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情翰林 第三章
    「什麼?」玉緋雪不解。

    慶熠輕笑一聲,看向前方枯荒的蹊徑,沉沉說道:「在我面前,你毋需掩飾。我和他十多年情誼親如兄弟,他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包括你跟他那一段過往。」

    玉人兒仍顰蹙額心,搖動蟯首,「三爺,你說誰呢?我認識嗎?」

    在他側頭瞟睨的剎那,綠森森的眼眸裡閃過一絲不屑,如同閃著寒芒的刀鋒。「我在說皓琰貝勒。難道你真不認識?」他冷問。

    「他……」她一時愕住,爾後訥訥坦言,「認識。他是我爹的門生。」

    皓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貴族男子。

    「豈只門生這麼簡單?你們曾經彼此傾慕,不是嗎?」

    「我……我們……」她啞口無言。不可否認,她對皓琰的確曾有一段情愫。可是……

    「都過去了。」往事浮上心頭,她眼神仍不禁黯然。「在他決定迎娶瑞王府二格格的時候,就結束了。我跟他之間實在沒什麼,真的!」

    是啊!說到底,不過是她一相情願的癡戀,皓琰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

    略帶淒楚的語調,輕柔地在慶熠心湖上激起莫名波動。

    看來,她其實還念著皓琰。他似乎該為皓琰高興,可不知為何,心谷中流動的淨是些難受的感覺。

    或者,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和他幾近相同的遭遇,引起他的惻隱心了。

    「多情自古傷別離。你的心情,我能懂。」他苦笑,「就如嫣蔻另擇夫婿時,我何嘗好受?」儘管再提嫣蔻對他已經不具意義,胸口仍舊些微沉悶。

    「嫣蔻……就是三爺心儀的女子嗎?」仰望他俊絕的容貌,玉緋雪頓感一陣醋意翻騰。

    她想知道,那名喚嫣蔻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人。她有多美?聰明嗎?在夫君心上佔了多大位置?讓夫君喜歡到什麼程度……

    「都不重要了。」慶熠一言以蔽之,不願多說,接著言道:「倒是跟皓琰的事,我想你毋需難過,皓琰沒讓你失望。我昨晚訂下的一年之約,正是應他所求。一年……不算太長,忍過這一年,你就能回他身邊了。」去吧!他樂見好友得與所愛之人聚首,無謂獨自咀嚼寂涼。

    這世上本就沒有屬於他的圓滿。早在打出娘胎那一刻起,他特異的血統、不尋常的瞳色便已清楚昭告,人生路上他注定嘗飲無盡無涯的漫漫孤寡。

    昂首望穹宇,他的晶瞳被夜幕從碧綠染成玄墨,黑亮中埋藏著不為人察覺的澹然。

    玉緋雪則只覺強烈的震驚如浪濤般衝擊而來,把她捲入渾沌的混亂中!

    她愕瞠杏目,覺得胸口像被戳入一把刀刃。「你是說……是皓琰貝勒要你休掉我?是他叫你不要我?」所以慶熠並不是為了三寸金蓮而見棄於她?

    皓琰貝勒……那個無情冷酷的男人面孔在腦中不停躍過。

    為什麼?皓琰如此做,用意為何?

    在棄她另擁嬌妻入懷後,他竟還要剝奪她再次愛人的機會?她究竟欠了他什麼?!

    「可你……你怎能依著他,就這麼把皇旨賜婚的妻子轉手相讓?你同他擅自決定了我的去留,可曾問過我願不願意?」身旁這個她依皇命托付終身的男人一副無關痛癢的模樣,她更是無法接受!

    「能夠和深愛的人重聚,你為什麼不願意?」慶熠皺眉反問。這該是她夢寐以求的美事啊!

    玉緋雪急得要跳腳。什麼「深愛的人」?天大誤會啊!

    「我不愛他!我承認喜歡過貝勒爺,可早在他要娶格格的時候,就已經完了,全完了呀!」她解釋得夠清楚了吧?

    慶熠卻很瞭然地付以淡淡文笑,「別再為他另娶之事賭氣了。他是貝勒,當娶王公女兒;但那不代表他會把你丟一邊。耐心等等吧!」

    「不——不是!我……」天啊!皓琰到底在他面前,把與她之間的關係扭曲到了什麼程度?他誤會得有多深?

