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連一個星期,她曠職了,放棄半個月薪水,放棄紅利股票和百分之七十的加薪,她真是不在乎他。不是欲擒故縱,不是放長線釣大魚,是真真正正將他當魑魅魍魎,避之唯恐不及。
揉揉太陽穴,被童昕養刁的嘴,再也適應不來王秘書泡的咖啡,翻翻眼前的資料.他對著對講機大吼:「王秘書,請你進來。」
門才剛開,他就不耐煩地大喊:「為什麼我在你的報告中看不到章法,你是在寫天書嗎?不知道會議紀錄是要整理出重點才交到我手上,而不是一字不漏打下來給我看,要這樣子我幹嘛請個秘書,買台錄音機不就行了!」
童昕還會把重點列成目錄,如果他想細看哪個部分,只要翻開那個頁次就可以。
「是!」王秘書卸著淚不敢反駁,那些年她不都是這樣做!為什麼才短短三個月,他的習慣全然改變?
「還有,誰准你把琳娜排在行程表裡,我有說過要見她?」要是童昕就不會這麼做,她會一一請示過,然後把那些已經分手超過一個月的主動消檔。
「是,我馬上取消。」
「給我買一打啤酒上來,你泡的咖啡簡直不能入口。」
「是!」這七天對王秘書來說,簡直和在地獄中沒有兩樣,從意大利回來,總裁變得暴躁易怒.對誰都是動輒得咎,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會成為他的箭靶,她甚至懷疑起他是想藉故辭掉她。
走出門外,一張臉苦的說不出話來,好懷念跟在副總裁身邊的日子。
「王姐,又讓總裁罵了?」幾個小秘書湊過來遞面紙、送茶水,想讓她心情好些。
「童姐幾時才要銷假回來上班?她再不回來,不知道下一個倒霉鬼是誰?」
「是啊!童姐……我們好想你哦……」
「怎麼,又挨刮了?」皇甫翱從外面走進來,打入她們的小圈子。
「是啊!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總裁好容易發脾氣。」比起總裁,這個副總裁顯然溫和可親得多。
「沒關係,我進去看看。」拍拍大家肩膀,他安慰一笑。
「你要小心。」王秘書輕聲說道,畢竟她現在跟的人是副總裁,心自然也向著他,她不希望他跟自己一樣倒霉,最好、最好……他能趕快把自己要回去,這辦公室和自己八字不合。
「知道了,你們可以下班了!路上小心。」揮揮手,他將花花公子的溫柔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
打開門,他筆直走向大哥身邊,如果他沒料錯,這趟意大利之行,他和童昕之間一定發生某些事情,否則不可能一回國,他就主動讓童昕放長假。
其實,光他會讓童昕跟他去意大利已經夠讓人匪夷,他從不帶女人出國,就算秘書也是一樣。
「大哥,童秘書幾時銷假?」開門見山,他不習慣迂迴。
「我答應給她一個月的假。」皇甫虎頭也不抬地說。
新進員工會有這麼好的福利?就說他這個已經入主龍馭一年的「資深員工」,一年不過八天假可請,她居然能爭取到一個月的假,會不會多做個幾年,童昕就能比照國中、小學老師,一年有三個月的寒暑假可用?
「可是,看你忙成這樣,王秘書好像不太能適應你的步調,要不要……先去把童昕找回來,其餘的假,等以後有時間再讓她放?」這種建議應該是保守吧。
「我知道,你把她的資料從人事處調出來給我。」
「要找人,這種小事交給人事處去做就行了,不用勞煩你特別……」明知道他在氣頭上千萬別去招惹,但他就是忍不住想探測探測。這兩人肯定不尋常!
