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人帶進來了。」李秘書如是說。
「嗯!」溫天丞看向走進來的兩個人,不自覺地皺起眉頭,怎麼來了兩個?家扶中心明明說來一個的。「你們好,我叫溫天丞。」他雖納悶,還是自動的報上姓名。
我很驚訝聽到這樣的自我介紹,但是門已闔上,容不得我轉身離去,於是只好聽郁方接下去的自我介紹。
「您……就是溫先生?您好,我是家扶中心介紹來的邱郁方,她是我們家扶中心的義工兼心理咨商——梁婷婷,也——」
「梁婷婷?」溫天丞本來起身準備和我們兩位小姐握手,聽到郁方的介紹,他卻直接走到我的面前,兩眼不相信地直瞪著我。
對於他的驚訝,我不知該說什麼,因為我真的是他所痛恨的梁家人——梁婷婷。我只好勉強一笑,表示回答他的問題。
「你也叫梁婷婷?」這是沈宇庭發出的疑問,「這麼剛好?丞,我們這次廣告的插畫家也叫梁婷婷。」
「什麼?」溫天丞再度不信地問著,他的眼光快迅地看向沉宇庭,又轉回來盯在我身上。
他此刻的眼光好像在看一個奇怪的人物,但事實上我不是,我只是湊巧是沉宇庭口中所說的那個人,而且這也是我今天來這裡的目的。由於不知如何解釋,我只好再次微笑頷首,表示我就是那個人。
我不知道別人到底有沒有看到我的動作,但是從溫天丞觀察我的眼神看來,在在表示他確認我是那個寫紙條的梁婷婷。
「你今天來這裡做什麼?」溫天丞被我兩個角色的身份搞混了,便直接問明我的來意。
「插畫。」我簡單的回答。
「插畫。那……梁小姐,你先到旁邊等一下,」他迅速整理好心情,冷漠地下達命令,「邱小姐,我們先談。」
對於他的安排,我和郁方都沒有異議,郁方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則尋找其他的椅子,打算坐下來打發時間。
辦公室的另外一個男人沈宇庭似乎發現我在尋找什麼,小聲地對我說:「找椅子嗎?那裡有。」他朝另一個角落比了比。
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確實有坐的地方,而且還有一個正在看故事書的小女孩,於是我感激地對他笑笑,表達過謝意之後,朝那地方走去。
「我……可以坐下嗎?」我看著正低頭看書的小女孩,因為不好意思打擾她,所以小聲地問。
她抬頭看著我,那面無表情的臉閃過一絲驚訝、遲疑和害怕,立即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而她那飄忽不定的眼神令我想起以前接觸過的孩子,所以我也略感害怕嚇到她的往後退。「對不起……我……是不是嚇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邊說邊往後走。
「昭昭……媽媽……坐坐。」筱昭不知道眼前的大人怎麼了,但或許是我的樣子像她的媽媽,因此她想要我抱抱。
「真的?」我小心地問,在她明確地點頭後,我緩緩地坐下。心想,這個叫昭昭的小女孩是不是有自閉的傾向?為什麼這麼大的孩子卻只會單字發音?
「書書……媽媽……看看。」她遞出故事書給我。
「我……我們一起看嗎?」我遲疑地發出邀請,側著頭小心地看她。
她則眨著眼看了我一下,然後沒有說話的站起來。我以為她不願意,卻沒想到她走到我懷裡說:「媽媽……抱抱!」
對於她以背貼著我的行為,我低頭看著她的臉回答:「好!阿姨抱抱。」
筱昭對於我的話,發出了很小的笑聲,然後她忽然大聲地說:「媽媽!媽媽!抱抱!」
我被她的行為嚇了一跳,其他人也都瞪大眼睛看我,於是我立即安撫道:「媽媽抱你,你……噓!」我以食指比在嘴巴上。筱昭歪著頭看我,學了我的動作,卻噓得很大聲,令我不得不動手摀住她的小嘴。
溫天丞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和他相處兩年的外甥女居然背叛他和我玩得這麼好。兩年來,筱昭從不讓人隨意靠近她,幾乎連他這個親舅舅也不曾獲得多少青睞,更別說陌生人了;沒想到她會對我這個姓梁的女人……怎麼可能?
溫天丞愈看心裡愈氣,郁方見他的臉色快要變成黑灰色了,連忙說:「溫先生,我看我先過去和您的外甥女說說話,看她能不能接受我,如果能,其餘的細節我們再談。」
〔嗯。」他起身領郁方靠近我們這兩個旁若無人的女人。
沈宇庭也驚訝地看著我,他剛才看見我那有些冷淡、不理人的態度,所以存心想要嚇嚇我,要我去筱昭那裡碰釘子;沒想到嚇到的人不是她也不是我——而是他們。
我打破了他們這群人兩年來的紀錄,第一次和筱昭見面,就和她一見如故的玩在一起邊看故事書邊玩手指頭,所以溫天丞走過來時,他也趕緊跟進看後續的發展。
「嗯哼!」溫天丞清清喉嚨,「筱昭,這是舅舅想要為你請的家庭教師——邱小姐,或者你叫她邱阿姨也可以。」
「你好,我叫邱郁方,你也可以叫我小方阿姨。」郁方蹲下身子,用著親切、活潑的語調介紹自己。
對於他們的打擾,筱昭把她的臉藏進我的懷裡。溫天丞對她說了一些話,郁方也努力的逗著她,但她只是一味地抓緊我的手,讓我知道她的不願意。
對於她的反抗,我只好幫她搖著頭,對站著的人表示她的意願。溫天丞對於這樣的結果很不滿意,他滿臉怒氣的瞪著我,好像我搶了他心愛的玩具。
「筱昭,如果你不願意邱小姐當你的老師,至少也該跟人家打聲招呼,怎麼可以這麼不禮貌?」溫天丞像個嚴厲的父親,生氣地指責筱昭。
見筱昭依舊不理人的背對著他們,他生氣地伸手過來抓她。
「溫先生,請不要嚇她。」我不悅地拍掉他的手,因為他粗魯的拉扯,讓僵硬在我懷裡的筱昭怕得抖個不停。我輕拍幾下她的背,安慰地親親她的小臉,感覺到她放鬆地貼著我,才柔聲地對她說:「昭昭,叫姨姨。」我拉著她的小手指向郁方,讓她的眼睛可以正視對方。
筱昭雖然把眼光移向郁方了,但很快又移走了,對於我這個小小的實驗,我幾乎可以確定——柯筱昭是一個自閉症兒童。不過病症到達什麼程度,必須經過測驗和檢查才可以判定。
他知道筱昭的病情嗎?帶她去做過矯正的治療嗎?
