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媳婦總要見公婆。
按著慶熠的吩咐,玉緋雪在午後換上正式旗服,襯了件淺黃緞面彩繡鴛鴦牡丹的坎肩兒,乘坐安吉子駕駛的金玉雕飾香車至靖親王府,獨自一人依例拜見長輩。
靖王府金碧輝煌的大廳上,迎接她的,是出乎意料的冷漠與冷清。
這天除去慶熠刻意迴避不回府,其餘異母兄弟,亦無一人出席。
大哥慶照和二哥慶焰各有公務在身而不克前來;老四慶暖近些年奔走在外汲汲營營於事業,眼下趕不及回來;老五慶煒早於四年前負氣出走,未曾捎回隻字片語,音訊杳然;老六慶煜則在十六歲那年生母順雲姨太病故後心緒積鬱,時常靜悄悄出門雲遊數月,暫別王府這傷心地,此際正巧不知又哪兒去了。
廳上只坐著靖親王、-嵐福晉、如珍側福晉、慶熠的生母瑞燕姨太,以及兩個特地回來的嫂嫂。
全然陌生的新家人環繞在旁,玉緋雪深感孤立無援,而唯一能依靠的人,也狠心丟她孤身一人不陪伴她。她倍感壓力,硬著頭皮戰戰兢兢一一叩拜。
對-嵐和如珍而言,慶熠並非自己所出,他成婚跟別人家娶媳婦兒沒什麼兩樣,她們一點也不感興趣,因此點頭受禮後,就領著各自的兒媳出了大廳,無意多留。
靖親王顯然也對第三個兒媳冷淡很多。因為她的出身既不如長媳婦那樣重要,也不如二媳婦那樣有淵源,只是太后突發奇想指下的一個對象,是一樁他不盡滿意的婚事。對於三子進宮而不回府請安,他不以為忤,給了三媳婦幾句簡單訓誨後便離開了。
恭送靖親王離去,僵立在原地的玉緋雪更是洩氣極了!
據聞,這天本該還能見到靖王的小女兒慶歡格格和側室之一麗瑾如夫人,不過看來她們並不把新入門媳婦放在眼裡,連露臉看一眼都懶。
「侯門一入深如海」,她是確實嘗到箇中滋味了。
過午轉冷的秋風陣陣肆舞,拂入大廳,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相形之下,瑞燕姨太的親切平和著實給了玉緋雪很大的安慰,讓她幾乎要涼透的心坎總算能有朵溫暖火苗煨著。
在王府生活逾二十年,瑞燕已經跟大夥兒沒什麼兩樣,唯一不同的,僅止於不能改變的外貌。她是十足外族臉孔,五官精緻深刻,肌膚白皙勝雪,深金褐髮色和碧綠瞳眸與兒子如出一轍,但秀眉下的雙瞳如湖水般清澈溫柔,不似兒子那樣冰翠。
她笑著執起自家兒媳的纖荑,上下端詳打量,歡欣讚道:「我熠兒真是好福氣,受太后恩賜,能娶到你這像花兒似的漂亮媳婦!」
還好,冷淡淡的王府裡,婆婆總算還肯接納她。玉緋雪心頭上的大石這才落下了一些,初綻歡顏。
「往後就勞你麻煩,多照顧熠兒了。」瑞燕又道。
照顧他?
話甫過耳,玉緋雪不自覺笑容轉淡,一陣無力感泛漫開來。今晨那難堪的
景象教人退卻——縱使她有無數個願意,也得先問問他,肯不肯接受她照顧呢!
見兒媳始終靜抿朱唇淺笑不語,瑞燕有些難過了。
鬆開玉緋雪的手,她眉頭鎖上濃濃的憂愁,淡言:「當然,也許你會覺得嫁給熠兒,其實是委屈你……」二十多年來,她同兒子早已承受了不知多少歧視的目光和言語。她自己倒也罷了,萬萬不願的是看兒子由於血統上的差異,造成連最親的枕邊人都無法和他好好相處。
「不!不是這樣的……娘!」情急之下,玉緋雪衝口喊出近十五年不曾再喚過的稱呼。
回應她的,是瑞燕姨太驚訝不已的神色。「你……叫我什麼?」
「我……」緋雪一時心慌,「我喊您『娘』……不能這麼喊嗎?」到底她還不大懂滿人家族的規矩。
瑞燕大大笑開,「能!當然能!好孩子,你再喊我一回!」
「娘。」玉緋雪放心含笑又喚一聲。漢人大多自命清高,對外族存以鄙視之心,然而一個輕聲呼喚,瞬間便打破那道多餘的藩籬。
瑞燕喜極,「好,真是太好了!」
「娘,媳婦只怕……三爺好像不怎麼喜歡我。」低下頭,她為難地坦白說出事實。
瑞燕一怔,愕然問道:「怎麼會呢?」
兒子可是個耳聰目明的正常人,這麼乖巧嫻麗的女孩兒,他怎麼可能看不上?