「我話說得不清楚嗎?再重複一次,請你把童小姐的資料送過來給我,其他的我會自己處理,OK?」抬起頭,他不耐地對上阿翱的視線。
「知道了。」看來他們之間的事,不小條。
順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喝一口,皇甫虎嫌惡地皺起眉頭。「難喝!」
「有那麼難喝嗎?」很少喝咖啡的阿翱走過去,拿起來嘗一口,還好啊!跟咖啡廳裡的差不了太多。他大概是心情不順,看誰都不順眼。
門關,阿翱走出去,又是一室靜默。
以前這時候,童昕會泡上一壺新咖啡、一壺檸檬汁,提著兩個便當到他辦公室,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吃飯,他習慣一面吃飯一面看商業週刊,她則是安安靜靜地吃飯,兩個人不交談,享受起難得的優閒。
吃過飯後,她利落地整理好殘羹飯盒,就開始將他說的話、給的資料打成書面報告,她的動作迅速,很少出現瑕疵,做出來的東西往往都能符合他的要求,偶爾,她也會提供一點小意見,讓他的要求更臻完美。
對於當一個秘書來說,她絕對是最好的材料,她努力、上進、好勝、可塑性極高。但對於當一個情人來講,她並不合格,她太驕、太傲、太悍、太不懂得用溫柔攫取男人的心,光這一點,他就有足夠的說辭將她三振。
可是,意外地,這一個星期以來縈迴在他腦中的,不是生病的子柔,不是那新交往的芬妮,竟是那個敬酒不吃偏好喝罰酒的童昕,他不曉得自己怎麼了,就是控制不來想她的心。
他留著她的位置,等她主動回來,可是……恐怕不會了,她那樣驕傲的一個女人,那天一定覺得自己被嚴重侮辱。
他奪走了她的貞操,卻還自信滿滿地認定她會得意自己登上情婦寶座,她對這身份是不看在眼裡的吧!
皇甫虎承認自己錯得離譜,他說留不留她,對他並無大大意義……不!他不能再欺騙自己,她對他的確是有意義的,他想要她留下,想要她在他身邊,想要在每個孤獨的夜晚有她相伴。
可是,她要他拿結婚證書來換?能交換嗎?不能!婚姻必須和自己最愛的女人一同分享,他愛子柔,不會讓性慾左右他的思想,慾望會隨時間流逝而消失,但真愛不會。
他愛子柔,要用一生一世去呵護、去愛;他喜歡童昕的身體,喜歡她的工作能力,他會用盡一切辦法將她留在身邊。而這「一切辦法」中,沒有結婚這項!其他的,他可以完全讓步。
阿翱說得對,他要去將她找回來,他要將她留在他身邊,這一仗——他非贏不可。
***
敲叩童昕的女子公寓大門,開門的人是於優,輪椅壓在界線上,兩人僵峙在門口,她沒有半分請他入內的意思。
「我找童昕。」他言簡意賅,態度因她的不友善而冷漠。
「她不在。」親切被隔閡,她淡然回答。
「她去了哪裡?」
「重要嗎?她已經辭職了不是?」
她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皇甫虎凝望她,估量她心中的想法。
「我沒拿到辭呈。」簡單幾個字,否認掉童昕辭職的事實。
「我會轉達,請她補上一份給你。」她是不該插手他們之間,但童聽跟著他,會有未來嗎?不會……只會有無窮盡的痛苦折磨,跟著他是條不歸路。
可以說她主觀、可以罵她多事,但身為好友,她捨不得童昕和自己一樣,再回不了頭。
「她人在哪裡?」童昕的資料上只填了租賃處,沒有老家的住址。
「皇甫先生,你為什麼執意要找她回來?你明知道她要的是什麼,你給不起的,不是?」話挑得夠明白了,只盼他死心。
沒錯,他給不起童昕婚姻,但是他可以給她其他,比如金錢,比如肉體享樂或是戀愛滋味等等。他直直盯住於優,沒答話。
「請閒你放手吧!童昕不是那種女人。」這種堅毅、主觀的男人能被勸醒嗎?她知道自己機會渺茫。
他知道童昕不是那種女人,所以才會有慾望想收藏她。
「告訴我,她南部老家的地址。」他再問一次。
「對不起。」搖搖頭喟歎,把輪椅往後挪,她準備送客。
「憑什麼你會以為這麼做是對的?憑什麼你以為童昕會感激你封殺我?」
「我不需要誰對我感激,至於為什麼封殺你……」她沉默半晌,抬頭再續言,眸中含淚。
「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女人很清楚站在陽光下的幸福,是好友,我才不忍心她墜入夜幕,再返回不了光明。皇甫先生,如果你真的有一點點喜歡她,就別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她的痛苦上。放手吧!世上比童昕更符合你條件的女人很多,如果你只是要一個陪你走一段的女人,請你去找那些心甘情願的。」
關起門,於優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他對著那扇門,心有一些動搖。
放手嗎?跟著他,她只有痛苦嗎?