筱昭看了我好一會兒,又側臉對著郁方,最後她低下頭繼續玩她的手指頭,而當她聽到溫天丞的吼聲時,則立即將小臉埋進我懷裡,好像這裡才是她最安全的避風港。
「真偏心也!」郁方努著嘴,嬌睨了我一眼,「每次只要有你在場,每個小孩子都像蜜蜂看到花蜜一樣,黏得緊緊的,讓我們其他人一點機會也沒有。」然後她起身對溫天丞說:「溫先生,對不起,恐怕我無能為力。」她聳聳肩、揮揮手,表示情形你也看到了。
「那是因為剛才你和我說話,而梁小姐和她一起看故事書的關係,所——」
「不是這樣的,溫先生。」郁方搖著頭解釋,「其實我們學心理輔導的人都有經過一定的訓練,對於和自閉症兒童或成人相處,必須知道一些基本常識。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彼此的隔閡,如果我們無法打破他們的心牆,根本無法輔導他們或幫助他們。至於破牆的過程、時間、方式也因人而異,不是一個方法都適用所有的人。」
郁方停下話,從她的包包裡拿出一些資料給溫天丞。
「這些資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或許可以改善你和你外甥女目前的相處情形。至於為什麼個昭一見到婷婷就喜歡和她在一起,那是因為自閉症的人對於人際關係的界定與一般人不同,他們或許不會怕生,但他們會尋找一種默契相同的人相處。或許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沉默不語,但他們可以從一些肢體動作瞭解彼此的思想,進而產生信任、認同的情感。只是這個人不一定是親人,也不一定是同年齡的朋友,任何人都有可能,
重點只在他心裡的認定。」她停下話來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我這樣解釋,您聽得懂嗎?」
溫天丞看向又在玩手指遊戲的大小女孩,點點頭說:「我瞭解你的意思,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他真心的道歉。
「沒關係,既然我在這裡幫不上什麼忙,那我就先走了。」郁方對兩位先生說完後,又蹲下來對筱昭說:「筱昭,小方阿姨要回去了喔——跟我說聲再見吧!」
筱昭看了郁方一眼,繼續沉默地玩著我的手指。而面對溫天丞鐵青的臉,我只好將筱昭的臉轉向郁方,拉她的手示範一次,「昭昭,姨姨……拜拜!!」我不斷重複動作,直到她有反應。
最後筱昭終於勉強和我一起舉起手,朝郁方揮了一下表示再見。
待郁方走出辦公室後,溫天丞皺眉地瞪了我一眼才勉強對我說:「梁小姐,我們談談。」
對於他的命令,我點頭表示同意,「昭昭,姨姨……舅舅……說說。」我用手指著溫天丞,不斷說著這句話,直到筱昭聽話的離開我的身上。
我起身走離她幾步時,便發現她的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於是我回頭朝她一笑,牽起她的手走到溫天丞的辦公桌前,抱起她一同坐下來面對早就氣青了臉的溫天丞。
***
溫天丞沉默地瞪了我許久,最後他開口說:「庭,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和梁小姐私下談一談。」
「喔!」沈宇庭無奈的走了出去,心裡難過自己沒法子看到這一場好戲。他在出門後又探頭進來,「呃……丞,有事可以叫我,我在外面等著。」
「你在擔心我?還是擔心看不到好戲?」溫天丞十分瞭解沈宇庭的個性,嘲諷地問。
「呃……都不是啦,只是關心關心,你懂不懂?」沈宇庭加重語氣地說。
「關心?哼,我懂了,如果你沈大公子沒事的話,現在是不是可以請你出去了呢?」他再次下逐客令。
沈宇庭搞怪的做個鬼臉,「明天一早我就要去美國了,三個月後才回來,有什麼精采片段,到時候一定要告訴我喔!」他話一說完,便哈哈大笑的離開。
溫天丞將憤怒的眼光轉向我,「梁小姐,想必你不知道這是我的公司,否則你應該不會來應徵這份插圖的工作才是。不過——說也奇怪,以你們梁家的財勢和傳統,你應該早就嫁個富家公子當少奶奶才是,怎麼還跑出來拋頭露臉的呢?」
對於他的諷刺,我抬起頭朝他笑了笑,「不喜歡?我可以不做。」
他用可怕的眼光瞪著我,「你以為這份合約是在與你辦家家酒嗎?何況就算你提議免費為公司畫插圖,也不能使我忘了當年的那份羞辱。哼!我可以老實的告訴你,我不怕被你認為是一個小人,我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你們梁家十二年前對我所做的事,我一點也沒有忘記,經過這十多年的積欠,我相信報復的利息應該加倍,不是嗎?」
雖然他話說得很惡毒,但他的表情卻告訴我,其實他並不是很記恨當年的事。何況依他目前的財勢,若要報仇早就報了,不用等我人來到了他眼前,他才來放話,好讓我回去通風報信。因而我推測他說這番話,應該是別有用心才是。