「或許……他只是還不放心。」想了想,瑞燕替兒子找了解釋。「你也該清楚,我們母子外表生得不像一般人,熠兒從小就為這個吃了不少苦頭。他是個孝順孩子,為了不讓我憂心,被欺負也瞞著不說,自己忍下來……可我怎會不清楚他心裡苦?」她握起兒媳的玉蔥手,「當他的妻子,興許要遇上許多難題,得忍耐旁人動不動就嘴碎瞎謅,他也擔心你受不了,不知哪一天失去你,所以不想讓你靠近……」
「娘,我保證!只要三爺不趕我走,我一定陪在他身邊,跟著他一輩子的!」玉緋雪燦亮的星眸中滿是誠摯。
沒有想到她那丰神俊雅的出色夫君,竟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一段跟她好相似的過去……
瑞燕看著眼前承蒙太后指賜的兒媳,心懷無比安慰和感謝。
上天似乎並未虧待慶熠,讓他娶了個兼具美麗與勇氣的妻。
相信小倆口,應能廝守到白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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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在天邊鋪散繽紛,夕陽西下,一乘精緻的香車平穩地往京畿駛去。
「小姐,你跟那個瑞燕姨太都說了些什麼啊?弄到天色這麼晚了才回去。」貼身婢女春兒嘟著嘴咕噥。
但見王子端坐著沒回應,對她的話充耳不聞。「小姐?」
「噓!別吵我,我在想事兒呢!」玉人兒稍一蹙眉,瑰麗的秀顏隨後回復專注,思緒兀自遊走。
春兒癟了癟嘴,不敢多打擾,只能沒好氣地閃到一邊去。
回到無非園,玉緋雪身心即刻放鬆許多。才踏出新居短短一段時間,她便意外地開始懷念起來,歸心似箭。與王府的豪華氣派相比,她更喜歡無非園的素雅清靜。
親王府此行,聽著婆婆細數慶熠的成長故事,她發覺早上所見的那個陰冷男人似乎不太像他。回程中,幾經思量,她終於決定拋開無用的自怨自艾,另辟管道捲土重來。
事實上,認命自憐,也實非她的本性。
「春兒,你先回房間去,把我陪嫁的東西拿出來整理。」
「是。」蓑福福身,便依言先行回房了。
支開婢女,看著正在整理收拾馬車的安吉子,玉緋雪微笑問起,「安吉子,你是三爺的貼身侍兒,不知你今年多大啦?還有!伺候三爺多久了?都做些什麼?」
「哦!」安吉子認真屈指算算,笑著回道:「奴才今年剛滿二十,跟在爺身旁……該近十年了。就負責伺候爺身邊一些瑣事,食衣住行,都是奴才在張羅打點。」
「這麼說來,平日也真辛苦你了。」玉緋雪笑靨美如三月桃花,隨手從髮髻拔下根價值不菲的綵鳳金釵,走上去遞給他。「這個,算打賞你的。」
「這……」安吉子反倒惶恐起來,急忙推拒,「夫人,無功不受祿,您有什麼吩咐只消說一聲,小的都會給您辦妥貼,實在不需要……」無端臨頭的賞賜,往往是危險的開頭。
在奴僕眾多的王府待了十年,他對此十分戒慎小心。
「瞧你!」玉緋雪笑容未減,「我這一來是給你祝生辰。二十呢!怎麼能等閒視之,隨便將就著過?二來是你這些年勞心勞力服侍三爺,我想跟你道個謝。三來……我還真是有事情要托你辦。光這三件,一支釵子算不上什麼。拿去吧!要不,我可要不高興的。」
她說的樣樣聽來都合情合理……安吉子躊躇了一下,終究開心領受了。
「不知道夫人要小的給您打點些什麼?」既然收了賞,自然該忠人於事。
玉緋雪的彤唇優雅輕揚,「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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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襲來,華燈初上。
方從皇宮回府的慶熠,蜇入寢房換下朝服,便直往詠孤齋去了。
齋築內的芸軒溫暖通亮,與外面霜冷黑暗的世界截然不同。柔和明亮的宮紗燈高懸於梁,書房樸雅典致,屋隅兩角設有炭爐,將整個房間烘得干暖舒適上邊爐上還煨烹著沏好的茶。
安吉子麻俐地先奉上熱茶,「爺,您先暖暖口,奴才這就給您備膳去。」
「嗯。」慶熠略微頷首,端起茶盅輕掀杯蓋,騰騰熱氣挾著極致茶香撲鼻而來。
細聞一回,感覺較往常更添一絲提神的馨郁清香。
輕啜一口,頓覺比平日愈有幾番沁心的餘芳清甘。
「安吉子,你這茶同平常不一樣。」品嚐著香茗,他一面發出疑問。
「不知合不合爺的意?說實話,今兒的茶不是奴才過手的。您先請用膳吧!」安吉子恭請主子移駕往餐點碗筷已擺設好的紅檜木桌。「咱們府的廚子辭事回鄉去了,眼前是新廚子的手藝,您嘗嘗。如果不行,奴才叫管事再另外找人。」
「換人了?」慶熠皺了下眉頭。
雖身為一品大官,他卻不興享用什麼豪華山珍海味大餐,倒偏好精巧秀致的菜餚。原先廚子雖已享譽京城,但做慣滿漢全席、豐盛魚肉後,面對這種特別挑剔的胃口,也傷透了腦筋。
新廚子又如何?