    不知玉人兒正陷在一堆問題死結中的慶熠,只是取過她手中的燭燈。

    「呃?」玉緋雪回過神,深邃靈眸間透著不解。

    「這燈不輕,你手都發酸了不是?我送你回房去。」隨即轉身起步。

    月光映出的淡影,與燈籠照出的濃影重迭,玉緋雪低頭跟在魁偉男子身後,踏著他長長的身影,看見自己嬌小的影子讓他覆蓋住。

    這麼體貼的男人,就連影子也像有力的羽翼般,能呵護人呢!她瑰唇輕輕彎起。

    仲秋輕寒的月夜下,一步一步地,他走入她的心扉,進駐她的心房。

    而她,只想跟著他走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

    「小姐,姑爺今晚可會過來跟你同房了吧?」春兒一面忙著熏香烘暖鴛鴦被,一面頗帶興味地低聲問道。

    玉緋雪輕瞪一眼。賊眉鼠眼的丫頭!哪壺不開提哪壺!

    心裡雖小有抱怨,到底還是無奈一歎,將整件事情對這個目前唯一可以親近、相信的陪嫁丫頭一一道出。

    聽聞主子如此光怪陸離的遭遇,春兒卻意外地喜上眉梢!「小姐,原來貝勒爺這麼記掛你!那麼說來,只要熬過這一年,你就可以跟貝勒爺團聚羅?真是太好了!」她眼睛都發亮了,「早知道無論如何你都會跟貝勒爺一塊兒,當初他要收你作如夫人時,你就該答應了!省得現在繞一大圈,還要多等一年!!」這是她昨晚就想說的。

    「臭春兒!你說什麼啊?好像你家小姐被休出門去屈居別人妾室,你會很光榮似的!」她的話引起玉緋雪悻嗔。

    不過,十多年相伴,春兒完全不畏面泛薄怒的主子,兀自滔滔言道:「小姐,我可是替你高興耶!既然不會待太久,你也用不著討好這個姑爺啦!像今天又是早起、晚上又是煮茶做飯弄點心,多辛苦!簡直比我這丫頭還要像個下人!」

    「我偏喜歡這樣,你少多嘴!」玉緋雪一身潔白薄襖窩進香暖床幛內。「好了,你也下去歇息吧!」反正已經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丫頭熄燈後退出房間,一片漆黑籠罩。

    成婚第二夜,玉緋雪再度無法安寢。她獨在鴛鴦被窩裡想了又想,好些事情在弄清原因後,這才有了頭緒與解釋。

    難怪新婚夜皓琰送慶熠入房時,身為新郎的慶熠會說出「蓋頭讓你掀、新房也讓你」那樣怪誕的渾話;而今早她特意服侍被拒,他那句「你自己應該明白」,指的是這件他若不說、她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的事!

    得到答案的同時,她也不斷發出疑問

    皓琰貝勒究竟對她的夫君用了什麼謊言?不但完全捆住慶熠的信賴,也讓她像掉入迷魂陣般遍尋不著出路。再者,他又是為什麼?

    要說因為捨不得她,是絕對、絕對……不可能!

    沒錯,是他不要她的!當時未見一絲不捨之情,今日更不可能會有。

    早先她便心知父親不會答應讓兩人成雙,也瞭解皓琰如何花名在外,所以她愛得小心翼翼,給得不多。也因此當他選擇成為瑞親王府第二個乘龍快婿時,她雖心上有傷痕,卻痛不久,畢竟那是意料中會發生的事。

    她還想他嗎?不,不再了。皓琰這名字已經無法在她心底的那口井中激起任何水紋。

    然而慶熠卻相信皓琰,更勝過相信她!在他心目中,皓琰十多年莫逆之交的地位,豈是她這認識不過兩天的新婚妻子所能相比!因此她再怎麼為自己的

    清白辯解,也是枉然。

    她恍如被困在皓琰布下的天羅地網中,無從掙扎,無從抗告。

    眼前彷彿見到那個貝勒爺對她露出惡佞的笑容。

    他到底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腦袋塞著滿滿的「為什麼」,花了整晚時間,卻一個答案也找不到!

    直到天光透亮,她拒絕再替皓琰的惡作劇找解釋,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絕不坐以待斃,稱了那惡貝勒的心意!

    絕不!

