來讓整個辦公室的同事分享。那個下午,辦公室就成了海產店,每個部門都能聞到香味。」

    想起那些鬧烘烘的下午,優子不知不覺地笑開。

    「你還要帶禮物回大阪?」

    「當然,那是我父親和母親的心意,他們覺得兒女在外受到別人的照顧要心存感激,所以我們每次回去,他們都要讓我們帶上好多冷凍海產。要是沒封緊,車廂裡會四處流竄著海產的腥臭味,好尷尬哦!」

    「日本真是個好禮的民族,這個美德可從你們一家人的身上覓見端倪。」

    「謝謝誇獎,其實從很多小地方,都可以看得到日本人的好禮,比方我們見了人都會問候一聲、彎腰、點頭、問好。比方我們不吝嗇說謝謝、對於別人的幫助長記於懷……有人說日本人很自私小氣,其實我們的老祖宗真的是很懂得分享的慷慨民族。」

    「是我們這一代沒有沿襲老一輩的誠信正直和熱忱好禮。在這個以功利為目標的社會,大家的價值都是以獲利多少去下判定,忘記人與人之間該存著情、存著義理。因此,朋友可以被網路取代,對著陌生人大談心事,父母親情可以被電視取代,對著聲光畫面求取短暫幸福。人與人之間只剩下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

    「你好悲觀喔!我認為這現象只是過渡期,現代人被過度開發的文明沖昏了頭,終有一天大家會覺醒,並找到更好的生存模式和相處之道。哪天說不定人類甘願讓文明後退一千年,讓善良、純樸的風氣再度重現。」

    「我喜歡你的樂觀,也欣賞你的樂觀。」

    「友直、友諒、友多聞,有我這個良朋益友定會有所收穫。」

    「但願!你家有幾個兄弟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優太在念研究所、小弟新一在東京帝國大學上課。」

    「東京帝國大學?下回碰上時轉告新一,他是我的學弟。那你呢?你讀什麼科系?」

    「我念中文系。」

    「難怪你一出口就要講幾句日本人聽不懂的『哲理』。」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他們的文學資產之豐富,足以令日本人咋舌。」

    他笑著點頭,表示贊同。又問:「中文系畢業後呢?」

    「畢業後就進入翰池出版社,一晃四年,高不成低不就,養活自己足足有餘。反正生平無大志,只求平安度日,對於目前的生活滿意度八十分,沒打算再做改變。」

    「沒結婚計劃?」

    「還沒對象就談『計劃』,似乎扯得有點遠。」

    「你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工作了,當然沒時間交男朋友。」

    「如果你不是上司,我一定會認為你在替我著想,可是這話從老闆口中說出來,似乎有點居心叵測。」

    他大笑。「我是居心叵測,像你這麼好的員工要是早早嫁了出去,出版社不是損失大了?所以如果你的答案是『有』的話,我就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搞破壞,讓你嫁不掉。」

    「你留得了我一輩子嗎?」

    「留!當然留。儘管到時候你的退休金會讓出版社有倒店之虞,我還是要忍痛留住你。」

    「我的父母親都不敢這麼留我。」她調皮地眨眨眼。

    「說真的,難道週遭都沒有你心儀的男子?」他的眼中露出一絲期待,至於在期待什麼,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敢多想。

    「緣分吧!中國人常說這兩個字,兩個有緣無分的男女相愛了一輩子,卻沒辦法結成連理;有分無緣的男女同在一個屋簷下,卻怎麼也交不了心,你不懂我、我不懂你,直到老死,盡完責任也就罷了。

    我在年輕時也曾嚮往過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隨著年紀漸長才發現,愛情只是一種包裹著糖衣的求偶行動,便不再滿腦子幻想。」

    她望出車窗,把他的期待排除在外。

    「你不積極一點,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錯過你的緣或分?」他問得心口不一。

    「到哪裡去找?PUB?婚姻介紹所?我並不太知道那些管道。也許年紀再長些會回故鄉相親吧!未來——想那麼遠不是自尋煩惱?談談你吧!什麼時候和那位美麗的未婚妻結婚?」

    「我想我們是屬於你歸類的那種——有分無緣。」

    「交往了那麼久,怎還會有分無緣?你沒設法改善嗎?」    「五年的交往結果,竟讓我發現,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的性格、人生觀有很大的差異,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應該喊停,還是任錯誤繼續。」

    「錯誤?感情本身並不會錯誤,會錯誤是因為知道太多、太清楚,所以感情還是朦朧期最美最好,等熟識了,雙方的缺點就會一一現形,直到缺點累積到彼此都不再能接受時,只好分手。