美食注重色、香、味,慶熠於是先目鑒其色。菜色看來布盤淡雅、顏色討喜,可謂風格獨具,足見廚子別出心裁。味則用不著特別評鑒了,那誘人的香味早令人食指大動!
舉箸夾嘗,他立即點頭大讚:「好!清淡不膩,卻更能散發食材味道,讓整盤菜愈發美味,真是好!先前的廚子雖也不錯,可總嫌油膩,一旦去油又失其味,新師傅可高明多了!」
安吉子見王子欣喜,明白言道:「既然爺喜歡,往後就讓這廚子專給您備膳了。」頓了頓,他趁勢再提,「這廚子頗懂茶道,爐上那壺茶就是奴才請廚子沏給您的。還不差吧?」
「是比你好啊!」慶熠沒好氣地笑答。
「嘿……」安吉子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又問:「往後煮茶這差使,也交給廚師傅吧?」
「如果廚子肯添這麻煩,當然是好。」慶熠一口接一口享受饈饌美味,滿意程度毋需言語已然表明。
安吉子站在一旁伺候,沒再多話。
用不著問,「新廚子」絕對、絕對是萬分願意的!
這頓晚膳撤下時,盤上不留半點菜餚蹤跡,餐具乾淨得令安吉子咋舌驚歎。平日,再怎麼精緻費心的珍饈,主子也總在飽足後止箸撤膳,不會多嘗;像這般「吃干抹淨」的境況,他還真是頭一回遇上!
慶熠慣於餐後散步,又啜飲一盅茗茶後,他離開書房,拎著白素紙燈籠踏出詠孤齋,以一介微明光亮引路,隨意漫步在略嫌貧瘠的花園裡。
寒月灑銀輝,漸凜的仲秋夜晚,只聞紡織娘唧唧孤嗚,更顯蕭索。俊儀軒昂的男子手持暈黃明燈,踽踽獨行……
此情此景,慶熠善感的文人心不禁升起一陣淒然——呵!多似他孤寂孑然的人生路程!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他低聲喃誦詩句遣懷。
是難為情了,尤其心頭浮現起那個棄他另嫁的女子,巧笑倩兮的嬌嬈容顏揪悶了他心窩,促使濃郁不住地深鎖眉宇。
無意間,一聲輕柔語音清妙傳來,「踏月、吟詩、游花園……三爺好興致。」
抬望眼,乍見黑幕中意外出現另一團柔美光暈,向他走來。
光源來自一盞覆著玻璃燈罩的桌燈,燈檠由一雙玉指素腕托捧著,燭火搖搖,輝映出一張清艷秀麗的芙蓉面,翩翩裊裊而來——
「玉小姐。」他微微頷首示禮。
佳人稍經妝點的靚容含笑,徐徐輕移蓮步,娉盈如行雲流水,讓慶熠移不開冷碧的目光。同樣立於月下蒙澤,落照在他肩頭上的不過是月光而已;臨披在她纖娥嬌軀上的,卻是璀瑩的靈氣……
一種不對勁的怦然心動驟然襲來,他趕緊偏頭不再看,欲逕自前行,然而他發現玉緋雪似乎不依,仍舊跟上與他並肩而行。
「三爺方才吟的,是詩仙李白的『三五七言』吧?」
不愧是學士女兒,確實比一般女子要多些才識。心中雖頗讚賞,但慶熠沒有開口。
瞧他沒答話,玉緋雪不放棄地笑問:「三爺用過晚膳了嗎?」
「嗯。」慶熠稍稍點頭。
「用得好嗎?」她刻意問道,心頭志忑緊張。這是她最關心的。
她今兒個花了不少時間跟安吉子打聽夫君一點一滴。根據婆婆所言,王府生活不同一般人家,世子起居穿食都讓奴僕伺候著,母親僅給予噓寒問暖的關懷,毋需動手,自然瞭解不仔細。
事實證明,那個跟隨慶熠近十年的貼侍,果然堪稱主子肚裡蛔蟲!對慶熠所有生活小節清楚的程度,遠勝過婆婆不知多少倍!