「你想要怎麼樣?」
「你或許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個昭很寵吧?原因是這幾年我在國外奮鬥時,我媽媽一直待在台灣由我妹妹照顧,我妹妹也就是筱昭的媽媽這幾年來在娘家和婆家的操勞下,身體變壞了,生下筱昭後,她得了『產後乳癌症』。我的媽媽為了照顧她和筱昭,在過度緊張和操心下,胃潰瘍復發。後來我妹妹的病情持續加重,我媽媽的胃潰瘍也跟著日益嚴重,最後在我妹妹病危送醫時,我媽媽一個人在家照顧筱昭,因過度緊張使得胄酸過多,胃壁破洞而大量出血,導致休克昏倒在廚房。
「待我妹婿回到家看到這個情形,將她送去醫院卻已經來不及了。而我——甚至趕不回來見她最後一面。隔一個月我妹妹開刀失敗,癌細胞在她體內大量擴散,在病魔的折磨下又挨了一個月,便放棄生存的意願走了。臨走前,她要求我照顧筱昭,我也答應了。」
溫天丞用冷漠卻哀傷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他故意說這件事讓我明白,他目前可憐的情境是怎麼來的。但我想他並不需要我的同情,我更加確信自己之前的推測,也猜想這不是他說故事的目的。不過故事尚未說完,相信等他說完時,他一定會說出他的目的。所以我還是靜靜地聆聽。
「筱昭是我妹妹唯一的女兒,在為我媽媽和妹妹辦完喪事後,因為我妹婿還活著,因此我並沒有對筱昭付出什麼關心,我自私的認為,筱昭是柯家的人,照顧她長大成人應該是柯家的事,但我不知道她當時就有輕微的自閉症傾向,以及……哼!」他實在說不出口。
他的妹婿有毆打和咒罵筱昭的習慣,這種男人怎麼配當人家的父親?他不恥!
「總之,後來我的妹婿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被人砍死,留下筱昭讓他的父母養,但他的父母沒有收入,是靠我妹婿的兄弟輪流供養,所以筱昭也成為一個寄養兒童。在這一段寄養的過程中,她受到很多虐待,這些凌虐讓她的自閉症日趨嚴重。而筱昭的祖父母對於這種情形也無能為力,最後他們打電話到美國給我,要我回來領養她。」
溫天丞回想當時領善筱昭時,她滿身的傷和滿臉恐懼的模樣,他心疼她,愧疚自己對不起妹妹的臨終囑咐。
「領養她之後,我才發現她是個輕度的自閉症兒。兩年來,我不斷從她祖父那裡詢問筱昭之前的生活情形,我想她是因受虐而安靜,因此我找過不少專業的心理醫生來為她治療,但效果一直都不大。另外又透過家扶中心找保母或者是家庭教師來導正她的行為,但這些對她一點也沒有效用。」溫天丞非常沮喪的說。
他煩惱的臉孔充分在我眼裡擴張,這個男人很有愛心,如同我幾年前所看到的大男孩一樣,他用著一顆真誠的心在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我低頭看著懷裡因為無聊而不停扭動的小女孩,她是幸福的。至少在有溫天丞以後的日子是幸福無憂的。
想到這裡,我發現一件令自己驚訝的事實——我很欣賞他,真的,這是我的肺腑之言。當然,這句放在心裡的話,他是聽不到的。
溫天丞確實沒有發現到我的驚訝,他還沉浸在筱昭的問題裡,依舊在對我描述筱昭的事,「筱昭她今年已經八歲了,應該與同年齡的孩子一樣上小學。但她的病容不得她去上學,也無法接受陌生人的照顧。所以兩年來,我只好一直將她帶在身邊,為此我耽擱了不少該做的事。」他意寓深遠地結束故事的內容。
「你要我接下她家庭教師的工作,好讓你可以專心報復我的家人?」我可以從他的話意猜想到他的意圖。
溫天丞狡猾地一笑,「你還真聰明,不愧是天才資優生。」他說完話,看到我疑惑的眼神,不屑地笑著說:「你以為我去調查你?你看看這個……這是你個人的簡介和資歷,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你梁婷婷,十二歲小學畢業,參加資優生測驗後,直接升上高中。兩年後讀大學,十六歲大學畢業,參加托福考試,由教授推薦到美國哈佛大學就讀商學系碩士班,兩年後卻得到博士學位,並轉修心理學系和藝術學系。三年後各得一個碩士學位,並展出個人第一次粉彩插畫——『幽想的心靈世界』,得到國際兒童插畫展第一名,和最佳新人獎。」
「但你繼續攻讀心理學系和從事相關的醫療活動,一年後得到國際合格心理醫生執照和心理學博士學位。回國後的這兩年你曾發表了兩次個人插畫展,這兩次畫展也皆獲得國際藝術家評審會的好評。」
我有些訝異溫天丞丟給我看的資料,上頭非常詳實的記載我這十幾年來所做的大事。我不知道葉先生請我幫他的公司畫個插圖,居然還把我的背景調查得這麼清楚;否則當初葉先生和我聯絡時,我一定會拒絕這份工作。
因為他侵犯到我的隱私。
溫天丞看到我皺眉的樣子,知道我有些生氣,於是猜測道:「你覺得被人偷窺了?」他有些不可思議地問。調查到的內容都是光榮事跡,為什麼我會生氣、會不喜歡讓人知道呢?