    現代人太容易談分手,感情不好——分手,感情淡了——分手,感情濃到讓對方覺得窒息——分手,好像無時無刻一有借口就談分手,因為等在分手後的是另一段新鮮、刺激的愛情。」

    「主觀!你不能接受因為瞭解而分開嗎?難道一有開始就非得製造出結果才叫圓滿?是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須有始有終?」幾個連續問題問出了他潛藏在意識裡的真心意。這一刻他霍然開朗。

    是了——他不要錯誤繼續、他要找出適當時機喊停、他要追求他想追求的!  「我不是主觀,你不覺得在瞭解之後,除了分手,還可以選擇接納包容,不是嗎?為什麼要把曾有過的愛情鬧成絕裂,不可惜嗎?為什麼要讓兩個曾經相愛的男女變成仇人,不會後悔嗎?」

    「我認為在婚前有選擇機會時,一看到問題要馬上討論並取得共識,萬一兩人之間永遠無法取得平衡,就該放棄『曾經』,為了害怕絕裂硬要逼著兩個人貿貿然地踏人婚姻,這不但是冒險、更是危機。」

    「怎麼說呢?這種事見仁見智。」

    「你消極地避開我的追問,是不是你仍然固執地認定我是錯的?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惠子要說你有『感情潔癖」』他對著她的固執賭上氣了。

    她沒否認,望著窗外一畦畦青翠稻田,春耕時分到了,在田里種植稻米的農夫彎著腰桿拔野草,形成一幅好風光。

    她的心底也有那麼一畦沃土,盼望著知她、懂她的人來耕耘,但儘管那人正坐在她身邊、儘管他們的心相惜相依,兩人卻是隔了千里之遙。

    哪一天,他才能走近她,為她灑水犁土、為她播種施肥,讓她的心開出滿地燦爛輝煌的太陽花?

    優子幫忙賢也把行李放進優太和新一的房間後走出,發現他正站在庭院四顧周圍環境。

    她們家有個很大的庭院,前院種了不少花草和幾色蔬菜,正中央擺了兩張躺椅和一個小茶几,閒暇時優子的父母親就坐在這裡聊天,後院有幾竿曬衣架和兩籠養得肥胖壯碩的雞。

    她輕步走近他。「還喜歡嗎?」

    「喜歡!這裡很安靜,氣候很舒服。」他伸伸懶腰深呼吸。

    「口渴不渴?或者餓不餓?我幫你煮一碗麵,我們這裡的烏龍面很有名哦!」

    「被你這麼一說,我倒真開始餓起來了。令尊和令堂呢?」

    「父親應該是去了魚市場,沒猜錯的話,我母親應該在叔叔嬸嬸家幫忙。走吧!餐廳往這邊走。」優子領著他往後院方向行。

    「幫忙?你叔叔嬸嬸家很忙嗎?

    「我堂妹要結婚,她應該會在那邊幫忙張羅明天的婚禮,我待會兒想過去打聲招呼。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明天可以跟我一起去參加結婚喜宴。」她手腳利落地切好蔥姜、調好醬料,把烏龍面放入鍋中滾水煮。

    「我開始期待明天的婚禮了。」

    「我可一點都不期待,明天我叔公一定會當著好多人的面問:『優子啊!小你五歲的表妹都要結婚了,你打算還要拖到什麼時候?當女強人都沒好下場的』。」

    她把叔公說話的語氣模仿得唯妙唯肖。

    「這說話口吻跟我祖父一模一樣,我表妹就是在這樣的催逼聲中,不得不在大學剛剛畢業就嫁給她學長,連上班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她小時候心心唸唸說長大要當個上班女郎,結果夢想只能是夢想。所以你遠離家鄉到大阪工作是明智的選擇,否則現在大概是三、四個孩子的媽了。」

    「當媽也沒有不好啊!我小時候的志向就是當媽媽。」

    「以現代人的眼光看來,你的志向很奇怪。」

    「我小時候家裡生活很苦,爸爸幾乎每天都在大海上討生活,媽媽每次帶我們到堤岸邊等爸爸的船回來時,就會對著新一和優太說;『你們是男生,將來長大要當爸爸,負起照顧一家人的責任,所以從小就要拚命努力,不管是讀書、工作,都要卯足了力氣去做。』  那時候,我心裡就暗自慶幸,自己可以當媽媽,不用當爸爸做這麼辛苦的工作。從此,我們玩扮家家酒,我都搶著當媽媽,因為我覺得當媽媽是可以蹺腳丫的閒差事。」