問清夫君口味要求後,她下廚為丈夫洗手做羹湯,現在可是回收成效的時候了!
她豎起耳朵聽他的評語。
慶熠綠眸一瞥,給了再簡單不過的回答:「好。」真無聊!他吃得好不好與她何干?連這也要問,明明是無話可問了吧!那為什麼不走開?這個嬌小人兒不知道,她身上淡淡馨馥的香粉味,是令他如何心蕩神馳……
玉緋雪嫣然一樂,「真的?那就好!」雖僅一字,卻清楚說明,她的心血之作已被接受了。
接下來一段路,兩人又是一陣寂靜,沉默得尷尬。
不行!玉緋雪握緊燈檠,力求振作。她挨餓在這兒等著同他會晤,要的可不是這種場面!
換成是九官鳥說話,主人還會給點打賞呢!他這般默不作聲,教她如何自處?
她清清喉嚨,以平穩溫婉聲調提醒他,「三爺,記得昨晚你說要『以禮相待』,希望做到『相敬如賓』。而『相敬如賓』,不就是要相互敬重對方,一如對待賓客那般嗎?你態度這樣冷冰冰,可是應有的待客之道?」
盯著她,慶熠愕了好一會兒。如此言之鑿鑿、字字鏗鏘,他著實被自己所說的話給反將一軍了。
在他的凝睇下,玉緋雪沒來由地熱紅了臉兒,低下頭漸生懊悔。
為人妻者,豈有教訓丈夫的道理?他會不會生氣?他會不會因此更厭惡她?
愈想愈不對,她手足無措地忙著解釋,「其實……我的意思是,今天我和婆婆談過,她頗擔心咱倆處不來,我想你應該不會希望自己的婚姻讓母親操心,至少……作個樣子……」
無法壓抑的不安中,她聽見清朗笑聲。
「玉小姐說的是。是我失禮了,我道歉。」風華尊美的男子笑了,「往後改進就是。」
二十年來修文敦儒,他到底沒辦法像大哥那般傲氣凌人,亦無法似二哥那樣冷凜非常。
他謙遜的寬容,舒展了玉人兒的焦憂;他魅惑的笑靨,更是癡迷了她的神魂。
「不……」玉緋雪忙搖頭。慶熠的禮讓,反教她覺得自己理虧。
見他繼續信步前行,她也跟著走,一邊試探,「往後這時間,好不好我陪你走走、說說話?至少『看來』像對夫妻,省得旁人蹦出什麼蜚短流長,讓婆婆聽了憂心。」既是孝順的孩子,拿母親當號召該最有用。
慶熠沉吟了一下,「嗯,就依你。」他當然不願母親多煩心。
「還有,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她瞄看他有無不耐煩的表情,怕他嫌她要求太多。「就是……咱們府花園挺荒蕪的,我想把這園子重新整理過一回,三爺覺得行嗎?」
「當然行。」慶熠點頭。他早有把庭院改頭換面的打算,奈何沒有空閒,既然這小女子提起,給她點事兒做做也好。「我會找個師傅設計園子,景色就依你意思,需要的花費儘管跟帳房支領……」
「不不不!我來就行了!」請求獲得首肯,玉緋雪笑顏美燦如花。「既然三爺答應,我馬上動手畫設計圖,好了以後送交給你過目、修改,直到你合意再找人動工,我來監工!」
「你會設計造景?」憑她一個女孩家?
「我會!我們學士府花園,就是我出的主意呢!」她澄淨的眸子明亮生輝,「我雖也讀書識字,可終究不能考取功名,所以大多時候,我什麼書都看、什麼都學。」
可不是!若非昔日看遍大江南北的燒菜食譜,甚至樂此不疲實地操作,押著弟弟試吃後再改進,怎麼能做出今日讓夫婿讚賞的精美佳餚?
只可惜夫君不肯讓她勞形伺候,這般驕傲的事跡只能先瞞住,以後有機會再說。
瞅著眼前散發著自信光彩的佳人,慶熠僅有二字可言喻——特別!
她不同於他想像中那樣。他以為漢家小姐都像已故的順雲姨太,柔靜服從、纖弱怕事;但玉緋雪不是。他以為學士千金了不起只懂刺繡針黹等女紅手藝,她也不是。
「你果真不同於一般女子,難怪他對你心心唸唸,無法忘懷。」他若有所思地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