不、不對!她說錯了,童昕跟他在一起絕對比她想像的更快樂。
轉身,他不求她,但不代表他會放棄,皇甫虎從來就不是那種輕言放棄的男人。
***
矮樹竹籬,這裡才是她的世界,乾淨清爽無塵無埃,她扮演不來壞女人,當不成第三者,所以她選擇抽身脫離。
他還好嗎?回到這裡後,她不只一次這樣自問。但……他好不好與她何干?她應該恨他、應該怨他,應該和他坐下來一條一條把兩人之間的欠帳結算清楚,他欠她的、一直都是他欠她,她不該再替他著想、替他操心。
沒談過感情,沒想過讓愛情在生命中舉足輕重,只想安安穩穩、踏踏實實過日子,在適齡時找個可靠男人,像阿爸阿母那樣,手牽手,胼手胝足為孩子的未來打拼,誰想到他就這樣闖進來,亂了她的計劃、亂了她的心。
沒辦法不想他,沒辦法不思念他,才短短三個月,他就偷偷在她心間蛀蝕了一個大洞,趕走他,那個洞就掛在那裡,空蕩蕩的,哭喊著寂寞。
這就是愛情嗎?她愛上他了嗎?
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只是他的影子日日夜夜顛覆著她的心,只是一個不小心,有他的記憶就會翻騰上來,惹濕她一雙清亮瞳眸。她很少哭的,小時候村裡的男孩子都喊她男人婆,誰知只是一個不小心的陷落,竟讓她淚濕衫袖。
她不快樂,非常不快樂,幾次想回到他身邊,去接受他的兩個提議,但是罪惡感止住她的行動。
她真可以任性地負一時快樂留在他身邊嗎?真可以不顧一切,以愛為名,搶奪他人丈夫為實嗎?
不想、不想、不想,人的感覺會讓時光洪流淹過,現在困擾她的,隔一段時間就再也干犯不了她。她必須理智、必須用思考取代感情用事。
在竹竿上晾好衣服,到院子裡拔下幾棵芥藍萊,她要炒道芥藍牛肉。
走過雞捨,聽到幾隻母雞咯咯叫聲,她知道再過半小時就有溫熱的雞蛋可以撿拾。時間……凡事都要時間的是不是?所以,它也會為她沖淡屬於他的回憶是不是?
「阿昕.你阿爸、阿母咧?」大聲嗓的田仔姆從門外走人,驅走童昕的思念。
「伊去園裡,要過午卡會返來,有代志否?我等一下要去園裡送便當。」
「你阿母講這個月要收一陣會仔給你阿兄讀冊,你和伊講,會仔標到啊,有閒來我厝行一趟。」
「好,我會給伊講,田仔姆,多謝你。勞力!」
「說什麼多謝,對啦!阿昕,你有查甫朋友否?田仔姆給你做媒人好不?」
「免啦!我還少年,先上班賺幾年卡講。」
「憨查某囝仔,結婚後想賺錢也是會當去上班。」
「真正免啦!田仔姆真正多謝。」童昕推卻,想起爐上她還燒著菊花茶。
「是講有影啦,你生這水,那會無人追。我先返去,你要會記咧,給你阿爸阿母講。」跋著木木屐,她往回程走。
「我知。田仔姆有閒卡擱來坐。」點點頭道聲再見,想轉身往內行.又聽見田仔姆的聲音。
「阿昕,有人客來找。」客人?是誰?
轉過身,皇甫虎的身影映上眼簾,她停住腳步。
他來做什麼?要忘掉他已經夠困難了,為什麼還要再來加上一筆?