而我則很驚訝,我在他面前情緒表現得這麼明顯,居然可以讓他知道我的想法?一般而言,對一個外人或陌生人,我很少表現出情緒性的反應,通常不管喜或不喜,我都只有淡淡的一笑置之;沒想到我會在他面前生氣。對於自己今天兩次的情緒出軌我很訝異,但還是點頭回答他的問題。
「哼!」看到我微微的點頭動作,知道我又縮回自己的心屋了,他不高興地瞪了我一會兒。
搞不懂自己怎麼會想要這個女人當筱昭的家庭教師?因為我似乎有本事讓他一看就想……想怎樣?他安靜地沉思了一會兒,試圖釐清自己的思緒,最後推論出:大概是因為筱昭喜歡我!願意和我在一起,所以他才會想要我來接這份工作吧!
「你自己都是一個病人!為什麼能當心理輔導人員?還是那些人不知道你的病,被你的外表騙了?」溫天丞嘲諷地問。
「我是病人?我騙人?什麼時候?」我疑惑地反問他。
「難道你自己不是一個自閉症的人嗎?」溫天丞有些惱怒,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關心我這個姓梁的女人。
我朝他微微一笑,卻收到這樣的警告——
「別用這種傻笑敷衍我,你最好多開金口,不然你今天休想走出這間辦公室。」他用著憤恨的目光威脅著。
我猶豫了一下,發現他很認真,不自覺地就開口說:「我承認我有自閉症的傾向,但我不是自閉症的病人。我只是有『反社會型性格症』和輕度的『憂鬱性精神官能症』,而這些症狀則源自於我嬰幼兒時期,我媽媽的身體不好,我爸爸常對我說,我是個不該生出來的孩子,因為我使得我媽媽的身體更不好。他認為這樣對一個孩子說話,孩子根本聽不懂,殊不知我的智商比一般孩子高,十個月大時,我已經可以從他反覆的話語、表情和行為,知道他討厭我、罵我。」
我有點難過地回想,然後低頭看著賴在我懷裡的筱昭,她已經開始打瞌睡了。
我輕輕地調整姿勢,讓她舒服地靠在我懷裡睡,然後又繼續說:「因為爸爸有口無心的行為,造成我心理極大的傷害,我無法親近我的媽媽、爸爸,害怕他們真的嫌棄我、討厭我,甚至怕他們把我趕出那個家。我的大媽雖然疼我,但也忙著照顧姊姊。我的哥哥們與我年紀相差很大,他們忙於自己的朋友和課業,也不大理我,我很安靜,保母到我的照顧也若有似無,這些種種令我感覺——我是梁家多餘的人,而這種情緒則令我感支沮喪。」
我苦笑地回想一下,「我的媽媽長期躺在病床上,她的病令我產生深度的罪惡感。雖然我一再告訴自己,他們不是故意要這樣對我,但我的沮喪和罪惡感令我不知如何與家人相處。我認為我該安靜、沉默,這樣他們就不會發現我的存在,不發現我的存在,就不會想到因我而起的種種問題。
「而這也連帶讓我害怕陌生人的出現,因為一旦陌生人對我的存在產生興趣,他們會把我的事對陌生人說,而那些情緒反應的惡性循環令我無法喘息。因此我讓自己更沉默、更隱藏。不過儘管我有這些行為,並不表示我的智商有問題。」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實的表達出自己的情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真的不希望、也非常討厭被人當作是個智障的病人,那種感覺就如同我五歲時,爸爸對我的看法一樣——令我厭惡。
「從我一開始進入小學,我的老師就發現,我雖然不說話,但並沒有所謂的學習障礙,我的異常沉默讓學校與大媽為我找了好多位心理輔導老師。不過那幾年,爸爸一直礙於面子問題,從不讓我看精神科醫生。所以我從小學二年級就開始進行心理咨商輔導,而這也是後來引發我讀心理學的動機。
「在我小學六年級時,有一位輔導老師終於說服我做心理測驗,而測驗中包括了圖畫測驗和智力測驗。智力測驗測出我有近一百七十分的高度智商,圖畫測驗則讓我發現,畫圖可以排除我心中的沮喪和憂鬱。當時為了逃避對家人的愧疚感,我逼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成績,完成我爸爸所謂的義務教育,然後我申請出國留學,離開了那個豪華的囚牢。」
在他沉默的傾聽下,我仔細的回想。在我二十四年的簡短人生裡,那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爸爸雖是我最親的人,卻也是傷害我最深的人。
我沉默地靜思了一會兒,溫天丞沒有說話地等待,於是我很自然地又說:「我在美國讀書時,因為對心理學和繪畫有興趣,所以利用課餘時間去選修和旁聽相關課程。在我比預期的時間提早完成學業時,我要求家人讓我繼續留在那裡讀我喜歡的書。雖然之前我就選修許多相關課程,但因為我是轉修這兩個科系,因此花很多心思在上面,而它們也確實改變了我對自己和家人的一些看法。
「之後我為了加深自我的認同感,所以決定擁有合法、合格的心理醫師執照。不過,我雖然擁有美國核發的國際合格心理醫生執照,我的家人卻不喜歡我做這項工作,加上我本身喜歡畫圖,不喜歡和太多人接觸,所以我選擇畫插圖來當我的本業。」
說到這裡,我發現自己今天說太多話了,因而停下來看他,見他還是很專注地在觀察我,霎時讓我感到無所遁形與不自在,於是我趕緊低下頭來,又繼續用說話來排除這份尷尬。
「另外,當初促使我讀心理學的動機,還有一點就是為了想多瞭解自己的想法,想改善討厭自己的情緒。在接觸這領域的活動過程中,我真的明白很多不好的情褚會令人無時無刻都處在憂鬱、急躁、不安的生活中。因此我努力矯正自己的情緒和生活習慣,也積極參與輔導的過程,因為本身幾乎是一個自閉症患者的過來人,這讓我比一般的心理醫生更瞭解這種人的思考模式,也更有耐心去面對這些人。
「我在美國的最後一年,全心投入並全程參與這項輔導的工作行列。雖然我的個性因此改變不少,但不喜歡陌生人和不喜歡與太多人相處的習慣,讓我儘管拿了醫生執照,依然不想從事這份工作。只不過我的心不容許我這麼自私,所以回台灣後,當家扶中心透過我在美國讀心理學的同學找到我,希望我能到家扶中心當義工時,我立刻答應了下來。」說完話,我又抬起頭看他一眼,見他還是直盯著我瞧,我不好意思的紅了臉,這次我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我的害羞終於讓他發現了,他也同時察覺出我的改變,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不會說這麼多話。以前的我就像筱昭一樣,冷漠、不理人、安靜、不說話、不管外界的紛擾,只在自己的思想中活動。
但我卻在第一次正式面對他時,說了這麼多的話,足以證明我真的進步不少。當然他給我的回應,也完全在他的表情中顯現出來,他為我的成長過程感到心痛和不捨,為我的蛻變感到高興。
只是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情緒表現呢?
