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碧如洗的秋空中一個白球騰空翻飛,四個少年在院子裡踢蹴鞠,旁邊熱熱鬧鬧圍了一大堆人。
「換我了。」
慕天秀用力一踢,大家的視線跟著被踢高的球直直往上,足足有一個塔高,大家拍手叫好,讚歎的目光隨著球往下,鼓噪聲像被人用剪刀剪斷似的戛然而止。
什麼時候郡王站在場邊?!
大家連忙行禮,低頭站好,熱鬧的場子一下子就冷掉了。
「大哥,要玩嗎?」慕天秀用腳接下球,輕輕一勾,像踢毽子似的輕輕踢著球,球聽話地在他的腳前一上一下。
「聽說某個精力過剩的傢伙在這邊胡鬧,我過來看看。」
慕天恩覺得很奇怪,弟弟無故失蹤,本來以為他偷溜回藍田,沒想到當晚就回來了,之後就乖乖待在庫房算帳,連吭都沒再吭一聲,好不容易算完帳,他也不急著回去,還有興致留在郡王府玩耍,實在有些反常。
「只是玩玩,哪有鬧。」他踢著球,漫不經心地回嘴。
唉,就算回去,大概還是會忍不住去找那小子吧,可是現在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乾脆就在這邊多混幾天,等想清楚再回去吧。
「鬧得這麼多人不做事,還說沒鬧。」慕天恩涼涼的目光掃了一圈,大家縮著脖子,乖乖地告退。
「托你的福,沒得玩了。」慕天秀接起球,雙手叉腰看著哥哥。
「還玩什麼,左尚書來找你,現在正在花廳等著。」
「麻煩堂堂郡王來通報,真是不好意思。」
「知道不好意思的話就別穿這樣出去見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虧待弟弟。」
慕夭秀低頭看看自己,為了踢球方便,隨便穿了套窄袖短衣,相對於他的任意為之,大哥總是一絲不苟,永遠都像是剛整理好儀容似的端正,他佩服到有些受不了,笑著拍拍大哥的肩頭。
「好,我這就去換衣服,不會讓你丟臉的。」
慕天恩微微一愣,肩上沉實有力的拍打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弟弟打招呼的方法,但隨著年紀漸長,兄弟之間似乎愈來愈陌生,這兩年來更是不常見面,像這一次住在一起這麼久是少有的事,像這樣熟絡打招呼也是許久不曾的事,這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怪。
慕天秀回房換了套體面的袍衫,精神奕奕地來到花廳,六十出頭歲的左承平笑呵呵地站起身,好久不見的兩人互相拱手行禮,寒暄問好。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好了,我今天來是想做個媒人。」左承平高興地摸著他的山羊鬍子。
慕天秀差點噴茶,抹抹臉,笑嘻嘻地回絕,「我大哥還沒娶,尚書大人就先別忙我的事了。」
「有機會的話我當然想為郡王和侍郎牽個紅線,但這次我是想替我那個寶貝門生江青墨作媒。」
去年科考左承平是主考官,經他的手考上的仕子都算是他的門生,算起來他是江青墨的提點恩師,對於這個青年才俊,左承平是中意得不得了。
「為江兄作媒?!」突然聽到那小子要娶妻,他吃驚得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
「房少卿很中意他,拜託我去說媒,聽說侍郎大人和他挺熟的,所以我請侍郎大人和我一塊去。」
去,當然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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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嫣紅笑得很僵,忐忑不安的雙眼瞟向坐在對面的慕天秀,原本半垂的黑眸冷不防地瞅高,筆直地看向她,她窘得把視線跳到左承平身上,弟弟的提點恩師正在向母親說媒提親。
「老夫人意下如何?」
「這個……謝謝尚書好意,可是……青兒年紀還輕,等過些時日再說。」江母沒料到會有人上門提親,女兒女扮男裝坐在公堂上還可以騙騙眾人,進了房間可就瞞不過妻房,她又緊張又害怕,結結巴巴地推辭著。
「不小了,青墨今年十九,過年就弱冠了,是該娶妻生子了。」左承平本來以為這麼好的一門婚事應該是水到渠成,沒想到江家會推辭,他捺著性子,慇勤地催促。
「老夫人,您就快點頭吧,這種好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一旁的師爺何一問拚命敲邊鼓,這光祿寺房少卿可是掌管宮裡內務的大官,人面廣、門道通—要是十人娶了房家千金,從此官運亨通,他也跟著雞犬升天。
江母辭窮,求救的眼神望向女兒,江嫣紅接著說話。
「恩師,學生當縣令不到一年,要學的還很多,怕沒有時間照顧佳人,所以這親事……實在不好意思……讓恩師白跑一趟,學生很過意不去。」