    ××××××

    十月,正式入冬了,已經進入飄雪節分。

    有些灰蒙的天色,陽光自午後便不知躲哪兒去,寒風倒是猖狂地四處飛捲。

    秋色是肅殺,冬景則是蕭條。無非園庭院雖經過改造而新生,仍也不敵老天爺臉色,花未開、草未發,四方栽種的樹也落光葉子迎接降雪。

    這天慶熠朝中不當值,正陪同玉緋雪在園子漫行。

    「過了這個冬,明年春天就會發新芽,屆時就可見一片新綠榮景;我打算好的那幾個小菜圃也能撒種,府裡自己種些東西吃。」石板小徑上,身披艷紫綢繡花斗篷的小女子,興匆匆地用輕盈的步伐,引領側旁一抹穿著玄狐裘的高大身影,一邊說道:「東邊的桃花樹逢春最先開花,南側挖了池塘因此仍以柳樹相陪,西邊桂花林到了秋天就開桂花,還有這裡……」

    她小跑至一片林前,向緩緩走近的俊美男子介紹,「臨北的梅樹!」

    自從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開始,兩個月以來,玉緋雪苦心經營,處處巧心安排有意無意的體貼照顧,著實起了效用。

    人說「女追男,隔層紗」。可不是嗎?慶熠孤寂已久的心坎,讓她打動了。

    孤男寡女兩自相處,面對來自這清麗女子的似水柔情,誰能全無感覺?何況他本就無心與她敵對,是以初時剛硬似鐵的冷心,竟也不知不覺地漸漸消融。

    但他們只是觀望,誰也沒有開口表明心跡。他們相信對方都還心懸著某人,因此雙方都不願意踏出界線一步,就怕自做多情表錯態,徒增尷尬。

    至少,碰面時,他不跟她提皓琰,她也絕不向他問嫣蔻。

    是顧忌,是心照不宣,也是一種特別的默契。

    那,是各自心中不能跨越的雷池。

    避開敏感話題,從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客氣談話,到如今舉凡詩詞歌賦、天南地北的自然談笑,存在於兩人間的不僅僅是熟稔,甚至無意地,他們習慣了有彼此存在的平順生活。

    早晨,妻子目送良人出府上朝;暮晚,佳人笑迎夫君回府。慶熠不再刻意閃避她的靠近,一起相處的時間也愈來愈多。

    無論如何,沒有一件事比兩人能夠如願地漸入佳境,更令玉緋雪高興了!!

    今日難得他不值班,答應陪著她視察這一片偌大花園,更教她無比開懷!

    這花園按照玉緋雪的意思設計,重新造景,經時一個月方完成。

    此時的朝網正因皇子阿哥們的紛爭而浮動不安,輔侍萬歲爺身旁的慶熠,同樣操煩忙碌不已,無暇分心關照府內瑣事。眼前,他可還是第一回瞅見花園新貌呢!

    「以東南西北應合春夏秋冬四景,構想的確不錯。」相貌俊魅的男子跨開頎長步子,微笑道。「不過,你種了這麼多東西,無非園這廂倒該改名為,百草園。了。」

    真是景色影響心情嗎?昔日荒枯的淒涼轉成現下榮茂可期的熱鬧,就像在他曾被剷平的心湖邊再次植入花花草草,盎然的生機讓他心情大好。

    跟著玉緋雪走進梅樹林子,他靜睇正細心看照梅樹的佳人。

    改造無非園是她,而此刻他心湖邊初生的欣榮,可也是她送進的種子?

    身旁佳人冰雪聰明,多才多藝若此,不同一般言之無物的愚庸女子;賦予智能美麗兼併、才貌兼備等語在她身上,也毋庸置疑。若真能得妻如此,夫復何憾?

    只可惜……她,不是他的。

    「你似乎獨鍾梅花,是嗎?我瞧只有這片梅林總是由你親身費心照料。」他岔開話題,以抹滅腦中複雜的思慮。

    玉緋雪日眸贈以一記粲然,逮到他的話尾,「這麼說,三爺可是常有事兒,到這兒找我來羅?」

    她的嫣笑宛若勾走了慶熠心上什麼,令他驟感心虛,偏頭冷冷淡淡應道:

    「不,是管事稟告於我,我才知曉。隨意問上罷了,別瞎猜!」

    沒錯,偶爾得空在府時,他會向管事「隨口問問」夫人的蹤影,然後「隨意走走」,視線每每總在枝亞勁節的梅影間,捕捉到想見的纖盈身影和秀媚笑靨。他不曾現身打擾,僅是在一處默視……