「你好,我是阿昕伊盾邊,人都叫我田仔姆,你甘是阮阿昕的查甫朋友?」
一點頭,他證實她的猜想。
「莫怪我要給伊介紹查甫朋友,伊攏講不要,原來就是有你這款好人才。阿昕,會仔的代志,我去園裡和你阿爸阿母講就好,你好好招待人客。」她熱情揮手,邁起肥胖的小短腿離開。
少了人站在他們中間,一時,誰也找不出話來講。
捧著手中的青菜,她一扭頭走回廚房。關上爐火,水龍頭嘩啦嘩啦沖掉青菜上面的泥土,撿拾萊葉,在砧板上細心切段。
「你都是這樣待客?」站在她身後,看她套著鬆垮垮的T恤、短褲,沒有化妝品綴扮,沒有套裝襯托窈窕身段,她依舊是美麗的。
仰起頭,讓鼻水和眼淚回流。她不當弱者,尤其在感情這條路上!
「不說話?不認識我了?」
他再次開口,她仍不理會,逕自做手邊的事。
童昕有很多話想說、想問,可是生怕一回眸.眼光再收不回、心再收不回。固執地不看不聽,假裝他從未出現。
邁開腳步,他一步步往前靠近,空氣中的波動越來越強烈,他的氣息、體溫煽動她惶惑不安的心情。
在他的大手即將搭上她肩膀的那刻,她忽地轉過九十度,彎身從櫥櫃裡拿出塑膠盆,快步逃離他的迫近。
跑入陽光下,他帶來的陰霾被亮的耀人眼目的光線驅逐。深深喘口氣,穩定焦躁的心,低頭進入雞捨拾起地上一顆顆雞蛋,溫熱渾圓的雞蛋,暖不了她冰冷顫抖的掌心。
再走入廚房,他仍然站在那裡,高大的身影將光線本就不足的灶腳留下一片陰影。躊躇一會兒.她咬牙走回櫥台,這裡是她的地盤,她沒道理害怕。洗蛋、打蛋、切蔥花,她讓自己忙得不可開交。
「你這樣子不像你。」皇甫虎一句話擊潰她的自以為是。
淚止不住了,她狼狽轉身,撲到他身前,掄起拳頭死命敲打他的胸膛。
「看清楚了嗎?這就是真真實實的童昕,這裡是我的生活、我的環境、我要的平靜,聽懂了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破壞我平靜、干擾我的生活,為什麼不讓我徹頭徹尾忘掉你這個人,為什麼不讓我又變回從前那個無憂的童昕?」
他沒說話,任由她捶打。
為什麼呢?他亦不懂,他沒勉強過哪個女人,為什麼偏偏要勉強她?因為她好欺侮,還是因為他喜歡她為他而妥協……
「回去好嗎?」
「你來錯了,這趟路沒有意義,我要的你給不起,你給的我不要,你不是會妥協的男人,而我……我有我的驕傲自恃,我有我的道德良知,如果跟你回去,我會連自己都看不起。」
「不要這樣,一定有個方法,一定有……」
「回去吧。不要再來煩我,我不要想起那一段,不要……你回去好不好……」
許久許久,哭聲漸歇,她讓他抱在胸前,傾聽他的心跳。那個心跳不再平穩,取而代之的是紊亂,一如她慌亂的心。
「我讓你痛苦了嗎?」或者於優是對的,他該放手。
「是的、是的,我很痛苦!「
「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不該發展出來的新關係?」
「不要問我,我不知道。」搖搖頭,如果能躺在他心間,一動也不動,不想不思考,或者時間靜止、或者永恆在這刻出現,心就不會再苦了吧!
推開她,他的眼睛對上她。「我們出去走走,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能不說嗎?」她的眼中有著乞求。
「躲避不是解決事情的好方法。」搖搖頭,他回給她的是堅持。「帶我去看著你的生活、你的環境,讓我明白你想要怎樣的安靜。」而我……要怎樣才能提供這分安靜。
握住她的手,幫她把一堆整理好的菜放進冰箱,不經過她同意,他將她往外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