「尚書大人,我們家少爺真的很忙、很忙。」米貝忍不住焦急地插嘴幫腔。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我一定會更加努力地協助大人,絕不會讓大人忙到沒空照顧嬌妻的。」何一問眉開眼笑地拍胸口保證。
「有道是成家立業,成了家以後才能放心做大事。」
左承平和何一問一搭一唱地勸著,極力想促成這門好親事,江家母女倆有口難言,只能找一些五四三的理由來搪塞。
雖然送同心結的尷尬仍在,但看到縣太爺手忙腳亂地推辭親事,慕天秀竟因此感到欣慰。
「莫非大人擔心房家小姐長得不好看?」何一問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慕天秀壞壞一笑,接著說:「嗯,這個滿需要擔心的,房少卿五短身材,皮膚黑得跟木炭一樣,房夫人眼睛小又暴牙,他們兩個生的女兒……嘿嘿……」
嘿嘿,很久沒講話的侍郎大人終於出聲了,米貝好高興,偷偷拍拍小姐的背,這下安了。
安什麼安,她根本就搞不清楚那傢伙安什麼心。
那天他突然送了個同心結,害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家以後什麼也不敢講,今天他和恩師一起上門提親,到底耍什麼把戲,她一點也看不懂。
左承平好沒氣地白了幫倒忙的慕夭秀一眼,趕緊回頭消毒。
「房小姐長得……還不錯,更何況娶妻娶德,房少卿家教嚴明,房小姐德行端正,絕對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內助。」
「說的也是,聽說只要丫頭行為『稍有不正』,房小姐立刻『嚴加管教』,差不多幾個月就得換個丫頭,到現在還沒找到一個配得上小姐『德行』的丫頭。」慕天秀涼涼地接口。
「學生無德無能,恐怕配不上房小姐。」江嫣紅打蛇隨棍上。
「你別聽他亂講,房小姐好得很。」左承平好言相勸。
「房小姐當然好,不好的是那些丫頭,只能怪她們命不好,碰到厲主,當然不能怪主子。」
左承平終於受不了了,轉頭對幕天秀吹鬍子瞪眼睛,「侍郎大人,你不幫忙說親就算了,幹麼一直拆我的台?」
「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慕天秀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
「早知道就不邀你一起來了,真是氣死我了,我要回去了。」左承平氣呼呼地出去。
江嫣紅趕緊恭送恩師,從大廳到大門的一路上她不時鞠躬道歉,直到左承平的轎子離開縣衙,消失在大路的盡頭,她這才放心一半,轉眸望向擔心的另一半——慕天秀。
「江兄,那個……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她就是怕這個,如果他看出她是個女的,她死定了,如果他喜歡的是男人,她也死定了,事到如今,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侍郎大人,不送了——」她匆匆丟下一句話,連跑帶沖地逃進縣衙。
那急著逃走的身影狠狠刺傷慕天秀的心,很想追上去把話說清楚,可是雙腳卻一動也不動,懊惱地望著那背影消失在門後,垂在身側的手難堪地緊握成拳。
米貝高興地湊到慕天秀身邊,「侍郎大人,你總算回來了,這次你去好久,我們都很想你。」
「就是說呀。」何一問更是興奮,「聽說侍郎大人要當駙馬了,恭喜恭喜。」
「誰說的?」他心頭一陣煩躁,連說笑的心情都沒有。
「我們家大人說的。」突然被掃到的何一問一臉茫然。
「他亂說的!」慕天秀臭著一張臉離開了。
米貝和何一問一瞼茫然地互看一眼,不明白侍郎大人為什麼突然不高興。
縣衙內堂,江母焦慮地等著,一看到女兒進來了,緊張地拉住她的手。
「尚書大人走了?」
「走了。」江嫣紅拉母親坐下,「娘,我們也該走了。」
「這麼快就得走了嗎?」汪母有些捨不得這裡的安穩生活,也捨不得這種兒子還活著當官的錯覺,明知道這些都不是頁的,她也寧願多夢一會兒。
「娘,這段日子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做個好官,讓弟弟的名字能夠在地方官史上留下一個好名聲,也不枉弟弟十年寒窗苦讀考上這個進士,也算是光耀了我們江家的門楣。」她低聲哀求,「是該見好就收的時候了,不然真的會出事。娘,我拜託你!」
就算再捨不得,經過今天的事,江母不得不點頭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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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天秀站在葉影之下,倚著修竹靜靜地望著前方的素窗。
他是完了!