    不過,即使是事實,他也不願讓她察覺,更不肯對自己承認。

    他略顯不悅的表情,使玉緋雪有點受傷。

    傻呀!明知他心裡還惦著另一個女子,為什麼要自討沒趣呢?唉……

    「你說得對,它們是有特別待遇。」深吸一口氣,她拋開頃刻襲來的悲情,轉頭仰瞻枝上結生的花苞,淺淺笑言,「因為這片梅林,帶有我對某人的思念。」

    玉人兒滿含深切緬懷、微噙幾絲離悲的瑩美素顏,卻像一把冰槌,重重悶擊了慶熠胸口,教他一顆心毫無預警地直直下墜。「抱歉,是我多言了。」

    懊悔。他不該惹起她的回憶,不該製造這般為難的場面,不該令她想起那人。因為她的憂思遠憶,令他悵然若失。他不想她當著他的面,悠懷往日情——

    忽地,玉緋雪一陣輕笑,打斷他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三爺想哪兒去了?我想的、你揣測的,可不是同一個人啊!」她清楚他會以為是誰,因為他一直是那麼深信不疑。「這些,是紀念我姨家一個表姊的,她就姓梅。」

    「梅家表姊?」慶熠攏緊眉心,一時很難相信。

    從未聽過有這麼個表姊,會偉大得讓表妹想紀念她。

    「陳年往事,三爺肯聽聽嗎?」玉緋雪晶透的棕眸望來,是那樣地忱悃無欺。

    他倒想聆聞一番,「願聞其詳。」

    ××××××××××

    梅世-,蘇州人士,是玉緋雪三姨母的獨生女,幼年喪母。

    玉大學士早年曾任職於蘇州,逢年過節時,會帶著一雙兒女前往梅家與幾家親戚聚會。大人相談,孩童們自然至別處玩耍去;玉緋雪卻寧可找梅表姊,一同窩在繡樓裡悄說體己話,也不止目和其它表兄弟姊妹一塊兒。

    因為這兩個女孩兒的境遇,同病相憐。

    同是母親早亡,她們明瞭彼此失恃的無依之苦;同樣沒有纏足,她們體恤各自遭親戚兄弟訕笑的無力哀傷。

    世-長緋雪六歲,文靜溫柔,小緋雪總黏著她,就像是自己親姊姊似的。

    只是,再喜歡的姊姊,也終有為人妻的一天。

    十歲那一年,緋雪哭著送年方二八的表姊出閣,直問何時可以再見?

    面對完全未知的明日,梅世-無法給小表妹任何承諾,只是含淚,默默無語地讓喜娘蒙上蓋頭,攙入花轎。

    沒有人預料到,那竟是不能再見的永別。

    爾後緋雪從他人口中得知,當天花轎進了夫家門,便見夫家親戚站滿前庭等看熱鬧,新娘才剛下轎,婆婆便箭步上前掀起新媳婦的裙擺,當眾冷嗤新媳婦未經纏裡的大腳,隨後拂袖而去。

    當時漢人社會重三寸金蓮足,即使梅家獲知親家如此對待女兒,也無言口以對。畢竟,女兒已經嫁出,就如潑出的水,不能收回啊!

    打從那一天在夫家所有親戚面前難堪後,梅世-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婆婆刁難,丈夫忙著收納妾室自娛,不聞不問地視她如陌路人,在家中毫無地位的她,甚至要飽嘗小妾、僕人們的臉色!

    不光彩的日子,人人都想遮掩,梅世-於是謝絕所有娘家人的探望——當然,也包括至親的小表妹。

    不知該說上天無道,抑或天意慈悲?苦不堪言的生活,梅世-只過了兩年不到,便抑鬱而終,香消玉殞了。得年,不過十八。

    收屍後,夫家把棺槨送至城外一間廟宇,就此擺著不理,遲遲未將死者下葬。由於梅世-並未被休離,按理來說她的身後事不該由娘家出面,束手無策下,一件喪事竟拖過一年有餘!

    最後,玉大學士以當地父母官身份出面,出錢幫著葬下已然斑駁的棺木,並樹立墓碑。

    下葬當天飄著斜雨,玉緋雪撐傘呆看——算來芳華未滿二十的表姊,在眼前悲涼地化成一杯黃土,如此委屈,只因她沒有討人憐惜的小腳?

    梅表姊的淒慘,震懾了玉緋雪;沒有裹腳,也成了她心中一個經不起觸碰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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