我對於他的反應感到莫名其妙,對於自己反常的行為更感到奇怪。從不曾對人吐露心事的我居然會對第一次正式見面的他訴說深藏在內心的心聲。我被自己敢這樣暢所欲言的行為給嚇住了,于于我沉靜下心思,仔細分析自己的反常行為……
「這些事,你可有對你的家人說過?」溫天丞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他想知道我曾這樣費心地對別人解釋過自己嗎?還是只對他一個人。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一下之後,我回答他:「你是第一個威脅我一定要說話的人,其他的人沒有這麼做,通常他們會要我說,但沒有硬性規定我非說不可,所以我會考量需要與否,不見得有問必答。」我不知道這樣的答案是否回答了他的問題,但他回我一笑,這可能表示我的答案令他滿意。
不過,為什麼?我再度發出這樣的疑惑。雖然我沒辦法為他的行為找到答案,但我為自己今日反常的行為想到一個解答,我想,我大概是對他能如此有耐心、愛心地對待一個與我有相同童年的孩子覺得感動,所以把我多年前對他的好感與今日的感動加在一起,產生對他的信任與一點傾心吧。
對於這個內心的發現,我訝異即釋懷,因為我可以坦然面對自己的情緒、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他從我不自覺的行為中,發現我對他的好感已經有些氾濫了。
「溫先生,有關筱昭——」
「你最好接下這份工作,不然——」溫天丞打斷了我的話。
「你想怎樣?報復我的家人?」我又如此猜測。
「其實我不一定非報復不可,我的自傲和功利心讓我錯失和家人相處的時光,我自己非常明白,但在這件事情上,你們梁家也功不可沒,不是嗎?」溫天丞挑高右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溫先生,我不擅長猜想人家的心思,請你有話直說好嗎?」看著他的眼神,讓我有一種被逼入陷阱的感覺,令我好想逃開。
「是嗎?如果你不想接下這份工作也可以,我怎能像你的家人一樣,令你感到害怕呢?畢竟冤有頭債有主,想當年你也曾好心的幫過我,不是嗎?我若想要報仇洩恨,應請要找正主兒才是。聽說娉娉現在是某大企業的少奶奶,不知道她對於往日情人的出現是否——」
「你不必說了,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我打斷溫天丞的話,因為我真的瞭解他的手段,他正在用威脅的方式來說服我。「我答應當筱昭的家庭教師,但我必須把話說在前面,筱昭的情形我並不是很瞭解,因此你必須抽出一些時間,仔細地對我說明。另外,我想問你……你知道自閉症是一種先天性腦部功能異常的疾病嗎?」
對於溫天丞的搖頭,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於是我簡略地對他說明自閉症兒童的病因、徵兆和行為。「溫先生,我有一些關於這方面的正確資料,希望你確切地把它看完,用心去瞭解發生在筱昭身上的事,她已經在你的身邊錯失了兩年的治療機會。我知道她對你而言或許是個意外,但既然你有心收善她,請你真的花一些心思在她身上,就算她不是自閉症兒童,畢竟也只是個孩子,愛心、關懷比金錢更有實質的意義。」
溫天丞想要反駁我的指責,但有些事卻是不爭的事實。他確實沒有盡到監護人的責任,知道筱昭有輕微的自閉症,卻沒有實質去探究這個病源,單以他所知道的常識去認定,那是兒童一種孤僻的行為症狀。若兩年前他有實質去醫院為筱昭檢查一下,而不是單方面聽筱昭祖父的說法,或許筱昭今日異常的行為就得以改善一些。
「對不起,我真的疏忽了。」他很誠懇的道歉,知道不管是哪一種先天性的智障,只要經過後天的醫療和教導,或多或少對孩童都有幫助,但他卻因工作忙而疏忽筱昭的病情。「那現在到底該怎麼做呢?」
我想了一下,「首先,我會帶她去醫院徹底檢查,為她做一些心理測驗和智力測驗,明白她是屬於哪一程度的自閉兒。接著,依她的程度,我會設計一些行為改變的訓練治療課程,而在治療的過程中,身為家長的你也必須全程參與。還有,一旦她的行為達到某種程度的改善,你可以為她申請就讀一般學校或啟智學校,到時候你必須接受我的請辭,另聘一名家庭教師——」
「媽媽……媽媽……」靠在我懷裡睡覺的筱昭突然低喃著,她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她將身體更用力地貼入我的懷裡,彷彿怕我被空氣蒸發掉,雙手緊緊環抱著我的腰。
「昭昭,醒了嗎?」我輕聲地問,耳朵仔細地傾聽她細如蚊蚋的聲音,眼睛看到溫天丞對我比了時間已經十二點的動作,「昭昭,餓餓,吃飯飯?」我反覆問了幾次。
等了一會兒,感覺到她在我懷裡點了點頭,我也朝溫天丞點點頭,但這個動作又引起他的不悅。
「用說的。以後你有什麼需要,都必須用說話來傳達,不許你再用那種微乎其微的動作對著我比畫比畫,就期望我必須懂你的意思,你不是筱昭,知道嗎?」溫天丞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他一定要我用語言將情緒表達出來,不希望我老是將情緒藏在心裡,擔心我的憂鬱症說不定哪天又會發作。只是……他到底哪根筋打結了,居然那麼關心我?