刻意遠離,想要冷卻混亂的腦袋,今天再見,才知道根本就沒有用。
看到那小子見鬼似的逃開,他覺得很受傷,明知道不應該喜歡男人,但他就是忍不住,為了這不可告人的心情,他只能像個癡漢躲在這裡偷窺,要是讓人知道的話,他一定會被笑死的。
夜已三更,江嫣紅還沒睡,坐在書桌前振筆疾書。
又寫壞了,她懊惱地將紙揉成一團,往後一丟。
天哪,這辭書怎麼這麼難寫呀!裝病的話,師爺一定會熱心介紹大夫,很容易就會被拆穿。推說能力不足?不是她吹牛,這半年多來她做得還不錯,要是被慰留的話,反而麻煩。
到底要怎樣寫才能瀟灑走人?她咬著筆桿苦思。
究竟在寫些什麼?他好奇得不得了,靈巧一縱,像只飛燕掠進窗戶,無聲落地,悄悄撿起一團紙……
「你要辭官回鄉?!」他驚訝得忘記自己現在的立場跟小偷差不多,三兩步就衝到書桌邊質問。
慕天秀突然冒出來,江嫣紅嚇得跳起來,椅子直直地往後倒下。再怎麼說這裡可是她的閨房,他一個大男人三更半夜摸到這裡來做什麼?!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一手捂著受驚的心口,一手指著他的鼻子。
他一把抓住那手,焦急地問:「先別管這個了,好好的,你為什麼要辭官回鄉?為什麼?」
她抽回手,逃命似的閃到書架後面,「喂喂喂,你到底想要怎樣?三更半夜跑來我房間想做什麼?沒嚇死我你不甘心是不是?」
「我不是故意要嚇你,我只是……」
「只是怎樣都不要緊了,反正你官階大、靠山硬,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治不了你,我走總可以了吧?」她隔著書架的菱花格子撂話。
「什麼?!你辭官是因為我?」他錯愕不已。
「不然能怎樣?!平常的小捉弄就算了,沒事送什麼同心結,這樣還不夠,竟然夥同恩師來提親,算我怕你了——」
「誰說沒事?江兄,我喜歡你,我對你這麼好,你竟然怕我,還要辭官?」他氣得脫口而出,話一出日,才驚覺自己又太衝動了,連不該說的也說了。
這下她終於弄懂了,原來他喜歡的是「江兄」,她假扮弟弟的事情並沒有穿幫,這下有立場罵回去了,不用那麼怕了。
「侍郎大人,你的癖好我管不著,可是我不是。」
這樣的結果早在他的預料之內,但更正面對時還是羞愧得難以承受。慕天秀難堪地別過頭去,凝望著明滅不定的燭火,猶不死心地追問:「為什麼不娶妻?」
「那個……我還不想。」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什麼不想?」
「想不想是我家的事,你管不著——」
這話就像狠狠甩他一個耳光似的無情,他忿然回頭,「我管不著?你把我害得這麼慘,還說我管不著?」
「你自己心術不正,還怪我?」
「對,就怪你——」他火了,繞過書架,羞惱地說:「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男人,怪就怪你沒事長得脂粉味這麼重,害我把你看成女人!怪你沒事琴彈得那麼好,害我把你當成知音,對,就怪你!不怪你怪誰?」
「喂喂喂,你到底講不講理呀?」
「我就不講理,不准你辭官、不准你回鄉!吏部侍郎李琅是我的好友,我會叫他燒了你的辭書。未經批准,私自離開的話,視同棄官逃亡,到時候可是會被通緝的,除非你想帶著一家老小從此過著亡命天涯的日子,不然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你這是在威脅我?」江嫣紅嗔怒地直跺腳。
「誰叫你想逃,」他生氣地往前逼近。
她往後退,背碰到牆,這才發現已無路可退,慌張地伸出雙手擋住那逼到眼前的高大身影。
「你別過來……」
慕天秀抓住那纖細的手腕,將之拉到眼前,痛苦地看著那張害人不淺的清秀瞼龐。如果這小子是女人就好了,也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他就不用這麼痛苦了。