    「從此就立志當媽媽?」他匪夷所思地看著她。

    「對,是不是很有趣?可是長大之後知道『媽媽』這份工作不但不清閒,還會忙得人焦頭爛額,所以能拖就拖著吧!」

    她把面撈起濾干,熟練地甩個幾下,把面倒人碗裡,連同醬料用托盤送到他跟前,再轉身把水槽裡的一包小魚洗淨瀝干,鋪在篩子上拿到後院晾曬。

    「你很會做菜?」

    「鄉下女孩子嘛!這些都是基本生活技能。在這裡我讀不好書沒有人會批評我,說不定還會反過來安慰我說,女孩子家太能幹會嚇壞男人。但是我要是不會做菜、洗衣、做家事,那可是犯下滔天大罪羅!」

    他連連吃了幾口,一碗麵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真好吃,可以媲美東京街頭的名店了。」

    「喜歡的話我可以多煮一些,你不用吃得那麼急。」

    她遞過擦手巾。

    「說真的?下回記得煮麵給我吃,要煮上滿滿兩大碗。」

    「我記住了,也請你記住下回要調薪時,想想我的烏龍面。」

    賢也吞下最後一口湯汁,急著往外跑。

    「你在忙什麼?」優子好笑地看著他。

    「走吧!你不是要到你叔公家?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你那個和我祖父有相同性格的叔公,要是他們長相也有幾分相似的話,也許我還可以幫他們查查有沒有血緣關係。」

    收拾好碗筷,優子找出要送給叔公以及叔叔嬸嬸的禮物,領著賢也出門。一路上她頻頻和路人點頭打招呼。

    「這裡的人你每個都認識?」趁沒人的時候,他偷偷握上她的小手,軟軟厚厚的掌心上有幾顆小小的粗繭,這是一雙勤於工作的手。

    她輕掙扎了兩下,但他堅持不肯鬆手,她靦腆地垂下頭由著他握。

    「他們都是同村子裡的人,你不習慣常停下來和人打招呼嗎?」

    「有一點,在大阪路上走的全是陌生人,大家來去匆匆,我不太有和人打招呼的機會。你們這裡的人都很熱情。」

    他們一路走一路聊天,約莫走了十五分鐘路程就到了叔公家。

    「有人在家嗎?」優子收回被握住的手,在門外喚人。   沒多久,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圓圓、略顯福態的臉在看見優子時堆滿笑容。

    「優子,你回來了?美代還一直叨念著你呢!這位先生是……」她禮貌地向賢也點頭打招呼。

    「他是我的上司——伊籐先生,公司放假,他順道來我們家作客。」她把禮物遞到嬸嬸手上。

    「謝謝你的禮物,快進來!別讓客人在門口站那麼久,伊籐先生如果明天有空的話,歡迎你來參加小女的結婚喜宴。」她端詳許久後,對他提出邀約。

    「一定到,巖井太太恭喜你了。」

    優子和賢也走進客廳,向每個長輩打過招呼後,才入座坐定。

    嬸嬸簡單地向大家介紹賢也的身份,一時間大家對這個從大都市來的老闆感興趣極了,眼光紛紛落在他身上,話題也繞著他打轉。

    「優子啊!伯公告訴你,這個伊籐先生看起來很忠厚老實,很值得人信賴,伯公相信,他一定是個可以托付終生的對象。聽伯公的話就沒錯,我八十歲了,看過的人比吃過的飯還多。」

    「伯公,你弄錯了,他是我的老闆。」她在伯公耳邊大聲說。老伯公的耳朵已經很不好了,但仍然精神奕奕,體力不比年輕人差。

    「老闆哪?老闆好啊!結了婚當上有錢的少奶奶,你這輩子吃喝都不用愁了,娟子你真好命哦!女兒有好歸宿,往後你就不用再煩惱了。等辦完了這一樁,再忙忙優太、新一,你就可以卸下擔子過好日子了。」

    他對著優子的母親說。

    這話一出口,優子的臉立刻變得紅透,她藉機走入新娘美代的房間,留下賢也單獨面對眾人的質詢。

    「伊籐先生,請問你今年貴庚?」娟子這下子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優子電話裡沒說要帶個男人回家,想來是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也是啊,都畢業好幾年了,也沒聽說交過一個男朋友,正替她操心著呢,她就帶回來這個模樣好、性情也不錯的男人。優子從小就是不要父母對她多擔一分心的好女兒呀!  「我今年三十。」他溫文地回答,並非全然不明白他們的意思,但他並不介意被誤解,相反的,這個誤會還讓他心底有一絲絲竊喜。