我被溫天丞罵得莫名其妙,但他期望我瞭解的眼光令我順從的點了點頭,只不過這又引起他氣惱的瞪視。
「說你知道了!」他忍住怒氣,卻控制不住聲量的大吼起來,「開口說,說你知道了!」
我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但他的大嗓門卻嚇著我懷裡的小寶貝,於是我趕緊說:「我知道了!」
溫天丞對我的表現滿意極了,他忽然站起來,彎身橫過桌面,快速地在我的唇上輕啄了一下,然後僵直著身子又說:「好,去吃飯。」
他迅速走開,留下還不能反應的我,和在我懷裡的筱昭。
***
對於我才回台灣兩年又要搬出去住,家裡掀起了頗大的風波,但不管他們怎麼反對,我還是堅持搬出來,至於搬到哪裡去,我不敢說,最後只好騙他們,我是接了一件插圖的工作,由於工作的需要,我搬到公司住,留給家人的是公司的聯絡地址。
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說謊騙媽媽,以前不想說時,她通常不會勉強我說。但這次一反往常,她無論如何一定要我對去處有個交代。對於她的改變,我的心裡這樣猜想,她可能是認為我在國外生活了六年,加上回國的這兩年幾乎沒有和家人相處和說話,令她覺得我快要不是梁家的人,如果我這次再這樣無聲無息的離開,大概會真的一去無回。
「婷婷!」媽媽站在樓梯上叫我。
我把整理好的東西拿了兩件到門外,進到屋內後才看向她。
「你……什麼時候搬回來?」玉鳳——我的媽媽緩緩走下樓梯,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和她年輕時長得有幾分神似的女兒沒有回答地拿著東西出去,一會兒又折回客廳。「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呢?」
對於媽媽溫柔的請求,我一向無法狠心拒絕,但這也是我認為她比家裡其他人厲害之處。她的溫柔讓每一個人都認為,應該更小心地保護她、照顧她,所以也就相當順應她的心思和要求。事實上,我卻認為這是她想要得到自己所要東西的武器,用她的溫柔使人軟化和投降。
不過,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尊敬她,而且我想,她還是很愛我、很關心我的。
「不知道。有空會回來看你,工作完了就搬回來。」
「那……大——」她看見我拿著最後的東西走出去,知道我和家裡的人很生疏。
在我小時候,輔導老師總說那是自閉症兒童的行為,但事後證明我不是自閉症兒童,而是個天才資優生,只是不管我是怎樣的孩子,我都是她的女兒。
儘管我有很多事沒有對她說,但她心裡早就猜到,我的行為源自我小時候,家裡的人都太忙於自己的事而疏忽了我,等我長大一點,大家想彌補時,我的沉默、不理人的個性,又將家裡的人全都拒絕在外,一直到我去外國讀書時,除了固定的學費外,他們寄去給我的零用錢全都被我退了回來。原本家人是希望我人在國外,可以藉此讓我明白他們的用心;沒想到此舉又被我拒絕。為此,這件事在家裡掀起一場風波,最後二哥特地去美國看我,卻還是莫可奈何的返國。
三天前,我去應徵畫插圖的工作,回來之後,只簡單地說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要搬出去住,其餘什麼事也不交代。無論大家怎麼問,我還是覺得不說比說出來好,所以我沉默以對,而她則擔心我會不會像出國那幾年一樣,除了母親節和她的生日會寄卡片回來視賀她之外,其餘時間就像水蒸氣一樣的消失呢?