看他一副要吃了她似的狠勁,她不由得害怕起來,然而不服輸的個性不允許自己向惡勢力低頭,逞強地回瞪,然而雙唇卻忍不住微微顫抖。
在眼前微顫的雙唇是如此地惹人愛憐……
下地獄就下地獄吧!他頭一低,霸道地用他的唇去止住那顫抖……
一陣囁咬的疼痛驚醒了他,他回過神來,看到兩道清淚滾下那羞憤的瞼龐,他難過得心糾結成一團。
「下流——」
江嫣紅抽回手,羞怒交集地摀住雙唇,不敢相信他就這麼非禮了她,難過得哭了起來。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叫我以後怎麼做人?」
他羞愧得無言以對,翻身躍過窗戶,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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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三刀走過迴廊,瞧見慕天秀蹲在亭前臨水的石刻欄杆上,雙手抱膝,下巴靠在膝上,像一隻大鳥收翅停歇在欄杆上,整個人被一股莫名的陰影籠罩著。
二公子是個好動、愛玩的人,但這幾天卻靜得嚇人,半天打不出個屁來,問他什麼也不說,反而咳聲歎氣起來,魯三刀見狀是愈來愈擔心,乾脆到庫房拎了一罈酒過來。
「二公子,來喝酒吧。」
「我沒心情。」慕天秀無精打彩地瞄他一眼。
「就是沒心情才要喝,一醉解千愁。」魯三刀盤腿坐下,為主人和自己各斟上一碗,在軍中待慣了,喝酒不用碗就不過癮。
「真羨慕你這樣無憂無慮。」他跳下欄杆,接過碗,一口飲盡。
「俺大老粗一個,腦袋不靈光,煩惱也不靈光。」魯三刀再為二公子斟滿酒。
「說得好,我就是想太多了,結果自誤誤人,自己下地獄就算了,何苦害得人家不能做人,唉——」說起來就慚愧,他再灌一碗。
「你看看你,又在咳聲歎氣,到底有什麼事連聰明的二公子都沒辦法解決?」魯三刀兩道毛毛蟲似的濃眉都糾結在一起了。
「我哪裡聰明了?又衝動、又沉不住氣,只會把事情愈弄愈糟,哎呀,連我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了。」他抓過酒罈,仰首灌了起來。
魯三刀連忙搶了過來,「你想喝死呀?」
「是你要我一醉解千愁。」
「但我可沒叫你喝死。」魯三刀自己喝了起來,不打算給他喝了。
他靠坐在欄杆上,猶豫了好久,吞吞吐吐了老半天,「一刀,老實跟你說好了,我喜歡上……一個男人。」
噗的一聲,魯三刀滿口的酒全噴了出來,噴得慕天秀滿身滿瞼都是。
「算了,不說了。」他難堪地抹抹臉,轉身就要離開。
「別走,俺只是一時太驚訝了,沒有惡意,真的。」魯三刀連忙攔住好不容易吐露心事的二公子。
「真的不笑我?」
「喜歡就是喜歡,沒什麼好笑的。」魯三刀頓了一下,好奇地問:「是誰?」
「不說。」說了不就更難堪了。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
三刀,你是知道的,我從來沒有這種癖好,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我真的很煩惱,衝動地說出來,結果被罵了。」
「這也難怪,很多人不能接受這種事。」魯三刀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既然對方不能接受,你就死心吧。」
「我也想呀,可是這心光會痛,就不死。」他煩惱地說:「一想到他不想娶妻、一想到他不沾女色,我就癡心妄想抱有一線希望,該死地沒辦法死心。」
「這個簡單,把他送上女人的床,光溜溜的女人在懷中,就不信有男人把持得住,馬上就破功了,這樣二公子你就可以死心了吧!下次找個姑娘家愛,別再為難自己了。」
他愣了一下。為了斬斷這不應該有的邪念,就算會被那小子臭罵也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