    他喜歡優子這一群親戚!  「三十……我們家優於二十六了,相差四歲不多也不少,剛好恰當。請問你的工作是什麼?」叔叔開口問出大家都想知道的答案。

    「我是出版社經理。」

    「經理啊!那是很大的官,管的人不少,薪水也一定很高吧?你在大阪有沒有自己的房子?」

    「薪水算中上,我在郊區有一幢房子,在市區也有一層公寓,但目前仍和父母親同住。」他盡可能說得詳細。    「我們家優子溫柔賢慧、善良又處處替人著想,這種女孩最適合當妻子了……」

    在伯公的攪和下,大家自動把賢也歸納成巖井家的女婿,和他天南地北的聊了起來。

    在美代的房裡,優子輕觸著新娘禮服,心裡有著淡淡的羨慕。

    結婚對她來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在那個粉紅色的夢裡,白馬王子的臉模糊不清,幾次以為自己將要碰上了,沒料到那只是另一場夢,夢醒了,理智也醒了,她仍舊是那個有感情潔癖的女人,而他……仍舊是別人的夫婿。

    假若她肯壞心一點,在他說他們格格不入、想法有極大差距時,就落井下石,讓他朝自己的心走來……她並沒有遲鈍到感受不到兩人間那抹若有似無的情感,但她就是做不來掠奪,掠奪不屬於她的男人、不屬於她的愛情,她根深蒂固的道德良知會叫她日夜寢食不安。

    「堂姐,你失神了,是為了他嗎?」她若有所指地  「他?誰?」她納悶。

    「和你從大阪來的男人。」

    「他是我的上司,來我們家作客,我們只有長官和部屬的情誼,沒有其他的。」

    「是嗎?一個公司員工那麼多,他要是對你沒有『其他的』,怎會單挑到你們家來作客?」她伸出手在她腋下搔癢,像小時候一樣玩鬧。

    優子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她,一下子兩個人都笑倒在榻榻米上。

    她喘息吁吁地仰躺著,面對天花板說:「都要當新娘子了,還不學著正經些。」

    「優子姐……其實,我並不想結婚。」想到明天、未來,她的臉垮了下來。

    「怎會有這種想法?」她支起半邊身體,側翻過來正對上她的眼。

    「我真後悔以前不用功讀書,當初我要是和你一樣努力讀大學,或許我也能到東京或大阪,當個自由逍遙的女強人,不像現在,只能留在四國這個小島上嫁人,終老一輩子。」

    「傻瓜,我才不是什麼女強人,我只是一家小型出版社的小小編輯,每天窩在一個五坪大的辦公室審稿、校稿,日子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愜意。」

    「至少你可以養活自己,不用聽別人的話。不像我年輕時聽爸媽的安排,結婚後以丈夫為天,永遠都當不了真正的自己。他們說那叫保護,在我看來那叫枷鎖,把我捆綁得動彈不得,都快要窒息了。」她嘟起嘴,滿臉懊惱。

    「誰說我不用『聽話』,工作疏忽主編會罵人、工作不盡心力總編會罵人、工作績效不好老闆會發飆扣薪水,隻身在外生病沒人搭理心情不佳沒人應,那才慘呢!你要是聽到我那些同事的怨聲載道,就知道我們有多羨慕像你這種有人疼、有人愛的小女人。」她撫著美代的頭髮,明白她在害怕什麼。這麼小的一個女孩就要擔負起照顧一個家庭的責任,好艱難的工作呵!她的心微微酸著。    「可是我不知道婆家的人會不會喜歡我?」她的眉宇間填滿揮不去的憂慮。

    「你是他們家精挑細選的媳婦人選,不喜歡你難道去喜歡那些沒挑上眼的?你放心,步木是我的初中同學,他是個性情溫和、性格沉穩的男人,我想他會好好待你、努力讓你幸福的。」

    她的安慰收到效果,美代的臉上再次展露陽光。

    「你真這麼認為?」她再—次確認。

    「是啊!不過你要記得——結了婚就是大人了,想要任性時要多想一下。

    妻子、媳婦、母親,這三個角色都是相當難扮演的,要演得像、演得好、演得精彩絕倫,都得經過一段辛苦的磨難期,你要學會咬牙撐過去。

    碰到不平的時候就想開一點,努力讓自己好過些;灰心失意時,就要鼓舞自己振奮精神,用笑臉迎向挫折。」

    無數的叮嚀卸在口中、溶在淚中,她的心疼隨著淚水自頰邊滑落。

    美代看著她,心口一酸,溫溫的淚珠也跟著往下滾。    「堂姐,你一哭我也好想哭,我不要嫁了,讓我們像小時候一樣天天在一起玩、一起工作,永遠都不要分開好不好?」

    「傻女孩,我哭並不是因為傷感,而是驕傲啊!是我想到我連最小的堂妹都要嫁作人婦、都要肩負起責任變成大人了,你說我驕不驕傲?答應姐姐,幾年後輪到我當新娘子時,你一定要向夫家請假,到我的房裡傳授我為人妻、人媳、人母的經驗。」