另外,她也很奇怪為什麼每次我要離開家時,總是趁著其他人都不在的時候?使她
想籍眾人之力挽留我,也難以達到目的。
她想,若是打電話叫爸爸回來——爸爸很忙,雖然他比較有權利留住我,但他通常很難找人——不好。那大媽——也不好,最近娉娉的孩子生病,她也很忙。那我……
「媽,車子來了,你好好保重,有空我一定會回來看你。」
我站在媽媽的面前,打斷她的沉思。說真的,我很想抱抱她。
在我的記憶裡,從小到大都不知道被媽媽抱在懷裡的感覺是什麼,我一直很想體會,但距離在我和家人之間劃出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或許在我這次照顧筱昭之後,我會有勇氣做更大的突破。
不過,這只是或許。
「婷婷,你真的不能等到明天再去嗎?」媽媽輕蹙柳眉,輕柔地問,「你要不要等今晚再跟你爸爸說一次,然後明天——」
我搖著頭看她一會兒,對她揮揮手,表示我心意已決。她則點頭退讓,不再多說。我看她不再有異議,便轉身離開。
到了車子旁邊時,溫天丞已經在那裡等我了,他早就命令司機把我的東西全都搬到後車箱裡。BMW的座車雖然很寬敞,但我一上車,筱昭立即擠進我的懷裡,令我和溫天丞的身體不得不接觸地並坐在一起。
「媽媽……媽媽……媽媽!」筱昭一聲聲滿足的呼喚從我的懷裡發出來。
「這幾天她很想你,每天嘴裡一直喊著『媽媽』。叫她吃飯,每餵她一口,她就朝著我喊一聲『媽媽』,然後就比著車子,我猜那應該是要我來載你的意思。」溫天丞有點委屈的埋怨。
「筱昭的行為有時是無意識的動作,你別亂猜。」我調整筱昭的姿勢,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同時也離他遠一點。「先去醫院嗎?」
「是,反正早晚都要去,今天有你陪她,她應該不會有太強烈的反抗才是。」溫天丞又不滿地說,他傾身往我這邊靠。「為什麼你特別投她的緣?她是不是存心和我作對?」
他的氣息混進我的呼吸裡,我不自覺地往後靠,他卻用力將我往他懷里拉。
「怎麼你也這麼怕我?是不是你們都是同調子的人,所以見到我都這麼害怕呢?」
他貼在我的耳畔呢喃,語氣裡多了幾分譏諷。「我長得一副惡人臉嗎?」
對於他的話,我輕搖著頭,沒有做出很大的反抗。因為上次和他們一起吃飯時,我發現筱昭真的具有自閉兒的固定模式,在我強迫性的學習下,她會模仿我的一些行為,所以我怕萬一我表現出強烈討厭他的情緒,筱昭也會因此不願和他親近。
「開口說話,我討厭你不說話的行為表現,下次若讓我再提醒你,我就要索取代價了。」溫天丞威脅完後,印個吻在我的耳垂上,感覺到我的身子僵了一下,他又笑著說:「下次這個吻會是落在你那張不愛說話的嘴上,這可不是威脅喔!」
我偏頭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好奇怪,明明很討厭我這個姓梁的人,為什麼又對我做出這種親密的行為?難道男性就是以這種性騷擾來對待討厭的女性仇人嗎?
「想什麼?」溫天丞撩起我細柔的髮絲,薰衣草的香味竄入我們的鼻子裡,他下意識地玩起我的頭發來,「說出來和我這個惡人分享吧。」
「我沒有認為你是一個惡人,請不要妄自菲薄。」見他不相信地對我挑眉,我也皺起眉頭回瞪他一眼,他則咧開笑容往我的臉貼近。「不要一直靠過來,那會令我……令我……」我搖了一下頭,表示我未說出口的話。
「說出來,令你什麼?」他用著溫柔、感性的嗓音說,但語氣中也充分表達出他的霸氣。「開口說出來。」
「令我很緊張,我不習慣和人這麼靠近!所以能不能請你以後不——」
「不能!」
「為什麼不能?」他斷然的回絕我未提出的請求,讓我有些吃驚。「我甚至還沒講出對你的要求,你怎麼知道我想要你做什麼呢?」
溫天丞舉起右手,輕輕地捏了捏我的鼻頭。「你現在想說什麼,我怎會不知道呢?」他用力將我摟入懷裡,對於筱昭不舒服的抗議,他則將她趕向一邊,讓筱昭從背復抱住我,然後他低頭抵住我的額際,「你可有看到筱昭正仔細地看著我們?如果我不多親近你,筱昭會以為你不喜歡我,萬一將來她把這個資訊保留在她的腦海裡,等你辭了工作之後,我要怎麼照顧她呢?」
他看見我水汪汪的眼眸正不解地朝他閃爍,猜想我一定不明白他的心思,而我也真的不明白。不過後來我們認識將近一年時,有一次聊起這件事情,他才告訴我為什麼。
在我回家收拾東西的那幾天,他雖然沒有和我聯絡,卻每天都很用心地想我,他想,他為什麼會對我產生這種異樣的情悸?最後的結論是——答案早在那張跟了他十幾年的字條裡。
他想,當年若不是對我已存有其他的感情,又怎麼會保留一張隨意寫的小紙條在身邊十幾年?只是每當一想到這樣的感情,他便覺得心驚膽戰。他怎麼可能會喜歡上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不可能!於是那幾天,他反覆思索著自己十幾年的情感依歸,最後終於讓他想通了一件事——
他真的愛上我這個行為有點自閉的女人。
不過,這不是一日所成,而是十幾年的情感轉換。而我則猜想,或許是因為我為他療傷,讓他心裡對我存有感激,撿紙條是因為那份恩情。而將字條一直留在身邊,彷彿護身符一般的珍惜著,則是出自於我對他的信任,那五個字——「真心的好人」令他深深感動我的慧眼識英雄,在眾人不信任、輕蔑的眼光中,我相信他——不問為什麼的相信,所以他將這份感謝之情寄放在那張紙條上,讓自己隨時睹物思人。儘管這十幾年他氣梁家的人,但因為我,讓他從來沒想過去報復他們,因此他總是刻意避開我們一家人。