    「一定!」她們緊抱住對方,真誠地給予祝福。

    童年無論如何都回不來了,光陰的巨輪向來只有往前推,斷無往後退之理啊!  優子和賢也並肩走在小路上,久久兩個人都不說話。

    賢也率先打破沉默,「你哭了,為什麼?結婚不是喜事嗎?」

    「對男人來說,從此有個專屬的女人來為他打理生活上的一切瑣碎事項,有人為他生兒育女,婚姻的確是件喜事,但對女人來說……」

    「就不能算是喜事了?」

    「不是這麼說,應該說婚姻對於女人來說是個繭,在進入繭前,女人要不斷充實自己,直到擁有作為人妻的條件,才能踏入婚姻中,就像毛毛蟲要努力把自己喂的圓滾滾才能結繭一樣。

    然後女人在婚姻的繭內不斷掙扎、蛻變以符合夫家需求,有人成功了,破繭而出在花間幸福飛舞、繁衍後代,直到責任盡了,生命也走到盡頭。

    但也有人失敗了,在婚姻的繭中夭折,從此神傷形鎖、再不見天日……」

    「這麼說來,婚姻對女人來說,不是幸福的終點站,而是另一種方式的摧折?」

    「很難說,世界上有深愛妻子的丈夫,願意拿把剪刀為另一半剪除婚姻賦予的束縛,也有丈夫在繭之外再包裹更多更多的障礙,讓枕畔女子終其一生都呼吸不到自由空氣,當然幸與不幸取決於當事人的心態,並沒有什麼統一標準。」

    「你實在是個複雜而矛盾的綜合體,幾個小時前你告訴我,當媽媽是你的夢想,現在卻又把婚姻當成牢籠,是我太不瞭解女人,還是女人太多變?」

    「我是真的喜歡小孩子,看他們在搖籃裡揮動小手、咿咿呀呀笑得無憂無慮;看他們蹣跚學步,甜蜜地擔心他們下一步會不會踩空;看他們五音不全地表演老師新教的兒歌……真的好有意思,將來,我一定要生兩個小孩來玩玩。」

    「怕婚姻又要玩小孩?我想在技術上有些困難。」

    他取笑她。

    「這麼孤陋寡聞,你沒聽過精子銀行嗎?」

    「別那麼麻煩,要精子我多得很,可以免費提供,保證基因優良。」

    他的玩笑近乎輕佻了,優子羞紅了臉專心踢著腳下的小石塊,不再搭理他。

    但一個不小心的肩背碰觸,挑動了她的膚覺感應,一陣屬於他的淡淡體香闖入她的嗅覺系統,他的存在感強烈得讓人無法忽視,第一次優子覺得他霸道得近乎無理。

    他怎可以那麼強勢地霸佔了她的思考神經,左右她的意志,讓她不管往哪個方向避,都避不掉他張立起的溫柔迷網。

    他又握住她的手,第一次的交握有著陌生的溫柔,第二次再被那雙大手握住,她感受到安全的溫暖,再捨不得掙脫、再捨不得放手……

    他差點脫口而出對她說——我願意當那個溫柔的丈夫,尋來剪刀為你裁去婚姻的束縛……但他終是忍住了。

    他早晚會對她說這句話,但不是現在,而是在他面對明美、洗除他的感情瑕疵後。

    黃昏了,夕陽從後面射來,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好長,隨著一個個小小的前進腳步,影子在泥地上跳躍。

    海風揚起,她的長髮飛洩成傘,茉莉花香從她發間散出……他細細嗅聞著,任初發的情愫撥弄著他的心弦。

    「愛情」——就是這種寧靜平和的幸福感吧!  一個想法躍人腦海,她笑了。

    「捨得分享嗎?」他被她的笑容感染,也掀起唇角,印出一朵燦爛。

    「什麼?」她納悶的眼神掃向他。

    「你在笑什麼,說出來讓旁人也開心開心。」

    「我想到再過四十年,我們這兩條影子會變成怎樣?又粗又胖?佝樓著腰背?還是四條腿變成六條腿?」

    「如果四十年後,我們還能並肩走在這條小路上,我一定要牽著你的手、環著你的腰,就算沒有枴杖我也不叫你跌倒。我會好小心、好小心的保護你走過這段路。」

    他堅定的語氣讓她一震,他這算什麼?承諾?約定?

    她搖搖頭,不准自己再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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