他絕沒想到在這樣刻意的逃避下,還是和我碰面了。在相見的一剎那,那份感覺立即從他沉睡的體內甦醒,強而有力的抨擊著他的心,令他震撼於自己對我的感情,不知何時那份感激已經變質了。
或許是因為被我秀麗的美顏所迷惑,或許是被我那份沉靜溫婉的氣質所吸引,也或許是我柔弱纖細的身影,引發他男性潛藏的保護意識。總之,在那—的短暫相聚後,他用了三天的時間來思索,然後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我了。
他愛上我一個對感情冷淡、反應遲緩的女人。他告訴我,當他一意識到這個駭人的事實,他第一個念頭是感到前途黯淡無光,然後才開始苦思,到底該怎麼引我入懷……唉!他甚至想到從我的反應看來,這條情路將會很長、很難走……
當然,這些心路歷程都是他後來才告訴我的;至於現在,我們還是先回歸到當時的情形。
「溫先生,溫先生,溫先生,你到底要不要下車?」我再一次問著神遊許久的溫天丞,他從剛才問我話後,就一直在自己的思緒裡打轉,根本沒有注意我回答他什麼話。
本來我也不想理他,不過醫院已經到了,司機先生也在外面等著為他服務;他卻一直呆坐著,而我又怕讓建達等太久,只好出聲催促,「溫——」
「到了?」溫天丞在我的臉頰上印了個吻,對於我的提醒表示謝意。「謝謝!」他放開我的身子,先行下車。
我無法知道他到底想怎樣,但為了筱昭,我選擇不理會他的反常行為,自顧自地牽著筱昭先進醫院檢查,其餘的事以後再說。
「來了?我等好久了。」余建達熱情地拉著我的手,「從回國至今,你可是第一個主動跟我聯絡的同學,我好感動喔……」
聽到他的話,我不信地挑高眉毛看他。因為在我們那群留美的學生當中,他是最有人緣的男生,幾乎班上的女生——不管台籍或外籍的,對他都好得無話說,只有我冷淡不理人,令他覺得很好奇。但兩年的同班同學,加上班上只有六個台灣去的留學生,所以彼此見面的機會多!他也從曉曼那裡瞭解我的情形,倒也不在意我的行為和態度。
溫天丞看到那個穿醫生制服的男人一見到我就親密地拉著我的手,心裡的酸味不斷地冒出,他努力克制衝過來將我們扯開的行為,冷靜、禮貌的走到我們身旁。
「婷婷,不先介紹一下嗎?」他貼近我的背後,一雙手佔有性的放在我的腰側,雖然溫柔地靠在我的耳畔說話,眼睛卻瞪著我被余建達拉著的手。
對於溫天丞刻意展現的親密行為,我雖然不太習慣,但那發熱的身子和被男人碰觸後的柔弱感,依然在我的心裡發酵。我知道自己對他有一些異於其他男人的感覺,是什麼我還不清楚,但我想喜歡的成分居多,否則怎可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宣誓我是他所有物的行為?
「溫天丞,筱昭的舅舅,我的新老闆——」
「兼男朋友。」溫天丞打斷我未完的台詞。
聽到他的話,我訝然地側身抬臉看他,而他則低頭印個吻在我的唇上,這樣親密的動作果然令余建達放開拉著的手。而我倒抽一口氣的行為被他輕笑的聲音掩住,我發現他很得意於他對我所做的事,不過我卻被他臨時的宣言給嚇呆了,沒有反駁。
我果然是反社會型性格的人,對於這種社交行為的應變能力差了點,所以就這樣被他吃得死死的。
「你好,我叫余建達,是婷婷在美國留學時的同學。」余建達對溫天丞伸出友誼的手,卻也打量起這個自稱是我的男朋友的人來。
依他所看見的,溫天丞或許還不是我的男友,不過也相差不遠了。因為我不是那種欲迎還拒的女人,喜歡的人我不會主動,但不喜歡的人我一定是嚴加拒絕,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如果溫天丞懂得把握,那成為事實的那一天也相距不遠。
「你好,筱昭的事要麻煩你了。」溫天丞看余建達真的是以那種純粹同學愛的熱情對我,心中的醋意稍微平復下來,表現出平日的風度。「謝謝你今日的幫忙。」
「哪裡。往這邊走,她……會不會黏人?」余建達帶我們往腦科方向走,打算帶筱昭先去做抽血檢驗和照X光。
「會。她不會怕生卻不理人,不過很黏……有點黏……呃……」
「她很黏婷婷這個媽媽。」溫天丞替吞吞吐吐的我說完話。
「媽媽?」余建達不敢置信地停下腳步,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你是她……媽媽?」
對於余建達的指控,我連忙搖頭,看見他疑惑的表情,我先是抬頭瞪了一眼身旁的溫天丞,暗示他蓄意的誣陷。「那是因為筱昭感覺我像她媽媽,加上她會說的字彙不多,所以她第一次見面就叫我媽媽,現在要她改,她也改不過來。」
「喔,原來如此。婷婷,聽你這麼說,我幾乎可以判定她有百分之六十的自閉兒傾向。不過這種事還是等檢驗出來再行斷定會比較有依據,而且這樣也可以衡量病情需要,來設定補強的教育內容。」余建達領著我們走進檢驗室。
他指著位置要筱昭坐下;沒想到筱昭緊黏在我的身上,最後在溫天丞的幫忙下,讓她自己躺在檢驗台上,我和溫天丞則一人一邊的握著她的手。
余建達很仔細地幫筱昭進行各種檢驗,好不容易折騰完了,他又親自帶我們到心理科去,為個昭做一個比西量表測驗、單獨的語言詞彙測驗和遊戲制衡測驗。
筱昭不習慣這些事情,一路下來她哭得淒淒慘慘。還好我和溫天丞都在她的旁邊,讓她不至於做出傷害自己的事。待這些檢驗完畢,我們幾乎是狼狽地逃奔出醫院,在安全的坐上車後,才放心的吁了一口氣。
溫天丞疲憊地揉揉太陽穴,伸手接過睡在我懷中補充體力的筱昭。「休息一下,到家時我會叫你。」